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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殿上的四盏壁灯,忽然同时点亮。
了因尼当殿而立,净月、净云、净尘三名年轻的女尼一字雁立于后。
了因合掌当胸,躬身道:“敝庵不幸,魔难重重,多亏两位施主慈悲,为本庵伏魔降德,贫尼谨率本庵弟子,向两位施主膜拜叩谢!”
语毕,又一躬,师徒四人,同时跪拜于地。
弓展从来没有受过别人这等人礼,心中并不自在。
他以手肘推推大穷神,意思是要人穷神赶忙上前说几句客气话,将师徒四人搀扶起来,别这样以恩人自居,失去江湖侠义人士应有的风度。
没想到大穷神竟然动也没动一下,只是冷冷的道:“老人想见见贵庵住持。”
了因稽首道:“敝庵住持,便是贫尼了因。”
大穷神打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是本庵住持,那么法号妙果的那个尼姑,她在贵庵中,又是什么身份?”
了因怔了一下,合掌道:“她老人家是本庵上一代住持,家师妙法的师妹。她老人家一心向佛,从不过问庵中杂务。”
大穷神道:“她如今人在何处?”了因合掌道:“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这时候恐怕已经安歇了,施主有何指教,告诉贫尼,也是一样。”
大穷神嘿嘿一笑道:“她如今才不过四十出头,比你大不了几岁,就说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像老夫这种六十几岁的人,岂不早就该进棺材了?”
了因道:“贫尼愚昧,难以解释。”
大穷神手一挥道:“你们起来,跟我走。告诉我你们那位妙法师姑的住处,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们那位师姑是不是年事已高,体弱多病!”
了因道:“谨尊老施主法谕。”
了因尼叩罢,率众尼起身。
弓展上前,轻轻扯了一下大穷神的衣袖道:“佛门乃清静之地,如果没有确切证据,可千万胡来不得,您老刚才对她们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份了些?”
大穷神衣袖一甩道:“滚你的蛋,你小子命好,碰上了一个好师父,侥幸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谈到江湖上种种匪夷所思的鬼门道,你小子还差得远哩!”
因尼领路,空过一道月洞门,进入最后一重院落。
了因指着一座竹木掩映的小红楼道:“那便是家师姑的静修之处。”
大穷神一挥道:“臭小子,你去,看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就请她出来。不论如何失礼,都由老夫一肩承担就是了。”
弓展应了一声好,立即向那座小红楼快步走去。
红楼底层,一片漆黑。
楼顶,有灯光映着纸窗摇曳;且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自楼顶顺着微风飘送下来。
尽管大穷神肯定的指出,这座慈云庵是处藏污纳垢之所,庵内老少尼姑,都是俗人伪装,并说这次颜府窃案,十之八九必与庵中那名神秘的妙果尼有关,弓展因为事无实证,仍然不敢过份鲁莽。
他稍稍退后两步,仰脸向上招呼道:“妙果师父在吗?”
楼上一片沉寂,杳无回应。
弓展吸气引身离去,如松鼠般,轻轻一跃,登上纸窗斜对面约六七尺处的一株紫桃树,对着窗户,又喊了一声。
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现在,弓展可以确定这座红楼是座空楼了。
他招呼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凝聚内力发出的。别说练武的人警觉性应较常人为高,即使一般俗人,也该被他这股夹有绵绵内劲的声音给震醒了。
弓展暗暗奇怪:如果是座空楼,房内的灯和香,又是谁点燃的呢?
而且,了因尼也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理由。
妙果不在,她尽可以回答一声不在。
为什么了因说在,结果却在这座红楼上不见了妙果的人影子?
难道大穷神的猜测不差,那位妙果尼因为做贼心虚,知道事情瞒不过大穷神,临时“避”开了?
弓展想得心烦,脑袋里也有点晕忽忽的感觉。
树下突然传出大穷神的一声沉喝道:“楼上飘出来的香气有毒,小子,下来。”
弓展凛然一惊,急忙运神屏息,飘然引身而下。
大穷神望了弓展一眼,点头道:“唔,还好你小子为人厚道,如果完全依了老夫的话,一下子破窗而入,恐怕就要遭殃了。”
大穷神说完,又冷笑着瞥了了因尼姑一眼。
了因垂首不语,似甚惶恐。
大穷神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少许药未,在鼻孔上抹了抹,冷笑道:“老夫不怕这些技俩,待老夫上去瞧瞧!”
双肩一晃,笔直拔起两丈来高,抬足一蹴,踢开窗户,穿身而入。
不消片刻,大穷神又从窗口纵落地面,脸上如罩严霜,口中嘿嘿不已。
弓展道:“上面情形怎么样?”
大穷神道:“杯中残茶尚有余温,的确是刚刚离开不久。”
了因尼合掌道:“老施主明察秋毫,当知贫尼所言不虚,敝师姑她老人家是贫尼的长辈,她老人家平时的言行贫尼一向不敢过问,所以,她老人家如有触犯施主之处,尚乞施主万勿迁怒”
大穷神沉默了片刻,冷冷地望着了因道:“了因,你听清楚了,到目前为止,老夫还没有查清你的来历,有关慈云庵的种种,也只是传闻,而无实据,所以,老夫今夜并不打算跟你为难。”
了因尼俯首不语。
她不敢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对于一般人,她可以假装清高,而在这位大穷神面前,如果她也来这一套,那只是自讨苦吃。
“现在,老夫只问你两件事,你要好好据实回答。”大穷神冷冷接着道:“问完了这两件事,老夫马上离开,如果你想任意搪塞,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贫尼知无不言,绝不敢搪塞你老人家。”了因合十,态度诚恳。
“第一、我问你,妙果尼每年是不是只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前来慈云庵,而平常大部份的时间,都是行踪不明?”
“是的。”
“第二、我问你,如果慈云庵出了大事情,而她正巧不在庵中,你们将以何种方法跟她取得联络?”
“差人报讯。”
“报去何处?”
“襄阳岘山凤林寺。”
“她常在该寺落脚?”
“是的。”
“讯息交代该寺何人?”
“知客僧竹雨大师。”
“全是实话?”
“是的。”
大穷神转向弓展:“好了,小子,我们走!”
(二)
明月当空。
万里无云。
出了慈云庵,大穷神放缓脚步,弓展上前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大穷神扭头反问道:“你说呢?”
弓展道:“襄阳岘山凤林寺?”
大穷神道:“除了前往凤林寺,你有什么地方好去?”
弓展笑笑道:“好啦!我的金杖太长老,咱们戏已演完,用不着再来这一套了。”
大穷神瞪眼道:“你小子这话什么意思?”
弓展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大穷神道;“你知道什么?”
弓展笑道:“依晚辈从旁观察,刚才你只不过是在找个藉口下台而已,实际上,了因尼姑说的话,你根本一点也不相信。”
大穷神眨眨眼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子,一个人太聪明了,会折阳寿的,你小子知道不知道?”
弓展笑道:“这种话我也听人说过,只是我发觉一个人如果智力不足,能享高寿的机会好像也不多。”
大穷神脸孔一沉道:“一个人智力不足,还不是什么致命伤,最要不得,而又最讨人嫌的,就是不懂得如何敬老尊贤!”
弓展抱拳笑道:“是,是,是,老前辈以后要耍什么花样,晚辈纵然心里有数,也一定不说出来就是了!”
(三)
一个恐怖的血腥之夜终于过去了。
但有些事情却似乎才只刚刚开始。
慈云庵的住持了因尼姑,第二天一早便报了官。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
这样做不仅可以摆脱她们出家人跟这场大厮杀的关系,另一方面则又不啻向各路黑道人物递了一个照会。
“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慈云庵是处什么地方,还想不想前来慈云庵闹事捡便宜?”
“你们跟鬼枪追魂汤中火,钢钩吴信义,天门山断魂四虎中的鬼虎姚冷空,魔虎张地师以及九疑三狐和长沙两大镖局中那些名镖师的武功造诣比较起来又如何?”
十九名黑白两道上响叮当的知名人物,于一夜之间,名藉尽登鬼榜,无论在湖广道上,甚至整个江湖上,都是个很大的震撼。
但是,它所引起的回应,却不是哀悼、叹惜、或震惊。
因为每个人都坚信不移,长沙双杰、天门四虎、九疑三狐等人这次的大拼斗,无疑是为了争夺颜尚书府失窃的那批珍宝!
参与争夺宝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宝物最后的下落呢?
这一点才是大家真正关心的事情!
(四)
如今,大恶棍弓展的名气更响亮了。
窃案发生之初,就有谣言传出,说颜府窃案是这位大恶棍的杰作。经过慈云庵这场大杀戮,显然益发加强了这一谣传的可信程度!
不是吗?除了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得意高足,谁又有这份能耐,能将长沙双杰和天门四虎那样的狠角儿一一摆平?
再说,师父外号“老浪子”徒弟被称“大恶棍”有其“师”必有其“徒”除了有着这样师父的徒弟,谁又有胆量敢于下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件?
因此,结论产生出来了。
只要能找到大恶棍弓展,便等于找到了颜府的那批宝物!
只要能降服了大恶棍弓展,便等于得到了颜府的那批宝物!
大恶棍弓展如今在哪里?
要找弓展,事实上实在容易得很。
长街尽头,有个小酒店。
弓展如今就在这个小酒店里喝酒。
小酒店的老板叫王大麻子。
弓展是王大麻子酒店的老客人,也是个好客人。
因为弓展喝酒从不赊帐。
同时,弓展的酒品也很好。
如果一个人喝酒不赊帐,酒品又特别好,这种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疑都是最好的客人,也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弓展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个好处。
对酒菜不挑剔。
王大麻子酒店里只卖两种酒,黄酒、白干。
下酒菜也只有四五样,猪头、茴香豆、水煮笋片、油炸花生,外加唯一的热炒,韭黄肉丝,或是葱花碎蛋。
弓展如今喝的是白干,下酒莱只有三样:猪头肉、茴香豆、葱花碎蛋。
王大麻子很欣赏弓展这样的客人,年纪轻、风度好、不挑剔、谈吐风趣。
他时常告诉别人,如果每一个喝酒的客人都能像弓展这样,他愿意酒菜打七折收帐,就算不够老本,他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有两件事情他不知道。
第一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弓展的真正身份。第二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像弓展这样的客人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王大麻子酒店里,喝白干都是两钱装的锡质子母壶。
大壶里套小壶,空出的地方装滚水。
喝久了,水凉了,再换滚水,酒则永远是温温辣辣的,一口下去,遍体舒畅。
当弓展招呼王大麻子在小锡壶里斟上第四个四两白干时,酒店门口忽然出现了一名中年汉子。
王大麻子是江西人,个头儿不小,胆量也很大,但当他看清现在这个走进酒店里的客人时,仍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背脊骨发麻,心跳加速。
进店的这个汉子,大约三十五岁上下,身躯粗壮,脸孔丑得像钟馗,一双大手,活似长了绒毛的蒲扇。
而最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便是这汉子那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睛。
弓展微微一笑,轻声道:“别发呆了,王老板,快去招呼客人。”
经弓展这么一提,王大麻子才如恶梦初醒般,噢了一声,放下酒端子,赶紧迎了上去,哈腰赔笑。
“请坐,大爷,喝什么酒,要点什么小菜?”
汉子不理,选了一副座头坐下。
板凳是桑木制的,还承受得了汉子的体重,那张竹木拼凑的小四仙桌儿,却显然承受不了汉子两肘的力量,吱的一声,摇摇晃晃,差点塌垮。
好在这汉子并非找碴来的,一看情形不对,赶紧移开双臂,才算保全了那付座头。
“两斤白干,菜有几样,就上几样,要快。”
“是,是,是”
王大麻了转身离去,心中嘀咕不已,像这样生意,老实说他宁可不做,赚钱多少,本另外一回事,伺候这样一个客人,他心里实在不舒服。
弓展举起酒杯,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蓝衣大汉,似乎这个蓝衣大汉的每一个举动都引起了他的莫大兴趣。
而蓝衣大汉只顾喝酒吃菜,连望也没多望他一眼。
弓展第四次的四两白干尚未喝完,蓝衣大汉却已第三次大呼添酒。
这也就是说,弓展才喝了十多两白干,这汉子已以不到他一半的时间,一下子喝掉足足四斤。
弓展的酒量,算是不错的了,但在这蓝衣汉于面前,他显然只能算是一个像闻酒香的小顽童。
一个人能有这种酒量,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在长沙这-带,也该是个知名人物。
弓展开始思索,这家伙是谁?
就在这时候,酒座中又来了一名酒客。
这人大约四十上下,一身劲装,满脸烟容,一欢眼珠子骨溜溜转个不停,就像一只刚刚走出地洞的耗子。
他一进店门,眼珠子转了几转,便走去蓝衣大汉面前,毕恭毕敬的垂手弯腰道:“回左大爷,西城一带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出那小子的下落。”
蓝衣汉子干了一杯酒,头一甩道:“不要紧,慢慢来,你去旁边座头上自己叫酒喝。”
弓展暗暗奇怪。
谁都看得出来,这名劲装汉子显然是蓝衣大汉的部属之一,他辛辛苦苦的为主人办完事情回来,主人却叫他去另一桌自己叫酒喝,这叫什么规矩?
摆谱儿?
弓展正在想着,又一名青年汉子走进酒店。
这名青年汉子腰插短刀,五官尚称端正,只是脸上满布暴戾之气,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拔刀跟人拼命似的。
这个青年显然也是蓝衣大汉的部属。
因为他长相虽然横蛮,一见了蓝衣大汉,却马上变得乖驯起来。他也像劲装汉子一样,走去蓝衣大汉面前报告道:“二叔,找不到——”
蓝衣大汉抬头冷冷道:“你真的去找了么?没去找娘们寻快活杀时间?”
青年汉子道:“阿瓢不敢。”
蓝衣大汉道;“打听的结果如何?”
青年汉子道:“城里有名的几处风月场所,以及两家大赌坊,阿瓢都打听过了。第一楼的两名姑娘,说他们好几天前,曾经听姊妹淘提起,那小子好像去第一楼喝过酒。别的地方都说没见过这小子,甚至没人认识这小子。”
蓝衣大汉听了,好像很生气,怒声道:“滚,滚,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青年汉子碰了个硬钉子,只好闷声不响,跑去隔壁座头上,在劲装汉子对面坐下,朝王大麻子叱喝道:“喂,麻子,你是不是瞎了眼睛?”
王大麻子的脾气一向也不好,但冲着凶神恶煞般的蓝衣大汉,心里着实是寒了胆,所以,虽然挨了骂,还是勉强赔了个笑脸。
“是的,是的,客官要喝什么酒?”
“喝你娘的头,你不晓得先来抹抹桌子,送上筷子和汤匙碗碟?”
“是,是,是,小子糊涂,请客官多多海涵。”
王大麻子拿了一付餐具,正想送过来,突然有人悠然发话道:“王掌柜,东西拿回去。这位小客人还没学会说话,他只能吃他奶妈的奶,不能喝酒!”
发话的人,正是弓展。
酒店里突然沉寂下来。
每个人都转过头去望着弓展。
王大麻子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当然希望听从弓展的吩咐,将餐具送回去,宁可不做这笔交易。但是,青年汉子和劲装汉子显然都是蓝衣大汉的部属,蓝衣大汉的长相又是那么狰狞吓人,万一得罪了这几个凶神恶煞,不仅弓展性命不保,就是他王大麻子,以及他这爿小酒店无疑都将会变成一团烂豆渣子,无法收拾。
就在王大麻子发呆的这一瞬间,青年汉子已经霍地跳了起来。
他遥指着屋角的弓展,怒声道:“奶奶的,你是喝醉了?还是活腻了?你他奶奶的居然敢找我左少爷的麻烦?”
弓展不慌不忙端起酒杯,喝了口酒,从容道:“是的,我是在找你麻烦。因为你老弟大概老子死得太早,欠人管教。”
姓左的青年汉子勃然大怒,转向劲装汉子一甩头道:“病豹,上!让这个大小子见识见识我们夏口十二豹的厉害!”
蓝衣大汉坐在那儿,翻着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睛,始终一无表示。
他对青年汉子的暴戾举动,既不鼓励,也不加以制止,好像这一类纠纷,他已司空见惯,已懒得去为这种鸡毛蒜皮大的事情劳神操心。
左姓青年汉子和病豹双双离座,气咻咻的向弓展那张桌子逼过去。
弓展仍然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珠子,几乎连坐姿也没有改变一下。
他听说过夏口十二豹这个名称。
虽然他无法记住十二豹每一个人的混号和姓名,但他已能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姓左的青年汉子,无疑就是十三豹中最年轻,也最嚣张的火豹左长风!
至于蓝衣大汉是谁,由于火豹左长风喊过他一声二叔,以及病豹常苍对他恭敬的态度,弓展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丑金刚左天雷!
左天雷是君山天哑老人的关门弟子,因为体质上的天赋异禀,据说在君山天哑老人所有的弟子中,就以这个丑金刚成就最高。
鬼枪追魂汤中火虽然是天哑老人的大弟子,但每当提起他这位小师弟时,都忍不住要竖大拇指,赞誉备至。
这个丑金刚一向纵横于夏口一带,如今他在大师兄鬼枪追魂汤中火遭遇意外不久,就带了十三豹中人来到长沙,同时打听的又是一个什么小子,其动机和目的,自是不问可知。
他们表面上的藉口,可以堂而皇之的说是为了要替大师兄汤中火报仇,而骨子里面,则是司马昭之心——自然也是为了颜府那批财货!
火豹左长风仗着十三豹在三湘地面上的威名,加上又有二叔丑金刚在场,哪里还会将表面看来文文静静的弓展放在眼里。
他大踏步带头走过来,采取的是射人先射马的战术,侧身抬腿,呼的一声,一脚踢向弓展酒桌。
酒店的座头,都不坚实,这一脚若给踢中了,碗盘汤水,碎木竹屑,必然会扬起一天的雾雨。
到时候,促处一角的弓展,手脚施展不开,自是大为不利。
可是,说也奇怪,只听啪的一声,左长风一脚踢是踢中了,但那张看来并不如何牢固的木桌,居然丝毫未受损坏,甚至连桌上汤碗里的汤水都没有溢出一滴。
倒是火豹那只右脚,有如踢中石板似的,疼得如遭火灼。
如果两豹知情识趣,光凭弓展施展的这一手借物传力,两人就该知难而退了。
但是,两豹自忖声势上占了上风,一心只求表现,根本没有去理会弓展这种无言的警告。
病豹见火豹左长风一腿无功,唰的一声,掣刀在手,箭步上前,疾刺弓展面门。
弓展视如不见,倏然举著去挟茴香豆。
病豹又怒又喜,暗忖:“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你以为老子这把刀是纸糊的?”
手腕添劲,刀光闪动,去势更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怪事又发生了。
病豹刀尖刺去的部位,明明是弓展的双眉夹心处,可是,当他刀尖快触及弓展鼻梁骨时,弓展的一颗脑袋忽然不见了。
病豹只觉去势一滞,刀尖已被弓展一双竹筷夹住。
病豹攻势受阻,对火豹而言,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火豹左长风顾不得右脚疼痛,一扑而上,立掌如刀,力劈弓展顶门。
一直声色不动,冷眼旁观的丑金刚,这时也不禁微微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
因为目前的情势异常明显。
弓展如想化解火豹的一掌,就必须放弃对病豹的牵制;而他如果真的放弃了对病豹的牵制,病豹的短刀,则又势必如脱缰之马,直奔他的咽喉。
王大麻子又急又惊,骇呼道:“客官快逃”
他喊的客官,当然就是弓展。
但是,王大麻了虽然个头儿大,身躯粗壮,对武功方面,却是个地道的门外汉。
他只知道弓展处境危险,应该赶快逃命,却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弓展就是想逃,又能怎么个逃法?
弓展当然不会逃。
他也没有放弃对病豹常苍的牵制。
他的反应只是将右手竹筷使劲一捺,让病豹的刀尖高高向上竖起,然后偏身一带,以病豹常苍的刀尖,承受了火豹左长风的一掌。
丑金刚脸上的笑遽然消失。
紧接着是火豹左长风的惨嚎。
火豹的一掌劈得很有劲道,病豹的刀尖也够锐利。
所以,当火豹一掌落下,病豹的刀尖,立刻从他掌中穿进,而在他虎口部位冒了出来。
冒出刀尖,也冒出了一股鲜血。
一直到这时候,弓展才动用了他一直闲着的那只左手。
弓展左手一挥,反掌击在病豹的胸膛上。
病豹上身一颤,倒飞出去。
弓展这一掌虽然没有要了这位病豹的命,不过这一掌力道可不轻,这位病豹至少在半年之内、可要真正的病上一场了。
火豹左长风的情形更糟。
弓展松开竹筷,腾出右手,也是一掌。
他这一掌刮去的地方,是左长风的脸颊。
火豹左长风脑袋一晃,牙床松动,满嘴石榴米子,又咸又腥。
弓展微笑道:“现在明白了没有,左大少爷,这就是口德不修的结果!”
酒店中的几名酒客,早已溜得精光,王大麻子缩在灶后,两眼瞪得像鸽子蛋。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个常来他店里喝酒的青年人,竟然有着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
丑金刚寒着一张可怕的钟旭脸,冷冷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眼光像铁钉似的盯在弓展脸上道:“尊驾大概就是传说中,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那位高足吧?”
弓展点头道:“不错,你们四处要找的人,大恶棍弓展,便是在下。”
丑金刚哼了一声,点头道“好得很!”
然后,他转过头去,瞪着已像两个难民一般挤在一起呻吟的病豹和火豹,沉声道:“你们赖在这里不走,是不是挨得不够,还想我替你们松松筋骨?”
两豹晓得丑金刚的脾气,一声令下,谁也违抗不得,于是两人顾不得受创部位的疼痛,立即相互扶持着匆匆出店而去。
丑金刚横跨两步,捡起地上那把短刀,又转向弓展道:“这位弓家弟台,咱们出去外边聊聊怎么样?”
弓展道:“你那两位宝贝部属已经跑掉了,请阁下先替他们把酒菜帐和店的损失算算清楚。”
丑金刚毫不犹豫的摸出一整块银子,掷在灶台上道:“十两,够不够?”
弓展道:“够了,你也可以滚了!”
丑金刚象受了戏弄似的,两眼陡地一翻道:“你小子真敢——?”
弓展一边喝酒,一边若无其事的道:“别小子小子的摆威风了,伙计,你丑金刚凭了一身粗皮厚肉,在夏口一带充充老大还可以,如果想到外面江湖上来混世界,恐怕还得另外找个师父,多学几套手艺才行。”
丑金刚气得哇哇怪叫,一张面孔涨得像尿泡子。
“好,好,老子就来跟你学”
只见他双臂一圈,像爆豆似的,发出一阵清脆的格卜之声。
然后,冷哼一声,紧握短刀,向弓展一步步逼去。
弓展视如不见,仍然饮啖如故,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站住,左天雷!这位弓家老弟说得不错,你那几手粗活儿,还是别献丑的好!”丑金刚左天雷先是一怔,接着转身朝门外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妈巴子的,是哪个杂种——”
店门口应声窜入一条人影子,接着叭的一声脆响,丑金刚铁塔般的身躯,登时飞离地面,蓬的一声,撞上大灶。
能将丑金刚如此庞大体位的人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这个人的腕力,自是强得惊人。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如今这个出手教训丑金刚的人,竟是个文弱瘦小,看上去体重不到四十斤,一身乡农装束的黑肤中年汉子。
这个人的长相,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如果你从一座贫穷的村镇经过,像这种体形和穿着的人,你几乎随时都能碰上三五个,甚至十个八个。这一来,连弓展也不禁微微一怔。
这位仁兄,又是何方神圣?
就在弓展正在思索这个瘦汉子来历之际,丑金刚已经从灶台上持刀飞身扑下。
瘦弱汉子虽然一掌打断了这位丑金刚好几颗牙齿,但显然并未造成这位丑金刚身体上其他部位的伤害。
以这位丑金刚坚壮得像水牛似的体格来说,等闲去掉几颗牙齿,自是无关痛痒。
对丑金刚凶猛的攻势,瘦弱汉子没有闪避。
事实上,在这种狭厌的小店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他闪避。
丑金刚一落地,便如大熊捉拿一只小猿猴似的,将瘦弱的汉子一把牢牢搂住。
他左臂像铁环般勒紧瘦弱汉子的脖子,右手短刀扬起,对准瘦弱汉子的心窝,狠狠一刀戳下。
“你奶奶个熊!”丑金刚在吼,为自己助威:“我先捅你娘的两个大窟窿,看你这个杂种还敢不敢冷拳伤人——”
瘦弱汉子因身材矮小,被丑金刚粗臂一兜,一张面孔全都遮没了,所以也看不清瘦弱汉子此刻脸上究竟是一付什么表情。
弓展接着看到的,是丑金刚说到最后一个人字时,好像突然吞下了一个滚烫的汤团。
只见他腰一弓,两眼暴瞪,刀尖僵凝半空中,然后双臂松垂,踉跄后退。
弓展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丑金刚一时轻敌,中了瘦弱汉子的肘拳。
瘦弱汉子的掌力已是那么惊人,双肘拐倒顶的力量,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丑金刚于灶前一跤栽坐下去,垂头喘气,每喘一口气,唇角便是涌出一大堆血泡子。
瘦弱汉子连回头去望也没望一眼,继续向弓展这边走来。
他走到弓展座头前站定,不卑不亢的抱拳道:“家主人已备好水酒一席,恭请弓大侠赏光!”
弓展迷起眼缝,静静的望着这个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的瘦弱汉子,好像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刚才说的什么话。
如果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一不是没有听清,而是没有听懂。
“家主人已备好水酒一席,恭请弓大侠赏光!”
“家主人”是谁?又是谁叫他这位“家主人”事先就“备好”这席“水酒”的?
这桌酒席设在那里?
为何而设?
对方何以会认识他这位“弓大侠”?何以在准备酒席之先,就弄清了他的落脚之处?最重要的一点是:对方又凭什么这样有把握他弓展一定会“赏光”?
俗语说得好:宴无好宴。
一名仆人的武功已是如此了得,主人武功如何,自是想像可知。
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谁又会接受邀请,去赴这种宴会?
弓展静静的等待对方接着说下去。
但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
瘦弱汉子两句话说完后,姿式不变,平视而立,很明显的,对方也在等待。
等待他的回复。
弓展轻轻叹了口气,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子上,缓缓站了起来道;“要早知道贤主人如此多礼,这一顿我就省下了。”
(六)
弓展赴的是个莫名其妙的约会。
他跟在瘦弱汉子后面,就像山路上一头蒙上了眼罩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笨驴子。
在未到达地点之前,没有人能告诉他,前面究竟是一片肥沃野草还是一道万丈悬崖。
他如今唯一能够想像得到的,便是今天这位邀请他赴宴的主人,显然有着一身卓绝的上乘武功,以及有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刚愎性格。
因为对方好像已算定他弓展一定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份自信?
对这样一个带有强迫和要胁意味的邀请,如果换了别人,相信一定不会感兴趣。
就算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心,也必然会先问清对方的姓名和身份,以及设宴的用意,才会仔细斟酌一番,是否有接受邀约的必要。
而弓展居然未加推敲,就答应下来了。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恐怕就连弓展自己也无法确切的解释清楚。
他也许只能提出一个答复。
他绝不会为此一决定后悔。
他知道这些年来,他得罪了不少人,已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道无形的网,紧紧的笼罩着他。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寻找缺口,冲破这道无形的网,去找出那些暗中撒网的人。
如今,这个诡异的约会,会不会就是一道缺口?
(七)
最后事实证明,这次的邀约,并不是一道缺口。
说得恰当些,它应该是个陷井。
一个美丽的陷井。
他们走进去的,是东郊一座有小溪环绕,修竹掩映的古老庄院。
如今已是黄昏时分。
五月的黄昏。
霞抹山腰。
榴花喷火。
中庭竹摇风生,一片幽雅宁静。
弓展刚刚步下台阶,立即从右侧月洞门中迎出两名素衣女婢,弓展只不过多打量了那两名女婢几眼,那名领路的瘦弱汉子,便告失去踪影。
弓展淡然一笑置之。
两名女婢年约十四五岁,虽然说不上如何秀丽可人,但总比那个瘦弱汉子看起来要顺眼得多,瘦弱汉子自动离去,应算他仁兄自己识趣。
两婢含笑欠身,不发一言,以手势将弓展引入后院。
穿过竹林中一条曲径,弓展终于见到了招饮的主人。
天色虽然尚未完全黑下来,餐桌两端的银托烛台上,却已高高燃起两支大红蜡烛。
红木餐桌上除了一大壶暖在锡桶中的美洒外,菜色是:腌苜宿、卤山鸡、蜜酥松子、蒸茄、醉虾、腰片凉拌粉皮,以及一道尚温在小火炉上的什锦砂锅鱼头。
菜色简单,搭配精致。
就算是碰上了美食专家,对这份酒菜,大概也没有什么好批评的了。
但弓展此刻目光所停留的地方,却不是餐桌上的佳肴美酒。
他凝视着的,是餐桌对面,今天的这位主人。
弓展行走江湖,并非初出茅庐。
这些年来,他走过不少地方,会过不少高人,当然也见过不少名门闺秀,江湖尤物
但是,像此刻对面的这位女主人,他无疑还是第一次遇上。
女主人神色自然,态度大方,也在含笑凝望着他。
首先令弓展感到迷惑的,便是这位女主人的年龄。
如果根据他的第一印象判断,这位女主人的芳年应是双十左右。
可是,看她那稚气未脱的微笑,无邪的眼神,却又很难让人相信已超过了十六岁。
另一方面,倘若今天先备妥酒菜,再差人邀请弓展,都出自她的一手安排,而她也就是这座庄院唯一的主人,那么,她的年龄就不该低于二十五岁,甚至不该低于三十岁。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这个谜样的小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为他摆下这一桌酒席?
对方既已知道他是“大恶棍弓展”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就是“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高足”
他们师徒的名气虽大,口碑却不怎么样,这个美得令人坐立难安的小妮子今天把他找来,是仰慕他弓展的“鼎鼎侠名”还是他弓展的“昭彰劣迹”?
“刚才进门时,我没有听清楚。”弓展微笑:“姑娘——您——刚才您说的芳名怎么称呼?”
女主人望着他,隔了很久,才缓缓反问道:“弓大侠是不是经常都这样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耍嘴皮子?”
“并不是经常都这样。”弓展微笑:“就像我并不是经常都会受到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女孩子邀请,并不是每次邀请的使者都有着一身上乘武功一样。”
女主人的芳容突然变色。
“弓大侠受到了胁迫?”
“我这样说过了鸣?”
“否则弓大侠怎加道我派出去的使者有着一身上乘的武功?”
弓展微微一笑:“如果姑娘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家将武功如何,以后最好能注意两件事。”
“注意那两件事?”
“第一、别限制他将客人请到的时间。第二、要他记住,你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只能做什么,少管使命以外的闲事。”
女主人扭头向房外脆声道:“小莺,你去喊胡矮子进来一下。”
弓展没有阻止。
他知道告密是一种小人行径,但到目前为止,这对主仆的行径,似乎也不见得如何光明正大。
他不喜欢目前这种像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所以,他很想看看那个胡矮子会不会因为泄露了自己的一身武功而受到责备,以及何以会受到责备的理由。
胡矮子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俯首躬身,等候指示,对女主人显得异常恭敬。这使得他本来就很矮小的个头儿,看上去又更矮小了不少。
“老胡!”女主人语气中并无多大怒意:“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弓大侠的?”
“打铁街尾,王大麻子酒店。”
“听说刚才你在弓大侠面前,着实露了一手?”
“小的是万不得已。”
“哦?”“因为小的当时如果墨守大小姐的告诫,恐怕就很难请到这位弓大侠了。”
“哦?”“大小姐应该听说过天哑老人的关门弟子,丑金刚左天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哦——丑金刚左天雷当时也在场?”
“而且很明显的对弓大侠不怀好意。”
“你以为弓大侠连一个丑金刚也应付不了?”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要你出手代劳?”
“大小姐为这桌酒席已忙了一整天,小人深恐弓大侠跟左天雷那厮折腾过一番之后,到时候会影响了欣赏大小姐烹任手艺的心情。”
“好,没事了,你下去吧!”
“谢大小姐。”
胡矮子走厂,女主人回过头来。
“胡矮子虽然违背了我的吩咐,但我很高兴他总算还懂分寸,没有侵犯到弓大侠”
“是的。”弓展微笑:“大小姐不该向我交代的,都已经向我交代得很清楚了——底下喝酒?”
女主人没有回答,从暖壶中拎起酒壶,为弓展和她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她放回酒壶,端起酒杯。
“小妹名叫佟美凤。”她向弓展举杯示意:“刚才不礼貌的地方,尚望弓大侠多多原谅。”
弓展一下呆住了!
“佟美凤?”
佟美凤喝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含笑望着弓展。
“这个名字是不是吓坏了你?”
弓展一声不响,一仰脖子干了那杯烈酒。
弓展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佟美凤的问题,但从他的动作上不难看得出来,他是的的确确被佟美凤这个名字吓坏了!
如果他早从矮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相信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这项邀请。
接着,也许是喝下了一杯烈酒的关系,弓展又将这位女主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才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话。
“你是偷跑出来的?”
佟美凤笑了,笑得好不开心。
她似乎没有想到,像一条翻江龙似的,将武林中搅得波涛起伏的大恶棍弓展居然也会说出这种傻话来。
“我既没有犯国法,也没有犯家法,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弓展自动提起酒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然后夹了一块卤山鸡,一边咀嚼,一边思索,很久很久之后,才又抬头道“佟姑娘设宴相邀,究竟有何指教?”
佟美凤似乎为弓展这一声佟姑娘感到很不自在,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江湖上都传说你这位弓大侠为人狂放不羁,一身是胆,如今看来,可真应了一句老话:闻名不如见面!”
弓展也叹了口气道:“还有一句老话也说得不错,相见不如不见,两个不该见面的人,忽然见了面,无论如何总不是一件好事情。”
佟美凤修眉微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弓展苦笑一下道:“你应该懂得我说这几句话的意思。”
佟美凤是不是真的应该懂得弓展这几句话的意思?
是的,她就该懂。
终南佟大先生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
虽然武林中早在数十年前就已废弃了那种什么“盟主”之类的“封号”而实际上,谁也无法否认,今天武林中如果还有领袖人物存在,这位受人尊敬的领袖人物,无疑便是终南佟大先生!
终南佟大先生受人尊敬的原因,除了一身已臻化境的武功之外,便是这位佟大先生为人非常讲究“气节”和“名节”
所以,三四年前,他一听说黄河两岸出了一名大淫盗,便立即传召江河五奇克日加以围剿。
尽管最后事实证明,他是误听了小人的谗言。但是,这对这位佟大先生嫉恶如仇的品德,却是有增无损。
如果这位佟大先生一旦知道了他的独生掌珠,居然降尊纤贵,洗手作羹汤,殷勤款待一个声名狼藉如弓展这样的江湖大浪子,这位佟先生会有什么感想?
如果这位佟大先生一旦发现了雷霆,试问他们今天举杯对饮的这一对,又将会陷入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佟美风显然很快便会领会了弓展的弦外之音。
但是,这位佟大小姐仍旧神色自然,似乎并不像弓展那样把这种可预见的后果看得如何复杂而严重。
“是的,我应该懂得你的意思——”佟美风点头,又举杯朝弓展照了一下:“如一旦被家父发现我曾跟你弓大侠在一起喝过酒,试想那时候我佟美凤除了潜遁深山,削发为尼,或一死了之,此外大概再没有更好的自处之道了。”
“姑娘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为什么一定要跟在下见面?”
“因为我有非跟你见面不可的理由。”
弓展不觉又是一呆。
“什么理由?”
“为了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弓展有点诧异:“佟姑娘一向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谁的生命如此珍贵,竟值得你佟姑娘甘冒大不韪,加以垂注维护?”
佟美凤笑了一下道:“我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但这并不表示我对江湖上的情形一无所知。”
弓展点头,这一点他完全相信。
终南佟大先生的“高风堂”佳宾往来,长年络绎不绝。投止者非高人即奇士,身为高风堂主人的独生掌珠,自然不会跟江湖隔绝。
佟美凤又笑了一下道:“我想营救的这个人,以他本人在江湖上的风评来说,我这一趟长沙之行,的确触犯了不少忌讳。”
弓展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管这个人是谁,我都无法不说一声他仁兄真够福气!”
佟美风微笑道:“你很羡慕这个人?”
弓展道:“何止于羡慕。”
佟美凤笑道:“甚至有点妒忌?”
弓展道:“妒忌死了!”
佟美凤笑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弓展道:“是谁?”
佟美风掩口道:“就是台端!”
这一下,弓展可是真正而彻底的呆住了!
佟大先生因为他是佟二先生的徒弟,受了“有其师必有其徒”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肯承认他们之间“师伯”“师侄”的名份。
这也正是后来黄河两岸发生罪案,别人轻易便能把罪名栽在他头上的原因。
佟美凤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堂师妹,但由于上一代两位老兄弟的隔阂,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从未见过面。
而今,这位有着散花仙子之称而事亲极孝的小师妹,居然会为了他的安全,不辞千里跋涉,前来提示警讯,这种事情谁能想像得到?
弓展费了很大力气,才使自己回复镇定。
“姑娘意思,是说弓某将有生命之险?”
佟美凤敛笑正容点头道:“是的,有人正在设计捉拿你,这个主其事的人,心思灵巧,手段狠辣,等他找上了你,相信你决逃不了他的布置。”
“令尊知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会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家父的主意,这个人也是家父请出来的。”佟美风稍稍顿了一下,接着道:“家父的意思,本来只想设法将你带去终南,亲自加以讯问,以明事实真象。但是,美凤知道,你只要了一落入这个人手里,将绝无活命机会!”
“这次我又犯了什么法?还是年前黄河两岸发生的那些罪案?”
“不是。”
“哦?”“有人指控你是风阳无极神翁一家三十八口灭门血案的主凶!”
弓展忽然有着一种周身麻木的感觉。
直到他喝下第三杯酒,这种麻木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我在什么地方,江河五奇中最少有四位可以做我的证人。”
“所以我不相信这是事实。”
“而令尊却信而不疑?”
“他的身份不同,发生了这种大事,他不能凭片面之词定了一个人的罪名,也不能凭片面之词洗刷一个人的罪名。所以,他才想设法将你弄到终南去当众对质。”
“这是谁散布的谣言?”
“我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谣言。”佟美凤冷静的道;“你也大可不必去追究,因为事情既已发生,你就是逮住了那个散布谣言的家伙,他承认他说的是谎话,或是将他碎尸万段,仍然无补于你的清白。”
“令尊就该知道。”弓展道:“风阳无极神翁萧平野乃一代武学宗师,一身无极神功,生平未遇敌手,就算无人愿意证明我弓展当时身在罪案地点的数百里之外,弓某人又凭什么能耐能犯下这件灭门血案?”
“这怪你不该从二叔那里学得了一套神奇的七星刀法。”
“萧家三十八口,均死于快刀之下?”
“男女老幼,无一例外。”
弓展又喝了一大口酒,摇头喃喃道:“太不可思议了,无极神翁乃一代长者,为人宽厚仁慈,是谁昧尽了天良,要下这种毒手?”
佟美凤道:“凡是有良心具正义感的武林人物,都有追查这件罪案真象的责任。不过,对你来说,却暂时是个例外。”
弓展道:“为什么?”
佟美凤道:“因为你目前必须先设法保全住你自己的性命。”
这提醒了弓展刚才想问而没有机会问出来的一个问题。
“刚才你说已奉令尊之命,正向长沙赶来的那个角色是谁?”
“你听了这个人的名字,准会吓一大跳。”
弓展微笑道:“没有关系,今天受的惊吓,已经够多的了,再给吓上一次,应该还承受得住。”
佟美风道:“西北道上有位‘无心婆婆’,这个名字你听人说过没有?”
弓展并没有被这个名字吓一大跳。
他只是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从背脊骨,一直寒到脚底。
但他没有用喝酒来镇定自己。
因为,他知道即使喝上十壶烈酒,对驱逐这股寒意也将无济于事。
有人说:被无心婆婆杀死的人,如果把所有的尸骨都收集起来当建材,至少可以搭建一座像终南高风堂那样的华厦,甚至比高风堂还要来得宽敞。
也有人说:这位无心婆婆的心肠很好,平常既吃化斋又念佛,她杀人纯属一种超渡,她跟佛家渡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好坏不分。坏人要渡,好人也渡!
她杀人,很少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即使杀错了,她认为那只能算是一种“无心之失”
所以,她被人喊作“无心婆婆”
弓展以前没有见过这位无心婆婆,他希望最好永远见不到。
因为他如果跟这位无心婆婆一旦遇上了,根据这位无心婆婆以往的“实绩”他相信他被“超渡”的机会一定比他能“超渡”对方的机会多很多。
现在,他只有一个疑问:以佟大先生的身份和声望,何以会跟无心婆婆这种人打交道?
他向佟美凤很不客气的提出了这个疑问。
佟美风的脸色登时阴暗了下来。
“这也正是我要抢先前来向你报警的原因之一。”她说着,幽幽一叹:“家父这些年来,不知道是否上了年纪的关系,有很多举止措施,都叫人觉得极不妥当。”
弓展默然不语。
佟美凤的感觉,也正是他的感觉;但是,佟大先生毕竟是他的师伯,尤其是当着佟美凤面前,他更不便对这位不肯承认他为师侄的师伯加以批评。
他开始喝酒吃菜。
弓展发现他这位小师妹的烹饪手艺,的确不俗。
佟美风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也慢慢的高兴起来。
弓展为了不使这位小师妹心存芥蒂,也为了报答这位小师妹的情意,他决定改变称呼。“师妹这次带人远行,师伯知道不知道?”
佟美凤摇头,娇颊上泛起光彩。
“不知道。”
“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我也不小了,而且又有一身武功,偶而出来走走,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话是如此,师妹还是以小心为宜。”
佟美凤瞅了他一眼,哼哼道:“瞧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弓展苦笑道:“江湖道路之崎岖,人心之诡谲可怕,像师兄我,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今天江湖上,不分黑白两道,人人都说我是个大恶棍,而我自己,却始终不明白,我究竟做错过什么事。”
佟美凤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你愁什么?只要佟二叔知道你的行为端正就够了。”
弓展想了想,忽然抬头道:“师妹已经来过了,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了,师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佟美凤道:“我回不回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弓展措词为难地期期道:“我意思是说——”
佟美凤打断他的话头道:“你还是为你自己的事情多操操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佟美凤话刚说完,胡矮子忽然进入房中。
他向佟美凤抱拳道:“回大小姐,王胖子有了消息;据说那个恶婆子已经到了长沙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