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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早晨,别人都还没有醒来,四下里静悄悄的,格温姨妈从床上探出身子,把电水壶里的水烧开,沏了一壶早茶。她给丈夫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起身去把第三杯端给汤姆。
她端着茶走过小小的门厅,突然刹住脚步,被眼前看见的情景惊呆了:套房的正门是昨天晚上阿伦亲自锁好的,现在却开着。在那噩梦般的一瞬间,她想象出了各种可怕的画面:带着万能钥匙的窃贼,带着撬棍的窃贼,带着麻袋准备装赃物的窃贼他们每个人都蒙着黑色面罩,手里拿着一件致命的武器——大头短棒,左轮手枪,匕首,金属管子
手指突然一阵剧痛,把格温·基特森从对窃贼的幻想中唤醒过来:她颤抖得太厉害,热茶从杯子溅到了托盘里,烫着了她端着托盘的手。她赶紧把杯子和托盘放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与此同时她看清了为什么正门会一直开着:门缝底下被一双卧室拖鞋卡住了——那是汤姆的拖鞋。
想象中的夜盗一下子消失了。这件事肯定是汤姆干的。她想起汤姆刚来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一天夜里,他们发现他从床上下来,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她还想起了当时阿伦说的一些过激的话,因此,她决定这次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
首先,她朝门外的楼梯平台上看了看,没有汤姆的影子。然后她把拖鞋从地上拿起来,关上门,走进汤姆的卧室。汤姆在床上睡得很香——绝对不是装睡,这点她可以肯定。格温姨妈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双泄密的拖鞋,不知道该对汤姆说些什么。她必须骂他一顿,但她又不想对他太严厉,搞得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很不愉快。
结果,就连格温姨妈准备好的比较委婉的批评也没有说出口来。她把汤姆叫醒后,汤姆表现出来的反应使她大为惊慌。只见汤姆睁开眼睛,紧接着又死命地把眼睛紧紧闭上,似乎不敢看某个可怕的场景。他闭着眼睛,嘴里胡乱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不要这个时间!不要现在!”
格温姨妈扔掉拖鞋,扑通跪在床边,伸出双臂搂住汤姆。“怎么啦,汤姆?你已经醒了。现在是早晨。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事了。”汤姆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看,然后又打量四周,似乎他本来以为会看见另外的人——和另外的地方。“你做噩梦了吗,汤姆?咳,反正已经都过去了。知道吗,现在是星期五早晨,明天你就要回家了!”
汤姆没有回答她的话,但是慢慢地,他那不自然的呆滞神情不见了。姨妈吻了吻他,然后悄悄出去给他再端一杯热茶。姨妈只对丈夫说了一句:“为汤姆自己考虑,他确实该回家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睡不踏实——做噩梦——”她给那双拖鞋找到了一个新的解释:“即使他半夜里起来梦游,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格温姨妈没有对汤姆提起那双在门口发现的拖鞋,而汤姆呢,本来就奇怪自己怎么会回到这里来的,后来发现拖鞋就在床边,还以为这只是这件蹊跷事情的一部分呢。被子下面还藏着哈蒂的那双把他带到伊利去的冰鞋——鞋带缠绕在他左手的手指上,可是他人却在这里,在星期五早晨,在基特森家的套房里。他本来以为肯定能用他的时间换得在哈蒂时间里的永恒,没想到,他只在哈蒂的生活中度过短短几个小时就回来了。
“不过这也许都怪我在马车上睡着了。”汤姆想,他拿定主意,下次再也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他还有一次机会:他还有今夜。今夜,他要到下面的花园去,在那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他犹豫要不要带上滑冰鞋。如果仍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他倒愿意在池塘或草地上滑冰,但他不愿意像上次那样完全舍弃了花园。
说不定,花园里的季节是夏天呢,就像以前那样
说不定,今夜当他打开通向花园的门,迎接他的将是温暖、柔和、弥漫着花香的空气。草坪那边的紫杉树也在欢迎他。他将走过日晷小路,再向右一拐,顺着紫杉树和榛子树桩之间浓荫密布的小径跑过去,最后来到阳光下的芦笋地旁边,说不定还会看见亚伯在那棵早熟的苹果树旁挖辣根,而哈蒂呢,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兜着她那件蓝色的围裙,等着编故事讲给他听呢。
“因为花园里的时间是可以后退的,”汤姆提醒自己,“她今天夜里又会是一个小姑娘,我们在一起玩游戏。”
星期五主要用来为汤姆回家做准备。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箱子擦得干干净净,重新贴上了标签。姨妈带他出去买东西,让他挑选在火车上当午饭吃的点心,还有他打算送给爸爸、妈妈和彼得的小礼物。汤姆没法假装对仿佛如此遥远的事情感兴趣。他大概要过好几年之后,才会在明天再次看到自己的家呢。
那天夜里,格温姨妈让两个卧室的门都开着,这样如果汤姆从床上溜下来,她就能够听见。汤姆注意到了姨妈的这个计谋。但经过这几个星期的练习,他半夜里悄没声儿行动的技巧大有提高。他出了套房,开始往楼下走,并没有惊醒熟睡中的人。
他刚才从他卧室窗口看到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当他一步步走下楼来时,他几乎看不见楼梯平台上那扇长方形的窗户。“不过没关系。”汤姆说,他胸有成竹地摸索着走下楼梯,进入大厅。
这时他停下脚步,仔细地听着老爷钟的声音,似乎它会给他带来什么信息。但是大钟只关心它自己的事情,滴答,滴答,它的声音好像在有规律地责备汤姆的心脏跳得太快。
他穿过大厅,在旧鞋柜那儿往左一拐,就到了花园门口。他突然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去:他使劲地对付插销。尽管他手指模到的插销似乎不大对头,但他不允许自己这么想。
“我要到花园里去。”他低声地说。大钟在他身后滴答滴答地走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他终于把门打开了,外面也是夜晚,和屋里的夜晚一样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没有霜冻的气息,也没有夏日里残留的花香和青草树叶的芬芳。空气里似乎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有一股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淡淡的怪味儿。
“这没有关系。”汤姆说。黑暗也没有关系,因为现在他对花园里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即使蒙着眼睛,他也能找到方向。那么先去哪儿呢?穿过草坪,到紫杉树那儿去吧。
他往前一蹿,撒腿跑了起来。他没穿鞋袜的脚踩在冰冷的石头上。突然,他撞在一个高高的金属东西上,它的盖子滑下来,哐啷啷地砸在石头地上。汤姆闪身一躲,继续朝紫杉树的方向跑去,可是离紫杉树还有好远呢,他却重重地撞上了一个木头栅栏,他这才知道他刚才闻到的怪味儿是杂酚,这片栅栏就是后院周围那道用杂酚处理过的木头栅栏,那个黄胡子男人的汽车就停在这院子里,房客们的垃圾箱也放在这里。
他转回身,没命地朝大房子跑来,就像一只被狗追赶着的老鼠。看来,他不可能打算再做一次尝试,因为他并没有关上花园的门;他也不可能打算回到床上去,因为他停在了大厅中央老爷钟的旁边,轻声哭了起来。老爷钟冷冰冰地滴答滴答走个不停。
楼上平台上什么地方的一盏灯亮了,就着灯光,他看见一个人影从楼梯上下来。他从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她,但他还是大声呼唤着向她求救:“哈蒂!哈蒂!”
整幢大房子里的房客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了。汤姆的呼喊像一只小鸟的惊叫,一直传到最顶层的套房里,吵醒了巴塞洛缪太太的美梦,她正梦见六十多年前她在一个施洗约翰节1举行的婚礼呢。那楼下的呼喊声似乎在喊她,于是,巴塞洛缪太太像她的房客们一样睡眼惺松、迷迷糊糊地开了灯,从床上爬起来。
阿伦·基特森一步跳下最后几级楼梯,冲过去一把抱住汤姆。男孩哭着拼命挣扎,就好像他要被抓去坐牢似的。接着,姨夫感到汤姆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哭泣声也变得有气无力,但似乎永远也止不住似的。
阿伦姨夫把汤姆抱上楼,姨妈正等在那里。然后姨夫又下楼去关上花园的门,安慰住在底层的那些房客。随后他来到自己住的二楼,向那里的其他房客解释说,他妻子的外甥刚才梦游来着。最后,他上楼来到巴塞洛缪太太的套房。他发现她的正门开着,但拴着铁链。巴塞洛缪太太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被她刚才听见的喊叫声弄得心烦意乱。她听了他的解释,但似乎并不相信,甚至似乎并没有听懂。她问了他许多越来越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将一些问题反复地问了又问。最后,阿伦·基特森失去了耐心,唐突地向她道了一声晚安,匆匆回到楼下他自己的套房。
格温姨妈打发汤姆重新回到床上,给他喝了热牛奶,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她听见丈夫在门厅里,便走了出来。“我要一直守着等他睡着,”她低声说,“他似乎受了惊吓。我想这是因为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独自站在暗处,他不知道自己在大厅里——至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看,”阿伦姨夫说着,举起一双老式的冰鞋和冰刀,“他手里拿着这些。”
格温姨妈迷惑不解。“就算他在梦游,这又是着了什么魔呢?”
“我真想知道他是从哪儿弄到它们的。”阿伦姨夫好奇地端详着冰鞋,“它们最近还上了油,被擦得亮亮的,可是看上去倒有五十年或一百年没有用过了。我真不明白”
“你千万别去问他,阿伦。你答应我这一点。他现在不能再烦心了。”
“好吧。既然这是他的冰鞋——肯定不是我们的——那么明天他出发前,我还是把它们跟他的行李放在一起吧。”
格温姨妈正要返回汤姆的卧室,突然想起一件令她疑惑的事情:“他大声叫嚷的时候,从楼上听起来好像在喊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他在喊他的妈妈,或者爸爸?”
“不。我觉得他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不可能。他只是大声尖叫。”
1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日.英国的四个结账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