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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众人,她以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就详细说了过程,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宁姚这么随意一瞥,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压制,两位修士瞬间呼吸不畅,灵气流转不但开始停滞,甚至有那如水结冰的迹象。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若是与之为敌,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被苦手招来的另外一个陈平安,神性粹然,既不是完整的陈平安,只说杀力,却又高于陈平安,本该是陈平安破开元婴境瓶颈时遇到的心魔,只是因为合道剑气长城一事,就像一头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化外天魔,给直接镇压、封禁在城中了。苦手的停水境,能够摹刻陈平安在镜中,可就像无法凭空摹拓出一把夜游剑,一样无法将那半座剑气长城和两座天下的大道压胜“实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个陈平安,脱离牢笼。
之后两个陈平安相遇,双方看似一剑一拳皆未出,其实陈平安心境出现些许瑕疵,就会被那个存在,悄无声息找出一条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终就此离开的道路,甚至有机会反客为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如此。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比起甲申帐那场袭杀,要凶险多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没事,就当过去之事都是好事。何况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点与之面对,才好早做准备。”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客栈这边揍人,是记仇吗?是救人才对。不然宁姚在客栈那边听闻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话不说,剑光直落,估计地支一脉就跟着变成过去之事了,至于礼、刑两部衙门,肯定要鸡飞狗跳。再闹?就再降落一道剑光……
宁姚恼火道:“你还这么护着他们?”
烂好人一个。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他轻轻抓住宁姚的袖子,轻声笑道:“不许生气啊。”
宁姚瞪眼道:“松手。”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陈平安这才悻悻然松手,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庭院十一人,你们人人欠我一桩救命护道的大恩,读书人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事,你们念不念情,就是你们讲不讲良心了。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处,宛如蓦然悬空一座黄河洞天,剑气如瀑倾泻而下,从天而降,笼罩住整座客栈,但不是那种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汹气势,并未将客栈摧枯拉朽,而是一种类似无声无息、虚实不定的渗透,这就又意味着宁姚对剑气的驾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空灵境地。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就像她同时拥有了陈平安的笼中雀和井中月的两种本命神通。
片刻之后,宁姚收敛心神和那份剑气,说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还有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宁姚忧心忡忡,问道:“怎么会这样?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陈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后轻轻翻转,掌心朝上,解释道:“就像人性之正反两面,各有各的善恶之分,不单单是修道之人,凡俗夫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纯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问题不大。可是在我这边,崔东山曾经说过,我在年少时,人心善恶两条线,就已经极其靠近,并且界线清楚。所以我辛苦压制的,其实就是这个自己。”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宁姚疑惑道:“为何你偏偏如此严重?”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在书简湖,自碎金色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什么注定陈平安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自己的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以及藕花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冷水浇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陈平安不但会犯错,等你读书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还会犯下更大的错。
师兄就只给了陈平安两条路,一条道路,练剑学拳依旧都无碍,只是在心境上要么逃禅,或是转去修行类似道门心斋的守一之法。另外一条,就是继续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圣人。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而且这还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太过束手束脚,陈平安又赶来太快,这袁化境在内十一人,下场只会更惨,生不如死,是一种他们绝对无法想象的处境。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
陈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如果陈平安后知后觉,迟迟没有赶来客栈,任由他在此兴风作浪,只说一手袖里乾坤,再加上画师改艳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对人性的抽丝剥茧,只需稍稍模仿郑居中和吴霜降的行事风格,将众人的心性、记忆肆意调遣、分离、整合,就能让所有人宛如一个个“身在梦境不知梦”,到最后“清醒”过来,天晓得那会儿的十一人会是谁。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个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陈平安心声笑道:“这家伙的私心当然不小,不过勉强算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了件分内事。不过这笔账,有的算。”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女鬼改艳,余瑜,隋霖,还有那个被枪尖挑在空中的陆翚,兴许将近半数的修士,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要不你先回客栈看书?我还得在这边,再跟他们聊会儿。可能会比较无聊。”
宁姚直截了当问道:“怪话多不多?”
陈平安神色尴尬,抬起双手,拇指食指轻轻捻住,“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宁姚点点头,她不走了。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过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无一人有异议。
甚至有些珍惜当下的这个陈平安了。
最少这家伙好歹愿意讲点道理啊。
至于另外那个,别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稳。
一人单挑十一人,却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修为境界,心性,剑术,术法神通,拳脚,各类手段的衔接……
算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发现陈平安和宁姚,以及宋续都凭空消失。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道:“宋续,你那把飞剑叫什么?”
阴阳家五行一脉的修士隋霖,能够逆转光阴流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天赋神通了,只是施展起来,禁忌极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会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当下地仙境界,可能撑死了施展一次,就会直接崩碎长生桥,就此断绝修行路。多半是旁人有一种串联众人的术法神通,使得其余十人,能够帮着隋霖分摊这份大道伤害,才让隋霖甚至无需跌境,最终只是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在说什么意思吗?”
宋续不可能单凭一个金丹剑修,或是什么大骊宋氏皇子的身份,然后加上一把辅助隋霖逆转河流的本命飞剑,就可以担任一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而且还能服众。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陈平安眼神柔和几分,开始闲聊,问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边,跟你那位皇叔见过面了吧,聊得多不多?”
宋续没有藏掖什么,点头道:“见过三面,两次是议事,一次是私底下,不过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顾我,只是因为某些顾忌,皇叔不好与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宋集薪这家伙,跟我是多年的邻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话,好的坏的,都嘴巴不把门,还喜欢正话反话说,如今好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这俩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邻居的宋集薪。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宋续脸色古怪。
又记起了眼前这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剑仙,如果按照年纪,好像确实算是自己叔叔辈的。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负责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
雄才伟略,战功彪炳,当时皇叔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是到了宋续这边,眉眼温和,皇叔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
对此父皇没说什么,母后私底下与宋续笑言,你要多多与皇叔亲近,都是亲人,不能疏远了。
陈平安摆摆手,“以后好好修行。”
宋续抱拳。
下一刻宋续便见着了庭院众人,只是道录葛岭和阵师韩昼锦又不见了。
陈平安在葛岭这边,只是问了些逻将事宜,本就是个帮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官职,既要维持山中道馆的治安,同时也会监督度牒道士的作为,很多时候还要为那些花钱入山开设醮坛的达官显贵,护道开路,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到了韩昼锦这边,陈平安对这个出身神诰宗清潭福地的阵师,笑道:“韩姑娘,我有个朋友,精通阵法,天赋、造诣好得不行,以后如果他路过大骊京城,我会让他主动来找你。”
韩昼锦大出意料,本以为是被兴师问罪来着,不曾想还是好事临门?她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陈平安道谢,她自然相信这位隐官的眼光。
陈平安笑道:“我这朋友,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而且老话说的君子施恩不图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对了,此人生平唯独好酒。所以韩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这个朋友来了京城,在你地盘上,把酒管够,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韩昼锦点点头,她每年从刑部领取的俸禄不少,而且她开销不大,买几坛宝瓶洲最好最贵的仙家酒酿,不在话下。
陈平安好像记起一事,提醒道:“他虽然好酒,但是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轻易饮酒,韩姑娘,你劝酒的本事大不大?”
韩昼锦摇摇头。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轻轻抛给韩昼锦,笑眯眯道:“白送的学问。事先声明,不是我编的。在剑气长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宁姚觉得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摊上陈平安这么个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难,估计喝着喝着,就真练出酒量了?
陈平安与韩昼锦说道:“被你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你其实尚未找到真正的阵法中枢。你回头找一趟封姨,她要是愿意道破天机,于你而言,就是一桩天大造化。”
韩昼锦内心震动不已,竟然还有此事?!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说道:“既然韩姑娘是有些喜欢葛岭的,他又喜欢你,就不要故意拿我来恶心他了,你们俩真要闹别扭,好歹换个人,别是我就成了。”
韩昼锦心声答道:“知道了。”
之后送走两人,单独拉来苦手。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的境界,只能凭借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年轻修士老老实实说道:“停水境暂时只能如此,以后晚辈如果能够跻身玉璞境,就可以实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辈再侥幸跻身仙人,可以实境一处规模不大的洞天、人数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境的天地大小,晚辈依稀察觉到,最终会存在一个定数,如果晚辈不知节制,太过贪心,很容易就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导致崩碎。”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给我瞧瞧?”
苦手毫不犹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镜,被陈平安驭入手中,双指捻住边缘,看那背面一圈回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语。
“吾之所见,山转水停”,有点意思,不是那山不动水长流。其实佛家也有那“风幡动心不动”“闻声心不动”的说法,这与道家所谓的那道者反之动,其实略有相通。
至于一句“以人观境,虚实有无”,可就大有学问了。
陈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这一连串的心念,其中一个,便是那古书上看来的一句老话,“天与水相违”,大致意思是说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
陈平安将古镜还给苦手,正色道:“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挥锤,往往伤人先伤己。”
苦手小心翼翼将停水镜搁放在本命气府之内,小声说道:“陈先生,对不起啊。”
陈平安笑道:“无心犯错不可怕,有心改错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声道:“陈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之后陈平安一口气找来了余瑜,隋霖和陆翚。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如果以后心魔是我,你们怎么办?”
隋霖和陆翚脸色微白,反而是余瑜第一个开口,“肯定打不过啊,我就安心当个元婴境修士好了嘛,之后就抱大腿拖后腿,反正我是不会主动离开地支一脉的,等到礼部刑部赶人再说。”
陈平安觉得这个其实担任地支一脉幕后狗头军师的兵家小姑娘,多半心魔不会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见的。
所谓心魔,大致有两种,比如一心修力者,什么都不多想,其实也算一种道心纯粹,就会被心魔以力镇压,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长,在遇到这一道门槛之时,总会是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就像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拦阻,而这个人,刚好就站在门槛上,比门外人高出些许。
此外就是更加虚无缥缈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处,修道之士修心的大缺漏处,就是心魔的生发之地。
陈平安对隋霖和陆翚分别说道:“隋霖,佛道两门都有守一法的传承,去翻翻档案,或是请教高人,之后你以后多去崇虚局和译经局两地,多听多想,然后渐次收拢心性为一,这个过程,看似平常,只是听人传道讲经说法,其实不会轻松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翚,你先自己找办法解决困境,实在不行,将来哪天,真的觉得自己破境无望了,就来落魄山找我,我会传授你一门儒家练气的破字令。”
其实陆翚是最被殃及池鱼的一个,很大程度上属于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先前才会被刻意折磨。
因为那个神灵姿态降世的白衣陈平安,最恨的,或者说他觉得最棘手的,其实就是陆翚的身份,儒生,或者说读书人。
隋霖和陆翚各自稽首、作揖,与这位陈先生诚心诚意致谢。
余瑜问道:“陈先生,我咋个办?”
陈平安说道:“多喝酒。”
余瑜疑惑道:“这都行?!”
陈平安点头道:“喝酒能解万愁。”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积攒嫁妆呢,长春宫的仙家酒酿都舍不得买几坛。咱要是没个大定力,早就去当蟊贼了。”
陈平安大致可以确定了,这个心比天宽的小姑娘,说不定是破境跻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个。
陈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学改艳和韩昼锦,开始喜欢陈先生了!”
至于什么宁姚不宁姚的,你一个飞升境大剑仙,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要是这都好意思,对不住,那你宁姚可就真配不上咱们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改艳有仇啊?”
韩昼锦已经离开,女鬼改艳却还在外边等着。
余瑜呵呵道:“没仇没仇,就是她这个当掌柜的,每天扣扣搜搜,什么都要记账,挣外人钱的本事,一点都没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赚钱,瞧瞧,咱这么大一地盘儿,空有屋子,改艳连个开门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请,说是花那么钱做啥,好好一客栈,难道办成了正阳山脂粉窝一般的琼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钱是没的,我烦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点头,“改艳的生财之道,确实一言难尽。”
三人离去之时。
宁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说话,别瞎想。”
然后余瑜回了后,在院子里就像一直被雷劈,飞奔乱窜,嚷嚷着记住了记住了,最后她一头撞上院墙,倒地不起。
小沙弥后觉,女鬼改艳,一起来到小天地。
改艳壮起胆子,瞧见了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剑仙,唉,还是这位陈先生,让人仰慕。
先前那个,实在是吓得她肝胆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说道:“陈先生和宁剑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绝配,神仙眷侣。”
陈平安微笑道:“谢谢美言。”
早干嘛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空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天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么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锏是什么?”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还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不是什么好事,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还说过,而且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国师又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么?”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并不显得如何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压轴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婴?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是“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不是,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都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么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远距离了,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他们在每一次战事落幕,不容否认,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边,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
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跟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还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么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缺了谁都行,现在的你们,差得远了。”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么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条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那边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吧?”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半点不多想了。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所以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悬,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就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这边,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么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郎缠,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如果说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无敌,兴许唯一一处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会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悦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须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边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可以自罚三杯的,哎呦,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
老秀才竖耳聆听,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客栈门口那边。
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