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北阙承恩一官还我西河抱

李伯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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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钮逢之自从山东回来,一转眼也有好几个月了,终日同了一班朋友闲逛度日。他自己到了山东一趟,看钱来得容易,把眼眶子放大了,尽性的浪费。几个月下来,便也所余无几了。

    他母亲看了这个样子,心上着急,空的时候,便同他说:“我儿回来也空了好几个月了,总要弄点事情做做。一来有了事做,身体便有了管束,二则也可赚些银钱贴补家用。否则,你山东带回来的银子越用越少,将来设或用完了,那却怎样好呢?逢之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我知道原也不错,儿子此番回来,也决无坐吃山空的道理。不过相当的事,一时不容易到手,目下正在这里想法子,总要就在家乡不出门的才好,就是银钱赚得少些,也是情愿的。”他母亲道:“我儿知道着急就好,你不晓得我的心上比你还着急十倍,一天总得转好几回念头哩。”

    自是逢之果然到处托人,或是官场上当翻译,或是学堂里做教习,总想在南京本乡本土弄个事情做做。有几个要好朋友,都答应他替他留心,又当面恭维他说:“你说得外国话,懂得外国文,这是真才实学,苦于官场上不晓得,倘若晓得了,一定就要来请你的。”逢之听了,自己却也自负。岂知一等等了一个多月,仍然沓无消息。荐的人虽不少,但是总不见有人来请。他心上急了,便出去向朋友打听。后来好容易才打听着,原来此时做两江总督的,乃是一位湖南人姓白名笏馆,本是军功出身,因为江南地方,自太平军之后,武营当中,大半是湖南人,倘若做总督的镇压得住他们,都听差遣,设或威望差点,他们这伙人就串通了哥老会到处打劫,所以这两江总督赛如卖给他们湖南人的一样。因为湖南人做了总督,彼此同乡,照应同乡,就是要闹乱子,也就不闹了。白笏馆白制军既做了两江总督,他除掉吃大烟、玩姨太太之外,其它百事不管。说也稀奇,自从他到任之后,手下的那些湖南老,果然甚是平静,因此朝廷倒也拿他倚重得很,一做做了五、六年,亦没有拿他调动。这两年朝廷锐意求新,百废俱举,尤其注重在于开办学堂一事,白笏馆既是一向百事不管,又加以抽大烟,日头向西方才起身,就是要管也没有这闲工夫了。然而又不能不开办几处学堂,以为搪塞朝廷之计。自己管不来,就把这事全盘委托了江宁府知府,他自己一问不问,乐得逍遥自在。

    你道这江宁府知府是谁,说来来历却也不小。此人姓康名彝芳,表字志庐,广西临桂县人氏。十七岁上就中了进士,钦点主事,二十岁上留部,第二年考御史,就得了御史。那时节正是少年气盛,不晓得什么世路高低。有位军机大臣,本是多年的老人,上头正在向用的时候,他偏偏同他作对,今天一个折子说他不好,明天一个折子说他不好。起先上头因为要广开言路,不肯将他如何,虽然所奏不实,只将原折留中,付之不问。岂知他油蒙了心,一而再,再而三,直把上头弄得恼了,就说他“谤毁大臣,语多不实”轻轻的一道上谕,将他革职。

    当初他上折子的时候,还自以为倘若拿某人扳倒,一旦直声震天下,从此被朝廷重用起来,海里海外那些想望丰彩的,谁不恭维我是一代名臣。如今好处没有想到,反而连根拔掉,虽说无官一身轻,究竟年纪还小,罢官之后,反觉无事可为。北京地面,又是个最势利不过的地方,坏了官的人,谁还高兴来睬你?又是穷,又是气,莫怪人家嫌他语言无味,就是他自己也觉着面目可惜了。少不得借着佯狂避世,放浪形骸,以为遮饰地步。第二年,年方二十一岁,居然把上下胡子都留了起来。

    此后南北奔走,曾经到过几省,有些督抚见了他这个样子,一齐不敢请教。后来走到四川,凑巧他中举人的座师做了四川总督,其时已是十一月底天气,康志庐还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薄棉袍子。他座师看他可怜,又问问他的近况,便留他在幕中襄办书启。一连过了几年,被他参的那位军机大臣也过世了,朝内没了他的对头,他座师便替他想了法子,走了门路,谋干了赏了一个原衔。恰巧朝廷叫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材,他座师又把他保了上去。朝廷准奏,传旨将他咨送来京,交吏部带领引见。

    他罢官已久,北京一点线路都没有,座师又替他写了好几封信,无非是托朝内大老照应他的意思。等到引见下来,第二天又蒙召见,等到上去之后,碰头起来,上头看他一脸的连鬓大胡子,龙心大为不悦,说他样子很像个汉奸似的,幸亏奏对尚还称旨,才赏了个知府,记名简放。又亏座师替他托了里头,不到半年,居然放了江苏扬州府知府。他未曾做知府的前头,虽然是革职,都老爷见了督抚,一向是只作一个揖的,如今做了知府,少不得要委屈他也要请安了。也该他官星透露,等到朝廷拿他重新起用,他的人也就圆和起来,见了人一样你兄我弟,见了上司一样是大人卑职,不像从前的情才傲物了。

    在扬州只做了一年多,上头又拿他调了江宁府首府。其时已在白笏馆白制军手里,白制军因他是科甲出身,一向又有文名,所以特把这开办学堂之事,一齐交托于他。起初遇事,这康太守还上去请示,后来制台烦了,便道:“这办学堂一事,兄弟全盘交付吾兄,吾兄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兄弟是决不掣你肘的。”康太守见制宪如此将他倚重,自然感激涕零,下来之后,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拟了多少章程,一切盖造房子、聘请教习之事,无不竭尽心力,也忙了一年有余,方渐渐有点头绪。

    每逢开办一个学堂,他必有一个章程,随着禀帖一同上来,制台看了,总是批饬照办,从来没有驳过,就是外府州县有什么学堂章程,或是请拨款项,制台亦是一定批给首府详核,首府说准就准,说驳就驳,制台亦从来不赞一辞。因此这江南一省的学堂权柄,通统在这康太守一人手里。后来制台又为他特地上了一个折子,拿他奏派了全省学务总办一席,从此他的权柄更大,凡是外府州县要请教习,都得写信同他商量,他说这人可用,人家方敢聘请,他说不好,决没人敢来请教的。所以钮逢之虽然自以为西语精通,西文透彻,以为这学堂教习一事唾手可得,那知回家数月,到处求人,只因未曾走这康太守的门路,所以一直未就。至于官场上所用翻译,什么制台衙门、洋务局各处,有各处熟手,轻易不换生人,自然比学堂教习更觉为难了。当时康太守这条门路,既被钮逢之寻到,便千方百计托人,先引见了康太守的一位亲戚,是一位候补道台,做了引线。那候补道台应允了,就同他说:“你快写一张官衔条子来,以便代为呈递。”逢之回称自己身上并没有捐什么功名。那道台道:“功名虽没有,监生总该有一个,就是写个假监生亦不要紧。好在你谋的是西文教习,虽是监生,可以当得,不比中文教习,一定要进士举人的。”一逢之听了,只得拿红纸条子,写了监生钮某人五个小字,递给了那位道台。那道台道:“这就算完了么?我听说你老兄从前在山东官场上了着实历练过,怎样连这点规矩还不晓得?你既然谋他事情,怎么名字底下,连个叩求宪恩,赏派学堂西文教习差使几个字,都懒得写么?快快添上。我倘若拿你的原条子递给了他,包你一辈子不会成功的。”逢之听了他这番教训,不禁脸上一红,心上着实生气。无奈为餬口之计,只得权时忍耐,便依了那道台的话,在名字底下,又填了一十六字。写到“宪恩”二字,那道台又指点他,叫他比名字抬高两格,逢之-一遵办。那道台甚是欢喜,次日便把条子递给了首府康太守。此时康太守正是气焰嚣天,寻常的候补道都不在他眼里,这位因为是亲戚,所以还时时见面。当下把名条收下。第二天,那道台又叫人带信给逢之,叫他去禀见首府。逢之遵命去了一趟,未曾见着。第三天只得又去,里头已传出话来,叫他到高材学堂当差,过天到学堂里再见罢。逢之见事已成,满心欢喜,回家禀知母亲,便搬了行李,到学堂里去住。康太守所管学堂,大大小小不下十一、二处,每个学堂一个月只能到得一两次。逢之进堂之后,幸喜本堂监督,早奏了太守之命,派他暂充西文教习,遵照学章,逐日上课。直待过了七八天,康太守到堂查考,逢之方才同了别位教习,站班见了一面,并没有什么吩咐。后首歇了半个多月,又来过一次,以后却有许久未来。一日,正当学生上课的时候,逢之照例要到讲堂同那学生讲说,他所教的一班学生。原本有二十个,此时恰恰有一半未到,逢之忙问别的学生,问他都到那里去了?别位学生说:“先生,你还不知道吗?”

    江宁府康大人的少爷病了,这里今天早上得的信,我们当学生的都得轮流去看病,我们这里二十个人,分做两班,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们再去。不但我们要去,就是监督、提调,以及办事情的大小委员、中文教习、东文教习、算学教习他们,亦一齐要去的。这个学堂是他创办,没有他,我们那里有这安心适意的地方肄业呢?”钮逢之听了,得了一回,心想果然如此,连我也是要去的。于是又问问别位教习,有的已去,有的将去,大家都约定了今天不上课,专至府署探病。逢之到堂未久,所以不知这个规矩,如今既然晓得了,少不得吩咐学生一律停课,自己亦只得换了衣裳,跟着大众同到府署。又见大众拿的都是手本,自己却是一张小字名片。同事当中,就有人关照他说:“太尊最讲究这些礼节的,还是换个手本的好。”逢之无奈,只得买了一个手本,写好同去。到得府署,先找着执帖的,说大人有过吩咐,教习以上,都请到上房看病,所有学生,一概挂号。众教习把手本投了进去,又停了一会,里头吩咐叫“请”众教习鱼贯而入。走进上房,康太尊已从里间房里迎出,大家先上去一躬,然后让到房间里坐。一看,床上正睡着的是少爷,三四个老妈围着。康太尊含着两包眼泪,对众教习说道:“兄弟自罢官之后,一身落拓,万里飘零,以前之事,一言难尽。及至中年,在成都敝老师幕中,方续娶得这位内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名唤尽忠,今年十一岁,这个小的,名唤报国,年方九岁。因他二人自幼喜欢耍枪弄棒,很有点尚武精神,所以兄弟一齐送他们到武备学堂肄业。满望他二人将来技艺学成,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上为朝廷之用,下为门第之光,所以才题了这尽忠、报国两个名字。不料昨天下午,正在堂里体操,这个小的,不知如何忽然把头在石头上碰了一下,当时就皮破血流,不省人事。抬回衙门,赶紧请了中国伤科、外国伤科,看了都不中用。据外国大夫还说,囟门碰破,伤及脑筋。我想我们一个人脑子是顶要紧的,一切思想都从脑筋中出来,如果碰坏,岂不终身成了废人?因此兄弟更为着急,赶紧到药房里买了些什么补脑汁给他吃。

    谁知那补脑汁却同清水一样,吃下之后,一点效验都没有。

    如今是刚刚外国伤科上了药去,所以略为睡得安稳些。可怜我这老头子,已经是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但不知这条小性命可能救得回来不能?”众教习有两个长于词令的,便道:“大人吉人天相,忠孝传家,看来少大人所受的,乃是肌胃之伤,静养两天就会好的。”康太尊又谦逊了几句,接着又有别的学堂里教习来见,众人只得辞了出来,各自回去,预备明日一早再来探视。岂知到得次日,天未大亮,府衙门里报丧的已经来过了,众教习少不得又去送锭、送祭、探丧、送入殓,以及上手本慰唁康太尊,应有尽有,不在话下。且说康大尊一见小儿子过世,自然是哭泣尽哀,那个教体操的武备学堂教习,当天出事之后,康太尊已拿他挂牌痛斥,说他不善教导,先记大过三次。等到少爷归天,康太尊恨极,直要抓他来跪在灵前,叫他披麻带孝才好。后来好容易被别位大人劝下,只拿他撤去教习,驱逐出堂,并通饬各属,以后不得将他聘请,方才了事。这位康二少爷,死的年纪虽然只有九岁,康太尊因为他是由学练体操而死,无异于为国捐躯,况且他七岁那年,秦恶赈捐案内,已替他捐有花翎候选知府,知府是从四品,加五级请封,便是资政大夫。

    既受了朝廷的实官封典,自不得以未成丁之人相待。因此,康大尊特特为为到院上,请了二十一天的反服期假,以便早晚在灵前照料一切。他是制台信用之人,自然有些官员都来巴结,就是司道大员,也都另眼相待。听说他死了儿子,一齐前来亲自慰唁;小的都到灵前磕头,官大的却也早被康太尊拉住了。

    人家知道他于这个小儿子钟爱特甚,见了面都着实为代为扼腕,康太尊便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朝着人家说道:“不瞒诸公讲,我这个小犬,原来是武曲星下凡,当初下世的时候,我贱内就得过一梦,只见云端里面一个金甲神,抱了一个小孩子,后来忽然一道金光一闪,忽喇喇一声响,金光里头闪出武曲两个大字,当时把贱内惊醒,就生的是他。所以兄弟自生此子之后,心上甚是爱他,以为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宣劳。立威雪耻,那知一朝死于非命。这个非但是寒门福薄,并且是国家之不幸。”

    说着,又叫人把自己替儿子做的墓志铭拿了出来,请众位过目。

    众人看了,上头写的,无非同他所说的一派妄言,都是一样,少不得胡乱臭恭维了几句,相率辞出。等到开吊那天,到者上自官场,下至学堂,一齐都来吊奠,连着制台,还送了一付挽联,传说是文案上老爷们代做的。次日出殡,一切仪仗,更是按照资政大夫二品仪制办事,自然另有一番热闹。康太尊心上盘算,我现在执掌一省学务,总要把各处学生调来送殡,方足以壮观瞻。预先透风给各学堂监督,传谕他们教习率领学生,一齐穿着体操衣服,手执花圈,前来送殡。各监督尤其要好,一律素褂摘缨。康太尊看了,甚为合意。事毕之后,大赞各学堂教习学生懂得道理。又问他们自从七中上祭以及出殡、路奠等等,总共化了多少钱,一律要发还他们。众人齐称:“少大人之丧,情愿报效,实实不敢领还。”康太尊见他们出于至诚,便也作罢。后来借着考察学堂,只说他们教习训迪有方,学生技艺日进,教习一律优加薪水,学生都另外给奖赏,以酬答他们从前一番雅意。自康太尊有此一番作为,所有学界中人,愈加晓得他的宗旨所在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