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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一次糟糕的会面。
连城秋眼角斜斜望了任桓之一眼。
这一眼之中,充满鄙夷不屑之意——
任桓之一生之中,见过无数目光。越是下层草根庶民,眼光越是直接热诚。在路上结交的兄弟朋友,目光满是温暖之意。军中铁血战士,目光冰寒无情。而他的家人对他屡屡露出的失望目光,在任桓之心中也算不得怎么伤人——
直到如今沦落至此,处处遇到这种鄙夷眼光。
他摸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绿袖已经赶过来,急忙挥手让他下去:“连城公子,请勿见怪”
绿袖那水葱一样细长的手指掩住口,轻轻笑着,眼角向着任桓之打了个转儿,微微一挑,示意他快速离开。
任桓之向后退了一步,已有身边已有两个仆役不着痕迹地隔开连城秋和任桓之,避免多生事端。
连城秋虽然气闷,也不愿和一个仆役纠缠,失了身份,注意力立刻转回祝寿上面。
任桓之静静退后,回到刚才那一桌,那护院的头儿高飞和几个小子上下打量着他,发出毫不掩饰的取笑之声。
眼前人群越聚越多,都簇拥上前,欲一睹连城公子的姿容。连城秋想来也不是为一件衣服脏了就手足无措的人物,就听他那清朗中带着倨傲的声音,笑盈盈地高声祝寿。
身边人潮如涌,任桓之一步接一步后退,到了厅门口,立刻转身,一溜烟跑出门去。
他在后院左右转了几圈,窥得四处驻守之人已全去参加筵席了,后门却已紧锁。
任桓之左右一望,见后院一块巨大的假山,怪石嶙峋地支在那里,立刻攀上假山,自院墙上翻了出去。
一出门,却见街上行人十分稀少。更有铁甲长枪的玄兵往来巡逻,戒备森严。
这座宏伟城池,竟然十分寂静,与中州商会内的热闹形成强烈反差。
有一只孤零零的孔明灯,自城的西北方向升起来,慢悠悠飘向幽蓝色天际。
任桓之凝望了一会儿那只灯笼,然后身子一伏,转向南边市集。
他贴着黑黝黝的院墙根儿走,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人,直到了一带翠绿翠绿的琉璃瓦镶顶建筑前,一阵药铺特有的气味逐渐浓郁。
这药材之味并不显得如何馥郁,略带苦涩,却是这天下城内的百年老字号回堂的标志。这药堂多年来都有不少高明的药师驻店,广收学徒,据传连玄星的药王仙尊天枢亦曾在此传授药王之道。
任桓之一想起天枢,眉毛轻轻一抬,立刻回忆起:
那魔心祭坛的惨烈一战。
那温和如长辈的药王仙尊,竟对澹台名如此辣手无情!
他一扬眉,立刻又陈郁地压下去,绕到回铺的后门,轻轻敲了敲门。
二短,一长。
少顷,门内响起一个老者的浑浊语音:“谁呀?”
“求药的人。”任桓之说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枯瘦的老者拄着根拐杖,扶着门板,眯着眼睛上上下下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不是桓小哥儿嘛!”
“是我。”任桓之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上次赊了杜老先生您几百付的药,还没给钱”
这老者看似老朽,却是天下城内有名的医师,名唤杜仲。他上下望了任桓之两眼,见他衣衫破旧,笑道:“老夫看你的样子,也不像特地来还钱的。”
任桓之跟着他往屋内走去,走得几步,那药材气味更为浓郁。
且一阵阵的冲人心脾。
“我没钱。”任桓之说得理直气壮“但我会还你的。”
“罢了罢了,知道你是拿去救灾了。”杜仲颤巍巍伸出手摇了摇“这次又要来赊什么药?”
任桓之自顾自抽了抽鼻子。
“生地,防风,百鹤草”
“哟,你才跟老夫在药铺混过两天,倒记得清楚!”
“马钱子,红花,还有这个刺鼻的味道是什么麝香吧?”
杜仲站定,悠悠吸了一口长气,猛然一顿手中拐杖:“刺鼻你个大爷!这是洛川千里迢迢运来的上好麝香!这气味,这芳香,千里挑一,小子休得狂言!”
他一吼,立刻显出中气充沛,脸色红润,连腰板都挺直三分。任桓之等他说完,笑道:“可天下城壁垒森严,民间连打架斗殴都少,为何要这么多治疗跌打损伤,活血通脉的药?”
“咳要你管!”
“杜老先生,您的名字是从药材吧?”
“是啊!杜仲者,味苦性平,入肝、肾经,补中益精气,坚筋骨,是大大的一味好药材!”
“那连翘呢?”
“连翘者,味平性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疏散风热——”杜仲忽而愕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从您的名字,推测您与另一位医师:连翘先生有关系。而这里晾晒的药材气味,更让我想起一位我忧心之极的兄弟,”任桓之忽然收了嬉笑的表情,向着杜仲,认认真真的长长一揖“请告诉我,连翘先生是否在此?”
杜仲咳嗽两声,忽然一笑:“小子心眼太多,直接问不就成了?不错,老夫与连翘本是师兄弟,我等皆以药材为名。他前几日带来了个垂危之人,正住在我药铺内。”
任桓之是为寻找澹台名而出来的。
他反复向绿袖询问,那狡猾如狐的女子总是让他再等一等,他心中担忧,寻机会溜出来,到杜仲这里一试,却试个正着。
从闻到药香开始,他已经猜测澹台名就在这里了。
但一步步走近那房间时,心底却似压着乌云,黑压压的十分难受。
连翘站在门口,依然是老样子,两撇胡子高高翘起,十分逗笑,但他脸上却笑容全无。看到任桓之,他向他做了个手势,手指指向紧闭的房门。
任桓之手轻轻一触门口,那门就带着暗暗的声音向两边打开了。
房内没有灯,一切都沉在黑暗里。
只有浓到几乎变成有形之物的药香,扑面而来。
他走进门,目不能视物,脚底撞到一边的凳子,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室内还是极静。
静。
静得连尘埃落地都留声。
就好像完全没有生命的气息一样。
任桓之的心,好像被悬在空中,迟迟不能落地。
然后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隐隐绰绰,看出室内诸般器物的轮廓。
他以为走了很远,却原来从门口到他所站立的地方,不过数尺。
前面再过数尺,就是一张大床,旁边案几之上隐约都是药材,气味十分刺鼻。
这药味后来总与死亡关联在一起,只是如今的任桓之犹未体会。
然后在床上的暗影中,他看出了澹台名的轮廓。
依然是那么骄傲的侧影。
鼻子高高耸起来,眉眼深深陷下去。
却给人一种全不存在的感觉。
任桓之摸到床头,床上的澹台名忽然问:“谁?”
任桓之道:“我。”
澹台名沉默下去。
任桓之心感不安,强颜笑道:“几天不见,我的声音听不出来吗?”
澹台名依然沉默。
任桓之摸到床头案几上的油灯,又摸着旁边的火石,轻轻一撞正要打亮,沉默着的澹台名忽然说:“别点。”
任桓之愕然,手中的火石那一撞的火花,却已瞬间照亮了黑暗。
这一瞬间已足够他看清床上的人!
眼前的人,无限憔悴,原本修长高大的身躯在床上竟如一把枯骨。
仿佛在炼狱里淬炼过,煎熬过,险死还生,一息尚存。
在这被折磨过的躯体上,竟无一丝一毫原本澹台名的痕迹!
那锐利如出鞘之剑,冰冷如高岭之雪的剑士呢?!
任桓之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火花一闪即逝,在他指尖留下短暂而剧烈的疼痛。
任桓之沉默下来。
黑暗中的呼吸声,从床那边传来,那是拼命在压抑着的呼吸声,一声声,十分艰难——却显示出澹台名内心的激动。
仿佛他就要放声嘶吼,或痛声一哭。
任桓之想,我应该掉头离开澹台是如此骄傲的人,他怎容许别人见到他这样的姿态!
也怪不得这屋子中一丝灯光也没有!
他这样想着,脚底却似灌了铅一样,不能移动。
任桓之深深呼吸,忽然趋近了澹台名床前。
在一片黑沉沉里面,只有一处地方有光芒。
澹台名的眼睛徐徐睁开了。维系他生命的全部力量,仿佛都只在这双眼睛里。
尤似两团烧着的火。
却降到冰点的冷。
他就这样看着任桓之。极近。
他细弱的呼吸,不规则地呼出在任桓之脸上。
“杀了我。”他说。
任桓之静立半晌,猛然掉头而去。
他走得太快,几乎撞到了站在门口的连翘。
连翘“哎呀”一声,还来不及说话,已被任桓之一把抓住,大力拉走。
他拉着连翘走了十几步,直到了旁边的小厅才松开手,连翘踉跄着站定,抱怨:“你小子搞什么啊!这么大力,吓坏老夫了!”
“他的伤到底如何?!”
连翘停下整理衣襟的手,摇摇头长叹一声:“手足经脉俱断,已无回天之力。”
任桓之觉得耳朵里轰的一声,血流哗然作响。
就如同他血脉逆行忽然发作了一般。
连翘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脉门,两掐一放,任桓之心神稍定,问道:“不是说手足经脉可以接回,只是不能用剑吗?”
连翘摇摇头:“这青年人啊,自从知道他不能再用剑,就拒绝我再治疗他了。”
任桓之茫然若失,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药铺。澹台名那一个眼神始终在他眼前。
如落入陷阱的孤狼,那带血而不甘的眼,却只剩下绝望之色。
剑士不能用剑,生存再有何意义?!
他知道澹台名的伤以后,曾想,只要活下来就好了。
但他忘了,剑道,对澹台来说有多么重要!
失去剑道,澹台一心求死,自己应该怎么做?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