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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娅上了床,两脚直伸到汤婆子上,只觉得很是舒服,她欢欣地看看她这玫瑰红和淡蓝色的房间,以及梳妆台上装饰着的那些金黄色小天使,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她想这多么像是蓬巴杜夫人蓬巴杜(侯爵)夫人(marquisedepompadour,1721—1764)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的情调啊。她把灯关了,却毫无睡意。她真想到奎格饭店去跳舞,但不是跟迈克尔跳,而是跟路易十五路易十五(louisxv,1710—1774)为法国国王,1743年起亲政,受其情妇蓬巴杜夫人左右,终使法国专制政治陷入危机。或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ludwigofbavaria)即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1786—1868),喜爱艺术,好与文人、艺术家交往。或阿尔弗雷德德缪塞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demusset,1810—1857)为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和乔治桑的爱情关系激发他的创作热情,写出些著名的抒情诗。跳。法国女演员克莱朗和巴黎歌剧院的舞会。
她记起了查尔斯先前送给她的那幅微型画像。这就是她今夜的感受。这样的奇遇她好久好久没有碰到了。上一回是在八年之前。那是一个她应该绝对引以为耻的插曲;老天哪,从那以后她多害怕,可事实上她每次回想到这件事,没有不暗自好笑的。那也是一件偶然发生的事。她当时演了好长时间的戏,一直没有休息过,极需要休息一下。她在演着的那出戏不再有吸引力了,他们正要开始另排一部新戏,就在这时候迈克尔找到了个机会,把剧院出租六个星期给一家法国剧团。这似乎正好让朱莉娅有机会到外面去跑跑。多丽在戛纳戛纳(cannes)为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滨的旅游胜地。
租了一幢房子,准备在那里度过这个季节,朱莉娅可以去她那里待一阵。她动身的时候是复活节的前夕,所以往南去的火车挤得厉害,她弄不到卧铺,但是库克公司库克公司为英国人托马斯库克(thomascook,1808—1892)创办的旅游服务公司,旧时上海有通济隆洋行,即其分支机构。里的人对她说没有问题,到巴黎车站有空铺等着她。但到了巴黎,她十分惊愕地发现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事,列车长对她说所有的卧铺都订掉了。唯一的机会是有人在最后一分钟不见到来。她不喜欢坐在头等车厢角落里过夜,便心烦意乱地跑进餐车去进晚餐。他们给了她一张两人坐的桌子,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她不去理他。接着列车长前来对她说很抱歉,可他实在无能为力。她徒然闹了一番。列车长走后,那同桌的男人向她打招呼。虽然他说的是流利地道的法语,她却从他的口音中听出他不是法国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并向他谈了她对库克公司、铁路公司以及人类普遍的效率低下的意见。他颇表同情。
他对她说,吃好了晚饭,他要去前后车厢兜一兜,亲自看看可有什么办法。说不定哪个列车员收了些小费什么都能安排。“我实在累死了,”她说“我愿出五百法郎搞个卧铺。”谈话这样开了头之后,他告诉她他是西班牙驻巴黎大使馆的随员,正要去戛纳过复活节。她虽然跟他交谈了一刻钟,却没有去注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她看清他留着胡子,一部卷曲的黑色络腮胡子和两撇卷曲的黑色小胡子,但那部胡子在他脸上长得很特别,两边嘴角下面有两摊空白。这使他的面貌显得异样。他的一头黑发、下垂的眼皮和相当长的鼻子,使她想起她过去见过的一个什么人。
突然她想起来了,由于极其惊奇,她脱口而出地说:“你知道吗,我起初想不出你使我想起什么人。你跟卢浮宫卢浮宫(thelouvre)在巴黎,原为王宫,1793年辟为美术博物馆。里提香提香(titiantizienovecelli,1477—1576)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威尼斯画家。画的弗兰西斯一世弗兰西斯一世(francisi,1494—1547)为法国国王。的肖像异常相像。”“长着他那双细小的猪眼睛吗?”“不,不是,你的眼睛大,我想主要是那部胡子。”她朝他眼睛底下的皮肤瞟了一眼,那皮肤稍带紫罗兰色,平滑无纹。尽管那胡子显得苍老,他还是个年轻人,至少不会超过三十岁。
她想,不知道他是否是位西班牙大公。他穿得并不讲究,但外国人往往都是如此,他的衣服即使裁剪得很糟,价钱倒可能不小,而那领带,虽然花哨得相当俗气,她看得出是条夏尔凡领带夏尔凡(charvet)为以法国厂商charvet命名的一种柔软无光的丝绸或人造丝领带料子,此处指用这种料子所制的高级领带在他们餐后喝咖啡的时候,他问她可否请她喝杯利口酒利口酒(liqueur)为一种浓味的甜酒,常用作餐后酒“多谢你。它也许可以使我睡得更好些。”他敬她一支香烟。他的香烟盒是银质的,她看了觉得有点讨厌,但是当他盖上盒子时,她看见盒子角上有个金质的小王冠。他准是位伯爵什么的。银烟盒上有个金王冠,这是挺时髦的。可惜他不得不穿着现代服装!假如他和弗兰西斯一世同样打扮,那形象定然极其显赫。她竭力做出温文有礼的样子。“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他随即说“我知道你是谁。还请允许我加上一句,我十分敬慕你。”她用她俏丽的眼睛对他注视了一会儿。“你看过我的演出?”“是的,我上个月在伦敦。”
“是一出有趣的小戏,是不是?”“全靠你演得有趣。”侍者来收钱的时候,她不得不坚持付自己的账。那西班牙人陪她回到她的车厢,然后说要去前后车厢看看,能不能给她找到一个卧铺。过了一刻钟,他带着一名列车员回来,告诉她,已经给她弄到一间包房,如果她把行李交给那列车员,他会领她去的。她很高兴。他把自己的帽子扔在她空出的座位上,她便跟着他沿走廊走去。他们到了那间包房,他吩咐列车员把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和公文包拿到这位女士原来的那节车厢去。“那不是拿你自己的包房让给我吗?”朱莉娅叫起来。“车上只有这一间。”“噢,我怎么也不要。”“拿走。”西班牙人对列车员说。“不,不。”朱莉娅说。列车员在那陌生人的点头示意下,把行李拿走了。“我不成问题。我哪里都能睡,但是如果我想着如此伟大的一位艺术家不得不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挤在一节闷死人的车厢里过夜,我是一刻也没法合眼的。”朱莉娅继续表示不能接受,但并不太着力。他真是太好了。她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他甚至不让她付卧铺的钱。
他几乎含着眼泪恳求她让他享受这非凡的特权,给她这一点小小的奉献。她随身只带着一只化妆用品包,里面放着她的润肤油膏、她的睡衣和她的盥洗用品,他把这只包给她放在桌子上。他只要求能允许他在她想睡觉之前坐在她那里抽一两支香烟。这个要求她很难拒绝。床铺已经摊好,他们就坐在床上。过了几分钟,列车员回来了,拿来一瓶香槟和两只玻璃杯。这是桩小小的奇遇,朱莉娅颇觉有趣。他殷勤备至,唉,那些外国人多懂得该如何对待一个伟大的女演员啊。当然啦,伯恩哈特每天都碰得到这种事情。还有西登斯,每逢她走进一间客厅,人人都站立起来,仿佛她是王族似的。他赞扬她法语说得漂亮。是生于泽西,在法国念书的吗?啊,原来如此。但是,她为什么不用法语演出,而要用英语演出呢?她如果用法语演出,准会和杜丝一样名满天下。她使他联想起杜丝,同样光芒四射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肤,而且表演时带着同样的感情和出奇的自然。他们才喝完半瓶香槟,朱莉娅觉察到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会儿我想真该睡了。”“我跟你分手吧。”他站起身,吻了吻她的手。他走后,朱莉娅把门闩上,脱了衣服。她把灯都关了,只剩下她头后边的一盏,开始阅读书报。不多一会儿,有人敲门。
“谁?”“对不起,来打扰你。我把牙刷忘记在盥洗室里。可以进来拿吗?”“我已经睡了。”“我不刷牙齿没法睡觉。”“呦,他倒是挺爱干净的。”朱莉娅微微耸耸肩,伸手到门上,拉开插销。在这种情况下,过于谨慎小心会是愚蠢的。他进来了,走进盥洗室,不一会就出来了,手里挥挥一柄牙刷。她自己在刷牙的时候,看到过这柄牙刷,不过总当是隔壁房间那个旅客的。在那个时期,接连的两间包房合用一间盥洗室。那西班牙人好像偶然看到了这里的酒瓶似的。“我口渴得很,可不可以让我喝一杯香槟?”朱莉娅沉默了一刹那。这是他的香槟,又是他的包房。嗯,好吧,让他得寸进尺吧。“当然可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点上一支香烟,在她床沿上坐下来。她把身子挪进一点,给他让出些位置。他完全把这视为当然。“你不可能在那边车厢里睡觉,”他说“那里有个男人呼吸声音可大哩。我几乎宁愿他打鼾的。假如他打鼾,人家倒可以叫醒他。”“我很抱歉。”
“哦,没问题。如果情况再坏,我会在你门外的走廊里蜷缩一夜的。”“他总不见得指望我会请他来睡在这里吧,”她心里说“我开始怀疑这全是设置好的圈套。休想,我的小子。”接着她出声说道:“罗曼蒂克,当然啰,不过不太舒适。”“你真是个十分迷人的女人。”她幸喜自己的睡衣很漂亮,脸上也没抹上油膏。事实上,她脸上的脂粉也还没擦掉。她的嘴唇红得鲜艳夺目,她很清楚,在背后的阅读用灯的灯光衬托下,她并不太难看。然而她讥嘲地回答道:“要是你以为把包房让给了我,我就会让你和我睡觉,那你可弄错了。”“正如你说的,当然啰。可为什么不行呢?”“我不是那种十分迷人的女人。”“那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是个忠实的妻子,慈爱的母亲。”他轻轻叹了口气。“很好。那我就告辞了,祝你晚安。”他把烟蒂在烟缸上捻灭了,拿起她的手来亲吻。他把嘴唇贴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上移。这使朱莉娅微微感到一种特殊的刺激。那胡子使她的皮肤微微作痒。接着他俯身过来吻她的嘴唇。他的胡子有一阵像是发霉的气味,她觉得很特别;她弄不清这气味使她恶心呢,还是使她激动。说也奇怪,她回头想想,她从来没有被一个留胡子的男人亲吻过。这似乎异样地猥亵。他啪的一声把灯关了。他一直待在她身边,直到拉下的窗帘缝里透进一丝亮光,告诫他们天已破晓。朱莉娅在心灵和肉体上都彻底垮了。“我们到达戛纳的时候,我将完全不像人样了。”这风险多大啊!他很可能把她杀了,或者偷走她的珍珠项链。她想起自己招来的这种危险,周身热一阵冷一阵。他也是到戛纳去的。假如他到了那里硬要跟她来往,她将如何向她的朋友们解释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确信多丽不会喜欢他。他还可能向她敲诈勒索。如果他要求重复这回的勾当,她该怎么办?他很热情,这是无可置疑的,他还曾问她将耽搁在哪里,虽然她没有告诉他,但他要打听的话,是肯定能打听到的;在戛纳这样的地方,几乎不可能不偶然碰到他。
他会缠住她。如果他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深深地爱她,那就没法想象他会放过她,而且这种外国人是多么不可信赖,他可能会当众大闹的。唯一可以宽慰的是他只在这里度过复活节,她可以假装疲惫不堪,对多丽说她喜欢安静地待在别墅里歇息一阵。“我怎么会成了这样的蠢货?”她大声地自怨自艾。多丽将到车站来接她,要是他冒失地上前来向她告别,她就将对多丽说他把包房让给了她。这样说没有坏处。尽可能说真话,总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在戛纳下车的乘客相当多,朱莉娅走出车站,坐进多丽的汽车,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今天我什么也没有安排,”多丽说“我想你会觉得累,所以要你就和我单独在一起待上二十四小时。”朱莉娅在她手臂上亲热地拧了一下。“这太好了。我们就在别墅里到处坐坐,脸上涂些油膏,畅快地聊聊天。”可是第二天多丽安排好一同出去吃饭,还要到克罗伊塞特河上的一个酒吧间去和她们的房东们会晤,共饮鸡尾酒。这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她们下了汽车,多丽站定下来,吩咐车夫回头来接她们,朱莉娅等着她。突然她的心猛地一大跳,原来那个西班牙人正朝着她走来,一边有一个女人吊在他臂膀上,另一边是一个小女孩,他正搀着她的手。朱莉娅来不及转身闪避。就在这时候,多丽跑来同她一起跨过人行道。西班牙人走来了,他对她瞟了一眼,一点也没有相识的表示,他正跟吊在他臂膀上的女人谈得起劲,就这样走过去了。朱莉娅一刹那间就明白他不想看见她,正同她自己不想看见他一样。那个女人和那孩子显然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特地到戛纳来和他们共度复活节的。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现在她可以无所恐惧地尽情欢乐了。
但当她陪着多丽去酒吧间的时候,朱莉娅心想男人们真是可恶。你简直一分钟也不能信任他们。一个男人自己有漂亮的妻子,又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竟然会在火车上跟个陌生女人胡搞起来,真是可耻。你还以为他们总该讲点体面吧。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朱莉娅的愤慨渐渐消退了,后来常常想起这桩奇遇,竟觉得极大的喜悦。毕竟这事情怪有趣的。有时候她听任自己胡思乱想,在幻想中重温那奇异的一夜所发生的一切。他是个非常可人心意的情人。等她成了老太婆,他将使她有所回忆。尤其是那部胡子给她的印象最深:它碰到她脸上时,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有那既讨厌又异样刺激的像是发霉的气味,真是美妙。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留胡子的男人,她似乎觉得,倘有这样的一个人向她求爱的话,她简直没法拒绝。
可是人们不大留胡子了,对她来说也幸亏如此,因为她一看见,膝盖就会有些发软,而偶尔碰到个留胡子的,却又不来向她献殷勤。她很想知道这西班牙人到底是谁。一两天后,她在卡西诺赌场里看见他在玩“九点”一种纸牌赌博游戏,原文为法语chemindefer,意为“铁路”问了两三个人是否认识他。谁都不认识,他就这样永远无名无姓地留在她的记忆中,留在她的骨髓里。奇怪的巧合是,那天下午那个如此出人意料地轻举妄动的年轻人的名字,她同样也不知道。她想想真有点滑稽。“要是我事先晓得他们要对我放肆,我至少得向他们要张名片吧。”想到这里,她乐陶陶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