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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道台系初到省的人员,骤然署了美缺,同寅中就有许多人不服。有说他是京里走了门路,拿某大军机的八行来的;有说他花了一万银子买的;只有银圆局的老总胡道台,是抚院的红人,晓得细底,听了这些谣言,叫他们休得混猜。杨观察是当今名士,他京里头交好的亲王大员却也很多,这番署缺,其实是抚宪因他学堂章程定的好,拿这缺酬劳他的,于是大家才息了那番议论。胡道台却把外面浮言觑个便儿告知抚院,那抚院是胆小的人,诚恐风声大了,弄成一个无私有弊,便密查资格,恰好胡道应补缺,就奏请补他宁绍台道,等到部覆回来,也只有三五个月的光景,生生把杨道台一块肥肉割去了一半。
不言胡杨交替的事。
且说胡道台补缺的风声出去,就有几位候补道想顶他银圆局的差使,内中有位大学堂的总办周道台,他本是接杨道台的手,只因他办学堂办得不大顺手,尤注意这个差使。你道这周道台是什么出身?原来也是个名翰林截取出来的,名颐号燕生,因他生得是个瘦长条子,学生背后都称他赛曹交。他接了这个差使,晓得难办,就有一种圆通办法,不但不肯得罪学生,还要拣几个恭维几句;学生要上天,只少替他搬梯子。大家见是这样,倒也不与他为难。只是有几个不习上的学生,正好借此到花街柳巷去走走,上了几次报,被他知道了,有些下不去,所以急欲脱身。这时正值抚院生日,传谕出来,一概礼物不收。
周道台打听着了明的不收,暗中有贵重之物却是要的,送礼也要有诀窍,须经他们上邓升的手。周道台想出一个法子,叫银匠打了一尊金寿星,一尊金王母,约值一千银子的光景,真是玲珑剔透,光彩射人。自己不便合那邓门上交涉,叫家人王福去结交了他,说明是送院上寿礼,托他从中吹嘘,是必要赏收的。那邓门上听了王福的话,笑嘻嘻的道:“怎么你们大人也送起寿礼来?莫非是送的书吧?再不然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寿文。”王福道:“都不是。我听得说是个一个金寿星,一个金王母娘娘。”邓门上道:“难为他想得到,敢是一两金子一个,也要费到一百块钱的谱儿。”王福道:“你体要这般看轻他,只怕还不止哩。”邓门上道:“你且把东西给我看看,好送的便替他送上去,不然,大人不收,不是两下没体面吗?”王福真个回到公馆,合主人说了,取出那两件礼物,送给邓门上看。邓门上一见雕镂精工,爱不释手,登一登分两,有二十来两重,便道:“这分礼很下得去,再配上两样,很可送得。但是我们照例的门包也要谈谈。王大哥!你是行家,不消多,把五个指头伸了一伸道:“就是这样便了。”
王福笑着道:“真正你老算是克己的,我回去禀明主人再讲罢。”
果然周道台又去配了几色值钱的礼物,送到院上,好容易把门包请妥,方蒙抚台赏收。抚台既然收了他这分厚礼,邓门上又帮着说些好话,事过之后,自然另有下文,后文再叙。
且说这位抚台姓万名岐,号尔稷,自个极讲究维新的,又是极顾惜外头的名声,到了过生日的那一天,预先传谕巡捕官,不准合属官员来辕叩祝,衙门里亦只备了两桌素酒,未待几位官亲幕友。在花厅上吃酒,酒过三巡,他老人家便衣踱了出来,大家起立。抚台把身上呵了一呵,让他们坐下。叫人搬张藤椅靠窗歪着,拿了一支长旱烟袋衔着,叫一声:“来!”就有两三个家人过来,点火装烟。抚台吸了几口烟,叹道:“论理,兄弟的生日,吃几条面都是不应该的。你想皇上家内忧外患,正臣子卧薪尝胆之秋,还好少图安逸吗?”席中有一位折奏老夫子,是吴大军机荐的,为人最爽直不过,听了这话,觉得他口是心非,便接口道:“大帅太谦了。大帅是一省表率,就是做生日铺张点,倒也不什要紧。世界上独有些人,面子上做得很道学的了不得。然而暮夜包苴,在所不免,倒不如彰明较着,受人家面子上的恭维,反冠冕得许多哩。”几句话说得抚台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霎时间五色齐全,原来正说着他的毛病。
又为这老夫子是大来历,不好得罪他,勉强陪笑道:“老夫子教训得极是,兄弟偏见了。”说罢,觉得身子有些坐不住,搭讪着想要站起来。可巧门上送来一封电报,是北京打来的,拆开一看,都是密码,连忙辞别众人,请他们多喝几杯,独自一个走到签押房,叫翻电报的亲信家人字字翻出。却是小军机陈主事打给他的,内言东事棘手,鄂抚调苏,阁下调鄂,梗电。
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把眉头皱了一皱,连忙插在袋里,吩咐家人,不准走漏消息,依旧踱到花厅。大家问起电报何事,他说没什要紧,不过说些京里琐事,大家也不便深问了。那知鄂抚缺苦,又系督抚同城,事事掣肘,所以万帅不什愿意。料想内里主意已定,不能挽回的了。当下藩台来见,同他商量委周道代理温处道,离了学堂,总算趁了他的心。次日,又打一个电报给胡道台,借银一万两,接回电答应五千,某庄划送,只得罢了。停了数日,果然奉到上谕,并着毋庸来京,藩台护院。
交代清楚,带了全眷赴鄂,雇了五号大船,用两只小火轮拖到上海。各官员备酒接风,自不必说。又看了两处学堂,认得了几国领事,谈起中国的前途,锐然以革弊自任。在上海住了三四日,就定了招商局江裕轮船的大餐间,前赴湖北。到的那日,恰好是五月中旬。向例官员五月里是不接印的,万帅却不讲究禁忌,当日便去拜见前任抚台,定了次日接印,又去拜两湖总督。轿子回到行辕,尚未进门,忽然有一个人外国打扮,把袖子一扬,鞺的一枪,把绿呢大轿的玻璃打穿了两层,弹子嵌在大门上。四个亲兵登时捉人,已不知去向了。四面搜寻,杳无踪迹。幸而抚台不曾受伤,却也吓得面皮焦黄。当下轿子,进了行辕,万帅到签押房换了便衣坐定,一声儿不言语。四个亲兵急得了不得,跪求邓门上说情。正是乱窜窜的时候,听见里面一迭连声叫邓升,邓升屁滚尿流的跑了进去。万帅着实动气说:“我遇着这样险事,几乎性命不保,你们倒没事人一般,来也不来。”邓升将帽子探下,跪在地下碰了二十四个响头,连称:“小的不敢,实因外面乱得慌,一时不敢进来。”万帅听得外头尚在那里乱,不觉惊皇失措,抖着身子问道:“什么乱?”邓升缓缓的回道:“不是乱,是闲人多。”万帅拍案骂道:“该死的东西!不叫亲兵弹压么?”邓升回道:“两个警察兵告假出去了。跟大人出去的四个亲兵,都跑在院子里。”
万帅更是动气,喝道:“谁要他们跑,快叫他们去弹压,以后留心,再有疏失,要他们的脑袋!”邓升捱了一顿骂,退了出去,把四个亲兵吃喝了一顿,叫他们在门口弹压,等到那些闲人散尽了,大家才得放心。接着就是道、府、首县禀见,停会两司也到了。万帅吩咐两司,饬警察局密查放枪的人。跟手制台也来回拜,万帅把方才遇险一节,亦说了个大概。制台道:“富有余党,虽经惩治,尚未痛断根株,这事只消警察局严查,不出三日,便有分晓,必须重办几个才好。”万帅道:“到底湖北民情强悍,要是江浙人,就有这番议论,也不敢有这番举动。从前李子梁在江苏任上,也遇着这种稀奇案件,是一个剃发匠出首的。据说有一班人偷着商议,结什么秘密社会,用什么暗杀主义,要学那小说上行刺的法子,将几位大员谋害了好举事的说话,亦曾约过这剃发匠入伙,又说我们大事办成是要改装的,你也没有主意。那剃发匠只当是真了,着实害怕,所以告发的。后来查得严紧,一个个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们有的出洋,有的躲在上海,仗着洋人保护,还在那里开什么报馆骂人哩。”制台道:“可不是吗?这都是报馆的妖言惑众,有些不安分的愚民,只道当真可以做得,想出那种歪念头来,弄到后来身命不保。兄弟晓得这个缘故,所以不准人挂洋人的招牌开报馆,现在汉口虽有报馆,却是要经我们过目才能出报的。”万帅着实佩服道:“老前辈这个办法果然极好,要是上海也能如是,那有意外之变呢?”制台道:“那却不能。上海虽说是租界,我们主权一些没有,竟算一个道逃薮罢了,说他则甚?”万帅听了这话,也只长叹了一声,没甚说得。当卜运者回来,到上房歇息了一会子。谁知这个档口,外面邓门上,正在那里把首县办差家人竭力的发挥,又是门房里的铺垫不齐了,又是上房的洋灯不够了,保险灯少了几盏子,茶叶是霉气的了,立刻逼住办差的一项项换的换,添的添。他又做好人说:“这些事是我替你们捺住,没教大人知道生气,叫你们老爷下回小心些。”首县里办差的家人,碰了这个钉子,一肚皮的闷气,走出去,嘴里叽哩咕噜,对他同伙道:“稀罕他娘!总不过也是奴才罢哩!摆他的那种臭架子!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要怎样讲究?门房里分明两堂铺垫,只剩了一堂大呢的,那堂好些的早塞在他箱子里去了。茶叶是我们账房师爷亲到汉口黄陂街大铺子里买的上好毛尖,倒说有霉气。洋灯四十盏,保险灯十三盏还不够,除非茅厕里也要挂盏保险灯才称他的心!你道这差是好办的吗?”他同伙道:“你仔细些,被人家听见,我们的饭就吃不成了!常言道:大虫吃小虫,我道是大官吃小官。论理,我们老爷也是个翰林出身,同这抚台大人原是一样的,怎奈各人的命运不同,一边是顶头上司,现任的抚台,他那昧良心的刮削百姓的钱,不叫他趁这时多花几文则甚?”
二人一路闲谈,回到首县,便合主人说知。那首县本是个能员,那有不遵办的?连忙照样添了些,又送了邓门上重重的一分礼,才没有别的话说。次日,万抚台接印,各官禀见,问了些地方上应办的事宜。第一桩是拿刺客,警察局吃紧,分头各处盘查,都说这刺客是外国的刺客,因为万抚台名望太高了,所以要刺死他,显自己的本领,现在人已回国去了,没法追究,只得罢手。从此督抚出来,添了十来个亲兵拥护。闲话体提。
过了三日,万帅便吩咐伺候,说是去看学堂。这番却不坐绿呢大轿了,坐的是马车,前后有警察局勇护着。到了学堂,学生摆队迎接,万帅非常得意。及至走入体操场,学生中有几个精壮有气力的,忽然将他抬了起来,万帅大惊失色,暗道:“此番性命休矣!”谁知倒也没事,仍旧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接见总办,那总办是个极开通的人,姓魏名调梅,表字岭先,本是郎中放的知府,因为办军装的袅是误了,制台为他学问好,请他做个书院的山长,后来改了学堂,便充总办之职。万帅是久闻大名的,当下见面,魏总办行了鞠躬礼,万帅说了些仰慕的话头。魏总办道:“大帅受惊了!方才他们是照外国礼敬爱大帅的意思。”万帅却不肯认做外行,连说:“那个自然,兄弟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可怪。”随即同着看了几种科学,万帅点点头道:“造诣果然精深,这都是国家的人材,全亏制军的培植,吾兄的教育,才有这般济楚。”魏总办谦言:“不敢!还要大帅随时指教。”万帅看见学生一色的窄袖对襟马挂,如兵船上兵士样式一般,甚为整齐,大加叹赏道:“衣服定要这般,才叫人晓得是学堂中人,将来要替国家出力的。上海学堂体操用的外国口号,我们这里不学他,究竟实在的多了,莫非都是制军之意?”魏总办道:“这都是晚生合制军酌定的。”
两下谈得投机,万帅就要在学堂吃饭。魏总办正待招呼备菜,万帅止住,说合学生一起吃。虽然这般说,魏总办到底叫厨房另外添了几样菜。万帅走到饭厅,见一桌一桌的坐齐,都是三盘两碗,自己合魏总办坐了,虽多了几样,仍没有一样可口的。
勉强吃了半碗饭,却噎了几次。魏总办实在看不过,无奈深晓得这位抚台的意思,正显得他能吃苦,并非自己不愿供给,他今要迎合他的意思,只得如此,饭罢,有一位教员,又呈上一部新译外国历史,是恭楷誊好的,上面贴了一张红纸签条,写的是:“五品衔候选州判上海格致书院毕业学生担任教员某恭呈钧诲。”万帅打开看时,可巧有梭伦为雅典立法时的一句,万帅皱一皱眉道:“我记得这梭伦是讲民约的,这样书不刻也罢,免得伤风败俗坏了人心术。”那教员哑口无言,扫兴而去。
始终这位教员,被魏总办辞退,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抚院回辕,依旧是魏总办率领学生站班恭送,万帅对魏总办谦谢一番,然后登车而去。次日,到各厂观看,却是坐的绿呢轿子。看过各厂之后,顺便去会制台,着实恭维一泡,说“湖北的开通,竟是我们中国第一处了。这都是老前辈的苦心经营。只是目今所重的是实业,晚生愚见,以为工艺也是要紧的,不知老前辈还肯提倡否?”制军道:“兄弟何尝不想开办工艺学堂,只因这省经费支绌,从前创几个学堂,几个机厂,弄得筋疲力尽,甚至一万现款都筹不出来。全亏前任藩司设法,用了一种台票通行民间,倒也抵了许多正项用度,现在这法又不兴了。库款支绌,朝不谋夕,如何周转得来呢?兄弟意中,要办的事很多,吾兄可有什么妙策,筹些款项?左右是替皇上家出力,同舟之谊,不分彼此的。”
万帅道:“那是应当尽力,但目下也只有厘金还好整顿,待会藩司计议,总有以报命便了。”正在谈得热闹,门上来回:“铁路上的洋员有事要见大人。”制军踌躇道:“铁路上没有什么交涉事件,他来找我则甚?”万帅起身要辞,制军留住道:“恐有会商的事件,请吾兄一同会他谈谈何如?”便吩咐那洋人进来。
不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