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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皇后的行止出人意表,谢迁仍然认为,自己还是有力量遏制她的。
首先,张惟昭家世的秘密掌握在他手里。其次,张惟昭和陈祐琮大婚有八个月了,仍然没有怀孕的迹象,也没有为陈祐琮挑选妃妾,无子而嫉妒,这个理由对一个皇后来说是很致命的指控。
但是,谢迁目前还不打算动用这些手段打击张惟昭,或者通过打击张惟昭警告陈祐琮。他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帝后这些诡异的行径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再做定夺。
这一夜,谢迁又在书房里熬到半夜,才回房安歇。
自从陈祐琮继位,谢迁成为次辅以来,他就常常要工作到子时才去休息。他身体一向强健,所以觉得熬夜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是入冬以来,因为伏案工作太久的缘故,他的颈椎开始出现问题。刚开始只是隐隐的酸痛,这个月,却痛得越来越厉害了。他找了御医来诊治,汤药、针灸和按摩多管齐下,总算有所缓解。但只要稍不注意,就又发作了起来。
御医说他需要多休息。可是每日各种事情接连不断,皇帝又这么让人不省心,他怎么能休息得了呢?
正月二十日那天,陈祐琮和张惟昭请太傅谢迁进宫饮宴,而且只请了谢迁一个人。
按照大炎的风俗,只要没出正月,都算是过年。过年的时候皇帝请太傅饮宴,也是尊师重道的体现。
前日谢迁的颈椎痛复发,导致他颈背僵硬,坐卧不宁,吃也吃不好,谁也睡不稳。但既然是皇帝和皇后邀约,断然没有回绝的道理。谢迁接到圣旨之后,自然要拜谢皇恩,准时前往。
这一天,天气晴冷。阳光虽然耀眼,照在身上稍有几分暖意,但是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冰雪仍然厚厚的堆积着,未曾融化。
这次饮宴的地点设在西苑凝香馆。凝香馆离皇后的飞仙宫很近,距离皇帝辟给工匠们居住的院落也不远。所以谢迁就知道,这次帝后请他来自然不止喝酒闲聊那么简单,应该是想要把这半年捣鼓的东西给他看。
会是什么东西呢?他猜测多半是航船模型之类,或是其他与航海相关的物事。很有可能陈祐琮会拿这些模型来和他谈价钱。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前后总共耗费了六百万两白银。这六百万两白银要向多少农夫桑妇征税才能凑齐?谢迁不会为了小皇帝的异想天开就任由他罄尽国库。他已经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
谢迁进了凝香馆。凝香馆这半年经过了翻新改造,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只觉温暖如春,谢迁行过君臣之礼,脱掉了大氅,坐在了桌边。
因为颈椎疼痛的缘故,谢迁的动作有些僵硬。陈祐琮看出来了,关怀道:“太傅这两日肩颈又痛起来了吗?”
听到陈祐琮这样说,一边的张惟昭也顺着陈祐琮的眼光看向谢迁的肩颈。
谢迁自嘲道:“未老先衰,倒让陛下记挂了。”
陈祐琮道:“太傅这都是为国操劳的缘故。”
张惟昭也道:“今日就请太傅好好松散一下。我这里备了些新鲜蔬菜,请太傅尝一尝。”
新鲜蔬菜?如今天寒地冻,哪里有什么新鲜蔬菜?谢迁内心存疑,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站起来低头拱手道:“多谢皇后娘娘!”只这个低头的动作,就让他耗费了十分的力气。痛出了一头细汗。
陈祐琮看到了,对谢迁道:“今日太傅再也不要行礼了!师父哪里用得着和弟子客套?”
谢迁说道:“多谢陛下和皇后娘娘体恤,那就恕微臣失礼了。”于是不再弯腰低头,只拱手为礼。
这边说着话的功夫,那边有宫女陆续端了菜肴上来。谢迁转眼向那些盘盏看过去的时候,蓦然睁大了眼睛。
谢迁状元及第出身,为官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然而今日在凝香馆桌案上所看到的奢华景象实乃他平生仅见。
满桌子的碗盘,全是由最上乘的水晶制成,晶莹光滑,玲珑剔透。摆在他面前的茶盏和茶盘也是水晶所制,隔着杯壁能看到茶叶在茶盏里一点一点舒展开,上下沉浮的情形。
然而这还不算,那些盘盏里盛放的东西,更令他震惊。时值寒冬,北京城里的老百姓吃的最多就是菘菜和萝卜,因只有这两样东西能够在地窖里存放一冬而不腐烂。再讲究一点的人家,会吃些腌菜和豆芽。
就是在皇宫里,蔬菜也没有多出多少,无非是腌制菜肴的花样多一些,另外加上像干木耳、干蘑菇这些可以用热水浸泡过再烹制的菜品。
但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水晶盘盏里放着的,是水灵灵的芸苔(油菜),刚长出没多久的菘菜(小白菜),带着花朵的黄瓜,嫩嫩的瓠子,细细的小葱和青蒜,在这些蔬菜旁边是几个盛着不同酱汁的水晶小碗,看样子是要用蔬菜蘸酱吃。
一向勤俭的帝后,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奢侈?虽然这一桌子都是素菜,却不知要比鱼翅燕窝金贵多少!在这隆冬时节,恐怕只有在琼岛那样的极南之地,才会有这些鲜嫩蔬菜。要把这些蔬菜保持完好地运到京城,要累死多少匹快马?要动用多少兵勇在驿站接力传递而至?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样荒唐的场景,难道却要在本朝重现吗?
谢迁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往上涌,他的眼睛避开了桌面,也避开了陈祐琮和张惟昭的目光,不然他会忍不住冒犯圣驾。他真是不敢相信,他教导了多年,一直寄予厚望的学生,突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谢迁不顾颈项和背部传来的刺痛,从桌边站起来,撩袍跪在地上,低头躬身道:
“谢迁出身寒门,一向粗糙惯了,当不起这样的排场。还是请您赏臣一碗糙米饭吧,这样臣会用得心安得多。”谢迁的用词仍然谦恭,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现在已经是满腔愤懑。
陈祐琮却毫不介怀,笑道:“太傅可是觉得朕太奢侈了?”一边说一边亲自来搀扶谢迁。
谢迁气咻咻地,但皇帝亲自来搀扶,也只得顺势站了起来。
“实际上,这些蔬菜并不没有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是皇后带着她那一帮学生种出来的。这些杯子盘子,也是皇后带着人一起做的。”
这下谢迁的惊诧之情再也掩饰不住,他不由抬起头,望向张惟昭。
按道理臣子是不能这样直面皇后的,但陈祐琮和张惟昭一向不介意这些。
张惟昭笑盈盈地说:“做出这些盘子和杯子也没花多少银子,就是费了不少心思就是。”
“这些水晶杯、水晶碗都是娘娘您做出来的?”谢迁问道。
“这些不是水晶,是玻璃。”张惟昭答道。
“玻璃?”谢迁擎起面前的小巧茶盏,将里面的清茶一口饮尽,拿着茶盏仔细端详。
刚刚谢迁自称是寒门出身,实际上这只是自谦。谢迁出身书香世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有着久远的家族历史和不俗的品味,因此他对于珠宝玉石这些奢侈品一点也不陌生。
玻璃,虽然价格昂贵,但在今日的大炎并不罕见,谢迁府上就有很多顶珍品,从花瓶、碗盏,到小孩的玩器,应有尽有。
这些玻璃制品,有各种各样的色泽,石榴红、祖母绿、孔雀蓝、鸡油黄,葡萄紫,光艳夺目。
但是,谢迁却从来没有见过透明得像水一样的玻璃。
玻璃这种东西,在宋之前称为琉璃。中土之人,从西周开始就会烧制琉璃了。但是因为那时候工艺简单,烧制出来的琉璃色彩浑浊而且易碎。到了北魏时期,有人从天方(古代阿拉伯称谓)引进了更为先进的琉璃烧制工艺,琉璃变得更加坚固,色彩更为纯粹,透明度也有所提高。
到了元代,蒙古人不喜欢这种绚烂而易碎的东西,琉璃一度退出了奢侈品市场。琉璃这个称谓,也被转让给了铅釉陶,使用在建筑上。所谓琉璃瓦,就是指的铅釉陶瓦。而原来被叫做琉璃的东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就是玻璃。
大炎立国之后,玻璃制品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大炎人喜欢明艳的玻璃,所以这时候的玻璃颜色越鲜艳品相越高。但即便如此,最昂贵的玻璃却不是色彩最浓艳的那些,而是透明无色的制品。因为烧制透明玻璃对温度和原料的要求非常高,所以很少有工匠能做出透明玻璃器皿。就算是能做出来,也比谢迁现在在手里拿着的这个茶盏,要暗淡浑浊太多。
“皇后娘娘是怎么做出这样剔透的玻璃茶盏的?”谢迁正色问道。
“是陛下辗转找到了当年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大炎的玻璃工匠的后人,我和这位玻璃匠一起研讨技艺,改进炉灶,最后烧制出来的。”张惟昭回答。
“皇后娘娘还懂得烧制工艺吗?”谢迁疑道。
张惟昭笑了:“您忘了道士的看家本领就是起炉炼丹吗?算起来烧火也是我的老本行了。”
“那这些蔬菜呢?皇后娘娘又是怎么种出来的?”比起玻璃,谢迁更关注的是这些农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