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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桓之生下来的时候,他大哥任晴川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已经是舞刀弄剑的好身手了。
他在人群里望了一眼病弱的弟弟,皱起眉头,大惑不解:“跟个猴子一样。”
旁边的姨娘低头,好声好气对大少爷解释:“人生下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任晴川内心不屑,小孩子的心里总觉得英雄生下来就是英雄,美人生下来就是美人,而生下来又瘦又小像个猴似的小家伙——那真是他弟弟?
任桓之不负兄望,十七年来文不成,武不就,捣乱有道,捅娄子无数,就像天下武门任氏金碧辉煌的家园里一滩血统纯正的烂泥,无论他和父亲怎么扶,都上不得墙。
这次家主也就是他们的父亲任渊派任桓之随军护送饷银,任晴川心底第一个感觉便是:烂泥也要去镀金?
就算是游山玩水,走马观花,这一趟下来也算是“军功”一件。只可惜任何事情到了他这个弟弟手里,结果必定糟糕之极。
任晴川仔细思索,觉得这弟弟近年来做的事情,已经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可以解释的了。
还有一个解释就是:在这摊烂泥里,已经泼剌剌盛开了另一种花。
是他们任氏端端正正、无比正直的土壤里不应该长出的,带刺的毒花。
现在这朵烂泥里的“毒花”正在左右军士扶持下,出现在他面前。
任桓之再次见到任晴川的时候,身后的军帐已经连根拔除。他骑在马上,背后是空荡荡的绿洲。这里再也没有建筑,不管是月氏人曾经的房子,还是天卫铁军的营帐。只留下被血浸过,被火烧过的土地,和浓浓的腐尸味。
经过一整夜的跋涉,任桓之看起来特别狼狈。本来就不光鲜的布衣东破一块西破一块,看起来简直似乞儿。
他也的确是累了,关闭仙术阵,断了追踪的后路以后放下心来,眼睛都几乎睁不开,睡眼朦胧和大哥打招呼。任晴川沉默着看他半晌,忽然沉下声音:“副将。”
副将听到声音就从后面起身:“什么事,将军?”
“破坏军阵,私自纵火,伤害军马,放走要犯。按什么律,如何处置?”
副将知道他是要拿任桓之的错处了,内心斟酌一下,但铁律如山,实在没有周转的余地:“禀将军,按大玄军律,车裂。”
“可我不是军人。”任桓之笑嘻嘻的说。
任晴川的脸部抽搐了一下。
“你是任家的人。”
“我不稀罕。”任桓之摊摊手,说得真心诚意。
任晴川沉默,然后忽然出手,狠狠一拳打向任桓之面门!
任桓之下意识向后一仰头,脸上一阵剧痛,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将军!”
左右知道他是真怒了。都有些不敢劝。
任桓之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鼻血,忽然笑了。
任晴川转身,不再看他。他怕一看到他,自己就会忍不住出手。
“把他关押起来。”他说“行军到敦煌后,拿他的首级祭旗!”
鲜血在他右手的关节上滴落着。
这是他骨肉相连的亲弟弟的血。
如果一切从头开始,他不会让他弟弟走到这一步。
“结果?”他沉声问。
副将急忙掏出一卷手册,翻了几页,停在那里,郎朗读道:“天道盟是近年在中州和西陆之间崛起的一个小小盗匪组织——”
“盗匪?”
“根据我大玄律,凡是有冲击官军、盗劫官银者,判作盗匪。”
任晴川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读下去。
“首领名为桓羽,十分年轻,武艺深浅不知——没有人见过他的身手!天道盟人数稀少,首领身边有两名得力助手,一擅炎系仙术的修仙者,与一擅天工绝学的墨氏弟子。虽然人员极少,但近年他们屡屡截获官饷,是以声名鹊起。”
“桓羽,”任晴川冷笑一声“这份资料是何处得来?”
“是铁军向天下文宗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冉氏,花费万两银铢购得。”
“冉氏的信息,可信度总是很高的。”任晴川挥了挥手“毁掉这份卷宗。”
副将一愕,但将军之令,无人赶违。他眼望着任晴川那铁一般冷硬的背影,向后走了两步,来到一处正在焚毁的营帐前,将那价值万银的卷宗抛了进去。
火苗“赫”地窜上来,瞬间将纸张吞噬。
军队行到敦煌,大漠里的风沙到这里渐渐小了。
敦煌是千年古城,历史悠久,城廓却不大,土黄色的城墙斑斑驳驳,绵延不过数里地。
就是这小地方,扼着中西冲要之地,是西陆土地上一颗不可或缺的明珠。少了它,西陆顿然失色。
从敦煌向北,就是昆吾。向南,就是大荒。大荒七十二国自从新帝慕容幽即位,倒行逆施,就和中州关系交恶。然而,上层的交恶对民间的贸易影响却不大。在中州和西陆各自有民间建立的商会组织,为“中州商会”和“西陆商会”这两个商会依然往来频繁,四处建设驿站,保证中州和西陆之间商业贸易的畅通。
也因如此,西陆商会成为这个没有城主的古城背后的主人。
但是,这些年来拜火教从大荒传入西陆,逐渐扩张,隐然成为敦煌的又一大势力。
万邦汇集,以商业作为立身之本的敦煌,没有自己的守军。因此当任晴川率领的天卫铁军踏入敦煌时,并没有遭到想象中的抵抗。
这种平和的姿态令任晴川诧异。他带着铁军转战天下,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不设防的城池!
因为这一点迟疑,他将大军放在敦煌城外扎营。
楼台晓月,就挂在敦煌古旧的城廓上。天空是昏黄的,在昏黄里又透出一种诡异的绿意来。在城廓之下,堆积着不少的木质机关零件。传说墨氏巨子墨夜,也是天下三大文宗中名声最不好、却崇拜者众多的那个人,曾经远游到敦煌,突发奇想,想为这沙漠之都制造一种更为便捷的出行工具——飞空舟,便在此停留数年,制作此物。
既然“飞空舟”并没有名扬天下,看来这个屡屡突发奇想的男人的这次创意又失败了,只在城廓之下留下不少木舟和机械残骸。
任晴川信步走去,看着那些残骸,副将任平生就赶上来作个礼:“将军!那个——”
“说!”他最受不了男人吞吞吐吐的样子。
任平生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怪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来了个女人。”
任晴川忽然停住脚步:“什么?”
“——她说自己是将军夫人。将军,这——”任平生心想,说不定是哪家闺女暗恋将军,冒充将军夫人送上门来了。
全军上下都知道任晴川,单身。
他年不满三十,是任氏的继承人,又治军严谨,名扬天下——人人都说,他会是比父亲任渊更强大、更有名的战士!
遇到投怀送抱的女子,也算正常。
副将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连这边陲小城,也有将军的崇拜者!
任晴川又开始往前走:“她在哪里?”
“我把她请到中军旁边的偏帐里休息。”任平生又摸摸后脑勺,十分奇怪地看着任晴川的脚步忽然变得很快。
任晴川一进那个小帐,眼前烛光潋滟,竟然有些眼花。
有个身段窈窕的女子立在里面。大漠风沙狂虐,天气又冷,她却只穿了淡紫色的缎面深衣,裹了件轻纱的蓝色外衣。轻纱之上,刺绣着繁复的藤蔓花枝,却并不显得沉重,只是带着几分慵懒,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飘拂着。那笼罩在轻纱之中的背影看起来,有种盈盈一握的脆弱感。
任晴川跪倒:“臣任晴川,拜见公主。”
那女子回过身来,烛光照在她脸上。
她的脸庞小小的,似早春盛开的花朵一般,柔弱而生机勃勃。她的眼向下望着任晴川,眸子一闪,本来灰暗的营帐内瞬间有了一种光彩。
女子脸上有种薄薄的怨怒,但这种怨怒出现在美人的脸上,也只会惹人心疼:“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要这么多礼,行不行?”
“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任晴川只说。
那女子跺了跺脚:“就知道。起来吧!”
这女孩正是慕容幽的爱女,闺名叫做慕容的——全名慕容慕容。当初天子为了笼络天下武宗的任氏,将她许配给任氏长子任晴川,只等明年她年满十六,就正式成婚。
说起慕容慕容这个名字来,还有个笑话。据说慕容幽多年来只生了几个儿子而无女儿,所以小公主出世时特别珍重,迟迟找不到好名字。推算天文的占星台星曜师定下了最适合起名字的良辰吉日,但派出去请的天底下最有见识的三位文宗:楚氏的家主楚无忌、冉氏的家主冉寂和墨氏的巨子墨夜,却因为“正在冬眠,请等开春”“正在远游,尚无归期”和“宅于家中,研究木工”等理由,一个都没有来!天子慕容幽一怒之下,直接准许小公主以名重姓,将“慕容”这天底下最尊贵,因而也是最吉利的字眼,用在了名字上。
因此她生下来就叫慕容慕容。
这真是个悲剧。
多年来,每次听到她的名字,别人嘴上不说,那眼神啊表情啊,这伶俐的小公主总看得出来别人心里头在暗笑。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任晴川,是存了特别的心意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三年前在御前比武大会上,第一次被别人介绍给任晴川时,这个铁一样的男子听到了她的名字,却没有一点笑话她的眼神,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和她行了礼,聊了天。
——当然,后来她就明白了,其实任晴川就是这么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笑来,死活没有幽默细胞的人。
可惜那也晚了。
慕容慕容等任晴川站直了,就背着手儿绕着他走了一圈,又把脑袋凑到他鼻子底下,仰着头研究他直挺的鼻梁:“我说你呀,是不是不待见我来这里呀?”
“公主言重了。”任晴川一低头就能看到她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珠子,鼻子底下飘来一阵微微的兰馨清香,吓得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垂着眼睛“这里是军中,西陆战事未平,边疆多风险。公主还是早日回天下城的好——”
“我在天下城呆了好多年了”慕容慕容撇撇小嘴“闷得慌!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上次见面还是上元灯节呢!你还送了我一盏小花灯,你记得不?”
任晴川苦笑一下。那小灯本来是在灯节上买了,准备回去送给府中各堂妹的,结果遇到公主也在逛灯节,看她眼巴巴盼望的样子,只好送给了她。
“看来你真是一点也不想我。”慕容慕容大感无趣的站直了“即使我是你的未婚妻”
“末将不敢。公主和末将还未正式成婚,如今共处一帐,于礼不合。”任晴川硬梆梆憋出这几句,慕容慕容听了,眼圈微微一红,却立刻笑起来。
“哦,于礼不合呀。我知道你带着任氏天卫铁军,军中不能有妇人。可如果是公务,却又另当别论了吧?”
“公务?”
慕容慕容的深衣领口,松松地插着一个红色的丁香结。那鲜明的红色衬得她肩颈之间的肌肤,莹白如玉。她伸手一拉,就把那个绳结拉了出来,原来连着一面玉牌。
“任氏天卫铁军将军任晴川听令。”
任晴川一望,那牌子上却是大玄朝慕容家的徽记。他知这是皇令,立刻跪了下去!
“今四海升平,朝野满盈,却有大荒诸邦不服王化,恣意生事。朕令任晴川统帅天卫铁军、天曜军枕兵西陆,以待出征大荒,平定叛邦。皇女慕容监军,所至如朕亲临,钦此。”
任晴川心内感到奇怪,为何会派个公主来监军?但想着历来监军都是皇上的亲信,和他们相处总不太愉快,如今慕容公主总不会有那般难缠——
——倒也未必。
他轻轻叹了口气,叩首接令。
慕容慕容俯视着这男人的后脑勺,那句轻轻的叹息她听在耳内,心底十分难过。
“若不是你铁面无情,我又何必拿出皇命来压你?”她在心底说着。她是伶俐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任晴川对自己一向冷淡。
她本是多情的女子,只是长处深宫,内心的热情无可宣泄,又过于聪明,懂得人心冷暖,因此分外孤寂。如果她冷漠一点,也就不容易受伤害。如果她愚笨一点,也就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是受未婚夫宠爱的,可惜她既不冷漠,也不愚笨。
慕容慕容努力笑了笑:“起来吧。你是跪这块牌子,可别跪我。”
任晴川起身了,比慕容慕容几乎要高一个头。他俯视着她沉默着想,男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眼前这个女子身份尊贵,可她的身体却那么纤瘦弱小。
这么想的时候心底忽然有一种火焰的感觉。这感觉却和见到任桓之时的怒火完全不一样,猎猎的烧得他心疼。
他正在想,慕容慕容忽然问:“对了,我听说你的弟弟桓之也在军中。”
“不错。”
“他有血脉逆行的疾病吧?今年上元灯节,你不是拜托我帮他找药?”慕容慕容笑盈盈地说“我找了宫里的御医,可他们也没办法,后来正好有位仙族玄星阙的尊者来宫内,我向他讨教,得了一些丸药,也许可以给你弟弟治病!”
仙界分为五重星阙,其中斗星阙、镇星阙、惑星阙的仙人,凡人几乎无知。但玄、辰二阙的仙人却常来人间来往,任晴川也有耳闻,当下自然回答:“太好了!桓之这血脉逆流之症,是与生俱来的,十几年来我们束手无策,如今你有仙丹,真是太感谢你了!”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任桓之触犯军法,眼看就将处死,一下子沉默下来。
慕容慕容看他脸色不对:“怎么?”
任晴川一声浩叹,就将任桓之之事讲给她听。
“那,我去见见他吧。”
慕容慕容听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