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世事无常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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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永清忙介绍道:“拙荆公孙氏,老泰山便是已故的公孙盟主。”云鹤子颔首道:“公孙伯一生侠义,非浪得虚名之辈,看得出少夫人颇有乃父风范,与小友到是般配。”公孙婷早听江永清说过云鹤子乃神仙般的人物,一见果然仙风道骨,超然物外,于是忙裣衽行礼。

    云鹤子摆手笑道:“小夫人不必拘礼,快快请起。”公孙婷起身比划了一番,江永清解释道:“拙荆说老前辈真象三清观里的太上老君,能得一睹仙颜,实是生平之幸。”

    云鹤子哈哈一笑道:“贫道乃清净无为之辈,岂敢与古圣先贤相提并论。”他说着以拂尘一指天地,又道:“别看这天大地大,其实人心最大。世人终其一生,总想要打破宿命,而那些无休无止的烦恼,便是由此而来。”

    江永清道:“老前辈见识高远,晚辈受教了。”云鹤子笑道:“随口而言,谈不上什么见识。寒舍已沏好热茶,咱们何不坐下来慢慢聊。”江永清回头对黄鹤道:“鹤兄,你跟同伴慢慢耍,我去老前辈处坐坐。”黄鹤正跟那小白鹤亲热着,闻言只怪叫了两声,便和白鹤冲入云霄不见了踪影。

    云鹤子笑道:“你这只黄鹤个头不小,脾气却像个孩子。”江永清笑道:“这位鹤兄也不知活了多少岁,脾气却是越老越大,咱们可是管不了。”三人一阵大笑,随即联袂而去。

    云鹤子居住的松亭不过两间茅舍,十分简陋。门前有株苍劲古松,松下有块宛如磨盘大小的灰白石头,石面凿刻着一副纵横各十九路的棋盘,石桌旁另有两块整齐的石凳,已坐得生黑。云鹤子请江永清夫妇就坐,自回茅屋提来一壶热茶,给二人沏上。但闻清香四溢,风吹不散。云鹤子含笑道:“山野粗人,也没什么好招待贵客的。唯独这壶中香茗有些名堂,两位一品便知。”

    江永清想起在金陵时曾听莫信提起过“凤还巢”的事,于是问道:“此茶莫非便是传说中的‘凤还巢’不成?”

    云鹤子吃惊道:“你何以知道?”江永清于是说起金陵之事,云鹤子听后道:“虽有些言过其实,却也大致不假。”于是又讲述了一段故事。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一天,山下县城中的乌员外携儿女前来游山,行至贫道舍外,正感口渴难耐,闻得茶香,便好言讨了碗吃。他吃后赞不绝口,便细问贫道此茶来历。贫道见其谈吐风雅,面目亲善,于是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此茶来历,岂料却由此生出千古憾事来。原来这乌员外乃皖南富商,他深知此茶稀有,能赚大钱,便起了觊觎之心,于是趁贫道外出云游之际,带人前来掘了茶树。可他不知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将茶树胡乱栽到家中后院,结果不到一年光景,茶树便枯死。只可惜这极品雀舌,从此绝了种。

    江永清听罢悲愤道:“这等奸商忒也可恶,为了一己之私,却毁了绝世宝树,若让晚辈遇上,非好好惩治一番不可。”云鹤子叹息道:“宝树已毁,你即便杀了他又有何用?也可见这世上原本不知有多少美好的事物,都叫那庸碌之辈给毁了。要说天下憾事,莫过于此。”

    江永清感慨道:“毁吧!毁吧!待到毁无可毁,便是自亡时。”云鹤子哈哈一笑,抚髯道:“不说这烦心事,咱们趁热吃茶。”公孙婷感到气氛郁闷,便甜甜一笑,端碗咂了口茶,但觉满口芬芳,回味无穷,忍不住一口气吃光了碗中茶。江永清跟着吃了一口,不住交口称赞。

    云鹤子道:“贫道此处尚有十来斤,贤伉俪若是喜欢,只管拿去。”江永清感动道:“老前辈乃世外高人,在世神仙,却待我等后生晚辈如此盛情,实在令我夫妇愧不敢当。”云鹤子笑道:“贫道相人,只论其心,不论其人。小友年纪虽轻,却豁达坦荡,虚怀若谷,正可引为贫道知己。”

    江永清谦虚了几句,随后说道:“晚辈困于深谷时,因身中奇毒,每逢发作便痛入骨髓,迫于无奈练起了控念术,却在无意间创练出一套剑法,想耍出来请老前辈指教。”云鹤子颔首道:“你耍耍我看。”江永清于是将“禽兽神功”演练了一遍,耍到高潮处,风云也为之色动。

    云鹤子拈须笑道:“法无定法,自然博大。小友能在苦难中将心念与乐理相融,创出这等罕见的功法,委实难能可贵。只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这剑法极耗心力,不能持久,非到生死存亡之际,切忌使用……”

    江永清听得频频点头,云鹤子又道:“剑能镇妖邪,壮胆识,显风流。故而世人皆以之为傲,仗其行走江湖。但只要你手中有剑,心中亦会有剑,由此便成依赖,无论多高明的剑术都将有迹可寻。只有当你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时……”说着隔空招来一根枯枝,轻轻一弹,那枯枝不紧不慢,正好穿过一片枯黄的落叶。他接着又信手捻起一片败叶,挥手飞出,将先前那根尚未落地的枯枝切断,随后抚髯大笑道:“以小友的能力,相信不难做到。”

    江永清闻言茅舍顿开,不由喃喃道:“前辈是要晚辈心中不存有剑,无剑即无戾气,亦无痕迹。敌不见矛不知我利所在,不觉气不知我心存何想,如此我便立于可进可退的不败境地。其实,剑又无处不在,无往不利。妙,实在是妙啊!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云鹤子目露赞许,含笑不语。三人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已近午时。云鹤子要去烧饭,公孙婷主动请缨去了。云鹤子见公孙婷走远了,方皱眉问江永清道:“唐姑娘怎么没跟小友在一起?”江永清于是将自己与唐宓和公孙婷之间的感情纠葛,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云鹤子听完深锁眉头,迟疑道:“有一事却不知该不该让你知晓。”江永清诚然道:“老前辈但说无妨,若是晚辈做错了事,自当向事主请罪。”云鹤子叹道:“贫道便是担心你生性耿直,由此自责,终究毁了一生。”

    江永清见云鹤子说得凝重,心头一紧,忙问道:“却不知前辈想说何事,看看晚辈是否承受得起。”云鹤子看着江永清,心里琢磨道:“别人不敢说,但此子应该能排除万难。”于是将唐宓如何献身救江永清一节说了。江永清闻言吃惊不小,一时眉头深锁,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云鹤子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为难?”江永清点了点头,黯然道:“人世间最难分解的,莫过于一个‘情’字。”云鹤子抚着白眉,沉默了片刻方道:“你我所知的‘道’,并非天地间的唯一,既非唯一,便有对错。既然接受是错,拒绝也是错,你又何苦执着其间,而坏了本性呢?”他说着一指左首那间茅屋道:“贫道此松亭,分阴阳两间。你可先入左面‘阴亭’冥思,觉得无法忍受时,再到右面‘阳亭’遐想。如此来往数次,相信自会有答案的。”

    江永清躬身谢过,正要走进茅屋,忽然想起一事,忙对云鹤子道:“拙荆身中奇毒,导致失声衰老。老前辈医道高明,不知能否帮拙荆看看?”云鹤子道:“你安心去吧!贫道省得。嗯!我再送你四个字,持经达变。切记,切记。”江永清谢过,泰然走进了左面的“阴亭”。

    这是一间幽暗而干净的房间,干净到除了当中一个蒲团,便空无一物。江永清掩好房门,看看四壁空空,心中顿生寂寥。他在屋中徘徊了两个时辰,这种寂寥感才渐渐退去,接踵而来的却是感慨和失落。不久,心中又有种莫名的恐慌,似乎身边的一切正在消失,世间唯独一个赤裸裸的自己。他的心开始发毛,逐渐感到不安……

    公孙婷做好饭菜,却不见了相公,正要向云鹤子打听,又怕他看不懂手势,只好东张西望,四处寻找。云鹤子知她心意,微笑道:“小夫人不必慌张,他正在松亭中冥想,也许几个时辰,也许一两日便会出来。咱们吃咱们的,不必等他。”公孙婷闻言,也只好作罢。

    江永清在极静中却不能安宁,开始变得烦躁,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只得坐在蒲团上练功,谁知这一坐便到了次日凌晨。当江永清推门而出时,公孙婷在屋外已坐了一宿。她见相公出来,正要上前问候,江永清却又推开“阳亭”的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与“阴亭”迥然不同,不但显得杂乱无章,而且四壁还被图得花花绿绿。几个墙角分别堆放着锅碗瓢盆;坛罐瓶壶;锄犁网篓;刀剑斧钺等等物品。梁上还挂着成串的玉米干,辣椒干。不时便有硕鼠由梁上窜下,拌了颗玉米便坐在梁上吧嗒吧嗒地啃起来。不久,几只硕鼠吃饱了无事,便追逐打闹,叽叽吱吱叫个没完,全然不把身处其间的江永清当回事。

    江永清从进屋开始,便感到一种莫名的厌烦。想是刚从寂静的“阴亭”过来,一时难以承受如此嘈杂的环境,正准备开门出去,却突然想起云鹤子要自己进来的目的,也只好默默坐了下来。两只硕鼠在梁上打闹,一不小心落在江永清头上,四脚一阵乱抓乱挠,牙齿咬着什么便扯,竟是没完。江永清无名火起,意念一动,只摔得几只硕鼠呀呀乱叫,转眼便没了踪影。

    过了两个时辰,说也奇怪,在这间烦乱热闹的屋子里,江永清却感到了一种别样的宁静。他的心情渐渐变得平和,平和得不着一丝尘埃。时间在分秒中消失。几只硕鼠看看无事,又出来胡闹。其中一只拿江永清的衣裳做了磨牙的工具,几下便撕去了一大块料子。另有一只花蜘蛛借着江永清的发髻,竟搭起了赖以营生的网。噗,有飞蛾扑入网中,成了它的盘中餐。

    如此这般,江永清来回于两亭间,竟是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公孙婷可急坏了,担心相公生出什么病来,每次见他出来,都要端着碗上去劝其吃下,江永清却是沉浸于思索中,一概不予理会。

    云鹤子见江永清的面色由刚开始的烦躁到忧郁,又由忧郁变得惆怅,再由惆怅变得哀伤。总之,每次出来的神情都不一样。直到第四天早上他再次走出“阳亭”时,面色已变得平静祥和,甚至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云鹤子知其已悟出心得,于是唤道:“小友现在以为如何?”

    江永清来到石桌前坐下,虔诚道:“有老前辈指点迷经,晚辈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公孙婷也不理会相公又悟出了什么真谛,只将一大碗饭菜捧到其面前,生气地插起了腰。

    云鹤子哈哈笑道:“先吃饭,吃完了咱们慢慢谈。”江永清见妻子果真生了气,也不敢再多言,傻傻一笑道:“让夫人挂念了。”说完,捧起碗便大口咀嚼起来。

    吃完饭,云鹤子带着江永清夫妇攀上了飞来石。望着云海中起伏跌宕的山峦,江永清一时意气风发,竟纵声长啸起来,顿将心中久憋的浊气宣泄一空。江永清啸罢,感慨道:“晚辈在阴阳两亭间来回走了这么几遭,终于明白了,唯有通万物,物障始去。持一心,心境乃清。”

    云鹤子仰天一阵大笑,拈须赞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这就是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已达到‘道法自然,不争而胜’的境界,委实难能可贵。贫道修行数十年,亦莫过于此,由此可见小友乃大智大慧之人,他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江永清谦虚道:“老前辈过誉了,小子粗陋,那懂得什么大道理。只不过跟耗子做了几天兄弟,略有感触罢了。”

    云鹤子一舞拂尘,笑道:“有趣,有趣。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其实所谓的道,便是自然也。即为自然,便有阴阳。阴阳互制,方能太平。是以天地万物无论怎生变幻,都离不开阴阳平衡。故而耗子也好,人也罢,既在这万物之中,又岂有不通之理乎!”

    江永清喃喃自语道:“纵有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言讫,忙拱手道:“晚辈受教了。”

    此后,云鹤子一面为公孙婷针灸疗毒,一面炼制丹药。江永清夫妇忙时搭搭手,闲暇时便游山玩水,又或博弈纵谈,又或切磋技艺,不知不觉竟在黄山上住了月余光景。

    这日丹药练成,江永清夫妇方别过云鹤子,乘黄鹤前往庐山。黄鹤朝心仪的小白鹤长鸣三声,以示道别,这才依依不舍地振翅高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