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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发大师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相思林道上,出现了一个人。
这是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把剑。
一把极长极长的剑。
他额上有痣,一颗大灰痣。
他轮廓极深,肤色黔黑,眼神有力,脸上出现极其坚毅的神色。
奇怪的是,这人踽踽行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七发禅师和石断眉却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逼人而来。
极为可怕的杀气。
石断眉一生都在杀人。自他在十一岁起偷偷把一个读书习武都比自己强的表兄推落井里去之后,他就不断的杀人,不断的用各种鄙恶的方法杀人,而且不断的用新的方式杀人,杀得令自己觉得满意为止。
可是他已用过几乎所有杀人的方法,对杀人而言,已越来越没有新鲜感,没有先前的趣味。
一个人杀了那么多人,纵是他不杀人的时候,杀气也足以凌人。
七发大师究竟杀了多少人,甚至有没有杀过人,谁也不清楚。
他的身份本就是武林中的一个秘密。
可是,武林中许多重要的事件,举足轻重的事件,难免都跟他沾上了点关系。
他身着大红袍,发如短针,仿佛隐漾异采,一双眼睛,就像地狱里的炼火,咒语中的灵魂,甚至有人说,只要给七发禅师瞪你一眼,你的魂魄就会被他慑去。
像这样一个人,就算出家十次,煞气也一样不拘僧侣。
不过,当这青年一旦逼近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得到,自己身上的杀气仿佛消失了。
杀气仿佛都到了那青年人的身上。
甚至三个人的杀气,早已在那青年的身上杀得鬼哭神号、风云色变。
然而三人其实还没有动手。
至少到现在还没有。
石断眉看着这青年手上的长剑,喃喃地道:“未出剑就有这般杀气,好一柄剑!”
七发大师却道:“未动手已有这样煞气,好一个人!”
那青年已走到亭前,站住,道:“追命还没有到么?”
石断眉脸上有一个诡异的表情:“也许,我们来齐了,他反而不敢来了。蔡老弟没忘了我们上次的约定罢?”
那青年点头道:“一齐联手,杀了名捕。”
石断眉展颜道:“对极了。”
七发禅师合什道:“蔡少侠这回又比上次见面,杀气更烈、锐气更励、剑气更炽,当真是可喜可贺。”
那青年当然就是新近崛起江湖上的神秘剑客蔡旋钟,只见他双眉一轩,道:“这又何喜之有?何贺之有?”
七发微微笑道:“通常,这种气势能够陡增,是要武功变强才会外现,阁下在咱们分手的短短时日内,功力能一再提升,进步神速,不但可喜可贺,简直可敬可佩。”
蔡旋钟听了,脸上似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忽又回复常态,淡淡的道:“废话。”
七发大师却不动气,反问:“少侠认为贫僧说错了么?”
蔡旋钟道“你的话既不可能错,也没有分明的对,根本无对错可言,只听了让人心里舒服,所以是废话。”
七发呵呵笑道:“其实人与人在一起,说的大都是这种废话,难道一见面就说看对方不顺眼,一上来就刮对方耳光么?”
石断眉道“新近也还有一类人冒窜起来,他们喜欢说一些讽人、自嘲的话,喜欢把自己和别人都贬低下去,也藉此狠狠的刺人见血,这样来表示他们很智慧、很不虚伪、很有见识、很有个性、很有自知之明。”
蔡旋钟道:“这不叫个性,也不是自量,这是没有自信,这叫做蠢!图以标新立异,自建形象,不惜把人与人之间一切原有而较和谐的交往方式打翻,来标立自己的与众不同。”
七发禅师叹道:“这也许是因为世人好话说的大多,已不受重视,现在的人已不喜欢忠厚的形象,都要争着当好人,反而令人印象难忘。”
蔡旋钟道:“不过这只是变,不是常。予人印象深刻,不代表就是好印象。别人听了这些尖酸刻薄的活,好像都很欣赏、赞羡你有性格,其实,心里只在暗骂:刻薄鬼!叉乌婆娘!这叫得不偿失。常是常态,永恒也许是变幻的,但变幻永远不是永恒。”
“有理。”七发禅师道“一个真正成功的人,一个真正有修养的人,是不会与人处处争锋,妄逞口舌之利的。标奇立异、苦心孤诣来突出自己,说不定只是自拆长城、自毁形象。语言刻薄尖利,只是小人物撒赖时的利器,你几时看过真正的大人物,身负重任、身居高位的时候,说话还如此不检点?只有微不足道而又好出锋头的人,才不惜在言辞上招招拼命,句句不惜玉石俱焚。”
蔡旋钟笑道:“那也许因为他是石,人家才是玉。”
石断眉也诡笑道:“那也许是因为在这世上,当忠的已不稀奇,被人认为是虚伪造作,当奸的才引人注意,所以我才当大奸大恶之徒。”
蔡旋钟道:“只是,这引人注目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七发笑道:“看来,我们今天是来这儿谈忠论奸的啦。”
蔡旋钟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忠奸,世间的一些对立,皆因各有立场、各有所图、各为己利、各司其职而已。像今天,石兄是‘妙手堂’回家的座上高手,七发大师是‘兰亭’池家所倚重的人,我也加入了‘千叶山庄’葛家,立场便都不一样了,说不定,我们在什么时候,也得要来一场对决。”
七发叹道:“蔡少侠所言甚是。上次我们见面,还是一同逃避那名捕追命的追踪,相约不管是谁干那宗案子,都要联手除去那讨厌的捕快,今天咱们再相见,却是各事其主,敢不成下回相见,咱们要动刀动枪了。”
蔡旋钟道:“世事本就难以预料,今天我们三人聚在这儿,待会儿究竟有几人能离开此地,还是殊未可知的事。”
七发禅师道:“今回的事,本就是一场鸿门宴,这儿也正是是非之地。谁知道那位名捕此举是啥用意?他查到结果没有?他有没有查错?要是查对了人,凶手会不会束手就擒?要是查错了,冤枉好人,对方是不是就此认栽?看来,今天的事,决无善了。”
石断眉道:“何况,我们更是约好了,不管追命打谁的霉头,咱们都站在同一阵线,合力先把他除去。”
蔡旋钟忽道:“就算没有这个约定,我也容不得他。”
石断眉奇道:“哦?”蔡旋钟道:“因为葛庄主要我除掉这个人,我身在葛家,这是我第一件任务,总不能不办。”
七发禅师沉思顷刻,道:“唔。千叶山庄本来有鉴于后继无男,曾收养了一名义子,叫葛粉儿,精擅易容,不干好事,终在‘震关东’之役,为追命等所捕,下在牢里,迄今仍未开释,想必是为了此事,葛铃铃对追命等四大名捕恨之入骨。”
石断眉道:“那太好了,我们三人,不但约定要杀追命,而且本来也想杀掉追命,那是志同道合,最好不过了。”
蔡旋钟冷笑道:“我杀追命,是奉命,我跟你道不同,志不一,你杀你的名捕,我杀我的追命,是两不相干的事。”
石断眉也冷笑道:“好,你有个性,你有个性又去当千叶山庄的走狗?”
蔡旋钟握剑的手突然紧了。“你说什么?!”
七发大师却截问石断眉:“谁说我要杀掉追命?”
“七发,别人不知你的底细,我却清楚得很,”石断眉脸上似笑非笑“五台山多指头陀就是你的师兄,是也不是?”
七发的眼神突然燃烧了起来,吐出两个字:“不错。”
“多指头陀有四名弟子,他们在江湖上外号人称‘风雨雷电’,这四人也可以算作是你的师侄,但他们不作好事,跟比盗匪还不如的狗官吴铁翼狼狈为奸,结果,虽然不能算是死在追命的手里,但也可以算是追命间接使他们死于非命的;”石断眉斜着小眼,针一般的刺着七发大师“你没有理由不生气。就是因为你们都想杀追命,今天我才会来。只不过,我比你老实一些,我想杀人,就敢承认。”
“就算是追命亲手杀死‘风雨雷电’,只要他们该死,贫僧也无怪责之意;”七发大师道“谁说我就为此非杀追命不可?”
石断眉一怔。
蔡旋钟忽道:“七发,我一直觉得你是两种人的其中一种,但一直不能肯定你是那一种人?”
七发禅师安详地道:“贫僧微不足道,不值少侠多费思量。”
蔡旋钟直视七发禅师:“如果你不是个忠厚老实的大好人,你就是个大奸大恶的人,要比我们两个都卑鄙阴险得多了。”
石断眉忙不迭接道:“他当然是第二种人。”
七发禅师神色不变,慈和地道“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出家人。”
石断眉道:“好一个出家人。”
蔡旋钟道:“好一个追命。”
石断眉奇道:“哦?”蔡旋钟道:“他果然来了。”
只见一叶扁舟,划水而来。
七发禅师道:“除他以外,还有顾佛影。”他沉声道“小碧湖游家对孟太守的案子,立场一直都十分暧昧。”
石断眉道:“顾佛影是这儿的主管,他来还不算意外,何况他还要带追命过来相思亭,”现在三人都站在一起,面向碧湖“但舟上还有一个人。”
七发禅师道:“他是谁呢?”
蔡旋钟道:“只怕是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
石断眉道:“不管这人是顾神风带来的,还是追命带来的,只要在这时候出现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
蔡旋钟道:“只怕,跟这件案子不多不少都会有些关系。”
七发禅师道:“现在,真正杀死孟随园全家大小的人,理应担心才是,贫僧却不担心。”
蔡旋钟道:“你别置身事外。今天来到相思亭的,恐怕都是没有资格置身事外的人。”
石断眉忽舒了一口气,道:“还好。”
七发禅师问:“怎么?”
石断眉道:“只要不是方邪真,那就不足为患了,要不然,追命与方邪真联手,这阵容非同小可。”
蔡旋钟用食、中二指,轻抚佩剑,忽问:“听说方邪真也是用剑的?”
石断眉马上道:“而且是一把名剑。”
蔡旋钟冷冷地道:“名剑不一定就是好剑。”
石断眉即道:“但他那把既是名剑,也是好剑。”
蔡旋钟冷笑道:“有一柄名剑,握一把好剑,但没有好剑法,也无异于废铁。”
石断眉忙道:“他的剑法如果不好,那把剑早就是我的了,又怎伤得了我?”
蔡旋钟紧握着剑身,忽然一笑,道:“你不必相激。你伤在方邪真的剑下,说不定,是因为你的武功太差之故。”
石断眉长吸一口气,诡笑道:“你也不必激我,大敌当前,咱们不必先来唇枪舌剑。”
他们说着的时候,舟子已靠岸。
顾佛影当先引路,和和气气的走了过来。
那个丹凤眼、紫膛脸、长须及胸、相貌堂堂的人,走在中间,而追命依然披发洒鞋,走在最后。
看他们的神态,仿佛是来赴宴,喝酒聊天,而不是来赴战,查办凶手。
顾佛影走近,向七发、蔡旋钟、石断眉三人一拱手道:“三位久候了。”遂向追命一引,道:“这位便是名捕追命,看来不必我多作介绍了。”
石断眉冷哼道:“这一路来,他都在追我们要命,我们算是老相好了。”
追命一笑道:“孟家三十七条人命,在梦里追着我找凶手索命,我只好在醒着的时候追你们了。”
追命一开口就切入主题,蔡旋钟立即反问一句:“你说我们都是杀孟太守的凶手?有何证据?”
顾佛影在一旁笑着,此时忽然截道:“诸位,我已备好了酒菜,”他拍了两下手掌,即有家仆自相思林鱼贯走出,挑来了几个大竹篮、四个大酒坛,溢出酒菜香味;仆役摆好碗筷杯碟,然后逐一退去。“诸位要办案之前,先用酒菜,还是在办案之后,才来吃喝?”
接着向七发大师笑道:“大师,公子也特别为大师准备了几色素菜。”
七发禅师合什道:“我这个和尚,是不忌荤,不避色的。”
顾佛影以手轻叩额角道:“哎唷,大师超凡入圣,反而不避忌、不受戒,我倒忘了。”
七发大师道:“其实只要心中无念,天下又何尝有物?如果心中起念,只作身外禁制,又有何用?”
顾佛影笑道:“说得好,俗世禁忌,原属无聊,大师请随便吃用。”
七发大师叹道:“只是血案未破,又有谁能吃得下?”
石断眉道:“就算巨案侦破,这儿还剩下几人能吃得下东西?”
蔡旋钟道:“所以无论案子破不破,我们都吃不下,我们是来赴会的,不是来吃吃喝喝的。”
追命哈哈大笑:“说的好。办案固然要紧,但是,放着美酒不喝,岂是在下所为!”说着一脚踢破一坛酒,豁琅一声,瓷碎酒溢,追命捧抱着仰项咕噜噜地鲸吞着,酒香四溢,酒泉直灌,追命脖子、衣上都为酒所湿。
追命一抹嘴道:“好酒,好酒。”又再痛饮。
七发禅师低声道:“追命向来是酒喝得越多,武功越能发挥,看来,今番他是要动手了。”
石断眉脸色微微一变。
蔡旋钟却大步行出,抱起其中一个酒坛,用手指在酒坛上轻轻一撮,就拎起了一块陶片,就像酒坛是纸糊的一般,酒泉马上从破洞溢出来,蔡旋钟也凑嘴下去,猛吞了几口,歇一歇,道:“好酒!我陪你喝!”
追命几口烈酒下肚,正是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见有人陪饮,又猛喝了几口,豪笑道:“好酒!好酒量!好个‘破体无形剑气’!”
他这句话一出,不但石断眉惊,七发大师奇,连顾佛影也感诧异。
蔡旋钟脸色也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