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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色渐明,晨雾升起,像夜色的蝉衣留下一层薄纱似的。视野仍不清晰。
李布衣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这里留下的血迹还得弄妥才是”忽见得一个背影,甚为眼熟,又颇为萧杀,心中一震,才看清楚那悬在衙堂“公正廉明”的横匾,被擦得通亮,借着点晨色,映出自己孤寞萧杀的侧面背影。
藏剑老人干咳道:“我们这回去刑室———”忽然全身发颤,牙齿似咬着十数块碎冰一般,蟋伏在地上,脸色黄得泛青。
李布衣吃了一惊,趋前问:“谷兄,你———”
藏剑老人强振精神。艰辛地道:“我我以前断手之时,血流太多,且长脓结疮,治好之后,此症时发,实在痛苦一会儿就好———”
李布衣一跺足道:“我还是先把谷兄送去赖神医处好了。”
藏剑老人脸肌不住抽搐,但坚持道:“不必不要让赖神神医分心麻烦小飞去去街角那家养蛇的店子去买一些硫磺回来给我服了就能熬过去了”
傅晚飞几乎跳起来道:“硫磺!”
藏剑老人惨笑道:“也只有以毒攻毒了。”
李布衣不放心道:“硫磺行吗?”
藏剑老人苦笑道:“行,只要不服太太多压得住”
傅晚飞仍不敢置信:“可是硫磺是毒物呀!”
藏剑老人碎道:“你懂什么!买来就是了”
李布衣挥手道:“小飞,你快去快回。”
傅晚飞这才道:“好,我有多快,就回多快!”说罢一鼓作气。借冲力奔上围墙,跳了下去。
藏剑老人仍蟋伏地上,十分辛苦,李布衣凑近握住他的手腕。一股温厚的内功输了进去,一面道:“谷兄,以毒攻毒的药,还是少吃为妙,不如还是给赖药儿看看,最好能药到根除”
藏剑老人哑声道:“我的病根,是治不好的了。”
李布衣温言道:“但赖药儿的医术”
藏剑老人即摇头道:“我的病就算赖药儿也医不好,除非”
李布衣关怀地问:“除了什么?”
藏剑老人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冷硬、空洞、涩哑:“除了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双手陡自身中拔出,红白双剑,一齐刺出,李布衣只来得及仰了一仰身子,两剑已刺人他双臂里,直深及骨,李布衣向后一翻,也等于自剑锋拔身而出,血溅飘空,藏剑老人如魅附影,在李布衣还未来得及作任何应变之前,他的双剑,突离臂肉射出“扑,扑”两声,钉人李布衣小腿内里,李布衣“叭”地倒地。
只不过一刹那间,李布衣双手、双脚俱伤,双剑仍嵌在腿肉里,而两条细巧的链子仍连着双剑剑锷。
这眨眼之间,李布衣四肢俱伤,失去了抗敌之力。
藏剑老人猝施暗算,李布衣始料不及,不及闪躲,但李布衣也算在千钧一发电光石火间聚力以抗,若是普通兵器,绝伤不了他。但“铜雀”、“太阿”双剑,何等淬厉?不过,若换作旁,可能早已四肢尽被穿断而废。
李布衣连受四创,跌在地上,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藏剑老人的抽搐痉孪,已像奇迹般完全消失了,换上的是迟钝而木然、冷峻而无情的神色。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五年前,在大熊岭上,我曾刺伤你一臂,但那是因为你夺剑杀人,并且向我施加暗袭,我才逼不得已出的手,我看你倒不似要报这伤臂之仇的人”
藏剑老人道:“你虽伤我一掌,但在我掌中刺了个洞,又教我如何能再握剑?左手又被‘龙凤双侠’削去四指,岂不等于双手全废?我若不能使剑,结仇天下,不如自戕好过。故此,我宁愿自斩双手,嵌入‘太阿’、‘铜雀’.手剑合一,重新练剑”
他干涩地道:“不过枉杀无辜,劫宝作孽,也确为事实。这件事你一直未在江湖上传扬,无疑是给谷某一个清白名誉。老夫十分感谢可是,你伤了我的手,我止血后挣扎口到山道,已然迟了,我的兄弟何埋剑已丧命在司马公孙手上,这可以说”
他声音转而激厉:“是你害死他的!”他脸上全是森森煞气:“你伤我之事,我不敢说报仇,但你等于间接害死我的兄弟这些年来,我用这一双脚,天天为死去的兄弟打扫坟墓。每一次,我都对黄土里的兄弟说———”
藏剑老人幽森森的,有气无力的,像风前的烛。随时都要灭了“我一定杀了司马拳、公孙谨、李布衣三人。替他报仇!”说到这里,一口浊痰上咽喉“喀吐”一声,咯地在上,胸膛一阵剧烈起伏。
李布衣苦笑道:“那么,你患病要用硫磺那是假的了?”
藏剑老人道:“我只想支开傅晚飞,免得他碍手碍脚,也不想多造杀戮。”
李布衣为四肢一阵剧烈痛而皱起了眉道:“你要杀我?”
藏剑老人只觉喉间又一股浓痰升上来,强吸一口气道:“现在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布衣强忍痛楚,问:“你若杀了我,如何向飞鸟、枯木、白青衣等人交代?”
藏剑老人道:“我跟他们说,你根本就无诚意与天欲宫为敌,故意支开他们,我想我的做法,也不算违反飞鱼塘之命沈庄主只怕对你也恨得要死。”
李布衣自嘲一笑:“想不到那么多人想我死。”
藏剑老人发出一阵干哑的笑声,就像一相七、八年前未开启过的木扉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声音一般:“该死的,总要死的。”
李布衣忽道:“你有病?”
藏剑老人怒道:“我说过,我装的!”
李布衣道:“你声音有。”
藏剑老人冷笑道:“我声音里有什么?”
李布衣道:“有病。男声宜雄壮,所谓声亮必成,不亮无终。你声浅面燥,如破竹败革,中气已弱,轻则困顿,重则促寿。你咽喉有浓痰鲠塞,更非好兆,如你听在下之劝”
藏剑老人强笑如裂木,道:“你不用劝了,我也不想听,我的确是中气不足,调息困难,但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杀了你!”
双手一收“嗖、嗖”二声,双剑自李布衣腿弯收回,再化作两道护身精虹,飞刺李布衣!
李布衣血涌如泉,无法退避,只得一连串滚动,两剑刺空。
藏剑老人双剑一挑.大量沙尘飞起,喷罩向李布衣,凌空击下,双剑再度刺出。
李布衣闭上双眼,免受尘沾,但双耳听风辨影,可惜双手重创,无力反击,只得又一阵滚动,向衙堂滚了过去。
藏剑老人二击落空,双臂催劲“啸、啸“二声。双剑连着细链,疾射而出!
李布衣无法招架闪躲,只得一阵急促滚动“碰”地一声,额角撞在石阶上,但总算又躲过了两剑。
藏剑老人一挽双手,收回双剑,一步一步的逼近去。道:“看你怎么再闪躲下去。”
李布衣忽在石阶上一挺腰,借臀肩之力。竟平平弹上了石阶最高一层“砰”地摔在台阶上。
藏剑老人喘气吁吁地道:“你迟早还是免不了一死!”挺剑冲上石阶!
李布衣趁他掠上石阶之时,力贯全身,横胸一撞,竟撞在鼓架子上,那鼓架怎经得起李布衣满布内劲之一撞?那时轰地倒塌了下来。
这衙堂前的大鼓,原就是用作百姓鸣鼓报案申冤用的,这口大鼓轰隆隆、碰蓬蓬的摔下来,藏剑老人一时摸不定对方意向,暂时没有抢身发剑,以观形势再说。
大鼓摔在地上,李布衣腰一挺弹出,滚到鼓旁。
藏剑老人狞笑道:“好,我杀了你,就把你藏尸鼓内。”
李布衣突然一甩头,砰地撞在鼓上。
藏剑老人剑势一起,道:“你认命——”突然心口如同着了一击。
他脸色倏变,捂胸退了一步,李布衣满脸眼红;长须一甩间,又蓬地用头掸响了鼓。
藏剑老人大叫一声,想用叫声盖过鼓声,无奈声如破锣,中气虚弱,完全被鼓声盖掩。
李布衣用额角击鼓,发出了第三声沉重的巨响。
藏剑老人脸色变白,想用双手塞住双耳。但他断肘以后都是以剑代手,很是不便,他双手举起了一半,却因剧烈的颤抖而放下了手。
他低鸣一声,欲长身而起。
但是这时李布衣的额头已急促地敲击在鼓面上,藏剑老人只觉心房被雨一般的巨石连击,瘫痪于地,滚下石阶。
李布衣的头密密撞在鼓上,就仿佛一记又一记的石忤,击在藏剑老人心上。
可是这剧烈的鼓声,是极少响起来的,因为李鳄鱼只造冤狱。不雪冤案的,击鼓伸冤的人。往往发现到最后被打得稀巴烂的是自己的后股,这鸣冤鼓多年只是李鳄鱼自己已制造冤案时故意串谋时候用用而已。
元江府从来没有响起过那么深、那么重、那么有力的鼓声,尤其在如许清晨里。
所以。这吸引了很多百姓的好奇,想要过来看看击鼓鸣冤的是谁。
第一个过来的是傅晚飞。
因为他走得不远,就听到了雷动九霄一般的鼓声。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衙门里没有理由会响起鼓声的,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立刻往回跑,他跑得本来就比一般人快。
他奔近衙门.鼓声已经歇止了。这陡然的静歇,跟刚才惊天动地的鼓声,形成了对比,此刻显得静寂无比,但双耳仍嗡嗡作响。
傅晚飞一口心,悬到了口边,飞身越过围墙,就看见两个,一个倒在石阶下,脸朝地上,一个在石阶上,正慢慢向阶下爬去,旁边倒着一面大鼓,大鼓已被击破一个大洞。
傅晚飞立刻就认出了这两个人:在阶下的是藏剑老人。在阶上正艰辛爬下的是李布衣,但他双手双脚,仍有鲜血不住的冒了出来,以致使他爬过之处,都染上斑斑的血迹。
傅晚飞大叫一声:“大哥!”疾奔到李布衣身边,扶起了他,李布衣道:“快,扶我去谷兄那儿。”
傅晚飞连忙扶李布衣到阶下的藏剑老人处,细看之下,只见全后颈、背心各凸出了一红一白两截剑尖,心中一沉,傅晚飞惊道:“怎会这样”
李布衣叹道:“这都是命数。”
原来李布衣以内力击鼓。以制藏剑老人,目的只是震住他,决无意杀之,何况以藏剑老人的武功,虽体力甚弱,但李布衣并非用手击鼓,虽聚力于额,仍大是削减内劲的传达,加上流血如注,内力大减,而且这又是一面普通击鼓,只怕要震晕藏剑老人也力有未逮。
不料藏剑老人在鼓要击破之前,因无法忍受心房剧跳,又一口浓痰塞喉,心震荡间不意竟用手按心口,指捏喉咙,以求减轻痛苦。
可是他没有手。
他的手便是剑。
这慌乱中的当儿,两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便各穿破咽喉、胸膛而出,登时毙命。
而在这时,李布衣的鼓也击破了。
藏剑老人却不再动弹。
李布衣开始只是以为藏剑老人被震昏过去了,故此挣扎爬下来看看。
藏剑老人死于全属“龙风双剑客”哥舒未明与施稍夜的“太阿”、“铜雀”两剑之下,令李布衣生起一种冥冥中自有主宰,报应不爽的感觉。
他长叹道:“这事我会向你说清楚的,谷兄的尸首,决不能留在此处,否则这一双剑,可能会牵累他遗骸也不安宁。”
傅晚飞眼珠一转,想了一想,即道:“如果大哥不介意,我背着谷前辈,双手抱着大哥、赶去赖神医那儿。”
李布衣点点头,太息道:“赖神医在,我这对手脚,大概还保得住不过,明日就要攻打五遁阵了,只怕——”说着余下一声浩叹。
这时衙门之外,人声沸荡,愈渐逼近,李布衣道:“我们还是走吧。”
傅晚飞背着藏剑老人的遗体,抱着李布衣的身子,颇觉吃力。便跳不过围墙,李布衣听到拥到衙门外的人声。道:“自后门走。”
傅晚飞快步走入内堂,再自后院穿出,一脚踢开后门。微喘笑道:“没想到来到这种地方,还得从后门走。”
这时天色大白,隐约可见蓝天如洗,白云皑皑,李布衣道:“多少人来到这里,就再也望不到天亮了,能出来,总是好事。”
傅晚飞闻言,小心翼翼地阔步跨过门槛,道:“我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