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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手术室门前两个大男人相拥而立,另外一个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们俩。过了很久,喉咙痛得发不出声,我才慢慢推开张凯辉,走出医院,这段路我走了很久,感觉连走廊都没有尽头。张凯辉一直跟在我身后。到了门口他圈住我的肩对我说:“在这儿等我,我去开车。”
我点点头,抬头看看泛起白肚的天空,看看几乎是空无一人的街面,感觉就像是一场噩梦──我更希望这是一场梦。
上车的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早就灵魂脱壳,宛如一具毫无知觉的僵尸,直到张凯辉把我送到家门口,我才有所反应。“我想去清华。”我说。
他愣了,但马上就点头答应。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依着我,但我没心思去揣摩这份难得的“真情”我满脑子都是刘博的身影,与血雨腥风的商场比起来,学校这块净土更能让我找回记忆的碎片。
我又踏上母校,不同的是再也看不到刘博的身影。我直奔东大操场,脱下羽绒服,疯狂地跑了起来。操场上的人非常少,估计是已经到了寒假的原因,加上天气非常寒冷,清晨上这里锻炼的寥寥无几。
我没命地跑着,一圈又一圈张凯辉远远地看着我。十年前,我也是这么跑,只是身边多了个刘博,他一直陪着我,告诉我跑圈儿能忘记痛苦和烦恼。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一个人孤独地跑着,跑着寒风刮在我的脸上,吹进我的嘴里。
我没有知觉,只想能尽快忘记发生的一切累了,改成走圈儿。张凯辉跑了过来用衣服裹住了我的身子,陪我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他没问我为什么。
最后我们俩坐在了看台上,我埋着头。他始终都搂着我,让我那冰冷的心感到一点点的温暖。
我们一直坐在这里,我跟他讲了许多关于我和刘博的故事。我告诉他刘博是我下铺,每当我不高兴他总能把我逗乐。
我告诉你我和刘博经常在这个操场上踢球,他总是耍乌龙,被我贬得体无完肤。我告诉他刘博总是帮我打开水打饭,但我从不觉得亏欠他,因为他是我哥。我告诉他考试前刘博总是很早就从被窝里叫起来拉我去荷花池附近背英语。
我告诉他十年前父母来北京看我结果遭遇空难,是刘博一直在我身边帮我摆脱这段阴影,甚至为了陪我没有回家过年。
我告诉他当年我没拿到全奖刘博差点儿就要陪我留在国内,而舍去弗吉尼亚大学的offer。我告诉他多少次我给刘博代笔写情书去追求他喜欢的女孩,代价是让他请客吃炸酱面。
我告诉他我从小家境优越,养尊处优,一点儿挫折都能把我击垮,是刘博教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一直讲着,张凯辉默默地听着,就这样到了天黑。
张凯辉已经饿得不行了,拉着我就冲到了王府井大饭店,竟然让我瞠目结舌地为我点了北京炸酱面!
我禁不住笑了一声,他告诉我:“我第一次到北京来的时候,有个朋友就是请我来这吃炸酱面,他说这里的味道最正宗。吃了之后我觉得不错!虽然我不喜欢吃面。”
他这纯粹是高射炮打蚊子,有谁说只有这里的炸酱面正宗?只要在北京,只要是面,只要放着酱──都是“正宗”炸酱面。本着有钱的就是大爷的说法,这几十块钱一碗面当然不会比别的地方差。
可是我一点儿也没胃口,动了两下筷子又放了回去。“怎么了?”他一边往嘴里夹菜一边问。
“不想吃。”“那──喝点什么?”我摇头。他放下筷子“你总得吃点东西啊!我从没见过你怎么脆弱过。”“哼。”我淡笑了一声,大学前我更脆弱!那时候我就不知道什么叫作苦,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失败!这是独生子女的悲哀。
“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做?”“没考虑。我想去看望刘博的父母,他们都在农村,还不知道刘博的事。我想去安慰一下这两个老人,毕竟他”我说不下去了,眼眶有点潮湿。
“他父母家在哪儿?”“鸡西。”“哦?”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我陪你一起去。”“不用。你忙你的,明天你不是要去香港吗?”他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说:“给我五天时间好吗?处理完了我来找你。”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第二天张凯辉就去了香港。我去医院处理了刘博的后事,廖正宏从头到尾一直在帮我,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事后廖正宏问我博远要怎么办。我告诉他博远一直是刘博的事业,如今他不在了,我也不想做了,准备彻底退出商场。
廖正宏犹豫了一下决定接过博远,我答应了,但让他把属于刘博的股份退出来,折换成现金,我把这些钱以及刘博生前所有的东西还有他的骨灰带给他家人。
两天后廖正宏就把一张存折交到我手中,并送我上了去鸡西的火车。我没等张凯辉,也没带手机。
这是属于我的时间,我想单独体会刘博的过去,单独感受他的气息。到了鸡西,正好赶上大雪,零下三十几度的低温让我的血液几乎冻僵,手脚不听使唤,耳朵稍微一碰就能掉下来。
我抬头看着漫天大雪,刘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白皑皑的世界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
他家在农村,我打听了两天才找到那栋淹没在大雪中的两层小楼。一个看起来像四十几岁的人开了门,我猜他应该是刘博的哥哥。
我告诉他我是刘博的同学,并告诉他我的来意,他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我拉进屋,但从那张久经风霜的脸上已经看出无限的悲伤。
他说几天前有人告诉他刘博出车祸死了,他们都不相信,他父母天天以泪洗面,因为刘博是他们家的骄傲,也是全村的骄傲。
我们说着,他父母从楼上下来,佝偻着背,瘦弱的身躯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我冲上去,扶住了两位老人,他们在炕上坐下,他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我轻轻地拥抱着她,告诉她我永远是他们的儿子。那颤抖的身躯非常单薄,似乎我一使劲就能碰碎那副骨架。“大妈,大伯,到北京去住吧,那儿比这缓和,环境也好。”我想把他们接到北京照顾他们。刘母摇摇手。
“我们家二娃儿也总念着接我们去那地儿,我们都不去。你想想啊,我们在这儿呆了几十年了,你让我冬天离了炕我还真不习惯咧!
娃儿他爹也是,城里的东西我们使唤不来,去了反倒难受。”我告诉她我会常来看望他们,她露出欣慰的笑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娃儿,有你这话就够了,大妈心里非常踏实。”
我们聊了很久,他们跟我讲了刘博的过去,讲了他的童年,讲了他的孝顺,他的懂事我眼前隐约看见刘博坐在我对面冲我乐。
晚上我住在刘博的房间里,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略带霉味儿的棉被充满着刘博的气息,感觉他一直睡在我的身旁。
就是这样俭朴的家庭,这样朴实的父母养育出一个优秀的儿子──考上名牌大学、申请全奖去美国留学、白手起家成为知名的企业家我爬了起来,开了灯,仔细地抚摸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感受着刘博的过去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外头依旧飘着鹅毛大雪。我和他们全家在屋里包饺子。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样阴沉,只有刘博的侄子刘晓军给这个充满哀伤的屋子带来笑声。
他喜欢绕着我转,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样子还有点儿像刘博的,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逗他玩儿。这个九岁的男孩儿包饺子的水平比我还高,从他手上完工的“成品”个个都像个元宝,缝合处的几道褶子做得非常漂亮。
而我的总掉馅儿,包都包成这样,更别说!皮儿。我告诉他们从小到大我过年都不吃饺子,大家围炉吃火锅,吃鱼吃肉“年年有余”晓军总喜欢那双沾满面粉拽着我的衣角问我南方是什么样子的,我说冬天那里没有雪,树上的叶子还是翠绿的。
他抬着头看看天空,嘟哝着嘴想了半天。“叔叔,那儿不能打雪战吧!”“不下雪哪儿来的雪战!”我乐了。他晃着大脑袋皱起了眉头。“那儿有鸟儿吧?”
“当然有。”我不知道他问这干什么,眼睛还是专注着手上的饺子皮儿。“那可以打鸟了!欧呜──欧呜!叔叔,带我去南方打鸟吧!”原来他想扼杀无辜生命破坏生态平衡!我摇摇头说不行,告诉他鸟儿也有生命,是我们的朋友。
我问他如果让你去伤害朋友你会吗?他咧着嘴露出两颗大兔牙说不会,然后窜到我怀里说是要当我老师,教我包饺子。这我倒挺乐意。北方过年一般要在年前包很多饺子,几乎全家人都围坐在一起,包着各种馅儿的饺子,这一包就是一整天。
到了下午我的动作就熟练多了,包出来的饺子比较美观,但晓军对他的学生的手艺还是不满意,一会儿告诉我这里要捏紧,一会儿叫嚷着露馅儿了!刘博的父母在一旁禁不住笑出声来。
正当我正虚心求教时,传来敲门声。“我来!”小家伙一个鱼跃就冲去开门,他爸爸也跟了上去。不一会儿一个小脑袋就探了进来:“叔叔,您是叫王欣不?”
我莫名其妙地点了头,随即放下手中的饺子皮儿跟着晓军出去。刘博的哥哥刘丰正在和门外的人说话。只听外头的人说:“是,我是他朋友!”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我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边,对刘丰说:“对不起,他是我朋友”“我也是刘博的朋友。”张凯辉补充了一句。刘丰急忙说:“快,快进来,外边儿雪大!”
张凯辉看着我,我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进来,他才迈腿进屋,身上都是雪花。这种天气对于一个香港长大的大少爷来说真是受罪!没等我开口他就向所有人介绍自己:“我叫张凯辉,是刘博的朋友,也是王欣的朋友。”两位老人对这么一个千里迢迢来“慰问”
他们的年轻人感激得老泪纵横,紧紧握着张凯辉的手迟迟说不出话来。为了缓解此时的悲伤气氛,我急忙说:“我们正在包饺子,正好你也加进来吧!”
晓军在一旁很配合地叫道:“对,大家包饺子咯,王叔叔,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看,又开馅儿了!”老人们转头看看孙子手中那个“开嘴”的饺子,含泪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