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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时务沉默片刻,好奇问道:“你能够操控这座天地光阴流逝的快慢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霎时间,余时务眼中所见,异象横生,大雪骤然停歇,转眼间便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成群结队的稚童在岸边放飞纸鸢,梅雨连绵,夏汛暴涨,江上明月夜,水波不兴,纹如画线,有一渡客似神仙似精怪,身形瘦于孤竹,道衣白如野云,只见他脚踩一叶扁舟,无需船夫撑蒿,衣袍飞动,飞越江面。秋风瑟瑟,有那村民闹哄哄扛着两只装有男女的竹笼来到水边,最终又迎来一场天寒地冻时节的鹅毛大雪。对余时务这个旁观者而言,四季更迭的风景,各时风土人情,就像是一册被看客快速翻页的画页,在这个过程当中,余时务这副体魄能够完全感知到节令的冷暖变迁。可就在余时务认定陈平安确能随意控制光阴长河之际,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悬在余时务眼前,打了个响指,“一叶障目,听说过吧?”
言语之间,余时务惊骇发现自己和陈平安如同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幕中,陈平安笑了笑,“一叶障目,这片树叶,既然可以让人看不见什么,当然也可以让人看见什么,无非是匠人于一叶之上微雕。相较于争取辛苦经营出一座无缺漏无瑕疵的小天地,在你的视野上动手脚,会不会更省时省力省钱省心些?”
就在余时务将信将疑之时,陈平安却已经将余时务拉回“原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自语道:“先前参加文庙议事,在一处渡口,有幸与郑先生结伴散步了一段路程,郑先生期间说了一句怪话,让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说‘我曾看到两片完全一样的雪花’。”
余时务弯腰从岸边捡起一些稍薄石子,朝水面丢去,打起了水漂,激一串串并不相连的涟漪,朵朵水花从大到小次第开。
就在此时,从水中姗姗然走出一位水雾弥漫的妙龄女子,绿衣黄冠,亭亭玉立,言称只要猜得到她的姓名,就可以入赘水府。
余时务看了眼陈平安,本意是这是闹哪一出,猜灯谜?陈平安笑着提醒一句,“得水能仙,翠袖黄冠。不能提醒道友更多了。”
那位水仙满眼希冀,痴痴望向余时务,只是后者却如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一般,她等了会儿,没能等到答案,她只得幽幽叹息一声,“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玉英惜与公子有缘无分,先行别过,后会有期。”
余时务想要找回场子,指了指身边陈山主,问道:“仙子为何厚此薄彼,不找我身边好友问上一问?”
她微笑道:“吾好以貌取人。”
余时务哈哈大笑。
陈平安神色自若。
等到那位水仙折返水中,陈平安打趣道:“余道友以后要多读书啊,这不就错过了一桩姻缘?”
余时务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肯恢复我的真身和境界?”
大致可以确定,自己当下这副皮囊,属于一种不常见的“阴神出窍远游”,真身则被陈平安不知拘押、压胜在某地了。
先前恢复记忆,就像……一副空皮囊如空水缸,被人从隔壁水缸勺水倒入其中。
陈平安笑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就当我是个当铺掌柜好了。”
当铺?
细究之下,还挺形象。确实是个不错的比喻。
余时务说道:“那就互换身份,换成你试试看?”
陈平安默然,转头笑望向余时务。
余时务心神震撼。
难道?
“我余时务”才是陈平安,眼前“陈平安”才是真正的自己?
陈平安拍了拍余时务的肩膀,忍俊不禁道:“别紧张,我暂时还没有郑先生的那份本事。”
余时务没来由有些焦躁,他倒是想要既来之则安之,但是这一路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何止是一句“新天下耳目”可以形容的,何况总这么拖着,手不着天脚不着地的,总是让余时务觉得不踏实。陈平安笑着安慰一句,放心吧,我不会在此久留,再带你去看几个地方,到时候你决定要不要跟我搭伙,联手做点不一样的事情,只要你点头了,我就撤出此地了……听到这里,余时务询问一句“我要是始终不肯点头呢?”陈平安便笑着回答一句,“我不是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对你管用,对我当然也是管用的。”余时务满脸无奈,这厮摆明了是要跟自己耗着,就看谁能熬过谁?之后余时务见到了一幅画卷,画中一位负笈游学、庙寓在此的年轻士子,挑灯看书至深夜,倦怠难支,伏案而睡,思绪如一片卷云,于头顶三尺如香烟冉冉升起,梦境内容如画卷在云中显现,男子正梦见一位貌美的豆蔻少女,持响板而清歌,奇花异草杂生于屋侧山石,下有驴子饮水于槽,旁有一棵参天高树,树梢悬一弯新月挂于空中,月内有一座小如芥子的广寒宫,纤尘不染的天上宫阙内,又有清冷女仙,正在对镜梳妆,镜中除去仙子面目,犹有屋内墙壁上一幅画卷的映像,正是一位士子伏案寤寐图,恰似棋谱的三劫循环。
陈平安为余时务解释道:“这里的弈棋高人,只需对照那几千部棋谱落子就是了,大可以按部就班,如同照抄书本文字。不同棋力的棋手,就给他们配备不同水准的棋谱,你若是不亲自入局对弈,足够让你连续看好几年光阴都无破绽。至于市井常见的路边摊赌棋,摆的都是象棋残谱,全都是些看似刁钻的定式,布置起来就更容易了。当然,这些手段归根结底,都是走在前人路径上,抄了近路,取巧的捷径。谈不上别开心裁。”
余时务皱眉问道:“假设我事先并不清楚进入了幻境,但是心中存疑,而我又是一个精通弈棋的高手呢?”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不会进入这座天地。比如你可能会走入一处尚未出现围棋的地盘,等你置身其中,若有闲情雅致,就可以成为此道的开山鼻祖,这份欢愉,可能会打消掉你的一部分质疑?”
余时务摇摇头,“手民误植,一字之差,歧义丛生。”
陈平安笑道:“碑帖临摹,到底是学笔锋还是刀锋?”
余时务转移话题,“受限于你真身的底蕴,所以这些幻象天地的……品相都不高?先前出现骑鹿仙人和女子水仙,就已经是你的术法极致了?连同我在内,加上那些仙府遗址的旧主人,所有真相加在一起,得到的‘一’,注定不会高于你当下境界所储藏的灵气总量?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这些‘人’,与山河万物的合集,约等于你?”
陈平安笑道:“对也不对。”
余时务好像抓到了一点灵感,自顾自追问道:“万千布置,笼统言之,就只是相当于一座由你人造的下等福地吧?”
陈平安说道:“拭目以待。”
市井,江湖,庙堂,最后才是仙气缥缈的山上。就像一位营造匠人的练手,由易到难,循序渐进。
可如果技止于此,那撑死了也就是一座白纸福地的真迹下一等,在山巅修士眼中,自然难言“造化”二字。
于是余时务很快就看到了一处好似天下龙脉起始的巍峨山巅,有个袒胸露乳的老者,面容被烟雾缭绕遮掩,只见其大腹便便,鼾声如雷,每一次呼气,都从嘴中吐出五彩绚烂的天材地宝,划出一条条流光溢彩的轨迹,散落天地各方。
余时务怔怔出神,感叹道:“若非幻象,至少就是一座中等福地的规格了?你哪来这么多的灵气储备?”
陈平安说道:“实不相瞒,我落魄山,家底不薄的。”
毕竟一趟跟随礼圣远游天外之行,收获颇丰。
余时务鬼使神差冷不丁蹦出一句,“你如果,我是说如果,被你搜集到了整个人间的金身碎片,那你岂不是?”
说到这里,余时务自己晃了晃脑袋,太过异想天开了。一旦成事,陈平安岂不是可以重建一座万年之前的天庭?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想过,仅限于想过了。不止是此事难度过大,几乎注定是一场竹篮打水的空想,我还要担心此举陷入类似三劫循环的境地,就早早掐灭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余时务双手抱住脑袋。
陈平安说道:“从不怀疑世界真实与否的人,所处世界就一定真吗?坚持质疑世界真实与否的人,所处世界就一定假吗?”
“关于‘我’之真假,最想知道答案的,只说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两个。”
“陆沉,郑居中。”
“最有资格给出答案的,也是两个。”
“佛陀和道祖。”
余时务听到这里,小心翼翼问道:“那么至圣先师呢?”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至圣先师好像不太计较这个。”
余时务沉默许久,终于第一次敞开心扉,“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了。”
万年之前,一场共斩。
余时务就承载了一份不堪重负的因果。这对即便是修道天才的余时务来说,也是一种苦不堪言,例如凡俗夫子的未雨绸缪,买把伞即可,等着下雨天,但是余时务得有手段,让老天爷不下那场雨,如何做得到?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余时务将身外事都看得很淡。就像那邯郸道左的客栈内,所见一连串幻境中的某个人物,那个酒肆老板娘的寡妇,她已经根本不在乎明天的命运是好是坏了。余时务一想到她,就会想到自己,再想到酒肆外被风吹着的布幌子。
似乎这一切,都是陈平安对自己的暗示?是一种……算命?
大概是猜到了余时务心中所想,陈平安说道:“你这就像自己给自己算命,接下来呢,就这么等着了?那你知道市井坊间和凡夫俗子,他们找人算命的意义何在吗?意义在于若是算出了好命,就只管放心前行,若是算出命不好,就得换路修行,得有转念回想,要摆脱某些熏习,故而修道从来不止在山中。无缘不合,无债不来,如何将孽缘变成善缘,讨债之人如何烧掉借据,还债之人如何了清债务,就是所有人的修行。”
余时务听闻此言,脸上愁容转淡。
陈平安说道:“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今身该不该为前身还债,今世需不需要为来世负责。”
余时务茫然无措。
陈平安笑道:“本来还有一个问题,暂时算了吧,等你想明白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再问不迟。”
余时务头大如斗,摆手道:“别问别问。赶紧换个地方。”
修道成仙大不易,一处山清水秀的修道之地,有那历史悠久的仙家府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山川秀美,来龙去脉,灵气清净充沛,需无浑浊之气。他们来到一处仙家屋舍,女子闺阁?修道之人,在道场内端坐蒲团,闭门心斋,或焚香,或点燃符箓,都是山上常有的计时之物,用来帮助练气士确定大小周天的。只是屋内装饰,过于脂粉气了些。空无一人,必然是一位练气士的女主人似乎暂时未归。先前看那山门牌坊和山间崖刻,余时务判断这里应该称之为秦望山花蕊峰。
此时此地此景如“止境”。
余时务问道:“这是你打造山上仙家的……模板、范式之一?”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比起一般女修,屋内装饰之物要更多些,略显臃肿繁杂了,不过还算符合她目前身份、年龄和心境。”
“十七岁,她在上山之前,出身顶尖豪阀,上山之后,受到师门长辈的宠溺,经常下山历练,手头宽裕,不缺钱,嗯,简单说来,就是她到了闹市店铺,就可以花钱都不带眨眼的,只管买买买。”
“这些年,她就时常自怨自艾,一直嫌弃自己的皮肤略黑了点,还有就是眉毛稍微粗了点,再就是她觉得自己不够瓜子脸,但是因为山上有山上的讲究,要比山下市井的‘破相’更有说法,曾经有位师姐告诫过她,千万别想着动那张脸。凡俗身弱之人,以及江湖习武之人,频繁开口都容易散神气,而入山修仙之人,本就属于好命中的好命,就更动不得一张脸的五官了,所以一旦动了根本,长远来看,注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余时务随手拿起梳妆台上边的一只籽料玉雕鹿衔灵芝小粉盒,砣痕清晰,一看就是手工打造的精巧物件,问道:“在这座天地,第一架古玉磨轮砣具在哪里?”
陈平安笑道:“问了个很关键的好问题,你总喜欢说自己不谙世情庶务,实属过谦了。”
余时务说道:“托你的福,得以在此云游千年,我再对身边事物不上心,总还是有几件过目不忘的事物。”
画案那边,搁放着紫檀木架的砚屏,还有一对白釉瓷器的太狮少狮香薰,靠窗花几那边,并排搁放三只水仙瓷盆。
真可谓是琳琅满目,精彩纷呈。
余时务视线游曳而过,“它们都有来历?”
陈平安点头道:“都有各自的传承和故事,值钱的古董珍玩嘛,最重视一个流传有序,没点背景故事,就没那么值钱了。比如桌上只美玉堂珍玩款桥耳炉,又名凤眼炉,内刻三字,姜娘子。是开国皇帝御赐给国子监初代祭酒的,是她所在家族的传家宝。还有那把师门赐下的玉竹扇子,一边扇骨刻十八罗汉,栩栩如生。另外一边刻字,蟠桃结实三千岁,笔底能开顷刻花。我在上方曾吃过,至今犹醉一天霞。扇骨两边分别署寿眉,梦吉,都是当朝屈指可数的竹刻大家。其中最值钱的,她以为是那只香炉,实则不然,真正称得上是仙家福缘的,是她去年从路边摊捡漏买来的那把古铜梳妆镜,篆刻巫山二字。不过此物比较烫手,因为在这里,属于那种旁门左道的法器,将来某天,她才会知道古镜是一处既可以是旖旎香艳也可以是道法玄妙的云雨秘境。”
余时务佩服不已。
“其实耗费心思最多的,是这个。”
陈平安丢给余时务一本仕女图画册,余时务接过手后,翻开一看,原来每一幅画页都绘同一貌美女子,只是有着不同样式的妆容,各类发钗和衣裙。
余时务哭笑不得,陈平安一本正经说道:“衣食住行,衣字当先,马虎不得。”
余时务约莫是受不了这里的浓郁脂粉气,放下画册,推窗远眺,喃喃道:“陈平安,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会跟你起冲突。”
陈平安笑道:“过奖了。”
陈平安拿起那本被余时务放回原位的画册,随口问道:“余时务,你有某种比较特别的成就感吗?”
余时务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看待修行比较轻巧,做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致,真武山自有传承,我虽然辈分比较高,但是历来不需要我来担责任挑担子,既无希冀或是野心,何来满足或是成就。陈平安,你呢?”
陈平安笑道:“年轻那会儿,是随便买书可以不用看价格。还有路上遇见高人,可以心平气和。”
余时务点头道:“锱铢必较,小气挣钱,豪掷千金,大方花钱,取舍在己,倍感痛快。”
好似记起一事,余时务似笑非笑,“有个小道消息,说年轻隐官在那城外厮杀,曾作女子装束,瞒天过海,杀敌赚功?”
陈平安竟然连否认都省了,大言不惭道:“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记得剑气长城那边最早泄露这个内幕的,好像是陆芝?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
为了消弭掉这个传闻的影响,陈平安还曾琢磨出一个类似往酒里兑水的法子,就是让林君璧那几个白眼对青天的潇洒美少年们,有样学样,可惜都被拒绝了。
陈平安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谁的消息这么灵通?”
余时务自然不会傻乎乎泄露消息来源,玩笑道:“这是打算先堵门再堵嘴,谈不拢,就杀人灭口?”
陈平安无奈道:“不至于。”
余时务收起笑意,沉声说道:“想好了,我愿意将这里当作修道之地,逃难也好,改命也罢,我都信你一次。我发个誓?”
陈平安摆摆手,“有些人对天发誓屁用没有,但是有些人说话比发誓更有用,你属于后者。”
余时务约莫是解开了心结,性情有变,让他眉眼明亮几分,笑道:“我信得过自己,只是无法完全相信陈山主。你得发个誓。”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回难得以心声开口言语,“事先说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么万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层缓冲。第一,我只能尽量保证你不会身死道消,不会因为有人故意阻碍那个存在的物归原主,就让你某天暴毙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处置余时务的真身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运,一切只为了防止那个存在重返巅峰,得以补全身躯。这些是针对阴谋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门来,跟你要债,我也只能说是帮你从中斡旋,打个商量,争取让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记忆。”
万年之前,人间第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开天之功又有分裂之过的兵家初祖,由于功过不可相抵,此人身躯被斩为五份,他的魂魄则被囚禁万年。人间武道,始于此人。
按照陈平安得到的线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着一份武运,此外余时务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其中一份武运,再加上师兄崔瀺的暗中谋划,文庙授意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师,将其余两份武运赠送给真武山余时务,最后一份武运归属,当是在西方佛国某地。显而易见,一旦宝瓶洲被蛮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还是说服文庙,最终让三教祖师点头,总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来其余两份武运,悉数归于余时务一身,届时会以余时务作为类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负责“接驾”提前出狱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尸还魂也好,鸠占鹊巢也罢,总之就是让后者降临人间,作为提早结束囚禁和补全武运的报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芦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蛮荒。
一旦兵家初祖现世,重返人间,而且愿意出手帮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义之大,丝毫不亚于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余时务十分豁达,洒然说道:“我心里有数,那几份武运根植于魂魄极深处,任谁有通天造化,也很难做到抽丝剥茧,所以我根本不敢奢望肉身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够让我保留大部分记忆即可。比如现在这幅尊容,习惯成自然,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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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轻松很多了。”
余时务问道:“既然这是一场公平交易,你想要从我这边得到什么?”
陈平安说道:“需要你做两件事,第一件,很浅显,就是你与另外两位道友一起,你们必须各自穷其心智,精诚合作,逐步完善这座小千世界。”
余时务点头道:“乐在其中。第二件事呢?”
陈平安反问道:“你学过拳吗?”
余时务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苦笑道:“在我知道那个真相之前,没兴趣学拳,知道真相之后,当然是更不敢学拳了。”
陈平安说道:“余道友,说句可能比较刺耳的真心话,你们修道之人,没有反客为主的心思,是不是太过暴殄天物,辜负仙材资质了?”
余时务笑道:“假设换成是你,就要争上一争了?”
陈平安笑而不言,只是一步跨出,带着余时务离开仙家府邸,径直来到那处遗迹的青色河畔,将那两位女子喊来跟前,“帮你们相互引荐一下,这位是余时务,余道友。她们是蛮荒女修,真名萧形,马府厨娘,化名于磬。接下来,我会放开大部分禁制,让你们自由往来于多数的幻象天地。”
如此一来,五行有三。
于磬神色木然,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真是度日如年一般的惨淡光景。反观萧形眼神炙热,终于又多了个聊天解闷的对象。
陈平安悄然撤掉于磬身上的那条光阴流水,这让脱离那座无形牢笼的于磬瞬间神识清明起来,只因为她一时间无法适应,颓然坐地,大口喘气,汗流浃背。萧形想要去搀扶,立即被于磬厉色训斥,萧形笑得花枝招展,她伸手指向体态丰腴的妇人,好似邀功一般,与陈平安和余时务言语一句,说她不是心心念念想着当剑修嘛,我就好心好意,帮她打造出了一把品秩很高的本命飞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鸩酒……余时务见此便有些头疼,以后就与她们朝夕相处?
陈平安分别交给他们一些金色的树叶,“既是幻象天地所在,又是开门的钥匙。”
陈平安微笑道:“补漏趁天晴,读书趁年轻。不懂装懂永远饭桶,边学边问才有学问。你们共勉。”
如果说一个人的记忆,是所有情绪的寄托之所。
那么这些树叶上的每一条脉络,就承载着千百个故事的悲欢离合。可能是蹇驴无故坠井,兴许是风月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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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马苦玄缓行积雪中,笑道:“机会难得,趁着我谈兴正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说实话,某些老黄历,我所知道的真相,任你陈平安经历再多见识再广,也未必有我清楚。”
陈平安果然开口问道:“你为何不主修雷法?岂不是事半功倍?”
因为陈平安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位躲在大骊京城的老车夫,是远古雷部斩勘司的主官神灵,而他明摆着对杏花巷马苦玄押注最重,寄予厚望最多。显而易见,马苦玄是雷部高位神灵转世无疑。而人间众多声音类别当中,回旋最激荡者当属雷鸣。
记得当年有一尊高位神灵从天外降临在桐叶洲陆地,继而跨海登岸宝瓶洲,但是最终被崔瀺和齐静春联手击败,神祇正是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回响者”。
马苦玄同样没有任何隐瞒,道:“就凭我的前身和根脚,再加上这一世皮囊的修道资质,马苦玄这辈子还需要修行什么雷法吗?也就是龙虎山天师府不识货,不然就是那个赵天籁算到了真相,可惜他脸皮薄,不肯放低身架与我请教,不然我还真不介意帮着他们将五雷正法拔高一层境界。”
陈平安一时语噎。
马苦玄乐了,难得让这家伙吃瘪一次。
抬手抖袖,马苦玄拂开眼前一大片落雪,出现了一金一银两种丝线,金色的脉络,稳固坚牢,几乎纹丝不动,只是色彩有深浅之别,似是寓意人与人之间的因果,每条飘忽不定的银线,则代表每一次的心声,可以是面对面产生的痕迹,也可以双方根本不用相对而视,完全无视地理距离,可以肆意穿梭光阴长河,每一种心领神会和遥相呼应,就是提起一条线,故而后世练气士的心声手段,还有武夫的聚音成线,究其根本,源自远古神灵相互间的交流,足可跨越无数星辰,如今山上有忌讳,不可直呼圣人和十四境修士名讳,后者很容易就心生感应,其实也是这条脉络的延伸。
如果说天外每一颗星辰,都是一具具漂浮在光阴长河中的神灵尸骸,散乱再凝聚而成。那么远古神灵间的“心声”交流,就可以无视这些十四境大修士也许穷其一生都无法从此到彼的某段遥远距离。
马苦玄继续说道:“至于那尊回响者从桐叶洲赶来宝瓶洲,此举可以视为周密对我的一种招徕,但是我拒绝了,彼此心照不宣,周密见我不领情,他就不再勉强,免得节外生枝,妨碍他的登天离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陈平安虽说出身是差了点,可这家伙先是得到齐静春的传道,代师收徒,再是崔瀺护道,然后是刘十六在落魄山出拳,到了剑气长城还有左右传授剑术,如今犹有恢复文庙神位的文圣庇护,那老秀才跟只老母鸡似的护住小鸡崽儿,如此待遇,看遍天下,谁有?
就像某些后知后觉的旁观者,总会酸溜溜一句,换成我是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有此福缘,别说上五境,早就是飞升境了。
马苦玄眼神幽幽,“齐静春不也给你指明了一条契合自身的大道。要不是先前你说了句‘吾从众’,我真要骂你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马苦玄问道:“你重返上五境,就是走这条路?”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
要更难一点,属于自讨苦吃。
马苦玄看了眼陈平安,确定对方没有糊弄自己。
齐静春融合骊珠洞天的文武气运和香火,跻身天人合一境地,秉持一口浩然气,观想、临摹出神仙坟一尊破损严重的道门神像的完整相貌,最终呈现出来的姿态,是披挂一副老旧五彩甲胄的神人,以秘法别造魂魄,再以佛门神通稳固魂魄,寓意住此第四焰慧地,故而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三教融合的集大成者。
这就像齐静春一封寄给未来的家书,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遗言。但是就像周密当时所说,你齐静春的这个选择,并非最优。
既然如此,齐静春肯定是有深远用意的。
只不过陈平安仍然选择了一条自己的破境之路,别开生面,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见马苦玄不再言语,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陈平安便一语道破天机,“看似老乡叙旧,实则变着法子想要跟我多扯几句闲天,其实我很清楚你很想要我多说几个字。”
马苦玄大大方方承认此事,笑道:“我知道你知道,你很聪明,我也不笨。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才察觉到此事的。”
三教圣人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在山上还有一种更为玄妙的说法,灵感通神。
既然这座幻象天地都是注定虚假的,陈平安宛如坐镇天地的圣人,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那么马苦玄就需要额外多出一些真实的东西,来避免自己的“随波逐流”。
例如言语。
双方的一问一答,就是一种言语拧成的文字绳结。
在他们家乡那边,老人比喻自己上了岁数,行将就木,都喜欢说一句老得像个菩萨了。
而用来形容一个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做事稀里糊涂,就会说上一句,怎么像个天上的人。
外界都把马苦玄当成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凡事俱不肯著力,却已经足够让他卓尔不群,这就是天资使然。
更何况事实上,马苦玄并没有浪费自己的丝毫天赋,恰恰相反,马苦玄这些年没有任何懈怠,等陈平安,等待已久。
先前邀请山君佟文畅来到京城小院,除了帮忙引荐女鬼薛如意,更是一种陈平安对幻境真伪程度的测试和度量。
两个同乡的同龄人,好像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再多聊几句?”
马苦玄说道:“不用,已经足够了。”
除了无关文字的本命飞剑,其余如牵扯到拳谱的武学,道书秘笈的术法等,陈平安这会儿还真就未必可以施展出来。
不都说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奇多吗?你陈平安今日不是想要以武学宗师与我马苦玄对敌吗?
那就试试看。
马苦玄抬手轻轻拍了拍脖子,眯眼笑道:“一个个文字,我吃饱了,你可就要挨饿了。”
陈平安说道:“不属于你的,你就留不住。你得吐出来,乖乖还回来。”
马苦玄站在原地,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他的压箱底本事云水身和水精境界,见到我,得喊祖宗。我就站在这里不动……”
不知是什么神通,马苦玄瞬间跻身了一种虚无之境,身如虚舟。
下一刻,马苦玄整个人便如遭锤击,身躯弯曲,干呕起来。
既是剑术也是拳招。
名为“湍流”。
当下马苦玄所吐“鲜血”,皆是一些破碎不堪的金色文字。
随后马苦玄再被人一手按住面门,一手抓住肩头,咔嚓一声,就给拧转了脖颈。
一具“尸体”倒地不起。
陈平安站在原地,转头望向别处,一挥袖子,将那些蕴含道意的金光文字悉数打散。
马苦玄要是这么容易被做掉,就不是马苦玄了。
蹲在城头远处,马苦玄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家伙。
陈平安,我其实收了一个与你结怨很浅却恨你极深的关门弟子。你甚至根本不清楚他的恨意从何而起。
你只要一天没有成为十五境修士,你就永远不知道他是谁,猜不到他将来会用何种方式,与你复仇,向你复仇多少次。
马苦玄跳下城头,蹦跳了几下,舒展筋骨,懒洋洋道:“既然热身完毕,就该办正事了。”
接下来一幕,以陈平安的心性,依然都要忍不住骂一句狗日的。
原来马苦玄唯恐天下不乱,竟然用某种偏门观想之法,凭空造就出了一个……周密。
————
在那处仙府遗址,陈平安带着余时务走上山路台阶。
余时务发现身边人眉头紧皱随即又舒展,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停步,转身坐在台阶上,微笑道:“没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余时务坐在一旁,道:“真武山中,有位前辈,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劝我未来在修行路上,最好设置一两个假想敌。”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其实大致猜出是谁了。
是那个马苦玄的护道人,去过骊珠洞天,曾经有过数面之缘。
余时务问道:“你也有?”
陈平安笑道:“当然,比如要跟某位前辈,来一场礼尚往来。”
剑术裴旻。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命飞剑笼中雀。
在这里,只要陈平安境界足够高,灵气足够多,长剑足够锋利,那么时间和空间是可以被无限切割的。
简而言之,陈平安即便是现在,只要愿意,他就可以让练气士余时务永远追不上一只地上爬行的蚂蚁。
余时务说道:“你还没有说第二件事是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借你一用,追赶曹慈。”
余时务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说道:“练拳。”
余时务心中瞬间了然,呆滞无言。
果然,“陈平安”撤掉了障眼法,“余时务”的真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来不知道多少别人的有心之言,只不过是都被我们当成了无心之语。
余时务神色复杂,“是要凭此对付马苦玄?”
身负兵家初祖的三份武运,对练气士余时务而言,自然是鸡肋,毫无裨益,但要是被武学宗
师陈平安来驾驭?
是否相当于直接跨过一两个武道台阶,帮他跻身止境神到一层?
天底下的某些“并称”,可不是乱用的,身边陈平安就有两个,例如战场上的南绶臣北隐官,又比如武学道路上的白衣曹青衫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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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举目远眺,摇头笑道:“完全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