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五章 剑术归拢

烽火戏诸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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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的秘州,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头,独高出平原地界,名为闰月峰,山脚那边有条弱水。

    山势险峻,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却灵气稀薄,显然不是一处适宜开辟道场的风水宝地。

    这座闰月峰的山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顶湖泊,拳意如流水倾泻满山,但是偏偏能够不伤山中生灵丝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飞升境,就不用奢望登顶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数位纯粹武夫,来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脚弱水之畔各找地盘结茅修行,将登山一事,视为最好的练拳途径。

    作为闰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从不赶人。

    今天闰月峰来了一位访客,文士青衫,剑眉入鬓,极有书卷气。

    得见此人身形,不断有身影兔起鹘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学宗师,纷纷赶往此地,想要瞻仰这位名动青冥天下的“林师”。

    结果他们距离男子数十丈、百余丈不等,就再无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张张定身符,任由他们卯足了劲,甚至是出拳,试图以双拳开路,仍旧不得前行半步。

    紧接着,就有数人气力不支,身形开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学之路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们为了止住退势,武夫使劲跺地如闷雷,可惜依旧注定徒劳无功,犁地一般,双腿在地面上划拉出两条裂缝,其中有一位山巅境武夫的白发老者,扯开嗓子自报名号,只求能够与这位青冥天下历史上最长寿的纯粹武夫,当面闲聊几句。

    武夫林江仙。

    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第六,名次排在那雷打不动第五人的玄都观孙怀中之后。

    但是老观主只要出门在外,每次在江湖里与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说惭愧惭愧,贫道羞在第四之后,愧居林师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属于炼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顾自登山,没有用上覆地远游的手段,就只是散步一般,走上闰月峰。

    山中无台阶,甚至就连石板路都没有,只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蜿蜒泥路,杂草丛生。

    闰月峰顶,有人结草庐独居,是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满脸络腮胡,不修边幅,眼神浑浊。

    青年正盘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旧竹笛。脚边搁放一壶酒,还有像是拿来当佐酒菜的一堆松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见了林江仙,辛苦并未开口言语,只是与之点头致意。

    林江仙则抱拳致礼,一样没说明来意,然后来到那片巨石旁,双手负后,眺望山外那条潺潺而流的弱水,相传那条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炼铁链,先后拘押了一头青猿和一条差点化作虺类的白蛇,在那之后,两头被囚禁水底的孽畜,形同闰月峰的护山供奉。只是这等志怪仙迹,始终未能被修士验证真假,青猿与那白蛇,以讹传讹,

    山风凛冽,文士青衫模样的“林师”,双袖飘摇,不知为何,他要比从不下山的闰月峰辛苦,更给人一种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无杂草,认得都是宝。此间大有烟霞趣。

    辛苦直截了当说道:“打不过你,不用问拳了,我认输便是。”

    如此认怂,一点都不像纯粹武夫,偏偏是个天下第二。

    前不久还一拳将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脚,身形坠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为切磋而来,就是来这边赏景,散散心。”

    这还是双方第一次见面。

    山巅这边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几间茅屋,就是一处乱石堆,大小各异,奇形怪状,尤其是不远处临崖,有一片石,尤其出类拔萃,方可丈余,其形方稳,下圆上平,浮寄它石之上,榜书崖刻有延寿道场四个红漆大字,并无落款。林江仙便多看了几眼,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那块被私底下誉为“道祖歇脚处”的“垫脚石”了。

    不过道祖曾经来此歇脚一事,在青冥天下并未广泛流传,只在大宗门里边私下揣测几分。

    在道祖莅临闰月峰之前,闰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松,以及这片浮石的奇云灵气,弥覆其顶,盘桓不去。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游息其上的传说。之所以历史上始终没有练气士在此开辟道场,在于这份异象,就只是个花架子,一个没有天地灵气的山头,对练气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无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巅,思绪飘远。

    丝毫不顾及当下身边就站着一位止境神到一层的武夫。

    根据一封山水邸报显示,两京山朝歌,与大潮宗徐隽,这双年龄悬殊、名动天下的道侣,刚刚来过一趟闰月峰,只是他们在山顶并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两京山,好像是要闭关了,护道人是个外人,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由此可见,朝歌对此次闭关,志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这位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至于前身如何,倒是有点捕风捉影而来的蛛丝马迹,因为鸦山武夫,谍子遍及天下,源于鸦山设置有一个秘密机构,名为稗官司,专门负责收集街谈巷议和历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捡起脚边几颗松子,丢入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林江仙从袖中摸出一件木制墨模,轻轻抛给辛苦,“物归原主,顺便替我那位再传弟子,与你道个歉。”

    原来林江仙的一位小弟子,之前被一个年轻武痴纠缠不休,非要拜师,资质是好的,就是性子太过毛躁,把自己给练岔了,就不愿收徒,为了让那个难缠鬼知难而退,就给年轻人出了一道难题,来这闰月峰,偷也好,求也罢,都要取回一块崭新墨锭,当作一份拜师礼,成了,林江仙的弟子,就愿意喝那拜师茶,正式收徒。

    结果年轻人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没有取回墨锭,却将这件更能显露辛苦武学造诣的木质墨模带下山。

    按照林江仙这位再传弟子的说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尽了真气和精神,昏厥过去,结果被辛苦救下,准许他在半山腰那边养伤,一来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给他,当做临别赠礼。

    辛苦摇摇头,那件墨模便悬停在两人之间的空中,道:“让他留下做个纪念便是,当时我要是不给,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这个刚入门的再传弟子,原来是个不告自取的小蟊贼,可造之材。

    先前在鸦山那边,年轻人说得天花乱坠,说辛苦见他是个千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又见他有大毅力,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闰月峰之顶,辛大宗师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还问他愿不愿留在闰月峰,当那开山大弟子,只是他不愿改变初衷,已经认定师父人选,岂能三心二意,便决意下山,辛苦便亲自一路将自己送行到了闰月峰的山脚,双方依依惜别,成了忘年交……

    闰月峰辛苦在习武练拳之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松枝,制造松烟墨。从炼烟,雕刻墨模,熔胶杵捣锤炼,再到晒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为之。山中恰好有鹿群,辛苦亲手炼制的松烟墨,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最宜小楷抄经,以及工笔画人物须眉、翎毛等,墨锭质细易磨,不伤砚。

    传闻浩然天下的苏子,曾经来此游历,没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赠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语,事实上,苏子在重返家乡后,就将这套墨锭拆开,分别赠予了几位久别重逢的得意门生,由此可见苏子对这套墨锭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访闰月峰之前,曾经让弟子搜寻了几块分别篆刻“三万杵”和“十万杵”的墨锭,前不久还得到了一只木制墨模,当然不是林江仙喜欢附庸风雅,他可以凭借那几块墨锭的凝练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验证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浅与精进程度,倒不是林江仙将辛苦视为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威胁,就只是好奇,一个只顾自己埋头练拳的年轻武夫,也不与人切磋,更无人帮忙教拳喂拳,甚至连部像样的拳谱都没有,怎么就能靠着自己瞎琢磨,给她一路走到武道之巅,关键是辛苦的登山脚步如此之快。

    见辛苦如此客气,林江仙便将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为投桃报李,笑着提醒一番,“巨阙穴那边,可能还有查漏补缺的余地。玉堂与膺窗四寸之地的这条路线,纯粹真气走势,搁在你身上,其实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浊而不宜轻灵,此外一条手三阳经路线,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递拳也罢,说不定可以快上几分。”

    辛苦认真思量片刻,点头道:“林师高见。”

    林江仙笑问道:“既然有三万杵和十万杵,将来某块新制墨锭,可有那百万杵?”

    辛苦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开工,暂时没定,得看天气。”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这个闰月峰辛苦,喜欢制墨。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白藕嗜好搜集碑帖。

    至于浩然天下那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好像喜欢刻印。

    现在的年轻武夫,爱好都很雅致嘛。

    辛苦犹豫了一下,“能不能问一句,当年林师在方壶城递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视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与我问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问了。

    一些个江湖忌讳,辛苦还是懂的,询问一位武学宗师的压箱底拳法,差不多等于询问一位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了。

    一个人在天下武道之巅,独立鳌头将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甲子一评的武学十人,先后六届武评,宗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终是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经三百六十多岁了。

    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这是当之无愧的高龄,简直就是个惊世骇俗的奇迹。

    一般的武学宗师,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两百岁,已经极为不易。

    只说寿命一事,相较于练气士的地仙之流,随随便便便能够人间常驻数百载,实属天壤之别。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学第一人,是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而他之所以能够活这么久,还是转去修行的缘故。

    可是以武夫身份,却能被山巅修士由衷尊称为一声“林师”的林江仙,就只是个纯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说其实林江仙早已暗中跻身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测,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视为练气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后,就开始创立一个名为“鸦山”的江湖门派,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已经成长为一个底蕴极其

    深厚、势力盘根交错的帮派,丝毫不输山上的顶尖宗门。

    在那汝州,鸦山一家独大,更出奇的,林江仙所在的赤金王朝,拥有度牒的正统道官之外,竟然一国境内无仙怪。

    没有山泽野修,精怪鬼魅,尤其是妖族修士,更是不见踪迹。

    一个人口接近八千万的庞大王朝,竟然无一鬼物精怪,不说汝州,这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赤金王朝的百姓,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见过任何“怪事”了。

    林江仙约莫在两甲子之前,才开始正式收徒,陆陆续续收了四位入室弟子,四位习武奇才,拜在“林师”门下,时间都发生在短短一甲子之内,在那之后,林江仙就不再收徒,至今尚无关门弟子一说。

    四位嫡传弟子,一止境三山巅。

    能够接近这桩壮举的武夫,数座天下,或者说整个人间,恐怕就只有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了。

    据说那个作为裴杯大弟子的马癯仙,早已山巅境圆满,其余两位女弟子,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这也才是一山巅两远游,与林江仙的那几位嫡传,还是差距甚远,所以还是要归功于裴杯收了个名为曹慈的嫡传。

    至于这四人收取的再传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余人,再加上鸦山经过两百年的开枝散叶,谱牒上边的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

    一个江湖帮派,帮众多达十数万人,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见的事情。

    鸦山一脉的武夫,除了担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帮忙镇压一国武运,或是转去开设武馆,收徒授艺,将鸦山一脉拳法发扬光大,要么就是自立门户,在汝州在内的两州之地,数十个门派,依旧共同尊奉林江仙为祖师。

    林江仙曾经订立一条规矩,他只负责教拳,习武有成,弟子们走出师门后,生死自负,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动与人问拳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然声势惊人。

    只说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练气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飞升两仙人。

    之所以没有玉璞境,当然是因为底气不足,绝对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鸦山。

    林江仙当年那场与飞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战,用观战的那拨天下止境武夫的话说,就是太没劲,因为过于雷声大雨点小了,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被林江仙打杀了,这还是那位飞升境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阴,在那边施展保命遁法,最后一路逃窜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国京城数十万人的性命,要挟林江仙,逼迫后者发誓,必须保证在五百年之内不找麻烦,明摆着是要让林江仙投鼠忌器,可结果这个走投无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过一劫,依然被林江仙当场打杀在那处小国京城内的大街上,最关键的,是一位飞升境的身死道消,竟然悄无声息,没有造成半点风波。

    这是因为林江仙的致命一击,太过玄妙,没有给那飞升境修士试图凭借一场滥杀无辜来牵连林江仙的机会,就连一路远远尾随的几个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遥遥掌观山河的山巅修士,都未能确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陆沉却说极有意思。

    一般来说,按照白玉京的规矩,那位飞升境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个阴损决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离,即便没有出手伤及无辜,那个飞升境修士也需要自己主动走一趟白玉京了。打得一手好算盘,要是林江仙应对失策,执意杀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双方厮杀殃及池鱼,那么只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伤亡,在白玉京那边,林江仙是一样需要承担罪责的,而且绝对不轻。就是在赌,赌林江仙不敢与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楼……翻看道书。一位在飞升境中属于年纪轻轻的大修士,耗得起几百年光阴,你林江仙舍得?愿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位大修士小觑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转头望向那片仿佛将天圆地方颠倒了个的浮石,问道:“这就是道祖歇脚处,那块垫脚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么,轻轻点头。

    一开始辛苦没认出道祖的身份,不过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则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就坐在那块浮石之上。

    当时辛苦刚刚跻身止境没多久,那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就那么看着辛苦在山巅慢慢走桩,皆是沉默,互不打搅。

    之后双方随便攀谈了几句,临行之前,少年道童只撂下一句,谁不敢为天下先。

    从头到尾,辛苦不问对方来历,对方也不说明身份。

    在那之后,闰月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一个年轻道士偷摸上闰月峰,装模作样,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满脸涨红再转为铁青脸色,挺像个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然后假装受了重伤,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伸手捂嘴,两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边装死。还真就骗过了辛苦,等到辛苦离开山顶,打算将这个“愣头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脚那边,结果对方一个鲤鱼打挺,就与辛苦勾肩搭背起来,自称陆人龙,人中龙凤的那个人龙。

    事后辛苦才得知,原来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厚着脸皮在山顶茅屋那边借住了一段时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驱赶鹿群,就是采集松子酿酒,忙得不亦乐乎,这家伙什么都能聊,简直就是个话痨,最后陆沉学他师尊道祖,临行之前,也说了句辛苦懒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语,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古之人外化而不内化。

    玄都观孙怀中,也来过闰月峰,算是相对比较投缘的,双方还曾一起制墨,孙道长说那修道所在,不过是两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着,就是修行。

    亚圣也曾游历闰月峰,当时身边带着个名叫元雱的少年书童,老先生曾言治学要在不起疑处起疑,待人要在疑处不疑人。

    苏子,则带着一个背竹箱的少年书童,和一个背着满满当当锅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与“点酥娘”,双方都是由文运凝聚显化而生。

    在苏子之后,是两人结伴而来,来自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的柳七,与挚友曹组。

    柳七托付辛苦帮忙照顾一人,是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传弟子,少女韦滢,她也是后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辛苦只说韦滢如果遇到麻烦,她可以来闰月峰这边躲一躲,再多就不答应了。

    在前不久徐隽和朝歌之前,其实还来了一个怪人,是个自称姜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见怪不怪。

    僧人曾经在此夜坐一宿,只等天明,才下山离去。

    期间光脚僧人只是询问辛苦一个荒诞问题,你这耕夫土民,是打算气鼓神通,立地成佛么?

    最后这位云游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笔,刻下榜书,姜休坦言是送给自己的一首谶语,让辛苦不用计较。

    只恨太平无一事,闲杀山中老秃驴。万一禅关砉然破,人间千里落花风。

    林江仙转头看着一处石头上边的那首崖刻谶语,剑气凛然,隐隐有气冲斗牛之气象,只是被刻字之人设置了一种类似文字障的禁制,将那份剑意拘押在笔画之中,简而言之,这二十八个字,就是一篇极为上乘的剑诀,同时也是一道如同锁剑符的高明阵法。好个擅长为自己画地为牢的剑仙。

    青冥天下的纯粹剑修,其实没有浩然天下那么多。

    林江仙收回视线后,笑问道:“一个个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将你这闰月峰,当做了一处访仙探幽的风景胜地,是不是觉得莫名其妙?”

    辛苦说道:“习惯就好。”

    林江仙点头道:“确实,习惯成自然,习武亦然,功夫只在记忆二字上边。”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礴拳意,如有一尊神灵庇护。

    比如林江仙,即便随时随地彻底酣睡过去,根本无惧任何一位武学宗师或是飞升境修士的所谓偷袭。

    一位纯粹武夫,睁眼看天地,闭眼睡如神。是谓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层。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只签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帮你算一算何时下山?”

    辛苦面露疑惑神色。

    一个纯粹武夫,捣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闲来无事,看了些道门高功的出阳藏阴、趋吉避凶之术,学了点皮毛。”

    辛苦摇头道:“我不太信这个。”

    林江仙挑了邻近一片石,盘腿而坐,将那签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层,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层,如观浑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细微的水文,凝聚暗藏着一条条水脉,能够估算个大致走势。下一层,见到了浑水现游鱼,众生有灵,便有了一种所谓的自由意志,就需要算卦人,增添变数,将人之气数联系天地运势,其中关键,是浑水摸鱼之人,能够成功将自己剥离出去。最后一层,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难求,就像雍州边境,鱼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脉之巅的藕神祠,女帝朱璇打算劈砍樟树枝条,凭此勘验四州吉凶。不管结果如何,将来回头来看,如何确定朱璇此举,到底是测算命理,还是在纂改命运?又如何确定朱璇有无此举,四州众生,都是在同一条光阴河流之内?”

    辛苦沉默片刻,说道:“林师与我说这些,我至多就是假装自己在听了。”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设人生亦有命,岂能行叹复坐愁。”

    辛苦其实可以确定,林江仙是个“外乡人”。

    是一种直觉,因为辛苦不喜欢眼前此人。

    可事实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当不错。

    拳高,有宗师风范,从不滥杀,待人接物也极有风度,被人问拳,也往往点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种没有师徒名分的教拳喂拳。

    而且辛苦也几乎从不亲近或者厌恶谁,他之所以会从内心深处,如此排斥这个“林师”,只是单纯对方的那个“外乡人”身份。

    之前的文庙亚圣,苏子,柳七曹组,做客闰月峰,辛苦都曾有过类似的不适感觉,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白玉京那边,也是屈指可数。

    林江仙望向位于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余斗职掌天下,在百年内处理事务,手段太过霸道,于人于己,都不留丝毫余地。

    这才落了个“独-夫”的恶评,当然没谁敢公然宣称此事。

    说来奇怪,就连将“赞誉”白玉京当做家常便饭的玄都观孙怀中,对余斗的这个称呼,也从来不予置评,并未如何火上浇油。

    据说最后有次与几位老友喝高了,老观主也只是给了个不褒不贬的折中说法,就只有三个字,不至于。

    三掌教陆沉太

    过懒散,他们的小师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刚刚出关的仙人,远远没有可以独当一面。

    当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在最东边占据山头,延续各自道统法脉,其中白玉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对于道号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场历练,能否主持大局,帮助白玉京站稳脚跟,力压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诸多远游道官。

    那么接下来,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现身鱼符王朝,名义上说是开辟旧道场,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不过是由她拦着白玉京去阻拦朱璇罢了。

    林江仙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位道号“太阴”的女冠,是与白玉京,或者说那位真无敌,没谈拢某笔买卖,所以说,惹谁都别惹女子,尤其还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犹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壶,问道:“林师,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酿的松酒,除了松花,还有去壳松子,被捣如膏泥收贮。饮此松酒,可滋润魂魄肥五脏,驻颜有术。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爱喝酒。”

    何况人生大醉无需酒。

    看过三百余秋,鬓已星星也。

    林江仙准备就此离去,收起签筒,站起身,笑着邀请道:“将来下山游历,可以去汝州那边看看。”

    因为有客登门了。

    辛苦说道:“随缘,不做承诺。”

    就在此时,一行人突兀现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缕长须,容貌俨然,道气之盛,竟是直接压下了闰月峰拳意,以至于山外整条弱水都开始掀起巨浪。

    远古落宝滩碧霄洞洞主,后来的东海观道观观主。

    老道人身边站着并排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个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兰陵,道号“金井”,一直是个跟在老观主身边的烧火道童。

    还有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开门见山道:“带着刚收的徒弟,来这边拜个山头。”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最近百年之内,王原箓出门闲逛的机会不多了。

    作为自己唯一的嫡传弟子,没个飞升境,也有脸在外逛荡?

    “至于这姓戚的,是个顺带的拖油瓶,他对你仰慕已久,死皮赖脸要跟着过来,亲眼见一见闰月峰辛苦的风采,确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旧没有起身,竟是对那位碧霄洞主视而不见,对老道士的言语置若罔闻。

    至于什么拜山头的,山巅修士这种没头没脑的怪话,辛苦也只当是耳边风。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礼,“鸦山林江仙,见过碧霄洞主。”

    老道士捻须而笑,“前有纯阳道人,后有林江仙,都这么喜欢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着没说什么。

    即便被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机,也无妨,反正很快就会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箓与那闰月峰一主一客,打了个道门稽首。

    戚鼓则满脸尴尬。

    对于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来说,检验成色,一种是与同境武夫问拳,再就是可以在这闰月峰,从山脚登山,看看能走几步路。

    尴尬过后,戚鼓只觉得这次跟随碧霄洞主来这闰月峰,真是赚大发了,没白来。

    竟然一口气见着了林江仙和辛苦两人,可惜那个尚未娶过门的媳妇白藕不在场。

    天下公认武道一途,就是一条路走到黑。最头疼之事,还是短命。

    戚鼓这辈子有几个愿望,远景。

    第一,当然是娶那白藕当媳妇。

    当然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门啥的,戚鼓没那讲究忌讳。

    自己就不用再去羡慕那个大潮宗的徐隽了。

    戚鼓一想到这个就要斗志昂扬,只觉得学拳半点苦了。

    道家流派众多,各有法统,道脉繁杂,谱系之厚重,要远远胜过儒释两教,万年以来,历史上出现过“旁门三千,左道八百”的盛况,青冥天下可谓左道旁门乱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补、房中术一道,学问就大了去。戚鼓每次听人说起那徐隽,就会想到道门房中术,然后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个心愿,就是与林江仙讨教长寿秘诀。

    至于问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负,还是知道一点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让同境武夫,根本不敢与她问拳。

    林江仙,却是能够让天下武夫完全不想与之问拳。

    这种差距,其实极大。

    闰月峰辛苦,大概介于两者之间,主要还是吃了从不下山、不主动与人切磋的亏。

    戚鼓聚音成线,与林江仙密语问道:“林师,晚辈戚鼓,能不能与你请教个问题?”

    林江仙微笑道:“问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说道:“我们纯粹武夫,如何活过三百岁?”

    那些小时候去街边摊翻烂的游侠小说,书上都说英雄,总是志向远大。至于枭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这边,说来说去,也还是一个看得高,走得远,活得久。

    天下武夫甲子一评,林江仙太过无敌,递拳次数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杀了一位“年轻”飞升境后,就更难有出手机会了,难免有种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气楼的楼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会有一场问拳,去汝州鸦山,找林江仙砥砺武道。

    所以孙道长就给了这位道号“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个“求败”的绰号。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与林江仙每甲子一问拳的真相,只是光听绰号,好像还真就不输“真无敌”太多。

    林江仙笑着给出答案,“先跻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层,在这个过程里边,与人问拳小心点,不要落下病根隐患,一些个山上仙丹,可以挑着进补。”

    戚鼓哑口无言。

    这位林师,逗我玩呢,说了不等于没说。

    老观主瞥了眼姜休的崖刻字迹,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辞离去,老观主以心声说道:“若是徒步下山,咱俩稍后一叙。”

    林江仙笑着点头。

    之后老观主率先在辛苦所坐大石上落座,让王原箓几个都别太拘束,说你们与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气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见外,取出几壶自酿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头,用来待客。

    瘦竹竿似的棉袍道士,从袖中摸出几双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递给戚鼓,戚鼓也习以为常了,半点不以为意,接过筷子,开始喝酒。看得一旁小道童直翻白眼,没接下那双筷子。

    王原箓抿一口酒,酒劲够大,顿时打了个激灵。

    老观主讥笑道:“你这个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箓装聋作哑。即便双方有了师徒名分,也不见王原箓在老观主这边如何畏首畏尾。

    旧米贼一脉的王原箓,与那个绰号“小鬼”的鬼修徐隽,都很有韧性,最为大道可期。

    老观主抬头眯眼看天,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淡薄痕迹,是那徐隽携手道侣朝歌的游历轨迹,自己随便一抬眼,便见得这条脉络,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转移视线,望向白玉京,嗤笑一声。

    天下人都在骂余斗,却又都想成为余斗。

    可怜真无敌。

    那白玉京有两处,一向多疯子,一个是专注于训诂的经师,再就是夜观星象的“天师”,估计如今更得疯。习得天文夜睡迟,月明云笼恨星稀。强撑老眼苦无力,犹向天边认紫微。

    在闰月峰这边喝过了酒,老观主只带着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观主以心声打趣道:“风惊过山鸟,云垂通天河。乡书难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内有条大河,常年雾霭弥漫,林江仙的鸦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观主突然问道:“先前见到了姜休那份剑意,有无感想?”

    林江仙摇头道:“没什么感想。”

    “贫道倒是有几分感想,惆怅人间万事违,三人同去一人归。”

    约莫是说那万年之前,陈清都携手观照、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只是还望前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老观主神色玩味道:“你就这么确定,道祖不会将此事说给两个弟子听?”

    林江仙反问道:“就算说了,又会如何?”

    老观主点点头。

    看着山间纤细如发的泥路,老观主不再以心声言语,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阶,山再不是山。”

    视线稍远几分,便是那条路过闰月峰的弱水,“若无桥梁,水依旧是水。”

    王原箓叹息一声。显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对这类世外高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神神道道言语,历来是听不进耳朵的。

    林江仙说道:“前辈有无指教?”

    老观主笑道:“万千珍重,千万珍重。”

    林江仙点点头,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却施展出了一步缩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观主停下脚步,眺望远方。

    远古时代,“天下”曾经剑分四脉,蔚为壮观。

    脚下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传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个蠢蠢欲动的僧人姜休,独门剑术,举世无双,据说他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观增添了一位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剑气长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现在已经在白玉京神霄城内。

    仿佛万年之前,“天下”而传最早几条剑脉,最终在青冥天下这边,好像出现了某种玄之又玄的聚拢,归一?

    若是将来陈平安那小子再赶来青冥天下,可就热闹了。

    只说如今的青冥天下,无论是剑修,还是纯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闲聊天下事,那么就都绕不开一个别座天下的年轻人,姓陈。

    尤其是这边的剑修,说句不夸张的,十个年轻剑修,九个觉得自己是陈隐官,一个觉得陈平安算老几。

    林江仙重返汝州鸦山。

    白玉京,神霄城内,刑官豪素开始闭关炼剑。

    汝州以南边境上,一个边远小国的颍川郡内,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内,一个只记得自己名叫陈丛的少年,腰间悬挂一块碎瓷片挂饰,尚未授箓,开始正式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