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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玉念叨道:“你叫何志宇,我叫江寒玉,我们是夫妻……”说着伸手一指苦海问道:“那他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何志宇揽着江寒玉的纤腰,用脚踩在苦海心口上,哈哈大笑道:“他啊!他叫废物,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哦!不对,他根本就不是男人,只能算是个会喘气的废物。”江寒玉用漠然的眼神望着苦海,不知是怜悯还是嘲笑,连续念着“废物”二字。
心爱的人不再认识自己,这是何等令人痛心疾首之事,苦海亦不能超然。何志宇看着苦海痛苦的神情,更加得意忘形,随即一把扭过江寒玉的粉腮,在其唇上狠狠吻了几下,然后奸笑道:“你这秃驴奔波了半辈子,到头来非但一无所有,就连这唯一心爱的女人,也眼睁睁地成了别人的妻妾,这等滋味怕是不好受吧?”他言罢,又桀桀怪笑起来。
苦海满心苦涩,真不知是该怨天还是怨自己。他觉得仿佛被人剥得精光,然后随意地抛在大街上,那种愤恨和羞辱,比之千刀万剐还要来得痛苦。他甚至感觉心脏都已被撕成碎片,而灵魂也正在油锅里煎熬。巨大的痛苦使他二十年来勤苦修炼的成果付之一炬,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与怯弱,被无情地挖出来鞭笞着,梦想和欲望构筑起来的世界亦被无情地摧毁,就连最后仅剩的那一点点尊严也荡然无存。
“我为何这般悲伤?为何这般痛苦?难道我参悟了二十年的道法,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明白的吗……”苦海痛到极至,不禁扪心自问道。
何志宇的笑声宛如厉鬼在嚎啕,他忘乎所以地搂着江寒玉挑逗道:“宝贝,咱们来乐乐如何?”江寒玉腮如晚霞,羞涩而腼腆地推诿道:“相公,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这里有外人,我害怕。”说到后面,声音小得犹如蚊吟。
“呵呵!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志宇又搂着江寒玉吻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朝苦海讪笑道:“嗳呀!我娘子见你这外人在场,有些不好意思。啧啧啧!此时此刻,你我若易地而处,真不知我会是怎样的心情。今日大爷开心,就留你这条贱命慢慢痛苦去吧!”
何志宇牵着江寒玉走到洞口,忽又回身说道:“老和尚,你大概到现在还不明白,天下最厉害最可怕的是何物吧!其实那些神功秘笈和宝刀宝剑,都只是面子功夫。世上真正最厉害的就是人心,是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的人心。再高明的技艺,也不过是人心的一个照面,而远非全部。”
苦海闻言,身体如遭雷击,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连项上那一根根隐藏于皮肤下的血管也随之凸现。他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疼痛欲裂,仿佛刚被重锤击打过,又仿佛是雏鸟即将破壳。原本混沌黑暗的精神世界,突然开出了一朵血红的莲花,跟着便有佛光从天而降,将莲花沐浴其间,不断洗净铅华。莲花在圣洁的佛光中轻轻摇曳着,竟是越来越无暇。如此过得片刻,苦海终于平静了下来,不但恢复了面色,就连原有的痛苦神情都一扫而空,嘴角甚至还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何志宇见苦海的神色在顷刻间发生巨变,不觉诧异道:“难到他悲极生乐,反在绝望中得到了释怀?”旋即又想道:“哼!什么大悲生大乐,众生皆有相,那都是佛门拿来愚弄人的鬼把戏。待我再刺激他一下,看他又能如何。”于是阴笑道:“咿!我说老秃驴啊!你怎么看起来好像大彻大悟了嘛?真不知道我若是再娶了你女儿,让她娘俩都替我生儿育女,将来再请你到我府上做客,我这大小两个老婆生的孩儿们要怎生称呼阁下才是?”
谁知苦海却是充耳未闻,径自合上双眼,默念起经咒,表情再无任何变化。何志宇不由恼羞成怒,上前一脚将苦海踢翻,跟着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我呸!似你这等没卵蛋的男人,活在世上本就是个耻辱,转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难道还想脏别人的手不成?”
江寒玉淡淡道:“相公,他怪可怜的,你就别再折磨他了,咱们走吧!”何志宇朝苦海啐了口唾沫,这才笑嘻嘻地揽着江寒玉,柔声道:“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咱们不跟废物一般见识。”
两人出了山洞,何志宇见神风正在坡上吃草,便想过去牵它。岂料神风乃极有灵性之物,一见何志宇靠近,突然撩起后腿踹来。何志宇哪想得到这马会猝起发难,若非反应敏捷,险些被踢个正着。神风一击不中,也不恋战,当即撒腿便跑,还发出一阵得意的嘶鸣声。
何志宇恼羞成怒,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便要砸过去,却被江寒玉拉住道:“相公,咱们何必跟头畜生呕气,它跑它的,我们走我们的。”何志宇想想也是,跟头畜生过不去,不是显得自己太小气了吗?于是抛下石头,拍拍手道:“娘子说得不错,我今个心情好,且不与这畜生计较。到山下我给你雇辆马车,一览沿途风光,自不会累着你。”
江寒玉温婉地一笑,幽幽道:“相公真好。”何志宇好不惬意,当下拥着美人而去。
昏暗的山洞中,除了叮咚响的滴水声,便再无其他声息。苦海面色平和,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静候着穴道自通,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轻灵的滴水声宛如暮鼓晨钟,不断敲打着他那颗宁静祥和的心。
苦海之所以平静如水,一是因为他连最后所能拥有的,也被无情地掠夺了,可以说是孑然一身。二来也是因为何志宇的话,在某种层面上点醒了他,使之终于大彻大悟。想这苦海在痛苦自责中徘徊了二十年,原以为出家后早已看开,却不想这个心结始终牢不可破。直到江寒玉被洗脑,成为了别人的傀儡,苦海才真正觉悟,使之心境圆满牢固,不再为外物所动。
其实何志宇说的这些道理,苦海都知道,但知道与领悟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就好比一个人想吃鱼,那跟吃了鱼在感受上是完全不同的。当苦海处于极度悲伤中,所能承受的压力达到顶点时,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反思自己修道以来不得释然的地方。正好在这关键时刻,何志宇的一句话却犹如晴天霹雳般惊醒了苦海,使他的心智豁然开朗,达到了空前的澄明。
俗话说一法通万法通。苦海在静思中自语道:“阿弥陀佛!原来这二十年里,我之所以悟不出《大乘真经》中的武功,盖因走了师父的老路,总认为真经中一定有武功心法,反而陷入了困顿。其实真经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功心法,有的只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八个字罢了。唉!我怎就这般糊涂,其实天下从来就没有不败的武功,只有不死的人心罢了。”
数个时辰过去了,苦海被封的穴道终于不解自开。他慢慢活动着酸疼的四肢,直到能行动自如了,这才往山洞外摸去。谁知没走两步,脚下却踩到一物。苦海俯身拾起那物件,却发现原来是装有“雪蛛”的盒子,估计是江寒玉与何志宇打斗时不慎掉落的。
“你的主人走了,你也该有个好的归宿了。”苦海说着叹了口气,便将锦盒揣在怀中,然后大步来到洞外。
此时已近黄昏,一抹金色的余晖染红了岳麓山。神风好似知道苦海要走,早已守候在洞口,一见其出来便兴奋地扬起前蹄,并发出一阵欢快的长鸣,跟着又拿头来蹭苦海的脸。苦海自归隐后,神风也过上了“隐居”的日子,一直未能驰骋于天地间,去笑傲同济。如今有了机会,也难怪它如此兴奋了。
苦海抚摸着神风的脸颊,欣然道:“马儿啊马儿,若非贫僧淡出尘世,你本该飞驰于天地间。如今贫僧余愿未了,始终难以修成正果,尚需辛苦你一趟,去了却这最后的心愿。”神风闻言,竟跪了下来。苦海筋脉尽废,自是不能像常人一样上马,见状颔首一笑道:“还是你这老朋友懂我的心。”说着抄起缰绳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背。神风不待苦海发令,已迫不及待地起身长嘶,接着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
斜阳西下,百鸟归巢。原野上细草如毛,微风轻捋,全顺向一旁。苦海骑着神风驰上一座山岗,来到两座坟茔前。只见坟上杂草茂盛,尤过别处。苦海不觉心酸,遂即翻身下马,上前一边除草一边喃喃道:“爹,娘。孩儿不孝,这许久没来看望二老,连草都长高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又苦笑道:“不过用不了多久,孩儿便能与二老相见了。只是孩儿未能完成爹娘遗愿,有负二老对孩儿的期望,心中甚感惭愧。”
苦海顿了顿,又接着道:“孩儿本不敢忘怀爹娘的谆谆教诲,做事先做人,做人先立身。奈何孩儿太不争气,以至于令爹娘含恨,祖宗蒙羞。孩儿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为此一度消沉……”
他拂袖拭去墓碑上的尘土,幽幽道:“朗朗乾坤,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自甘堕落的呢?正所谓菩萨脚下好念经,黄金面前难自爱。为官如若不正,必然流毒无穷,贻害苍生。奈何孩儿生性孱弱,一但入仕,只怕会经不住威逼利诱,从而腐朽。为了不成为千古罪人,孩儿这才放弃抱负,遁入空门,从而寂寞一生。”
苦海沉寂了半晌,忽然抬眼望着湛湛青天,感慨道:“也许你们会说孩儿是在逃避,又或是自卑自责。但每当我面对这浩瀚宇宙,大千世界时,那些富贵功名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世间一切的繁华利禄,只不过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念想罢了,在孩儿看来,皆为虚妄。其实人一生真正能够拥有的,仅仅是一颗心而已,又有什么可以永恒的呢?”
苦海整理好坟案,抚摸着墓碑露出无限思念,跟着淡淡道:“天上地下的诸佛中,孩儿最敬佩的就是地藏王菩萨。因为他有舍我取谁的勇气,并为此发下宏愿。生为男人,孩儿可谓不忠;生为儿子,孩儿可谓不孝;生为父亲,孩儿可谓不仁;生为兄弟,孩儿可谓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不下地狱,又叫谁下地狱呢?甚至孩儿死后,都将化做劫灰,永消万世。”
“人生原本就充满遗憾,孩儿惟有作为一名行者,才觉得无愧于心。”苦海说着叹息了口气,又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该还世间一个清平了。待孩儿到阴曹地府,再向二老当面请罪吧!阿弥陀佛!”他默默地坐了许久,这才向父母的墓碑纳头拜别。
便在这时,平地忽然卷起一阵大风,扯得苦海宽大的袖口猎猎作响。蒲公英满天飞舞,好似晶莹的雪花,为小山岗平添了一抹凄凉。苦海仰望苍穹,只见红日西沉,孤鸿悲鸣。然而他却义无反顾地跨上神风,向着北方的地平线飞驰而去。
夕阳正浓,晚风如歌。余晖沐浴着苦海清瘦的身躯,竟泛起一层蒙蒙金光,直到消失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