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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新宿御苑的事件发生起,这是第三天。
我早上九点到警视厅上班。看到身穿深红色夹克的我走出来的时候,其他上班的便装同事都一副大为惊讶的表情——这我早就预料到了。即使不知道装得好不好,我还是尽量作出平静的样子,走上玄关的台阶。
昨晚,我没有回宿舍。直到十二点都一直跟凉子商量各种问题,她又这里那里的打了很多电话。然后我就在客用寝室借宿了一夜。用过早饭,凉子开着爱车jaguar,捎带我也同乘她的车。
为了避免无用的误解,我也可以在离警视厅远点的地方下车,步行上班。但是这种小问题凉子没说出口,我也不好意思提出。
进入刑事部参事官室,凉子马上询问前几天以来各个事件鉴定结果的情况,而回答让女王陛下大怒:“什么,还没出结果?!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真是的!照这个样子不是到人类灭绝都来不及了?”
我只好先劝着:“才两天功夫,还得不出科学结论呀。大概光靠科学搜查研究所忙不过来,还要委托什么大学协助调查吧。光决定委托哪所学校就得花差不多两天呢。”
“这些破事我也知道。就是知道才说他们没用的嘛,这我不说难道你就不明白吗?“
“对不起。”
我都没想,为什么又是我要道歉。现在最重要的是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一连串的事件,今天和明天说不定又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平均下来也就是半天左右发生就会一起,光是今天到正午前都有可能飞来什么凶报。这可不行,要是这样凉子就更高兴了
这一串的事件是各个独立的,并且是各个的犯人分别犯下的——这种可能性完全被凉子一笑置之。其实我也这么想。不说这种连续发生的偶然性概率太小,又不是灾害也不是事故,而且事件背后包含着某个人的某种意图,这点不容置疑。
女王陛下踏着高跟鞋的脆响地走近办公室——像熊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不过用熊比喻太不足形容她的艳光四射了。
“我很想找个负责人来暴骂一通,不过嘛,骂谁比较好呢”
“不说这个,眼下光协调管辖权就很够忙活了吧。新宿御苑的事是公安部直接接手,玉泉园的食人萤火虫事件由池袋南署负责,都知事公馆的老鼠事件有富谷署,防卫厅长被绑架的事是”
“当然是公安部了吧。”
这番对话的意思除了当事人之外,只有我和凉子能理解。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传出了防卫厅长的消息。
政府公开发表,防卫厅长患胆结石住院治疗了。电视新闻的画面上,内阁官员低垂着视线含含糊糊地发布这个消息。这位中年男性官员给人的印象好像是破产前夕的小银行分行的代理行长。关于防卫厅长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了解了事实还能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撒谎呢,还是一样也蒙在鼓里单纯地宣布消息而已。
“总之打算先拖延时间吧。”
“拖延时间也最多只能一周吧。要是过了这段时间,不知道是发布厅长失踪的消息呢,还是瞎编一个理由说他辞任呢。”
“不管怎么说,厅长大人的政治生涯都跟车前子一样风雨飘摇了啊。”
凉子说得兴致勃勃,关于这点我其实无可指摘。
“好像防卫厅的记者发布会现在也摸不着头脑呢。”
“当然了吧。什么记者发布会,还不是只有照抄官方公开的发表消息。使用自己的头脑和手脚探求事实真相的记者,只存在于很久以前的电视剧里啦。”
捡到当权者恩赐的消息,自己当传声筒发布出去,会产生自己也是当权者的错觉呢——这话虽然刻薄,不过大报纸的政治部记者或者评论家什么的,大半正是这种类型。
“不管政府怎么遮掩,等第一大屁那边发出厅长被绑架的宣言文书之后,也要到此为止喽。”
凉子阴险地笑着,这次我有话要说:
“他可能的确到头了,不过要是这样,您不也没有抓着公安部长的弱点暗地活动的余地了吗?”
“是吗。”
嘴里肯定着,凉子瞪着我说:“什么叫‘暗地活动’,那叫大显身手!”
“我失礼了,请您原谅。”
“不可饶恕,回头再收拾你。不过,国家公安委员长说什么了没有?”
“好像还没说什么意见。”
现在的国家公安委员长是位女性,年轻的时候曾是非常知名的美貌电影演员。按跟她同年代的丸冈警部评论:
“俨然一副高雅优美的年轻太太的样子啊。跟那时候比起来,嗯,体重增加了得有五成吧”
她是在前任国家公安委员长突然失踪的情况下出乎意料地继任的。虽然算不上恶人,可也没有什么身负监督警察机构的重任的自觉。又有种种怀疑,指责她接受右翼团体的政治献金、参加暴力团相关人士的婚礼、让自家的家政保姆当公职秘书等等,怎么说也是问题不断。
最开始警方上层因为这个“好糊弄的大臣”的出现相当庆幸,现在也厌烦了她头脑简单,根本不拿她当正经对手,最多只期望她在向国会提交答辩书的时候能够一字一句照本宣科,汉字上还清清楚楚地标明平假名呢!
“管她呢,反正警察干了什么她也没话说,无所谓啦。说起来那位重妆老太婆本来对警察什么的就不关心嘛。”
这是凉子的评语。
不管国家公安委员长怎么样,警察厅长和警视总监无论如何也得醒目点吧。警察厅长方面,以视察反恐怖行为工作为名,不明所以地到拉斯维加斯出差去了;警视总监并不是无能、没责任感,可不知道为什么脑袋总有点脱线。今天他号称到厅里各部室巡回探望工作在第一线上的部下们,十点的时候出现在刑事部门口,张口第一句却是自己作的俳句:
“匪夷所思,即非冬日,何来落叶?”
全场立刻静得像坟场一样,谁都明白他是在吟咏新宿御苑那件事,可实在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总监很不满意地说:
“我好歹也被称为‘文人总监’哪,怎么也该有点表示吧。”
才没人这么称呼,只是他自称而已。不过他老人家比只对高尔夫球和麻将牌有兴趣的关东管区警察局长大人还好点罢了。
总监接着发表第二句:
“紫阳花开近黄昏,雨音潇潇”
比刚才那句好,不过不懂部下的心理这点,完全没有长进。
目光在部下们脸上扫了一圈,总监的心灵明显受到了伤害,大概在想“一个一个的,全都不懂文学”从古以来,诗人和哲学家都是孤独的啊!
“好吧,总之各位,为了不辜负一千两百万市民的信赖,好好努力吧!”
警总留下一本正经的训辞正要离去,却在门口看见了架着手的凉子。
“啊,药师寺君,十一点的时候到我房间来一下。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可一点要来哦。”
总监跟其他各位大人物不一样,好像并不是很敌视凉子,大概他没有可供凉子胁迫的把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成为被人称道的英名总监的呢。
走出刑事部的大房间,一边往参事官室走,凉子一边跟我聊天,并不是关于总监大作的文学评论。
“如果恐怖分子在东京地下安装了爆炸物,一起引爆怎么办?”
“这种无聊案件交给由纪去办呗。”
“您是说室町警视吗?”
“是警备部负责吧,爆炸恐怖分子?”
“这倒没错”
“由纪不是挺适合吗。女搜查官勇斗以一千两百万市民为人质企图火烧首都的穷凶极恶的暴徒。典型的低成本警察电视剧女主角形象,正合适那家伙。应该把这题材告诉电视台呀!”
“那你就不干警察去当电视剧制作人吗?凉子。”
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由于出乎意料,凉子的身体震了一下。说她是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可有三十度左右的怒气摆在脸上,一百五十度左右拉开开战的架势,完全是暴走的姿态。
“真差劲呀,立在背后偷听别人谈话。”
她在和室町由纪子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射出这句话,由纪子的柳眉立刻无声地皱成弧形:
“我才没有立着偷听!你的声音太大了,再说这里是走廊!”
“你又没坐下来,站着听见的就是立着偷听呗。不然还能怎么说?”
截住本来想说话的由纪子,凉子追加上过剩的反击:
“我说你没事闲的跑到刑事部这层来干什么?当间谍吗?”
明明说了也没用,可个性认真的由纪子还是有点气恼地解释了。有联络消息说她要面见的人到玄关大厅了,电梯满员她才打算走楼梯下去的。说起来,楼梯就在我们旁边了。
2
“内勤官小姐。”
前来会见由纪子的人第一句这样称呼她。她穿着朴素的运动装制服,还是一副女子高中生的模样。算不上美少女,但是那健康的红扑扑的双颊,在时下也是少见的珍贵了。
因为她称呼由纪子为“内勤官小姐”就不难判别她是从哪来的了。今天不是周末,不过据说她所在学校的创立纪念日,全体休课了。
“咦,是这孩子要见由纪啊。”
凉子好像看什么珍稀动物似的,很不礼貌地盯着人家打量。之前她说“想见由纪的,什么人这么博爱?”一直跟着来到玄关,还命令我也同行。
“那你是从偏远的地方专程跑来的?也不知道你到东京要几天,真辛苦你了。”
“我家也在首都圈哟。”
“啊,是吗?我只听说那地方产日本狼和槌子(译者注:某种传说中的动物,据说是白白胖胖的蛇一样的东西),没想到还出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呀!”
少女的眼睛一如字面上说的,睁得滚圆。也不知道是被凉子的美貌镇住了呢,还是被她毫无常识性的言行迷惑了呢,还是因为被称赞可爱而高兴——大概她本人也不明白吧。
由纪子温柔地笑笑,带着少女到走廊的沙发上坐下。
“多亏你来了呢,ato小姐。以前没能好好聊聊,真可惜。”
看来少女名叫ato。不引到办公室,而是走廊的沙发,果然是由纪子风格的行动。比自己年少的女孩子也称呼“小姐”也是由纪子的风格。不知道“ato”的汉字怎么写呢?我跟着她们,守在坐沙发的两人旁边。
“金森先生——你祖父还好吗?他告诉我很多镇子的历史和传说呢。”
“我爷爷上个月去世了。”
由纪子雪白的手捂住嘴,惊讶道:
“啊,这样吗?哎呀,我都不知道,真对不起。能不能问问,他为什么去世了?”
“被杀了。”
这是在电视剧里就会大加效果音的关键时刻。由纪子轻轻敛住气。跟我站在一起的凉子,眼中开始闪闪发光。
“我想是因为山枯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凉子可不像我,毫无顾虑地走上前去。ato姑娘打开手里的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封很厚的密封的信,递给由纪子。
“我在爷爷时候找到了这个,在上锁的抽屉里。台头是写给内勤官小姐你的,所以我就拿来了。”
由纪子道了谢,对少女的祖父很在心的样子。我也一样——被杀可不同一般。
凉子还是架着胳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的视线平均地分别落在ato这位少女,和由纪子手中厚厚的书信上。这位真诚朴素的少女,由于跟环境格格不入,有种奇妙的感觉。凉子再怎么横刀立马,也不能从由纪子手里把信生抢过来吧。
由纪子转移视线看到我和凉子,我赶紧目光致意。由纪子有点迷惑,不过并没想把我们赶出去。她左手还拿着信,有点心疼似的右手轻轻握住少女的指尖。
“那,当地的警察说什么?”
“爷爷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呢,突然倒在院子里,身体上到处都有被虫子刺了的痕迹。警察非说是事故什么被马蜂蛰了之类的我根本不信。”
“这样啊”“他表情很可怕,翻来覆去地说,‘别太过分了,不然你会被抓啊’什么的”
唉,我叹息一声。
“现时的警察,要么是制造不存在的犯罪,要么是否认分明存在的犯罪,如此而已。”——我读过这样一则达者的批评。就算这是过分的诽谤,可一般市民也能感觉到存在着这样的实例,真是太遗憾了。
凉子突然插话:
“这里不合适长谈,到我房间去吧?”
“为什么要去你的房间?”
“这是私事,不能占用办公室——你就喜欢较这种死理是不是?我可不管你怎么公私分明,只是像请这位小妹妹一起喝杯茶而已。”
凉子看着少女:“来吧,小妹妹。”
“好,好吧。”
好像听到女王陛下的命令追赶出去的侍女一样,少女从沙发上站起来,有点磕绊地跟着昂首阔步的凉子往外走。
“趁她还没改主意,走吧。”
我在耳边轻轻一说,由纪子也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轻轻把手搭上少女的肩。
“这里确实没法慢慢说话。走吧,ato小姐,不用怕。”
不管凉子本意如何,现在的确需要能够听这位少女详详细细的说话的时间和空间。不过,凉子洛可可风格的办公室,是不是可以安抚少女的情绪的地方,这还有待疑问。
贝塚聪美好奇心满满的样子,端了四人分的茶来。在催促下少女讲起,她爷爷死前曾经接到过好几次奇怪的电话,爷爷总是对着话筒怒吼,又好像很恐惧的样子。
止住由纪子的话头,凉子又问道:
“小妹妹,你知道打电话的对方是谁吗?”
“好像是黑、黑林。爷爷是这么说的。”
“黑林?难道他有没有说起过黑林道义?”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黑林’这个姓没错。因为是很少见的姓氏,我就记住了。”
“安打!”凉子的轻语中包含着很多种意味。听到“黑林”这个姓,我也按捺不住了。
“怎么回事,凉子?”
“怎么回事,警视?”
由纪子和我异口同声。少女ato有点狼狈地看着大人们。
“难道黑林道义是”
“对,黑林道忠的孙子。”
“要是这样的话,我爷爷知道他设计的建筑物的构造呢。说不定,连设计图都有”
“”“怪人第一大屁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个黑林道义吗?”
对我有点性急的追问,凉子没有马上回答。她投向ato的视线意外地冷静。
“先不说这个,还是听听小妹妹说的吧。你没意见吧,由纪?”
3
少女重新自我介绍了一下,她名叫金森吾友(ato)(译者说:ato这个发音太少见了,吾友这个名字在女孩子也太少见了,吾友两个字发成ato就更少见了这人名不注汉字就是害死人),她去世的爷爷好像叫延孝。
少女好像要靠到由纪子身上一样,同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着凉子。我则站在凉子身后。
“跟你这样面对面的,小妹妹会觉得有压迫感吧。你坐到我旁边来。”
我遵照凉子的指示坐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或者动作很奇怪,少女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了一下。
在少女开始话头之前的仅仅十秒的时间里,我默默地整理了一下思绪——不加以美化地老实说,就是拼命调动我根本不存在的那点可怜的智慧。眼下当然要听少女的谈话,但我总觉得这么做有点别扭——不说是太悠闲了吧,至少在都内连续发生奇怪的案件、防卫厅长被绑架的情况下,这样不太合适。
但是我立刻反省:轻视眼前的案件,不听民众切实的呼声,这无疑会招来对警察的不信任。一定要以面见警视总监时的心情,仔仔细细地聆听眼前沙发上少女的谈话。
由纪子温柔地问她:“你爷爷到去世前情况好吗?”
“爷爷非常不高兴。”
“为什么?”
“因为要村镇合并,成立新的市,我们的镇子就要失去了。”
“啊,是这样。别说金森先生,我也觉得非常遗憾。”
“不止这样,新成立的市名还非常差劲”
“什么名字?”凉子插口问道,双眼闪烁着期待出现问题的光芒。这女人真麻烦。
“叫‘关东中央市’“(译者注:原文这里“关东中央”是平假名かんとうちゅうおう)
三个大人马上反应为把发音转换为汉字,而少女说:“不是汉字,就是平假名。因为这个市差不多位于关东地区的中央,就叫关东中央市。结果平假名的倒流行起来了”
“哈!”凉子笑出声来,当然不是笑这位少女。连由纪子也没能把无奈的表情藏住。
“这个名字是居民投票决定的?”
“才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谁选出来的人,反正有一群审议会什么的人,他们决定的。我爷爷非常生气,说他们是日语的公敌,谁都没权力抹煞从镰仓时代就传下来的历史地名。”
“一点没错,官差全都是日语的公敌,专门喜欢干破坏富有历史的地名之类的事情,你看,四国呀九州也”
“凉子,我说你先别插嘴。”
由纪子提高声音说。凉子皱起柳眉想要反驳,最后还是不满地闭上红唇。看来她也发现自己岔开话题了,这可不容易。
“这是爷爷整理的关于‘山枯’的资料。只有一部分,而且是我复印来的。”
好像真的只是一部分,只有3页左右的a4复印纸那么多。
“资料实物没有了吗?”
“被拿走了。”
“被偷了吗?”
“不,是被骗走的。”
听少女的说明,是从东京来访的名叫黑林的那个男人,向金森老人花言巧语了一通:
“这么珍贵的资料要是被埋没了多可惜。请交给我吧,我会向东京的大出版社举荐,让他们出书。”
典型的欺骗地方文化人的办法,这些总觉得自己没得到正确评价的人就这样成为被害者。以前也有过先例,以出版费用的名义撞骗钱财,不过金森老人的情况不同。
差不多五个抽屉的资料全被黑林拿走了,是个助手模样的男人开着小货车到金森家运走的。
金森老人一直等待着出版社方面的联系。但是等了差不多一年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主动联系起来。他照着当初给他的名片直接往东京打电话。
黑林的确是本名。他的行为明确无疑是欺诈,但不知道是面对老人不小心呢,还是他本人没有欺诈的意识,就这样泄漏真名。无论如何,老人联系上他以后,黑林的态度非常无理蛮横,他通告金森老人,说他的抗议完全是出于臆想,情况严重的话还会起诉老人诽谤。这封通告文是以律师的名义附带着内容证明一起送到的,金森老人立刻脸青青无话可说。
此后很快老人精神就差了,家人都很担心。但他听说村镇合并后的新市名叫“かんとうちゅうおう市”之后大怒,怒气又变成动力,决定不再为“山枯”研究的出版忍气吞声,因而再次联系了黑林。他反反复复的致电黑林,自知不好但还是以威胁和恫吓向黑林表示抗议。
就这样,黑林终于约老人到东京见面,同时暗施毒手,以致金森老人突然去世。他从公民馆的图书室出来,回到家的同时倒了下去,就这样停止了呼吸。村里诊疗所的医生诊断为“急性心脉不全”吾友却不能信服。爷爷生前认真地告诉孙女:
“如果爷爷死得奇怪,一定是被黑林那家伙杀死的。你把这事要告诉警察。”
孙女忠实地遵守爷爷的委托,结果在警察那毫不奏效,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找“内勤官”小姐。
由纪子抱住少女的肩:“真难为你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处理的。”
“她答应你了就绝不会食言的,放心。”我终于忍不住插话说——凉子的鞋跟立刻踩住我的鞋尖。少女并没注意到我态度上微妙的变化。
“是啊,内勤官小姐,拜托你了!”
“好吧小妹妹,让我看看那些复印文件。”踩在我鞋上的鞋跟轻轻碾了一下,凉子向少女靠过去。她脸上浮现出熠熠生辉的灿烂笑容,因此更加可怕。被踩住的脚并不怎么痛,但足以引起我自我警戒和恭肃。
三张复印纸并排摆在茶几上。看起来是金森老人亲笔书写的,但是他用的是水笔,字体又自成一格,实在很难读。而且行文中时时出现旧假名,似乎是引用古书的内容。就算要出版,把这样的原稿进行排版也会相当费力。
“嗯,这个应该是‘关八州古风土记’吧?”
“这是は吗不,不对,是变体假名的吧?”
“‘御家人’,这说的不是江户时代而是镰仓时代吧”
我们三个人合起来,读这段古文还是非常费劲。值得佩服的是凉子办公室的桃花心木制的书架上,竟然摆着古语辞典,可以拿来一用。不过,都多少年没翻查过古语辞典了?据说现在的高中生总是偏向理科,古文之类无用的科目早就没有了。古文的真伪倒是没什么影响,但是变不成战斗力。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理解了文字的概要:五百年前,关东一带由后北条氏支配的时代,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名叫“山枯”的现象。人人都怕这是一种巨大妖怪所为,非常恐惧。关于这件事文章中引用了很多文献。
根据关八州古风土记:“一夜天明,遍山草木尽皆凋零。”文中清清楚楚的记载,让人一想象那种情景就不由战栗起来。
与其说是山,可能更像是“丘”吧,长满了栎树、桐树、楢树等等,还有茂密的野草。这样遍体翠绿的山坡一夜直接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山,居民会有怎样的恐惧呢?
“这样读下来就觉得,把新宿御苑变成荒苑的凶手只能是‘山枯’嘛。”
“如果那东西确实存在的话。”
我想说的纠正被由纪子先说了。凉子却毫不在乎,语气欢快地接着说:“‘山枯’这个东西,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呢?说不定是矿物吗?”
“啊,矿物?”
“是呀,土呀岩石之类的,本身说不定也有生命吧。”
“嗯”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宇宙科幻小说,是关于探索恒星间空间的宇宙飞船在未知的行星和卫星上遇到种种奇怪生物的故事。可能是范沃格特的宇宙飞船比格尔号的冒险,也可能是一般儿童向的二流作品。其中出现过诸如“电生命”和“瓦斯生物”等各种各样的怪物。
于是我产生了根本性的疑问: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就职单位到底是何种组织来着?好像是警视厅的说,肯定不是地球防卫队或者宇宙舰队什么的。(译者说:可见田中他就是个特撮饭)
“住在镰仓的学者僧人说,是居住与地底的山枯吸收了寄居的山川草木的精气,使他们都衰老枯死了虽然关八州古风土记里的确有这种记载”
由纪子纤细的指尖轻触下唇沉思着。那少女突然带着竭尽全力的表情站起来,好几次深深鞠躬:“拜托了!请帮爷爷报仇。刚才还拜托过内勤官小姐无论如何,求你了!”
少女没有用谦体而用昵称称呼自己的爷爷,明显表露出内心的感情。
“爷爷他好可怜。虽然有点顽固倔犟,可没做过任何坏事。自己花几十年心血做的研究好不容易可以出书了,他正高兴呢,结果却被背叛欺骗如果不能报了仇、到他坟上去告祭的话”
少女的声音带了哭腔。由纪子握住少女的手,而凉子像男人一样挺起胸说:“包在我身上了,小妹妹。警察呀,就是专门扫除除了自己以外的坏人的。我一定替你报仇!”
我试图劝告她:“这样好吗?下这种保票。”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犯人明显就是黑林嘛。除了他还有什么嫌疑人,你倒说说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到底是不是谋杀,还没有证据”
我的声音变弱了。听少女的话,条件证据实在是太充分了,只是没有物证。金森老人的遗体当然也已经火化了,有必要对遗骨进行鉴定,但是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
即使如此,凉子也是正确的——至少比我更正确。不能在这种时刻大大方方说出“包在我身上”的人,不应该成为警察。即使是凉子邪恶的本性里,也有不同的地方。
“黑林好像在研究生物武器,具体说来就是昆虫,马蜂、蟑螂、萤火虫、黑蚁、蝗虫”
凉子扳着手指算,由纪子有点不快似的轻轻耸肩。
“所以黑林这家伙,就是利用马蜂让金森爷爷永远沉默了!”
“喂凉子,到底这黑林是什么人?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们呀。”
这是我也想知道的。在包括少女的三人的视线集中下,凉子得意洋洋地开始讲述。
4
黑林道义是建筑家黑林道忠的孙子,具有防疫学专家和农学博士的称号,因为其对侵害农作物的害虫、害兽的研究,在国立研究所担任享有教授待遇的高级研究员。
他本来是正经的学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却改变了,总是臆想会有“强大的外敌前来攻击日本”
“苏联肯定会来攻击日本。为了对抗他们的核武器,我们本来也应该准备核武器的,但是总有一帮蠢蛋反对核武器。所以我才提倡,我们要用生物武器!就算有一百万苏联军队登陆日本,放出一亿只马蜂,也能把他们统统杀光!”
这是他在苏维埃联合共同体尚还存在时放出的话。黑林博士就以这种狂热的态度沉浸在生物武器的开发研究中。
但是苏联这该死的国家始终对黑林博士不怀好意成心捣蛋,偏偏在博士伟大的研究尚未完成的时候就早早解体了。歼灭苏联的鸿志大愿化为泡影,黑林博士尽管非常气恼,最终还是恢复了士气。毕竟想侵犯日本的外国还有的是,生物武器能发挥作用的那一天终将来到
然而却发生了一件事——也不知该算惨剧还是奇闻——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农业水产大臣降贵视察研究所的时候,黑林博士因为能让大臣见到自己的研究成果而兴奋不已。实际上,博士的研究成果被不能理解他的伟大的愚蠢官僚们埋没了,在一点预算也没有的情况下,实在是需要一个能够起死回生的大表演。
研究所的头头们戒备着黑林博士不安分的言行,像让他远离大臣。但是冲破了他们的阻止的黑林博士,在大臣鼻子底下打开了手里的玻璃瓶
“请看这个,大臣!”
放出来的马蜂用粗大的蜂针猛蛰了一下大臣的鼻子,使他惨叫一声倒下了。不幸的大臣的鼻子肿得像大鼻子名人茶水博士(译者说:这这是谁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大鼻子人么?)一样,被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去了。
尽管大臣的鼻子在十天左右以后恢复了原来的尺寸,黑林博士已经不能在研究所呆下去了。成问题的不仅是使大臣的鼻子增加了三倍的体积,更重要的是发现了他受贿的事实。
黑林博士从向研究所提供实验器械的制造商那里,巧立名目弄走了好几百万的资金,忍无可忍的制造商最终向农林水产省的次官直接告发了。
接受审查的时候黑林博士也毫无愧意:
“我是为了国家而坚持研究,本来应该由国家支付研究费。既然国家不给,我从理解我的有志之士那里接受捐助,有什么不对?”
面对这种恶劣的态度,谁也不肯帮他一句话,最后黑林博士遭到起诉,研究所也为了惩戒免了他的职。起诉后,一审判决有罪,惩役一年。黑林当然提出了上诉,却在二审中也被判有罪。
“黑林博士还会继续上诉吧?”(译者注:日本是三审终审制)
“当然了。”
“出结果了吗?”
“还没有呢。实际上最高法庭的判决就在下个月做出。”
除非出现清清楚楚的新证据,黑林博士还是会被判有罪。由于他没有反省或者悔悟的意思,大概连缓期执行也得不到。这样下去,黑林博士定然要进班房了。难道他是在此之前的拚力一搏吗?
我觉得有必要对此加以确认,要说凉子本来是怎么把这一串的事件跟黑林博士联系起来的呢?
“啊,就这回事?我不是说过吗,是他祖父黑林道忠建的双日阁。”
她调查黑林道忠的时候,注意到孙子道义的存在,并且了解到他是个相当麻烦的问题人物。就算信服了这种解释,我心里也不由产生了新的疑问:
“黑林道义现在多大年纪?”
“六十岁左右吧。”
“六十岁吗?”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
有个疑点:昨天晚上,如果我在全偶联集会场的天井看见的黑影是”第一大屁”的话,就不可能是黑林。那矫健灵便的年轻身体,别说六十岁,无论如何都不想有一点年纪的男子,绝对是不同的人。
凉子的视线探察着我的表情:
“泉田君,想什么呢?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的,我有个疑问。”
“说说看。”
“‘第一大屁’难道有共犯吗?”
室町由纪子和金森吾友都很惊讶地看着我。当然了,她们又不知道“第一大屁”这个任意起的代号。
“共犯嘛要是有的话,就叫‘第二大屁’吧。”
凉子成心地笑说。
“那,你为什么觉得有共犯?”
“请问,泉田警部补,‘第一大屁’是什么?”
由纪子也在问我,知道问凉子也得不到回答。
“对不起,我待会再说明。”
我向由纪子致歉后,先回答凉子的问题:
“昨晚虽然我只看到一点点,但以那种身材和动作的矫健,怎么看都不像老人啊。”
“你说是年轻男人?”
“是啊,年轻的”
正要说“男人”的时候,我的声带却没有震动。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东西——对,很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感觉。
凉子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的表情,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哎呀,都这会儿了。”
她用夸张的动作看了看从巴黎买的手表,是名牌victory卡迪亚。
“泉田君,走吧。”
“去那里?”
“去日本俳句第五最差的大叔那儿。”
她说的是警视总监。总监确实是叫凉子这个时间见他,但叫的只是凉子,没道理也叫了我这种小角色。
“没事啦,反正总监也会带着人的嘛。你只要别说话跟着我,听候使唤就行了。”
我就是抵抗也没用,只好向由纪子行了一下礼,跟在昂首阔步的凉子身后。由纪子好像正要把少女送出去的时候,凉子在门口回头说:
“小妹妹,到我回来之前你呆在这儿就好啦。反正我也不去多久。”
她这是偏偏不让我跟由纪子说明,成心让她不明就里。我没办法只好保持沉默,当女王陛下的小跟班。
我在电梯开口说话,内容是什么倒不重要:
“说起来,为什么总监是日本第五?”
“日本小学一年级学生都会做俳句了啦。比总监还差劲的,四个人总有吧?”
我没必要也没义务反驳这种言论。电梯门打开,正对总监室。总监室门前有专门的接待处,柜台后坐着一位身着制服的女警官。这位看来很老练的女子看到凉子的瞬间就整肃表情,向她行注目礼后,用对讲机跟室内传达。
总监坐在沙发上等着。
总监的左右果然也有跟班——都是相当大的人物——公安部长和刑事部长。两人都是五十岁出头的绅士,同期的career,当然两人关系很差。刑事部长讽刺公安部长是“只以向上爬为目的的权力亡命徒”公安部长则冷嘲刑事部长是“只顾自保的和稀泥主义者”
要问为什么我这种末流竟然能知道这些人上人之间的关系嘛,我只能回答,在封闭社会里也有“流言能凿铁壁”之说。实际上,什么流言都是白费,反正小角色们全无关系。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啊。”
公安部长的声音和表情都好像全然忘记了昨晚全偶联的事一样。看到我,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变化。说不定事实上根本没记住我这小人物的脸吧。
凉子冷冷地对答:“您是说让我带来的人回去?”
“不不,没这个必要,泉田警部补也留下。好吧,也不是什么需要端出茶来慢慢说的事,咱们赶快进入正题——你可能也猜到了吧,就是新宿御苑和玉泉园这些事。”
“要说犯人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凉子的回答至少跨越了平常阶段的三步以上。三位大人物合不拢嘴的时候,她早就落座在对面的沙发上了。这次我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背后。
“已经知道了吗,你”“犯人的名字是第一大屁。”
“第、第一大屁?!”
关系恶劣的刑事部长和公安部长竟然和谐一致地二重唱,总监大人在猛眨眼。
“叫这种名字啊”“是啊,他本人自称的。”
明明是瞎说八道,我可没必要多此一举地去订正。
“真是没品味的家伙啊。不过说起来,很久以前也有叫什么‘狐狸眼男人’的可疑人物嘛。”
这是关西那边的事件,由于刑事部和公安部无意义的对立,最终也没能解决。两位career部长分别隐藏起脸上不快的表情,无言地看着凉子和总监。
不知道毕竟是因为在三位上司面前呢,还是只是她高兴而已,凉子交叉长腿,只露出形状完美的膝头坐在那里。站在她背后的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各位大人的表情上间接推测,但毕竟不能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