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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钱县尊见了黎教士,问他来意。黎教士把对陆制军说的话述了一遍,又道:“陆制军的意思,已允免究,就烦贵县把人放出,交我带去罢。”钱县尊呆了一呆道:“这人虽说是陆制军送来的,究竟他是犯罪的人,陆制军作不得主,放与不放,须得禀明抚宪,再作道理,卑职不敢擅专,还望黎大人原谅。”你道钱县尊为什么对他也称起大人卑职来?原来教士曾经蒙恩赏过二品顶戴的。当下黎教士听他这般说得奸猾,心中很觉动气,说:“这样些须小事,贵县很可以作得主,就不是陆制台吩咐,贵县看我面上,也应该就放的。我晓得你们中国官场,你推我推,办不成一桩事,只想敷衍过去,不干自己就完了。但此次碰着了我,可不能如此便宜。今天要在贵县身上放出这个人来。抚台问起,只说我来把他领去的就是了。他要不答应,我合你们政府里说话,横竖没得你的事情。我为的合你平日交情还好,所以来同你商量,要是别人,我不好就去对你们抚台讲吗?”钱县尊听了他话,直吓得战战兢兢的,立起来打了一恭道:“大人息怒!这是卑职不会说话,冒犯了大人。但则这些件事要马上放人,卑职实是不敢,等卑职立刻上院,把大人的话回明了抚宪,等抚宪答应了,随即请大人领去就是了。”黎教士道:“这还像句话,料想你们抚台也不敢不依我的,你这时就去,我在这里等你。”钱县尊被他逼得没法,只得请了账房出来陪他,吩咐备下一席番菜。自己正待起身,恰好陆制台的信已送到。钱县尊看了,只得皱眉,当下打轿上院。
此时姬抚台已到行台替陆制台送行去了,钱县尊也就赶到行台,仓皇失措的把教士的话禀了上去。姬帅大惊,对陆制台道:“这人不好得罪他的。如今外国人在山东横行的还了得,动不动排齐队伍就要开仗。兄弟办交涉办久了,看得多了,总是平心静气敷衍他们的。实在因为我们国家的势力弱到这步田地,还能够同人有挑衅吗?这桩事老同年还是看开些的好,好在于老同年分毫无损。”陆制台怒气勃勃的哼了一声,半晌方说道:“那不是便宜了这逆犯,我们还想做官管人吗?”姬帅嘻的一笑道:“老同年将来出京,最好多预备些护卫,兄弟这里亲兵也不少,很可以多拨几名过来。至如这个逆犯,要是不放,那黎教士自会通知外务部,始终要放他的,不如我们做个人情罢。
况且黎教士明说是老同年当面允许他放的,如今不放,显见得兄弟的主意。他们外国人合兄弟为起难来,就是兄弟罢官不做,后任也办不来这宗交涉,地方上定然吃亏。兄弟是为百姓请命的意思,还望老同年大发慈悲,就是兄弟也感之不尽了。”陆制台见姬帅说得这般恳切,再加他的话也不错,就是目前不放,将来一定要放的,只可恨隔了省分,自己一些作不来主,想了半天,毫无法想,只得应道:“这聂犯虽然合兄弟为难,究竟自有国法,听凭老同年做主便了。”姬帅道:“如此。我就把他交给黎教士了,这是出于无奈的。”当下便吩咐历城县道:“老兄赶快回去款待黎教士,他若要将聂犯带去时,你便随他带去,不必违拗。”钱县令巴不得有这一句话,省得他为难,有什么不遵谕的,却故意说道:“只是对不住陆大人。”陆制台叹口气道::“中国失了主权,办一个小小犯人,都要听外国人做主,兄弟是没得话说,老同年还要提防刺客才是。”姬帅默然。钱县尊告退回衙,黎教士兀是未去,番菜已吃过了。
他见县尊回来,就问聂君的事究竟何如?钱县尊道:“抚宪原不肯放的,是卑职再四求情,说看黎大人分上,这才允的。”
黎教士道:“倒难为贵县了。我说贵省抚台是个极有见识的,区区小事,没有个商量不通。贵县快把聂君请来罢。”钱县尊应了几个“是”忙忙的走到外面,吩咐家人把聂犯去了镣铐,请到签押房里,梳洗干净,再同他到客厅上来。安排妥当,自己仍旧进了客厅,伺候黎教士。家人领命,叫禁卒从死囚牢里,提出那个聂慕政来。谁知幕政早已受过彭仲翔的教导,晓得黎教士在那里替他设法,这回提他定然是个好消息。所有镣铐,因他进牢后用的使费很多,是以免掉不带,这时出去,倒要做做场面,只得把来带上,一路踉跄,到了二堂上面。但见一个家人走来问道:“这就是姓聂的么?”差役齐应道“是!”那家人道:“大老爷吩咐,把他镣铐去了,跟我到客厅上去问话。”
差役齐声答应,就来动手。谁知聂慕政倒动起气来道:“我本没犯罪,你们把我提来这般屈辱,如今要除下我的手脚上的这个劳什子,除非你们大老爷亲自来除,我那由你们这班奴才一句话,就轻轻的除下来吗?这么着,不是我连你们这些奴才都不如,由着你们摆弄吗?”那家人听他“奴才、奴才”的骂,不由的气往上撞道:“你是个死回,大老爷要开脱你,也全亏我在旁边说几句好话,我便是你的重生爷娘一般。不承望你报答,倒开口奴才、闭口奴才的糟踏我。随你去,我也不管了!”
说罢扬长去了。差役们住了手,不敢替他除去。慕政蹲在地下吁气。家人回到客厅,冒冒失失的上去禀道:“那犯人不肯除去镣铐,要等大老爷亲手去替他除哩。”钱尊大怒,骂道:“狗才!叫你好好合他说话,谁叫你去得罪他?”黎教士已知就里,忙道:“你们中国衙门里的事情我都晓得的,不必遮遮掩掩,我合贵县同去看来。”钱县尊满面羞惭,连声应了几个“是”就同教士走到二堂上。只见那聂慕政镣锁郎当的蹲做一团,两个差役看好了。黎教士说声:“可怜好好的人,把他捉来当禽兽看待,这还对得住上帝吗?”钱县尊发急,抢上几步,到聂慕政身边说道:“你不要动气,请除了下来罢,这须不干我事,是陆制台交代的。”慕政道:“老父台,你也算得一方之主,为什么要听那陆贼的指挥?不是甘心做他的奴隶吗?”
钱县尊不肯合他多说话,叫差役赶紧替他除去了镣铐,拉着他的手,同黎教士到客厅上来。黎教士假装着是认识他的,说道:“你前回要回家,我就说你疯病总要发作的,如今果然闯了事。幸亏我得了信来救你,不然,还要多吃些苦呢。不必多讲了,我们同回去罢。”回头又对钱县尊道:“你去打一顶小轿来,我合他一起回堂。”钱县尊有意恭维黎教士,忙传命把自己的大轿抬来,送黎教士合慕政上了轿。路上的人纷纷议论道:“犯罪要犯得好,你不看见那姓聂的,一会套上铁索,一会坐着大轿。列位如若要犯罪,先把靠山弄好了才好。
不言众人议论,且说钱县尊送出教士,顿觉得卸下千斤重担,身上轻松了许多,立即上院,把放聂犯的情形禀知抚宪,抚宪亦很是喜欢,极赞他办事能干。正在互相庆幸的时节,忽然外面传报进来道:“诸城县知县武强禀见,有紧要公事特地进省面禀。”抚宪登时把他传进。钱令告辞要行,抚宪止住,叫他且待会过武令再走。一会儿,武令进来,请了安,姬抚宪让他坐下,问他什么事情上省。武令道:“卑职为了一件交涉的事,特地上来禀见大帅的。卑职自从接了印,就到外国总督处禀见,未蒙赏见,只得罢了。谁知不上三个月,就有他们的统兵官,带了五百个步兵,在北门外扎下,担土筑营,不多几日,把兵房造得齐齐整整。卑职好容易挽了通事,问他来意,他说是暂时驻扎,说要走的。卑职也以为他是路过,暂歇几天,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没有禀报上来。”说至此,抚宪道:“且住!外国兵已扎在你的城外,老兄还说不要紧,除非失掉城池,那时候才要紧吗?”只一句话,把个诸城县武大令吓得做声不得,当时就露出赔天路地样子来。抚宪道:“老兄快说罢,兄弟耐不得了。”武令只得又禀道:“卑职实在该死,只求大帅栽培。那外国的兵,既然驻扎在北门外,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不能约束他的兵丁,天天在左近吃醉了乱闹,弄得人家日夜不安,所以百姓鼎沸起来。前番有许多父老,跪香拜求卑职替他们想法子,卑职没法,只得挽了通事,合那统兵官说情,求他把营头移扎县城西北角高家集去。不承望他应允,倒被他大说一顿道:“我们本国的兵,扎到那里,算到那里,横竖你们中国的地方是大家公共的,现在山东地方就是我们本国势力圈所到的去处,那个敢阻挡我们?不要说你这个小小知县,就是你们山东的抚台,哼哼,他说的就是,大帅也不敢不依他。还有体逆的话,卑职也不敢回了。”抚宪道:“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快说下去罢。”武令只得又接下去说道:“他说不但你们山东抚台不敢不依,就是你们中国皇帝,他的话更是背逆了,他连皇上的御讳也直呼起来,说是也不敢不依。卑职听了他这一片狂妄的话,也犯不着合他斗气,只得含糊着答应了几个是。日夜筹思,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自己约束百姓。谁知百姓被他糟踏得太厉害了,聚会了几千人,要合他为难。卑职得了这个风声,晓得自己弹压不来,只得拜求他们地方上绅士,务必设法解散,千万不可滋事,反叫他们有所借口。现在幸亏还没闹事,所以卑职抽个空到省里来,求求大帅预先想个法子,或是发兵去弹压弹压才好。”抚宪听了这一番话,十分疑惧,脸上却不露出张皇的神气,半晌方说道:“老兄既管了一县的事,自己也应该有点主意。外国人呢,固然得罪不得,实在不下去的地方,也该据理力争。百姓一面总要创切晓谕,等他们聚了众,设或大小闹点事情出来,那还了得吗?兵是不好就发的,那外国统兵官见有兵去,就要疑心合他开仗的。倘或冒冒失失动起手来,你我还要命吗?这缺老兄是做不下去的了,等兄弟另委人罢。”回头对首县钱令道:“如今要借重吾兄了。到底你办的交涉多些,情形也熟。”小篔此时一喜一惊,喜的诸城好缺,每年至少好剩二万多吊钱,惊的是这样难办的交涉,生恐闹出事来前程不保。然而银钱是真公事,说不得辛苦一遭,想定主意,回道:“卑职虽然于交涉上头略知一二,只怕这件事原底子上闹得太大了,一时难以平服。蒙大帅栽培,也不敢辞,凡事总还求大帅教训几句话。”说得抚宪甚是欢喜,忙道:“到底钱兄明白,兄弟就知会藩司挂牌,你赶紧动身前去。”
小篔连忙谢委。只苦了一个武县令,没精打采的跟着一同退了下来。
钱县令虽然一团高兴,却也虑到交涉为难。回衙后,吩咐家人检点行装,把家眷另外赁民房居住。当日已有委员前来代理篆务,交卸之后,他就合账房商议,要找一位懂得六国洋文的人做个帮手。当下账房献计,叫他到学堂里去找,一语提醒了他,赶忙去拜王总教。这王总教就是前回所说的王宋卿了。
二人见面寒喧一番,小算提起要请翻译的话,王总教荐了一位学生,姓钮名不齐,号逢之的,同了他去。每月五十两薪水。
小篔见了钮逢之生得一表非俗,而且声音洪亮,谈吐大方,心中甚喜。二人同到诸城,一路上商量些办交涉的法子。逢之道:“倘然依着公法驳起他来,不但不该扰害我们的地方,就是驻兵也应该商量在先,没有全不管我们主权,随他到处乱驻的道理。这不是成了他们的领土了么?只要东翁口气不放松,我可以合他争得过来的。”小篔连忙摇头道:“这个使不得,这个使不得!我们中国的积弱,你是知道的。况且咱们抚台,惟恐得罪了外国人,致开兵衅,你说的固然不错,万一他不答应,登时翻过脸来,那个管你公法不公法?如今中国的地土,名为我们中国的,其实外国要拿去算他的,也很容易。能够敷衍着,不就做他们的领土,已是万分之幸了,还好合他们讲理吗?我的主意,是不必叫他移营,情愿每月贴他些军响,求他约束兵了不要骚扰就是了。全仗你代我分扰。”钮逢之听他这一派畏惠话头,肚里很觉好笑。幸亏逢之为人很有阅历,不像那初出学堂的学生一味蛮缠的,晓得意见不合,连忙转过话风道:“东翁的话诚然不错,要合外国人争辨起来,好便好,不好就动干戈。东翁肯替他出军响,他那有不依的道理?自然这交涉容易办了。只是外国的军饱,不比中国,一个兵丁,至少也得十来吊一月交给他,东翁出得起吗?”小篔道:“这就全仗你会说了。名为军响,原只好每月送他统兵官百来吊钱,使费多是不能够的。”逢之道:“作算百来吊钱讲得下来,东翁也犯不着贴这一注出款。”小货道:“论理呢,我们做官的,钱弄得多,也不在此小算盘上打算,譬如孝敬了上司,可是能少的吗?只是你知道的,我做了半年首县,办了上司的差办够了,赔到三万开外银子,不承望调个好缺调剂调剂,又遇着这个疙瘩地方,叫我也无从想法。或者同他们绅士商量商量,他们要地方上平安无事,过太平日子,叫他们富户摊派摊派,也不为过。你道何如?”逢之寻思道:“怪道人家说老州县猾,果然厉害,只得答道:“东翁的主意不错,就是这么办便了。”两人定计后,不消几日,已到诸城,新旧交替,自有一番忙碌。那诸城的百姓,虽然聚众,原也不敢得罪到外国人,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听见新官到任,而且为着这件事来的,内中就推出几个青老来见。新官钱大老爷-一接见,好言抚慰一番,约他们次日议事。次日,众人到齐,钱大老爷亲自出来相陪。寒喧过几句,就题到外国兵骚扰的事来,问他们有什么法子没有?大家面面相觑,半晌有个著者插口道:“还仗老父台设法,请他们移营到高家集去,实为上算。”钱大老爷道:“这事本县办不到,现在外国人在山东的势力,众位是晓得的,那个敢合他争执?本县倒有个暂顾目前的算计,不知道众位肯帮忙不肯?”大家应道:“老父台有什么算计?但清说出来。我们做得到的,那敢不依?”钱大老爷道:“本县指望众位的,也没有什么难办,只难为众位破费几文便是。”众人听得又呆起来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