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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院子里浮着槐树的香气,卖五香豆干的老头挑着他的担子走街串户,那一声声“五香豆干”从巷子里悠悠远远地传来,时不时也会有早起的女人开门来买豆干当作早餐的小菜,叶太太才从屋子里走出来,就见赵妈妈正端着盆要出去,她就说了一句“老太太,买豆干去啊。”
赵妈妈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再看看叶太太,又往里面屋子看了一眼“姑娘”叶太太就笑“也没什么,她回来都跟我说了,昨儿确实是她同学白丽媛,那孩子也真淘气,故意弄那一出吓唬咱们呢。”
赵妈妈忙就点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她端着盆去开院门,才一打开门,就觉得脚下一沉,原来是有人依门而坐,她这一开门,那人就顺势倒了进来,赵妈妈先是吓得“哎呦”一声,定睛一看,竟然是江学廷。
赵妈妈就叫了一声“哎,是江家少爷,叶太太你快来看,这怎么了这是?”江学廷就在门外边睡了整整一夜,赵妈妈这一叫,就把他给叫醒了,一睁眼就见到赵妈妈和叶太太都吃惊地看着自己,他忙就站了起来,才觉得手足麻木,浑身冰凉,叶太太看着他的样子,知道肯定是平君跟他闹了脾气,没想到他竟在这外面待了一晚上了,忙道:“学廷,快进屋去,看你这一身的寒气。”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得里面屋子里传来叶平君的声音“妈,你别让他进来!”
叶太太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你又开始淘气了,学廷在外面冻了一晚上,怎么就不让人进屋?你怎么就这样大的脾气?”
叶平君也不跟自己的母亲顶嘴,只走出了屋门,看了一眼江学廷,淡淡道:“你走错了门吧?我们家里脏的很,留不得你这样干净的少爷。”
江学廷看看叶平君,终究还是没说话,一旁的叶太太看着他们这个样子,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儿,还是得让他们自己去说,就对一旁的赵妈妈说道:“老太太,我跟你一起去买几块豆干吧。”赵妈妈就点头说好,叶太太顺便把江学廷往院子里推了推,这才掩了院门跟着赵妈妈走出去了。
这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叶平君转头就走到屋里去了,江学廷朝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正对屋门的槐树下面,就站在那里,看着屋里面的叶平君,叶平君就在屋里洗脸梳头发,洗漱好了之后出来倒水,见他还站在槐花树的下面,就道:“你闪开。”
江学廷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昨天晚上是我气急了乱说。”
叶平君就把脸盆“当”的一声放在一旁,冷然道:“江少爷说清楚了,我到底不是哪种人?”
江学廷看看她,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他在外面冻了一夜,这一张口,声音就有些沙沙的,叶平君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手指都有些冷得发白了,她不禁有些心软,却还是说;“难为你这般大度,亲自来给我平反了,我这边谢谢你了。”
她这话声音就有些轻飘,竟是哽咽的,江学廷看她的眼眶都红了,知道他把她委屈得狠了,心里更是十二分的难受,道“平君,是我的错,我疑神疑鬼,你就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犯这毛病了。”
叶平君揉揉眼睛,将那眼泪忍了下去,默默地走到一旁的石桌前背对着他坐下,半晌,才开口说道:“江学廷,我问你,凭什么人家讲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欺负,你不说回护着我,反倒中了他们的挑拨之计,也来拿我出气!你既然这般猜疑我,若我真有什么事儿?还能指望到你么?”
江学廷猛然一怔,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一句话。
叶平君听背后无声,知道他是无话可说,又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昨天晚上那样义正言辞,现在又何必站在这里委曲求全?你怎么就认定自己比不上虞家的五少?大丈夫若是像你这样凡事优柔寡断,懦弱自卑,又有什么前程可言?!”
江学廷简直是哑口无言,他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哥哥嫂子家里,于性格方面自然是处处谨慎,循规蹈矩,却还有动辄得咎之感,叶太太曾经和江学廷母亲是手帕交,拜过姐妹,江母过世后,叶太太心疼江学廷幼年失恃,对他很是关爱照料,视若亲儿,幼时甚至与平君同吃同住,所以也可以说,他就是在叶家长大的,然而这性情却正是应了叶平君所说那八个字,优柔寡断,懦弱自卑!
江学廷站在槐树下,就见叶平君微低着头,肩膀轻轻地颤动着,他略垂下眼眸,走了上去,低声道:“你别哭,我错了。”叶平君就要推他离开,却反而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修长,此刻攥着她的手,叶平君眼泪就禁不住,还是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江学廷小声道:“在外面待了一夜,冻的。”
叶平君的心立时就软了下来,再也说不得什么,看着他这个低头赔礼的样子,这满腹的委屈更是再也发作不得了,只咬咬牙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上一辈子欠了你的,哪一天死在了你手上也未可知。”
江学廷就笑道:“你死了,我也不活着了,再或者上山当和尚去了。”叶平君擦干了眼泪,忍不住笑道:“少在这里胡说,又是死又是和尚的,你当你还是一个贾宝玉呢。”江学廷看她笑了,才松了一口气,却也紧跟着说了一句“我就算是个贾宝玉,你这性子也做不了林妹妹。”
两人正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就听院门嘎吱一声响,正是赵妈妈买了豆干回来,叶平君忙就从江学廷的手里抽自己的手,却没想到江学廷就是不放,这赵妈妈看在眼里,当即就乐呵呵地道:“这可好,刚才还吵得跟乌眼鸡似的,怎么这么快就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上环了?”
叶平君不好意思地从石桌前站了起来,往赵妈妈身后看了一眼,赵妈妈一面往自己屋里走,一面笑道:“你妈还在后面,我就全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不说,我不说。”她正这样说着,叶太太已经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倒是吵完了没有?吵完了就进屋吃饭。”
江学廷就答应了一声,道:“吵完了,我也正饿了。”
叶平君回过头来,嗔笑着瞪了江学廷一眼,道:“你还真不客气,脸还没洗呢就要吃饭,亏你还是个少爷。”江学廷四下里望望,就见屋旁的台阶上摆放着一盆洗脸水,走上去就要洗,叶平君忙就“哎”了一声“那是我的洗脸水,还没倒呢。”
江学廷道:“没事儿,我就着你这水洗两把就行了。”叶平君看他都开始洗了,也不说什么,只走到屋里拿了胰子和毛巾给他,江学廷也不用胰子,只拿过毛巾擦了擦脸,回头看平君正在玉簪花丛旁捡着几片落花,他就走过来,在她的面前闻了闻自己刚刚洗好的手,笑着道:“真香。”
叶平君的脸顿时一红,抬起头来就见他笑嘻嘻的样子,便把刚捡起来的玉簪落花朝着他扔了过去,自己却也禁不住一笑,这一对青梅竹马小儿女之争,在这样的一笑一扔间,也就冰释了。
江学廷在平君家里吃完了早饭,便说一夜未归,这会儿得赶快回家去,不然大哥知道了要不高兴,叶太太就笑道:“那我收拾碗筷,平儿,你去送送学廷。”叶平君正在桌前整理东西,回头道:“他天天在咱们家来来去去的,我才不送呢。”
江学廷就靠在门上,笑着道:“谁说让你送我回家了,等着晚上放学了我去接你,好不好?”平君听到这话,抿唇一笑,透着分俏皮“那就更不能如你的愿了,今天我同学霭云举办生日会,我放学要去她家玩呢,才没空搭理你。”
江学廷笑道:“那我搭理你总行了吧!”
平君把脸一红,自己转身就迈了门槛走出去,转头看江学廷已经跟上来了,她上前去把院门推开,对江学廷道:“你走吧。”
江学廷笑呵呵地走出院门,转头就见叶平君双脚踩在门槛上面,捂着嘴唇俏皮地一笑,穿在她身上的及膝裙子随着早晨的风轻轻地晃着,她今天围了一个很漂亮的纱巾,那纱巾临风飘飘,映得她的面孔玉雪一般清秀漂亮。
江学廷笑道:“明天我要去南明军校报道,恐怕不能来看你了,等后天我带你去山上的观音阁拜佛,好不好?”平君不由地奇道:“怎么突然要去那里?”江学廷清逸的面孔居然红了红,微微地笑道:“到了那里,我有话对你说,你记得等着我来找你。”
平君轻轻地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找我。”
江学廷这才转身走了,平君看着他渐渐地远去,他走出老远,却还不忘转身朝着她用力地挥了挥手,她手扶着院门,笑着看他走,围在颈项间的纱巾更是随着风翩翩飞舞,远远地看去,就仿佛是一副飘逸的美人图一般,漂亮极了。
下午两点左右的光景,枫台一片静寂,淅淅沥沥地下了些小雨,打得墙壁上的凌霄花叶子噼里啪啦地作响,虞昶轩还在书房里看些卷宗,只是一阵阵的心神恍惚,那目光停在页面上,半天也没有翻动一下,就听得门外有人敲门,他心中更是一阵烦躁,冲着外面道:“吵什么?!”
门外就传来顾瑞同的声音:“五少,官邸来的电话,钧座回来了,夫人让你马上回去。”
虞昶轩一听父亲回来了,忙就起了身,从衣架上拿了外套推开门,顾瑞同拿着雨披一直站在外面等,看他出来了就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外面。”
虞昶轩接过雨披就往楼下走,一面走一面系着雨披,副官吴作校等人就等在枫台的外面,虞昶轩上了车,就见那车拐了个弯,径往南淮路走,这就是绕了个大圈子了,便道:“怎么不走近路?”
副官吴作校就道:“五少,那条路上有学生游行,喊着让楚文甫下台,牟老先生出山,正闹着呢,把几个卖扶桑货的店铺都给砸得稀巴烂,军警全都出动了,没法走。”
虞昶轩一听就明白了,这定是由江南江北对抗而引起的,如今国内反抗扶桑侵略的呼声越来越高昂,中央政府却把全部的火力都用来集中对付江北的萧氏军阀,自然是激起一片民怨沸腾。
虞昶轩便自在地把头往车背上一靠,两眼一闭,笑道:“楚文甫假仁假义,陶家和气生财,牟老先生倒是德高望重,可惜没有拿枪杆子打江山的本事。”他顿了一顿,道:“父亲就是因为这个回来的吧?”
顾瑞同就坐在倒座上,听得这一句,回答道:“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会儿我父亲,张陆军总长,绥靖公署的何主任都在那边。”
虞昶轩依然闭着眼睛,磊落分明的面孔平静极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晌,就听他忽然一声笑,调侃道:“这可好了,他们三个再加上我父亲,正好凑一幅牌局!”
汽车临到傍晚的时候开到了虞氏官邸,虞昶轩也不敢过于喧哗,自己穿了游廊,一路地往花厅里走,就见里面灯光敞亮,虞太太正在那里喝每晚必备的养生豆乳,虞昶轩就想往外退,一转身差点就撞上一个人,只见琪宣手里拿着钢琴谱子,显然是刚从琴房里跑出来,正在那兴冲冲地看着他“五哥,我在琴房里就看到你的车了,就想着赶紧跑过来问你一句话,父亲回来了,你怕了吧?”
虞昶轩道:“你这小东西胡说八道,我怕什么,我这阵子循规蹈矩的很,可没干什么能让父亲眼眶子发青的事儿!”
琪宣就“切”了一声,很不相信地道:“你这阵子整日里跟李伯仁在一块儿厮混,他还能教唆你做出什么好事儿来么?!”虞昶轩正要上楼去见父亲,听她还在那里挑刺,随手就在琪宣的头发上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道:“快学你的钢琴去吧!”
琪宣没防他这一手,头发一痛,立即不依不饶地喊道:“母亲,你看五哥!”坐在里面的虞太太一听这句,忙放下那一碗豆乳,道:“昶轩到了吗?什么时候到的?外面这样大的雨,淋着没有?”琪宣对母亲这样的反应很是不开心,噘着嘴道:“五哥又扯我头发!”
虞太太正从花厅里走出来,看着虞昶轩上楼去了,知道他这是去见虞仲权了,转头就对琪宣道:“不就扯了一下吗?何至于气成这样,你也是,老去惹你五哥干什么?看在你们父亲回来了,就都给我消停会儿罢!”
这到了晚上,因虞仲权回来了,虞太太特意吩咐着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除了虞家出国留学的四小姐瑛宣,可也算是一顿团圆饭了,虞太太看虞仲权哄着瑾宣的孩子泽宁,很是耐心的样子,便笑道:“你看,外孙子都这样大了,也不知道咱们虞家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乖孙子呢?”
她这话才落,一桌子上的人就去看坐在另一面的虞昶轩,虞昶轩正在那里吃着一味凤尾虾,当然也听到了母亲那一句,这会儿却抬起头来笑道:“都看我干什么?”敏如就笑道:“我们不看你看谁?你少在那里装作听不懂母亲的话。”
虞太太道:“你到底是有没有心上人呢?究竟是哪一位官家小姐?你若是真喜欢人家,就赶紧给定下来!”
虞昶轩道:“我还真没喜欢上哪一位官家小姐。”
虞太太道:“你到底是有没有心上人呢?究竟是哪一位官家小姐?你若是真喜欢人家,就赶紧给定下来!”
虞昶轩道:“我还真没喜欢上哪一位官家小姐。”
琪宣笑嘻嘻地道:“我倒知道两个,一个是黛缇姐姐,一个是陶家的二小姐,就是不知道五哥喜欢哪一个?”虞太太一听这话就上心,马上笑道:“我看两个都行,你喜欢哪一个?我去给你说,保管能成。”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敏如,道:“黛缇这孩子,我倒是更喜欢些,一看就是个明白懂事的孩子。”
敏如笑道:“母亲都这样说了,我也就不谦虚了,我这堂妹本就是个极上等的人物,又是美国高等女子学院毕业的,我叔叔是监理会的牧师,德高望重,对黛缇的教育更是十分看重的,一般女子可是比不上她。”
虞太太就点一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却听一旁的瑾宣笑道:“这可好,若是黛缇真当了五弟妹,恐怕咱们家要供两样神了。”琪宣好奇地道:“什么两样神?”
瑾宣笑道:“这还用问么,母亲信佛,黛缇信基督,那咱们家里,岂不是要供一个观音,又要供一个耶稣了,就是不知道这两样神,会不会相冲呢?”
敏如微微一笑,道:“二妹想的真是面面俱到,真难为你了。”
虞太太便挟了一片烤鸭吃了一口,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了嚼,笑道:“我听说陶家二小姐也要出国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那孩子我看着也挺好。”
虞昶轩听她们这样你来我往地说了这半天,就把筷子放下,笑道:“母亲,你若是这样急,我到长安胡同给你娶一个儿媳妇,你看怎么样?”
虞太太忙道:“长安胡同?那是什么地方?”
大嫂敏如看看虞昶轩,笑道:“五弟胡说什么呢,长安胡同可是个贫民巷。”
虞太太一听这话,当即把眉头一皱,道:“好好的,怎么冒出这样一句来,咱们家这样的身份地位,若是娶了长安胡同的姑娘,那不成笑话了。”
虞昶轩淡淡道:“若是她情我愿的,怎么就成笑话了?指不定人家还看不上我呢。”
他这话才说完,就见沉默了半天的虞仲权抬起头来,看看虞昶轩,只说了一句“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以后这样不相干的话,就不用说了。”
见父亲都发了话,虞昶轩便把头一低,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将筷子放下,虞太太见他竟然不吃了,便道:“你这是怎么了?才吃了几口就放筷子。”虞昶轩端着丫鬟端过来的杯子漱了口,才笑道:“我本来就不饿,吃两口就得了。”
虞昶轩就起身往花厅里去了,花厅里开着一盏绿纱绸罩落地灯,他一个人坐在绿绒沙发上,随手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从洋火盒子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梗子,在磷面上“嚓”的一划,竟没有划着,再一划,竟又划歪了,一旁的侍从官看他这样,忙拿出自己的洋火划燃了一根,用手拢着火送到虞昶轩的面前来,虞昶轩却没有了抽烟的心情,将手一挥,那侍从官就退了下去,他就单咬着那一根没有点燃的烟,朝着一个方向望过去。
沙发旁团团围簇些虞太太平时打理的盆栽,其中正有一盆开得正好的白玉簪,眼看着那纤长的花朵晶莹素雅,虞昶轩不知不觉地伸手过去,抚弄了那花瓣一下,花瓣便颤颤悠悠地在他手心里轻晃,而他的手指只是轻轻地一动,洁白的花朵便无声地落在了他的手里,让他的手心一阵阵发痒。
他的心忽的怦然一动!
他总是想着她,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魂牵梦绕一般,满脑子都是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她的身影是月下最美丽的一处风景,月白色的裙子曳过夜色,宛如开满枝的梨花。
月光直泻下来,霜白色的,宛如泼了一地的水银,照得这一条街道仿佛是镜面一般闪闪发亮,平君参加完同学的生日会,才叫了一辆人力车回家,到了家门口下车给了车夫车钱后,转身就要推门进院子,就见枣树下面有一样东西,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她走过去瞧一瞧,竟是江学廷送给她的第二个玉簪子,卡在石缝里,已经折成了两截,她俯身将断簪拾起来,嘴唇微微一抿,心里不太好受,忽听到暗地里传来一个礼貌客气的声音“叶小姐。”
平君心中一惊,慌地回过头来,就见那高个子的男人对着她毕恭毕敬地道:“叶小姐,我是五少的副官吴作校,我们五少请你过去。”
平君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转身就要去推院门,却听到吴作校在她身后微笑道:“叶小姐慢一点,天这样晚了,惊扰了叶太太总是不好的,我们五少也过意不去。”
平君的手就停留门板上,恨道:“你们这是逼我了?”
吴作校就礼貌无比地微笑道:“叶小姐这话言重了,五少特意吩咐过,一定要客客气气地请叶小姐过去,我们若是敢欺负叶小姐,只怕五少也饶不了我们!”
平君回过头来,吴作校满脸微笑,手臂抬起,朝着巷口示意了一下,她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被月光映照的那一片空地里停着一辆汽车,另有一些穿着便衣的侍从人员站在汽车的周围,都是沉默冷淡的模样。
吴作校亲自为平君打开了车门,平君才坐进去,车门就“砰”地关上了,犹如骤然响起的一声枪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分外的响亮,他坐在车里,转过头来看着平君,那脸上竟是浮着一层霜一般的冷意,她又恼又恨,一股怒气都烧到脸上,面颊通红,质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虞昶轩望着她,缓缓道:“我要是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平君先是一怔,看着他灼灼的眼眸,心中顿时间慌乱起来,本能地就开口道:“我和我男朋友就要结婚了!”
他的脸色蓦地一变,死死地盯着叶平君,竟突然怒起来“你不要以为我没有你就不行!”
她一口就顶回去“我从来没有这样以为过!”
他被她顶了一个哑口无言,双眸里的愤怒犹如骤然燃起的两簇小火焰一般,平君心中一悸,他俯身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她,硬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叶平君吓得抬起头来,他的双眸明亮如电一般,那声音亦是咄咄的“叶平君,你给我听好了,我虞昶轩是不会娶你,但我就是要你!”
她看着他的黑瞳,目光里透着一丝雪亮,他定定地看着她,心跳的极快,呼吸也越来越快,那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是不知道该把她如何是好一般,她被他看得害怕起来,更兼这样的动作,两人简直是近在咫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她惶然开口道:“你太欺负人!”
他怒气未消:“你这样三番四次,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好脾气的!”
她被他的无理取闹弄到气结,好半天才开口道“虞昶轩,到底是谁三番四次?!你凭什么这样警告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懂不懂?!”
他竟又被她给顶了回来,黑瞳一冷,愤然道:“你少给我在这里牙尖嘴利,我管你什么欲不欲,我就知道你整日里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简直是要把我给”
他那话说到一半,她就面孔苍白地从他的怀里往外挣,他就偏偏不放,平君双手死死地抵着他的胸口,却已经来不及,他呆呆地望着她红润的嘴唇,忽地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吃过的一个蜜桃,蜜桃尖上也是这样的一点微红,他小心翼翼地去吮吸,甜蜜的桃汁在他的唇齿间蔓延
他听到她惊慌地发出一声呜咽,但他已经克制不住地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软湿润,更是勾起他身体里的一股火来,恨不得一举侵占了她的所有,只管无法无天地掠夺起来,在那样不管不顾近乎于疯狂的吮吸间,他的嘴唇上忽然一阵刺痛,舌尖都是腥甜的血气。
她竟咬了他!
他终于把头抬起来,却依然死死地抓住她,她一双眼眸里漾满了愤怒,痛恨他这样无理,扬起手来就要打他一个嘴巴子,然而那手却在接近他面颊的一刹那硬生生地停住,他看着她,她也恨恨地瞪着他,但她真怕激怒了他,想着忍下这一口气,求一个全身而退。
叶平君忍着满腔怒火,冷然道:“你放开我!”
她才要往后,肩膀就是一痛,自己竟就被他按到了倒座上去了,头撞到了椅背上,疼得她眼泪差点流出来,他伸出手来掐住了她的下巴,咬牙叫了一句;“叶平君!”她大惊失色,就见他的黑瞳里闪动着一种幽暗的火苗,微促的气息四散在那仿佛灼热起来的空气中去,他恨道:“你搅得我这样不得安宁,你也别想自在。”
她的双眸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虞昶轩,你卑鄙无耻!”
他冷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妨更卑鄙无耻一个给你看看!”
他低头再度攫取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犹如烙铁一般地狂热,几乎要将她的呼吸都给溺毙了,她如同溺水被困的人,发出绝望的泣声,拼命去推他,他更是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给捏碎了一般,在那样美妙的感觉里,最先沉溺下去的是他,他控制不住地沉浸在这样温柔中,近乎于野蛮地扯开她的衣襟,衣扣崩落下来,滚到车座下面的缝隙里去,她缠在颈项间的纱巾也飘落下去,他贪婪的想要更多更多
就在这个时候,肩膀上却是骤然剧痛!
虞昶轩眉头一皱,往后一退,就去看自己的左肩,只见鲜红的血从左肩膀上汩汩地流了出来,他转过头来,就见叶平君手握着一个通体素白的断簪对着自己,那簪子尾端却是通红,正是他的血迹!
叶平君只咬紧了嘴唇不说话,发丝零乱,脸色雪白,他捂住肩头,那血就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止都止不住,虞昶轩看着叶平君防备自己的样子,冷冷一笑道:“你以为这个簪子能杀得了我么?!”
他那口气轻蔑到有恃无恐,叶平君话也不说一句,飞快地掉转过簪子,把头一扬,将那簪子锐利的尾端直对了自己的咽喉,虞昶轩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决,身体一顿,脱口道:“你敢?!”
叶平君那清澈的目光射出雪亮的光芒,透着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冷意,呼吸紧张急促,手指死死地攥住了那一根断簪,声音也是如冰似雪一般地冷。
“我敢!”
窗外有呼呼的风声,枫台的凌霄花叶子爬了半个墙壁,鲜艳夺目的花朵在风中轻轻地颤着,在窗户上隐隐地照出一道蜿蜒的花影来,副官吴作校走到卧室外面的暖阁里,就听到戴老医官还在那里嘀咕着:“说什么刀伤,这分明就是个窟窿,都快动了筋骨了,五少你这是栽到哪个女人手里了?”
戴医官正在往虞昶轩的肩头上撒药,另有护士在一旁剪着纱布,只见戴医官拿着药膏“啪”的一下就拍在了虞昶轩的伤口上,虞昶轩痛得一个激灵,眉头都拧起来了,道:“戴叔,你就不能下手轻点,你再用点劲儿我这胳膊就让你卸下来了!”
戴医官是个有资历的老医官,也算是看着虞昶轩长大的,这会儿上完了药,便瞪了虞昶轩一眼道:“当年你父亲肩头中了一枪,也没有麻醉药,硬是让我用刀把子弹给剜出来的,你这算什么?是虞家的男人就别叫痛!”
虞昶轩还不忘嬉皮笑脸“戴叔,虞家的男人也是人啊,我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生一身铜皮铁骨!”戴医官真是恨铁不成钢,拿着一旁的镊子就来砸虞昶轩的头,虞昶轩头一偏,就躲过了,还在那里笑,戴医官拎起药箱,领着护士往外走,一面走还一面絮叨“伤口别碰水,明天我再来看看。”
虞昶轩看着戴医官走出去,就见他的亲信副官吴作校还站在那里,就问了一句“你小子跑上来干什么?”
吴作校立即一个立正敬礼,郑重其事地说道:“报告,兄弟们让我问五少一句,这都挂了彩了,可见战局之惨烈,五少之辛苦,这结果到底是得手了没有?”
虞昶轩一句话也不多说,右手拎起架子上的一个纹碗照着吴作校就砸过去了,吴作校早料到这一招,嘻哈一声,打开门就躲到外面去,那纹碗咣当一下砸到了门上,吴作校又不怕死地把门推开了,道:“五少,火气这样大,没得手罢?”
虞昶轩道:“滚!”
吴作校当即关上门,嘻嘻哈哈地一溜烟滚了,虞昶轩坐在暖阁的沙发上,略略地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臂,疼得吸了口气,心中更加烦躁,电话铃却火上浇油一般地响起来,他眉头锁得死紧,将话筒一把抓到手里“谁?”
只听得话筒里传来李伯仁的笑声“五少,好大的火气!”
虞昶轩不耐道:“少给我废话!”
李伯仁便哈哈地笑着“我特意地来跟五少说一声,我手底下的兄弟抓了一个扶桑间谍,你要不要亲自来看看?”
虞昶轩道:“大哥什么时候插手特务处的事儿了?再说你抓了个间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忙着呢。”
李伯仁笑道:“我这可全都是为了成全五少才下这样的狠手,实话跟你说吧,这小子姓江,扶桑留洋回来的,正是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如今落到了我手里,到底怎么办,是死还是活,就全看五少一句话了。”
虞昶轩微微一怔,刹那间目光雪亮如电“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真是个间谍?”
李伯仁道:“是与不是,还不都是咱们一句话么,我直接把姓江的小子送到特务机关的监狱里了,那儿的人手黑着呢,五少也知道,进了特务机关的监狱,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
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听了,他心中自然明白,这定是李伯仁特意安排下来的,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心中总是存着一份忐忑,但是到了这一步,她居然告诉他,她要和别人结婚了,那么,他还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他的目光往旁边淡淡地一扫,就看到了他脱下的戎装外套一侧,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淡霞粉色纱巾,那是她慌张间丢落在车上的,他伸手将纱巾抓在手里,纱巾轻飘飘的,竟似乎残存着她肌肤上的暖意,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怦怦直跳,站在那出了好半天的神,才把手掌慢慢地合上。
难道他还真要这般大度,眼睁睁地看着她跟着这个姓江的小子成双成对?!
虞昶轩拿着话筒顿了半天,他把眼眸微微地垂下,竟没想到那一瞬,自己的心居然跳得这样利害,只努力平稳了声音“你安排一下,若是叶平君想去监狱里探视那小子,别拦着她,让她去!”
又过了一日,傍晚,略略起了些风,天气多了一份冷意,李太太刚走到客房的外面,就见丫鬟端着托盘从里面走出来,托盘上的饭菜也是纹丝未动的,李太太就道:“叶小姐还没醒?”丫鬟摇摇头,李太太就让她下去,抬头望见李伯仁上楼来,便朝着李伯仁招了招手,等到李伯仁走到面前来,她就恨恨道:“你们还真狠,让我陪着她到那儿去,那哪里是监狱,竟是阎罗殿,鬼哭狼嚎的,差点没吓死我。”
李伯仁哈哈笑道:“这是我的错,竟吓得夫人花容失色了,你那妹子什么样?”李太太就道:“还能什么样?刚一进那里眼泪就止不住,还没走几步,就见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人当场就晕倒了。”
李伯仁看李太太的脸色都是发白的,又笑起来“你们那是还没往里面走,里面更惨,这么跟你说吧,那儿的狗从来不用喂得。”
他这样一句话,更是让李太太都心惊肉跳起来,就听得客房里传来“咚”的一声,李太太闻声忙就推门进去,只见叶平君从床上掉下来,满脸的眼泪,仿佛就要背过气去一样,跌倒在地板上拼命地喘着,李太太忙就走上去,道:“平君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快到床上躺着去。”
平君伸出一手来死死地抓住了李太太的手腕,一面眼看着李伯仁,眼泪就往下乱滚,颤着嘴唇道:“你们要逼死我,我知道,你们要逼死我”
她那含泪的目光里透着雪亮的恨,看得李伯仁竟也稳不住了,骤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是你求到我们家门前来,我们也好心好意地帮了你了,难道还嫌我们不够辛苦么?实话告诉你,你自己不赶紧去求个正主儿,还在这里拖延着,只怕江学廷的手脚都进了狗肚子了!”
那一句话说得叶平君几乎是魂飞魄散,只把那头一仰,两行泪落,几乎当场昏了过去,李伯仁却甩手走了,剩下李夫人在这里劝她,也尽是说些安慰之言,一面亲自扶着平君到一个镂空刻花雕金粉梳妆台前坐下,一面亲手开了浮雕象牙妆奁,一面从里面拿出一个细篦为她梳着头发,一面慢声细语地劝慰说:
“妹妹是个聪明人,别的不说,就说咱们这奚水以南二十一省,五少想要的,还有个弄不到手的?他也是个天之骄子,能看上你那是你命好,你一再地拗着,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倒还牵累了你那哥哥,如今跑也跑不掉,索性就拼上个四五年的青春年华跟着他,等过几年他放了你,你也还年轻,这钱财方面他也不能亏待了你,其实仔细算一算这个账,你也不亏什么。”
这一席话简直是说得滴水不漏,叶平君坐在那里,石雕泥塑一般地动也不动一下,李太太拿出手绢在她的脸上擦了擦,微笑道:“要怪也只怪平君妹妹这样出众的相貌,我若是个男人,我也抢了去了。”她顿了顿,又笑道:“晚上伯仁叫了他来,你看,到时候你可要陪一陪了,别这么苦着脸,惹了五少不高兴,你那心上人又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叶平君就坐在那里,听完李太太说的这些,只慢慢地把眼睛一闭,就见两行泪从眼睫毛里滚落下来,她这几天简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这会只觉得脸腮都被眼泪蜇的一阵阵生疼,她也明白自己的脸哭得不成样子了,权且压住了五内如沸般的痛楚难过,开口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李太太,你借我些粉膏吧,我擦一擦。”
叶平君就坐在那里,听完李太太说的这些,只慢慢地把眼睛一闭,就见两行泪从眼睫毛里滚落下来,她这几天简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这会只觉得脸腮都被眼泪蜇的一阵阵生疼,她也明白自己的脸哭得不成样子了,权且压住了五内如沸般的痛楚难过,开口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李太太,你借我些粉膏吧,我擦一擦。”
李太太立即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我就知道妹妹你是个极聪明的,一点就通,别只擦粉,抹些胭脂更好看呢,你等着,我这里还有些外国来的化妆品,都没有开封的,我这就去拿来给你用。”
她喜滋滋地站起来出门去取自己的化妆品,就见李伯仁还在楼下的梯口张望着,便一路走下去,伸出指头在李伯仁的额头上一戳,道:“你呀,真不是个东西,就为了巴结五少,想出这样一个损招来,卖了人家的姑娘,得了,你也别看了,我已经说通了。”
李伯仁禁不住笑道:“我就知道夫人出马,定是没有办不到的,看着罢,这天下总有一天是虞家的,我若成了五少的亲信心腹,将来咱们的好处多了去了。”这几句说得李太太也笑“看把你得意的,还不快去请五少晚上过来。”
李伯仁心中更是无限雀跃,果然去打电话,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听有下人来报说是五少到了,李伯仁忙就迎到大门口去,笑着道:“五少大驾忙得很,可算是到了。”
虞昶轩看看李伯仁那满脸堆笑的模样,也不说什么,李伯仁又笑道:“如今万事齐备,只欠五少的东风了。”
虞昶轩将军帽交给身后的卫戍,淡淡地道:“人呢?”
李伯仁忙就招手示意一个老仆役道:“带五少去别院。”那老仆役就走过来,虞昶轩挥手示意卫戍退下了,他跟着老仆役往别院去,连着过了两道月亮门,就到了李家别院的入口,老仆役也就站了下来,虞昶轩把眼一垂,自己顺着游廊往里去。
那游廊周围都是锦绣花木,夜空中的云影闪了过去,有月光照下来,重重叠叠,满地花影摇曳,游廊曲曲折折,便依稀是过了几重深深的院落,花落之声簌簌,铺满幽径,月夜静寂,唯有一片花香浮动,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不由得一阵阵地激动起来,心中竟有着莫名的声音响起,他是要去见她的,这样长的路,竟是令那一种激荡的情绪愈加的深厚起来,此情此景此心,纵然是一生一世一辈子,他也是决计忘不掉的,永远都忘不掉。
别院敞厅的石阶两侧,分种着一棵梨树,一棵垂杨,青果掩映,枝繁叶茂,厅里亮着灯,侧面墙上挂着一张字画,却是刘禹锡的杨柳枝词,正当中摆放着一个玻璃隔扇,隔扇上装点着芙蓉、金菊、梅花等四季花纹,她坐在里面的小沙发上,只有一道身影映在扇窗上,袅袅婷婷,宛如月下梨花,风露海棠。
虞昶轩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就连呼吸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急,他绕过隔扇,那铺在地上的地毯足有一寸厚,踩上去绵软无声,沙发一侧的紫檀架子上却还摆放着一对双红画烛,映照着敞厅里一片春光旖旎。
她还是听到了他走进来的动静,抬起头来看他,他也看到了她,就见她硬撑着坐在那里,那一张清秀的面孔上苍白的再没有半点颜色,乌黑的眼瞳里却是有着隐隐约约的水光。
虞昶轩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道:“你别哭。”
叶平君咬着嘴唇,噙着滚烫的眼泪,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那里支撑着“我若是不哭,你能放了我么?”
虞昶轩凝视着她的面孔“不能。”
她慢慢地把头转了过去,插在发髻上的白色珠簪透着薄霜一样的凉意,那扇子一样的眼睫毛无声地垂了下去,竟是含泪苦涩一笑“哭了也没用,我知道,我今天被你们欺负到了这一步,既然躲不过去,是我的命,我认了。”
虞昶轩看着她,双红画烛下,她的身影仿佛是一个温柔如水般的梦境,这样的情丝万缕,一点点地缠进他的骨子里去,然而沉浸下去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真实强烈,他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她的肩头微微一晃,缓缓地回过头来看他,他黑眸中蕴着一片深情“叶平君,管你愿不愿意,我就是喜欢你。”
夜略有些深了,月亮高高的挂在天边,叶太太还在屋子,就听得大门外一阵车声,她忙就从屋子里一路走出来,就听得院门嘎吱一声响,叶平君已经走进来,正在那里关门,她赶忙就道:“李先生李太太怎么说?学廷怎么样了?下午的时候他哥哥来了一趟,说是学廷让找什么牟先生帮忙哎,平君,我都快急死了,你快跟我说一句话。”
叶平君就是不说话,一路走到了里屋里,叶太太心急如焚,跟着一路快走进来,就见叶平君打开了书桌前的抽屉,在那里翻找着什么,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却抬起头来问她“妈,我扎头发的红绒绳呢?”
叶太太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个轻重缓急呢,我跟你问学廷的事儿,你倒找起红绒绳了,这大半夜的,你还要扎个头发吗?!”叶平君看母亲动了气,也不多说,只低着头在那里翻找,叶太太看那一小卷红绒绳就放在抽屉的一角,叶平君却偏偏看不到,就道:“就在你手边的东西,你怎么还看不见了?”
叶平君这才找到了那卷红色绒绳,就站在书桌前,将头发散开来,认认真真地梳起来,任凭叶太太在一旁百般询问江学廷的事情,她都不回答,只把红色的绒绳拿起来,扎起自己的一小缕乌黑的头发,极有耐心的用红绒绳一圈圈地绑好了,叶太太更是生气了,怒道:“平儿,学廷到底能不能好好的回来?你倒给我一句话!”
她这一句才落,就见叶平君拿起一旁的剪子“咔嚓”一剪子就将被红绒绳绑好的那一缕青丝剪了下来,这一举吓得叶太太一怔,愕然道:“平儿,你这是干什么?”就扑上来抓住了她拿剪子的手,慌张地夺去了剪子。
叶平君却再也不动了,只握住了那一缕剪下的头发,默默地一笑,那笑容凝在唇角,却透着虚弱的惨淡,她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眼瞳中有着苍茫的颜色,她轻轻地道:“妈,学廷会好好的回来。”
她这样说了一句,却有滚热的眼泪“啪”地一下从眼眶里落下来,掉在了她握在手里的那一缕青丝上,缓慢地渗入到了乌发的缝隙里,叶太太见她这样,颤着声道:“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只是摇了摇头。
眼看着银色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小院,远远近近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来的时候,吹得墙角的白玉簪花叶轻晃,还有院子里的大槐树,翠绿的树叶跟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阵阵的,就像是人的脚步声。
她想起小时候,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在她家里住着,她白天就坐在槐树下拿着针线穿着到处收集来的小珠子,想要穿一个珠链出来戴,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直接喊道:“学廷。”他就笑嘻嘻地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正是一个草编的小蝈蝈笼子,他举着蝈蝈笼子,两个人都附耳上去听,就听到里面的蝈蝈不住地鸣叫着,他们就相互对视一眼,很兴奋地笑,他说“平君,我们再去草甸子那里捉一只,就能看两只蝈蝈打架了。”她就拍着手叫好,两个人牵着手往院子外面跑,夏天的阳光那样好,把槐树下的小珠子照得亮晶晶的,江学廷领着她到处淘气,她只知道跟着他玩闹,却早忘了还要穿珠子这件事儿了。
她握着剪下来的那一缕头发,望着洒满了月色的小院子,只觉得心口仿佛是要裂开了一般,痛得要死。
她想江学廷一定会恨她的,恨她这样的绝情,但是三年的时间,她总能忍得过,也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有机会亲口告诉他这一切,她其实都是为了他,等到那时候,他就一定会原谅她。
他会明白的。
她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
转眼间就入了秋,萧家军占据的江北却不知道为何乱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全程封锁,就连沿途交通线都被突然管制起来,时任中央政府行政主席的楚文甫便说这是一个好机会,立即增加了西线兵力,接连着进攻了几次,这战局骤然吃紧起来,虞仲权就安排了顾以纲,张孝先这两位虞家军中的元老级人物左右扶持指教着虞昶轩,虞昶轩虽未亲上战场,然对于前线战略安排等等,却也了然于心。
这一日傍晚,虞昶轩从陆军部一路坐着汽车回来,顾瑞同看虞昶轩脸色十分难看,就见他用手一开一阖腰带上的枪套,车厢里都是枪套上的金属扣撞击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响,半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上有我父亲大人指点,旁有顾、张这两位叔叔照应着,我算个什么,倒像个摆在那里好看的金身傀儡了。”
顾瑞同一怔,知道虞昶轩话语中的不满之意,因其中牵涉着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好多说,只道:“钧座是五少的父亲,无论做些什么,也一定都是为了五少着想。”
虞昶轩哼了一声,抬起牛皮军靴往倒座上踹了一脚,道:“我父亲他老人家要成就我做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还能说什么!”
顾瑞同便收了声,就听坐在前面的副官吴作校道:“五少,前面就是岔路了,今天是回官邸还是枫台?该往哪转?”
虞昶轩的眼瞳无声地缩了一下,望着窗外的秋景,道:“回官邸。”那车就往右转,开了没一会儿,虞昶轩沉默了半天,看着窗外的秋景,却又说了一句“还是转回去,去枫台。”
这车便一路转回了枫台,车一进枫台,就是灿烂的红叶,满泱泱地映了满目,初秋的天气略带着些清爽的寒意,地面上铺了一层脆脆的落叶,自然有些仆人在那里打理着,虞昶轩一路进了客厅,就听到丫头秋珞笑着道:“五少回来了。”
秋珞正领着些丫鬟在厅里收拾东西,见到虞昶轩,便笑着迎上来,亲热地伸手替虞昶轩摘军帽,却不料虞昶轩却略一偏头,闪开了她的手,自己摘下了军帽交给了身后的顾瑞同,秋珞一怔,眼珠一转,却又迅速地笑起来,道:“外老太太下午来了,五少若早回来一步,兴许还能碰上呢。”
虞昶轩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也就不说什么,跟着便上了楼,楼上走廊里的地毯其软如绵,他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伸出手来敲了几下,也没人应声,他放下手,就直接推门走进去了。
就见卧室内静悄悄的,百叶窗开着,透些清凉的风进来,亦有流光溢彩的夕阳照进来,云锦窗帘直拖到地毯上去,上面是用金线绣着的吉字结,亦随着风轻轻地晃动着,紫檀木大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绣着双鸳图的枕面一侧垂着些软软的流苏。
他轻轻地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地毯上散落着四五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他低着头一一地捡起来,再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她坐在床一侧的地毯上,拿着针线在那里穿珠子,一颗一颗地穿着,很认真仔细的样子,她的头略低着,额角就有些细碎的小短发垂下来,拂在她的面颊边上,若有若无地轻动着,那样的拂动,便仿佛是有一根小小的羽毛,一点点的,从他的心上痒痒地划过去。
她在淡金色的夕阳中略略地抬起头来,目光透着澄静的光,用纤长柔白的手指轻轻地拉起细线,就见一颗晶莹的明珠顺着线滑了下去,与刚穿好的那一小串珠子连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来,用手指将她鬓角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轻声道:“这里的头发好像比后面的短了许多。”叶平君只聚精会神地穿着那一串珠子,眼珠动都不动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来,用手指将她鬓角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轻声道:“这里的头发好像比后面的短了许多。”叶平君只聚精会神地穿着那一串珠子,眼珠动都不动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手里还攥着那几个珠子,道:“我听说,你妈下午过来了。”
叶平君低下头,一颗一颗地挑着那些散落的珠子,道:“我妈来看我,跟我说了一下午的话,她还说,你给她安排的新住处挺好的。”他见她语气比往日轻松了许多,就笑道:“这样才好,你应该多跟人说说话,你不是还有一个叫白丽媛的同学,你也可以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她穿珠子的动作无声地一顿,嘴角微瑟,竟好似苦笑的模样“家?”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平很静,便仿佛是看着毫不相关的人一般,她哪里还有家,她已经被从原来的世界里连根拔除,他斩断了她所有的退路,那样急那样快,从她住入枫台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她再也不敢去想。
虞昶轩被她的目光看得毫无底气,只把头一转,就见摆在对面的衣柜里还是满满地摆放着那些绫罗绸缎,而她的身上,却依然穿着她自己原本的家常衣服,他把眼一垂道:“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服,怎么不穿?”
她低着头,也不说话。
虞昶轩又笑道:“你若是不喜欢这些衣服,就自己花钱去买,我给你的那些钱,你倒是一分都不花,也用不着给我省,就让李太太陪着你去逛百货公司,想买什么买什么,再让她陪着你出去玩玩,金陵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像你这样整日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
叶平君淡淡道:“我不用她陪!”
虞昶轩语气略顿,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恨他们。”叶平君就仰起头看他,眼瞳极清亮的,微微地扬起嘴角来嘲讽地一笑“难道你还要我对他们感恩戴德么?”虞昶轩听完这一句,把手中的那几颗珠子扔到了她的面前,淡淡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连我一起恨吧!”
他扔下那几颗珠子,转身走出了卧室,才下了楼,就见副官吴作校走上来道:“五少,李伯仁来了,正等在会客厅里。”
虞昶轩点点头,知道李伯仁这阵子想要把自己的侄子弄到军需处去,他也把这事儿办完了,李伯仁此行,定是来答谢了,他就往会客厅去,推开门,李伯仁已经站了起来,一看虞昶轩的脸色,却是一笑道:“五少,这是怎么了?你在这里金屋藏娇,终于得偿所愿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虞昶轩心情有些不好,走到一旁的沙发前坐下,淡淡道:“什么得偿所愿,少给我胡说八道!”
李伯仁一怔,半晌意味深长地笑道:“五少果然还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样长的时间,难不成五少竟是做了个守礼的君子?”
虞昶轩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也不点,只夹在手里,英挺的眉宇间居然满是烦躁之意,道:“我一看见她就心慌,更不用说别的了,这几个月,我连她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这不是她怕我,竟是我怕她了。”
这话说完,李伯仁更是愕然,看了虞昶轩片刻,就见他的那眉头都绞在一起了,李伯仁就“嘿——”地一声笑,道:“五少,别怪我多说一句,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在这儿女之情上差不多就行了,可别动了真心,那可就真玩大发了。”
虞昶轩就坐在那里不说话。
李伯仁看他那眉头还是展不开,就上前来笑道:“这阵子我看你也忙得够呛,湘西饭店新来了一个叫白璐的舞女,那简直是漂亮极了,今儿晚上咱们就去玩玩,怎么样?”虞昶轩拿出打火机来把手里的烟点燃了,随手“啪”地一声扔在了茶几上,摇摇头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馊主意,父亲正盯着我呢,我再往那种地方去,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这李伯仁是个天生的玩乐高手,见虞昶轩这样心烦,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一个能让自己大展神通竭力巴结的好机会,便凑上前来笑着道:“不然就到我家去,电影明星施曼曼可是我夫人的干姊妹,打个电话就能请来,正好凑一幅牌局,我让施曼曼跟五少做一个上下家,剩下的就看五少了。”
虞昶轩看看李伯仁那副竭力讨好的样子,便笑了一声,道“若是让我跟你家太太做个上下家,那我就去。”
李伯仁当即道:“如果五少真舍得施曼曼而取我家太太,我是没什么意见,免得我家太太还得大费心思到处替五少认妹妹,这省了多少事儿呀。”
虞昶轩一听这话,站起来抬起一脚就去踹李伯仁,忍不住笑着骂道:“看你那幅德行,干脆别做参谋了,直接去当个拉皮条的算了!”
这两个人计议定了,才从书房里走出来,副官吴作校已经等在那里了,虞昶轩抬头就见小丫鬟捧着珐琅托盘从楼上走下来,上面的饭菜竟是纹丝未动的,他就拦住了那小丫鬟,道:“她怎么没吃?”小丫鬟道:“叶小姐说没有胃口不想吃,这会儿就睡了。”
虞昶轩脚步顿住,就朝楼上看了一眼,李伯仁看他这样,马上笑道:“五少这是又心疼了?”虞昶轩便回过头来,看了李伯仁一眼,见李伯仁一脸都是笑,他便把脸一转,道:“你这话真是越来越多了!”说完便走出厅去,副官吴作校等人立即就跟了出去。
这一到了夜里,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雨,更是透着份秋凉,平君迷迷糊糊的正睡着,就听得一声门响,她心中骤然惊觉,一伸手就拧开了床头灯,在那么一刹间已经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目光雪亮警惕地看着卧室房门的方向,就见大丫头秋珞用珐琅托盘端了碗东西站在那里,笑着道:“叶小姐,喝碗参汤再睡吧。”
叶平君这才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我不喝那个。”秋珞竟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一般,兀自走到床边道:“这个东西补身体最是好的,叶小姐晚上连饭都没吃,喝点参汤好睡觉的。”
叶平君看她这样,也就伸手过来接那一碗参汤,秋珞往平君的身上看了一眼,见她拥着被子,居然还穿着衣服,就意味深长地笑道:“叶小姐穿的好齐整,你这样能睡得舒服吗?”叶平君也不答话,喝了一口参汤,皱眉道:“太苦了,有没有糖?”
秋珞当即笑道:“叶小姐不知道么?这参汤加了糖,恐怕就没有那样好的药效了,我倒是忘了,这东西还算是金贵着呢,只怕叶小姐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
叶平君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一眼秋珞,秋珞亦笑着,那脸上竟然还带着些许的得意之色,叶平君就把那一碗参汤往她的托盘上一放,淡然道:“去加些糖!”
秋珞道:“我刚才不是跟叶小姐说过了么,这个东西加了糖就没什么药效了。”
叶平君这回连看都不看秋珞一眼了,只转头将放在床边的一盒子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拿过来,拿起针线继续穿珠子,再也不搭理秋珞一句,秋珞竟是自讨了一个没趣,当场就把脸垮了下来,转头往卧室外面走,一路才下了楼,就站在楼梯口冷哼一声,道:“原来还是个会耍脾气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早晚有一天让你好看。”
一旁的小丫鬟们正在整理着花架子,见秋珞气愤愤的样子,就道:“秋珞姐,说谁呢?”
秋珞就冷笑一声,索性放高了声音道:“还能有谁?正经主子还没有这样使唤我的呢,这可好,她算个什么东西,哪一门子的小姐?不过是个穷人家的丫头,仗着长得好些,倒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凤凰!”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小丫鬟们就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了,也不敢搭话,各自走了开去,秋珞还在那里愤愤地说个不停,就见侍卫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顾瑞同拿着一个卷宗走出来,看了秋珞一眼,道:“你吵什么?”
秋珞吓了一跳,慌道:“顾长官。”
顾瑞同见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他也闻到了那一股苦涩的参味,不由地冷冷道“胡闹,这样晚了,你送一碗参汤上去做什么?!”秋珞更是不敢说话了,只应了一声,慌就往厨房去了,顾瑞同斥走了秋珞,这才朝楼上看了一眼,就听得楼上静悄悄的,他低下头,转身进了侍卫室。
到了深夜时分,雨下的更大起来,天黑漆漆的,李公馆倒是亮如白昼,就见李伯仁从楼上一路地奔下来,追上正在大门前披雨衣的虞昶轩,道:“这才打了没几圈的牌,怎么就要走呢?人家施小姐硬是叫你给晾在那里,五少这一回可伤了人家的心。”
虞昶轩就道:“对不住大哥了,我累得要命,得回去歇歇。”李伯仁道:“外面下这样大的雨,你也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我们家住上一晚。”他说完,又谄笑着要凑到虞昶轩的耳边去说话,虞昶轩很是厌烦这样的作态,便稍稍地把头一转,躲了李伯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道:“有话就说。”
李伯仁笑道:“正好施小姐还在,我给五少安排一下,岂不正好。”
虞昶轩就扔下一句“不用了。”转身就走到了雨地里去,副官吴作校领着侍卫一路跟着,那雨极大,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光地面上的积水竟都有一二尺深,等上了汽车,一行人都是湿淋淋的了,副官吴作校便对司机道:“回枫台。”却听得坐在车后座的虞昶轩道:“叶平君的母亲,你给安排到哪一个住处去了?”
这事儿正是吴作校办的,就忙道:“在东善桥的一处宅子里,还安排了两个丫鬟过去伺候叶太太,另还安排了一个看门的。”
虞昶轩便“嗯”了一声,道:“这就过去看看吧。”
汽车便直接就往东善桥开去,就见整个街面上都是水,犹如湍流的险滩一般,直往街道的低处涌去,天更是漆黑,只有车灯照出来那雪亮的一片,车行了好一会才到了东善桥的宅子,吴作校就道:“这雨太大,五少您在车内坐着,我去叫叶太太出来!”
虞昶轩正要下车,听到这一句话,立即回头斥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句话说得吴作校不敢再张嘴了,忙下车给虞昶轩撑着伞,另有侍卫上去拍门,拍了半天才有应声,出来的就是在这里看门的老头,一看这样的架势,吓得就不敢动了,虞昶轩已经走了进去,就见东厢房里灯已经亮了,有丫鬟来开门,虞昶轩走到外屋,听到里屋里有声音传来,便道:“叶太太不用起来了,我问一句话就走。”
那里屋就没了声音。
虞昶轩站在外屋,雨滴从他披在身上的雨衣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滚,那外面的雨更大起来,直从屋檐上如瀑布一般往下浇,虞昶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她爱吃些什么?”
那里屋还是没有声音,一时间,里屋外屋都沉寂起来,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虞昶轩雨衣上的雨水都落尽了,就听得里屋传来一声轻叹,正是叶太太无可奈何的悲凉叹息。
这夜更深了,叶平君因被秋珞那样一闹,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子入睡,就靠在床上继续穿珠子,她总是穿好一串又散了开去,接着再重新穿,这样重复着,忙碌着,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便仿佛是饶了自己,忘记去痛,也许,这三年的时光就会这样慢慢地过去。
那窗外的雨声,愈加的紧密起来,却衬的整个枫台更是幽静,在这样的静寂中,就听得那门嘎吱一声响,叶平君正凝神将线穿到一颗小珠中去,以为是重新来送参汤的秋珞,便随口道:“放在桌上罢。”
那门口的脚步一顿,却没了声音,片刻,就听他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了东西?”
她的手指一颤,手中的小珠一下就落到了装珠子的盒子里去,也不抬头,就把半盖的被子直接拉到了胸前,整个人使劲地往后缩了一下,也只是紧贴床头而已,她再抬头来看他,那目光便警惕犹如被猎人追逐的小兽一般了。
他看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再见她还工工整整地穿着紧密的外衣,他凝视了她片刻,便朝前走了几步,在紫绒沙发上缓缓坐下,略低了头将手里的一样东西放在茶几上,在这样宛如僵持一般的沉默中,他依然低着头看着茶几,忽地一笑“你那枕头下面不会还藏了把刀吧?”
叶平君就闭着嘴不说话。
虞昶轩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幅爱搭不理的样子,索性站起来“啪”的一下解开了系在身上的外腰带,顺势连肩带都解了下来,再去解戎装外套的扣子,才解了一两颗,就见叶平君转过头来盯着他,脸色都变了,他更要朝前走一步,叶平君已经慌得跳下床去,道:“你干什么?”
虞昶轩一笑“你说呢?”
叶平君见他站在门边,自己是绝对跑不出去的,她纵然再是个冷静的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也是六神无主,下意识地顺手便抓过了一旁的花瓶,双手举起做出要砸的动作来,他冷笑一声,伸手指着她用来防卫的花瓶淡淡道:“你把它给我放下!”
叶平君嘴唇动了动,那目光慌得都要散开了,虞昶轩将武装带往床上一扔,又看了一眼紧张的叶平君,道:“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那一句话堵住了叶平君所有的退路,她是个什么身份,她是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早晚都是要有这样的一天,她还能怎样呢?叶平君清澈的眸子里渐渐地透出绝望的光来,木头一般地僵立在那里,他却已经伸手将她手里的花瓶拿了下去,再来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她本能的还要往回缩,他就一把将她扯了过来。
叶平君的眼眶立时就湿润了,恐惧地哽咽了一声“不”他的动作那么顿了顿,片刻之后却又淡淡地笑了一声,她在慌乱间竟被他拉到了沙发前坐下,他也坐在一旁,顺手将自己刚才带回来的那样东西打开,正是一屉鸡汁小汤包,还正冒着热气呢,他就把那一屉包子推到她的面前,道:“顺手买回来的,你尝尝看。”
叶平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屉冒着热气的鸡汁小汤包,半晌说不出话来,虞昶轩看看她,极其自然地把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感觉到她脊背瞬间的僵硬抗拒,却还是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笑道:“刚刚是故意吓唬你,你要是还不理我,以后还这样吓唬你。”
她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就见他的黑眸里全都是温柔的笑意,她心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颤,慌就转回头来,道:“我不吃。”肩膀就是一松,是他放了她,他已经站起身来,道:“你吃完了就睡吧,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就已经走了出去,她还一个人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发怔,手心却是湿湿的,却原来是攥了一手的冷汗,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窗外的雨小了很多,雨滴顺着屋檐一滴滴地往下落,犹如报时的夜漏,却是缓慢的,一滴一滴透着寂寂的气息,她便慢慢地缩起脚,抱着膝盖坐在了沙发上,将自己紧紧地蜷在一起,还是禁不住的发抖,心跳得更加厉害起来。
第二日上午,李太太便坐了自家的小汽车来了枫台,门房来报,平君正坐在厅里,还没有来得及上楼去,就见李太太穿了件白色暗花提花缎旗袍,一进门便拿着雪青色的绢帕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望着平君笑道:“好妹妹,这样久的时间不见,想死姐姐我了。”
平君就坐在紫绒纱发上,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太太,李太太就笑容满面地走上来,亲热地坐在一旁,将平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细细地端详了她一遍,微微笑道:“外面都说五少疼妹妹就跟疼自己的眼珠子似的,果然是这样,妹妹这气色可是比先前好,人也是越发的美丽了。”
平君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李太太眼珠一转,依旧微笑着“妹妹现在是攀了高枝儿了,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难道就不该记我们这一功么?”平君就抬起眼眸看看李太太,眼眸黑白分明,清声道:“是吗?那我倒很是要给你们记上这一功呢。”
李太太一怔,就见平君的眼眸里透着冰般的冷,她倒是没想到是这样,默了半晌,便又笑一笑,道:“这话正是,你想想上次学廷被捉到了监狱里去,要不是我们家伯仁上下疏通,力保着他,他也未必能那样容易地出来,不过现在人是放出了,可是却在特务处那里留下的案底,就怕哪一天,伯仁一个不留神,他又叫人给捉了进去了,到那时可就不好了。”
平君就望着李太太,嘴唇抿起来,李太太却依然气定神闲地笑一笑,转头便向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都说虞家的私宅多得很,唯有这枫台是最美的,你看看这风景,金陵除了虞家,又有哪一家有这样的气派呢。”
李太太才说完,就见一只桂皮色的金丝雀停在了窗外的一棵松柏枝上,欢快地叫着,李太太道:“呀,好漂亮的一只金丝雀。”平君也往窗外看了一眼,眼里出现温和的光来“那是芙蓉鸟。”这芙蓉鸟是金丝雀的一个别称,李太太便笑道:“看妹妹的样子,是很喜欢这芙蓉鸟了。”
平君也不愿意多说些什么,只把头点了一点,李太太又说了些家常,无非是问她喜欢玩些什么,可喜欢看电影吃西餐之类的,平君只一律点头敷衍过去,临近中午的时候,李太太就笑吟吟地走了。
旁边的丫头走来道:“叶小姐该吃午饭了。”平君只摇摇头,站起身来上楼去,一个人推开卧室的门,就见卧室里的几扇窗户都开着,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高树,开着火红的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很是热闹,香风荡悠悠地飘进来,吹得放在沙发前面案几上的那几本书哗哗地作响,她就走上去把几本书都摆正了,因地毯极软,就势便坐在了地毯上,拿起一旁的一把团扇,静静地握在手里。
虞昶轩回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多钟,他一路上了楼,一推开卧室的门,眼前却是空荡荡的,竟没有看见她,他心中一紧,转过头来一望,就见她坐在地毯上,将头靠在一旁的案几上,竟然就睡着了。
他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军帽和手中提的一样东西都放在一侧,只见她竟是枕着那一柄团扇靠在案几上,有杏黄色的扇穗子从她的额角软软地垂下来,窗外有风轻轻地吹过来,她穿着件白底镶黄点连衣裙子,宽大袖口在风里漾着,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胳膊来,便仿佛有幽幽的香气从她的袖口里发出,让他不禁一阵阵地心驰神往,醉魂酥骨。
杏黄色的扇穗子被风吹着,流苏软软地在她雪白的面颊边轻晃,更衬的那一张面孔犹如桃萼露垂,杏花烟润,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来在她柔软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慢慢地便将她温暖的面颊托在了自己的手里,他的手掌有着长年练枪磨出来的枪茧,她似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不舒服,略略地颦一颦眉,竟就睁开了眼睛。
她一醒来,便就发现他们这样的姿势,而自己的面颊竟还被他捧在手里,吓得就往后一缩,然而这样本能的躲避动作竟让他的心中陡然一阵恼火,伸出手扯住她的肩头,一把就将她抓到了自己的眼前来,他下手极重,她皱起眉头,忍不住道:“你放手,我疼。”
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她脸色都变了,忙就松了手,她就朝后退了一退,虞昶轩望望她,默了半晌,便微微笑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将原本放在一侧的一样东西拿过来,竟是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黄色的芙蓉鸟,脚上扣着金链子,正在笼子里面啄米喝水,虞昶轩笑道:“知道你喜欢这个芙蓉鸟,我特意给你弄来的,它的好玩本事多着呢,我一会让它演给咱们看看,保管能逗得你开心。”
平君望着笼子里的鸟雀,摇摇头“我不要。”
虞昶轩就道:“你不是很喜欢这芙蓉鸟么?”
平君就淡淡道:“它也当得起这样好的名字么?只有在外面飞的才叫芙蓉鸟,关在笼子里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罢了。”
虞昶轩提着笼子的手便顿了一顿,抬起眼眸来看看她平静的表情,再看看笼子里的金丝雀,想到自己这一举倒颇有拿针刺人伤口的意味,顿时间便没了什么兴致,就把笼子放下,耐着性子笑一笑道:“我今晚倒没什么事儿,带你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平君道:“我不喜欢。”
虞昶轩又望一望她“那我带你去吃个西餐?”平君就把头低下,伸手慢慢地揪着团扇上的杏黄穗子,默默道:“我不爱吃那个。”
那房间里就静下来,只有风还从窗外吹进来,吹得摆在窗前的惠兰叶子随着风一阵乱晃,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去,只凝视着她,半晌,方才分外平静地道:“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喜欢,我真是太纵你,竟惯出你这样大的脾气来了。”
她一直都低着头,嘴唇抿着,杏黄色的穗子从她的手指间软软地滑下去,
他就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力量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我!你这样一再的磨我的性子,我都忍了,你还不知足么?!”
平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又要把头转过去,他真恨她这样的躲避,伸手强行将她的脸板过来,呼吸略有些急促“叶平君,你这个”他那话说到一半,却恨得说不下去,只咄咄地逼视着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都热烫的,似乎要往外溅出火星子来。
她微扬着脸,下颔竟被他捏出了清晰的指印来,他二话不说忽地站起,将放在案几上的鸟笼子举起来就往地上一拨,勃然大怒道:“好,你脾气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鸟笼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金丝雀受了惊,在笼子里支棱着翅膀扑腾着,瞪着红色的眼睛一通乱叫。
她把头一转“你不要发疯!”
他望着她漠视的面孔,咬牙切齿“你最好不要逼我发疯!”
有敲门的声音传来,副官吴作校在外面道:“五少,太太打电话来说让你到官邸那边去。”
虞昶轩的目光仍停留在叶平君的身上,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只觉得心里仿佛是沉了一块生硬冰冷的铁,硬硬地硌着自己,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他也是真疯了,竟由得她这样磨着自己。
他终于把心一横,拿起自己的军帽,转身便走了出去。
时值深秋,却也是金陵中央政府的多事之秋,军阀混战日益严重,政府行政主席楚文甫错误估计形势,在前阵趁江北稍乱之际对萧家军出兵,确也讨得了几分便宜,夺得两条铁路干线,谁知这一月来竟遭遇萧家军的猛烈反扑,眼看着萧家军竟一路过了奚水,楚文甫便就再也坐不住了,慌就请军委主席虞仲权出山,这才挡住了萧家军,然这样一来,楚文甫更是要对虞仲权言听计从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政治报纸名报主编江学廷便痛斥中央政府宪法形同虚设,政府犹如傀儡,以军驭党这一畸形的政治模式,更是毫不畏惧写出一首打油作来,矛头直指虞楚两家联合执意内战而不抗扶桑的行径,正是一首:渔夫耕田不撒网,鱼叉锄地不刺鲨,谁家楚楚小女儿,愿做他人菟丝花。天道不彰人心古,看你猖狂到几时!
这一天上午,虞氏官邸内的例行会议结束以后,虞仲权便留下了顾以纲,张孝先两位虞家军内的首要人物商讨军务,虞昶轩留在办公室内旁听,就见他们在站略地图前攻进退守计议了半天,顾以纲就“嘿”地一声笑道:“到底还是钧座厉害,这一步杀招竟是无人能料!”
张孝先也笑道:“看来钧座今番是执意要取萧家少帅的性命了!”
虞昶轩见这几位叔叔都笑着在那里打哑谜,又见父亲微笑着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竟然开口道:“昶轩,你也不用急,这一年内,定让你上战场立个大功。”
虞昶轩往那战略地图上看了一眼,就见地图上一处火力的集中点竟然是项坪口,他正在想父亲到底要如何安排这一仗,在一旁喝茶的顾以纲已经笑道:“我明白了,好钢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看来钧座是要用这步棋成就五公子了。”
虞仲权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我是确有此意,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做个统帅,定要你们两位扶持他才行。”
虞昶轩终究是年少气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父亲,我不用任何扶持,你让我自己去跟萧北辰拼个高下罢!”
虞仲权一闻此言,当即怫然道:“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现在就想去跟姓萧的拼高下?你在军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对付得了萧北辰的身经百战?!家养的鹰倒想去斗野生的雕!只怕你还没有那样大的能耐!”
虞昶轩到底还是气不过,就直接回道:“父亲既然这样说,就是我的能力还不够,又何必让我做什么统帅,我无功不受他人之禄!”
虞仲权本是脸现怒色,听得虞昶轩这一句,却没有发作怒气,只“啪”的一下将手里的兵力标识往桌上一扔,单说了一句“混账,你出去罢!”虞昶轩见父亲这样模糊的态度,还有些不甘心,然他把话说到这里已是到了极点,却再也不能忤逆下去了,只好退了出去。
陆军部参谋长顾以纲看着虞昶轩走出去,又见虞仲权的脸上有着不悦之色,就忙呵呵地笑道:“没想到昶轩这小子,竟是有这样的傲气,真是不负大哥当年之风。”
张孝先也跟着点头道:“昶轩也是我和老顾看着长大的,他的个性与大哥最是相像,等真刀明枪地上了战场历练几年必是大有作为,大哥就放心罢,昶轩错不了!”
虞仲权便看着那沙盘,良久才慢慢地叹了一声道:“你们也知道,如今我们虞家也就剩下这么一个根苗了,容不得我不上心,幸好他也是个有血性的,倒也让我有几分欣慰,倘若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也早就不管他了。”
虞昶轩从虞仲权的书房走出来,一路下楼,就见二姐瑾宣的孩子,才不过七岁的匡泽宁从北面厅里晃晃悠悠地跑出来,一见虞昶轩,马上就站住了,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舅舅。”末了又把胖乎乎的小手背到身后去,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小阿姨在里面说小舅舅的坏话,我没说。”
虞昶轩被泽宁煞有其是的告状模样逗得忍不住就笑了,朝着北面厅叫了一声“琪宣,你给我站在那里别动。”一路就走了进来,就见北面厅里支着个牌桌子,却是大嫂敏如拉了二姐瑾宣、六妹琪宣还有君黛缇在那里打牌,琪宣一见虞昶轩走进来,当即把眼前的牌一推,调皮地吐吐舌头道:“哎呦,算账的找上门来,我可不玩了。”说完便把从椅子上跳起来,呼啦啦地飞跑出去了。
虞昶轩见君黛缇在这里,就想退出去,敏如微微一笑,站起来拦道:“五弟往哪里跑,我们好容易支起的牌局子,叫你给带累的成了三缺一,你好歹上来玩两圈,不然这时候让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虞昶轩便指着楼上,笑道:“大嫂这是要我的命了,父亲正在楼上。”
敏如笑道:“不过就打个几圈,解解乏闷而已,父亲若是怪罪下来,我去给你说。”她就将虞昶轩推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正好让虞昶轩与君黛缇做了一个上下首,自己就坐在琪宣空下来的位置上,又朝着旁边的丫头瑞珠招了招手,吩咐她去把新买的枇杷果洗好了端一盘过来。
虞昶轩略略地一抬眸,就见君黛缇穿着个淡黄花锦金丝缎长旗袍,手腕上戴着一个光润莹洁的镯子,一条手绢子缠到了镯子里面去绕了一圈,低着头坐在那里,只管按着手里的牌,那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紧张来,都被他一扫入了眼底,敏如笑道:“咱们可得先说好,我这里玩牌可是有规矩的,可不许有人暗地里眉来眼去地私相授受。”
瑾宣就笑道:“这可没法子玩了,别的不说,大嫂这会儿赢了我多少,我这还指望着大嫂能放我一马呢,怎么就这样铁面无私起来?”
敏如笑道:“你也别抱怨,咱们就打牌抽头吃点心,我赢了你的,就买来点心甜一甜你这小姑子的嘴,黛缇若是赢了,就请五弟吃个西餐罢。”
黛缇就低着头,耳旁的银杏坠子一阵乱晃,虞昶轩咳了一声,伸手在桌面上乱洗着牌,又玩起来,才玩了两圈,敏如眼尖,早把黛缇的牌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就把一个二筒打了出去,眼望着君黛缇笑,明摆着是放了她和,谁知君黛缇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看着这一个二筒让瑾宣得了去,她却还在那里发呆,可见这一颗芳心,竟是慌乱无比了。
正这样玩着,就听到外面传来琪宣的声音,却是跟在厅口的泽宁说话,道:“泽宁,还有谁在北面厅里呢?”泽宁就跑到厅里来,站在牌桌前冲外面喊道:“这里有大舅母和妈妈,还有小舅舅和小舅舅的女朋友黛缇”
虞昶轩立时把脸一阴,火气就上来了,将手中的牌“啪”的一下扔出去,怫然道:“胡说些什么!这是谁教你的?!”
一句话吓得泽宁当即就住了口,扁着嘴要哭,二姐瑾宣就站起来拉过泽宁,笑道:“五弟别上火,他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定是听了别人的话,胡乱学的。”接着又转向了黛缇“小孩子不懂事,唐突了黛缇妹妹,真是对不起,你可千万别生气。”
君黛缇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张牌,涨红着脸坐在那里,把个嘴唇死死地咬住,敏如见此情景,便推了黛缇一把,打圆场地笑道:“都是小孩子胡说呢,我们黛缇妹妹哪里就生气了,难道还跟五弟似的这样不懂事,别人说什么他都要闹一个乌眉灶眼的!”
虞昶轩便向敏如道:“大嫂教训的是,这是我不对了。”正这样说着,就见虞太太手里拿着一卷浅注的妙法莲华经走进来,身后就跟着琪宣,虞太太边走边道:“让你帮我抄个经,你倒好,就知道贪玩,这抄了三四天连一页都没抄好。”
琪宣噘着嘴道:“枯燥无味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个性子去抄。”虞太太一抬头就见牌桌上的四个人竟是脸色各异,便道:“这是怎么了?”
虞昶轩就道:“是我一句话说得不好,惹了大嫂不高兴。”他这话就是视君黛缇为无物了,君黛缇更是不能忍,眼泪一下就落下来,索性站起来指着虞昶轩就道:“虞昶轩,你这样欺负人,我知道你现在有了陶家二小姐,倒反过来作践我,真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行么?既如此,我们就一刀两断。”她抹着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敏如慌地叫了一声“黛缇,你这是干什么?”紧接着就跟着追了出去。
这一番话下来,倒把虞太太听了个怔,先是看着君黛缇就这么跑了,又回头见虞昶轩坐在那里,竟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自然是站在儿子这一边的,便道:“这黛缇,小时候看她还好,是个知礼的样子,这一长大,真是枉她还是个名门望族的小姐,这点规矩都不懂了,在人家家里这样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
虞昶轩更不多说,只是给瑾宣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走了出去,一直下了楼,站在花团锦簇的游廊里一面看风景一面等着,果然不多一会儿,就听一阵皮鞋嗒嗒之声,出来的正是瑾宣,上前来拉住虞昶轩笑着道:“你最近怎么回事,往常里还见你对黛缇很是不错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加理睬起来?”
虞昶轩笑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二姐,我若是真娶了君黛缇,君家姐妹都进了咱们家的门,她们两个串通一气起来,父亲母亲在还好,父亲母亲若是不在了,只怕二姐将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吧。”
瑾宣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虞昶轩一圈,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刚才那一出还是演给我看得?我怎么觉得你今儿这话说得竟是大有埋伏呢。”虞昶轩就笑道:“我就是要站在二姐这一边,决不跟君黛缇有什么牵连,二姐你也得帮我一个忙,成不成。”
瑾宣含笑道:“你一张口准不是什么好事儿,说来听听。”
虞昶轩道:“我要跟着父亲去西线战场察看军防,要走个半个多月,你要是有空,去枫台玩玩吧。”他顿了顿,走到瑾宣耳边悄声地说了几句,瑾宣先是一怔,继而低声道:“你这真是疯了,父亲要知道这事儿,那还得了。”
虞昶轩淡淡道:“知道就知道罢,若是真闹起来,我索性就把她给扶正了。”一句话说得瑾宣在他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子,咬咬牙道:“你这更是说疯话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狐媚子,把你给迷成这样。”
虞昶轩当即驳道:“她不是,也不是她迷我,是我迷她。”顿了顿,却又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也不管了,我就是喜欢她。”
瑾宣见他这样,只能谨慎地道:“这事儿我看着不妙,你自己想清楚了,咱们虞家是什么人家,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你跟她根本就没这个可能,何必费这个苦心,我劝你趁早把她给放下了。”
虞昶轩听得瑾宣这一句,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却把眼眸略略地一垂,眼瞳里闪现出难以言喻的光来,半晌,才默默地说了一句“若是能那样简单就好了,如今我就偏偏放不下她!”
虞昶轩因随着虞仲权到西线视察军防,连着好久没到枫台来,叶平君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一些,白天从卧室里走出来,时常也会到客厅里去坐上一会儿,客厅里摆放着一扇花雕隔扇,上面都是芙蓉、牡丹样式的彩色玻璃,隔扇一侧就是绿绒厚沙发,一旁的矮几上摆放着一架留声机,喇叭花般模样地在那里盛放着,叶平君就坐在沙发上,有时候也会拿起一本电影杂志来看,她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点英文,所以对于杂志上的一些英文介绍,还是看得懂的。
这一天她就蜷缩在沙发上看杂志,看得累了,端起一旁的茶来喝,入口就是冰凉的茶水,这才知道自己坐的久了,茶都凉了,正好看一个小丫鬟进来,便道:“劳烦你,这茶凉了,给我换一杯吧。”
那小丫鬟就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跑过来换茶,就听到客厅外面传来一声“霓霓,你这真是越来越懒了,不过是个丫头,还当自己是小姐呢,怎么不到厨房里去擦碗?”霓霓就回头,看到秋珞走进来,忙就缩了手,为难地看了平君一眼,讪讪地走了。
秋珞就走上前来,冲着坐在沙发上的叶平君笑道:“叶小姐,你看我们这都忙得挪不开手了,你就将就着喝吧,冷茶解渴不是更好。”
叶平君慢慢地翻了一页手里的杂志,也没说什么,秋珞却是意犹未尽,又笑着道:“我听说穷苦人家都是泡草帽圈子当茶喝的,这冷茶可比那味道好多了罢。”她这简直就是欺人了,叶平君的手指在那杂志的页面上顿上一顿,嘴唇抿了一抿,竟又忍了下去。
秋珞扬起头,就是得意的一笑,忽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正又是霓霓跑了回来,进了客厅就道:“二小姐来了。”
秋珞先是一惊,接着那脸上的笑容就仿佛是绽放了花一般,忙就迎了过去,叶平君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见一个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来,穿着苹果绿水钻旗袍,外披着件黑呢斗篷,正是妩媚中透着份大方,才一走进来,也不管笑脸相迎的秋珞,那目光就敏锐地直接投到了叶平君身上,眨眼间就将叶平君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个遍。
叶平君就觉得她那目光有着犀利的味道,竟仿佛是一眼就可以看穿人心一般,她忍不住就有些怯场,下意识地把手往后面背了一下,却又发现这样的动作太孩子气,又慌把手松开,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动作,就听得那女人竟然笑了一声“真是个好模样,不枉我们家老五整日嘴里心里地惦记着。”
瑾宣是何等人物,只一眼就把平君在自己心里掂量了一个遍,心想竟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子,果然不是什么狐媚之流的人物,怨不得昶轩会放在心上,见她这样,更不是一个会耍手段的人,到时候不管是让她去还是让她留,都是好摆弄得很,瑾宣这样想来,便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笑着上来拉住了平君的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平君妹妹罢?”
平君点一点头,就见瑾宣亲热地道:“我是昶轩的二姐,平日里没少听昶轩说起你,早就想来看看你了。”平君望了望瑾宣那张满是笑容的面孔,礼貌地道了一句“虞小姐。”
瑾宣更是一怔,意味深长地笑道:“这称呼可不对,你应该叫我二姐。”
平君却默了声不叫,瑾宣再看平君静默的样子,更是看出她是个没野心的,再看她穿着件粉色的缎袍,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心中不由的就真的对她添了几分怜爱,便笑道:“昶轩随父亲去西线视察军防了,他担心你一个人留在枫台寂寞,特意让我来陪陪你,走,今天我就领你去逛个百货公司,买些好东西回来。”
平君本想要推拒,但是见二小姐这幅亲热的样子,又是亲自来领她出去玩,她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得应了,自己再上楼换了一件衣服,才跟着瑾宣出了枫台,瑾宣就领着平君先去了洋行,那里大都卖的是外国货,她竟直接大方地挑了一个钻石别针给平君,平君推也推不掉,不得不收了,接着便被瑾宣拉去订做了几件衣服,又去百货公司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的自然有跟着的家仆拿着,最后到了下午三点多,就去了金陵颇为有名的绿柳居吃东西。
那绿柳居的包厢里自然是服侍周到,东西齐备的,伙计给平君添好了茶,又躬身送了滚热的毛巾把子上来,就听坐在一旁的瑾宣忽然道:“好好的,怎么把这个报纸放在这里了?倒招惹着人心烦。”平君见瑾宣将一张报纸随手扔到了桌上,她只朝那报纸上看了一眼,刹那间便心跳如擂鼓,竟是忍不住发颤了。
瑾宣一面喝着茶,一面指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道:“妹妹你看,这个就是名报的主编江学廷,真不是个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小才华,整日里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抨击咱们虞家,若不是五弟有言在先,说了不管他,早就有人替咱们虞家出面把他给办了!”
叶平君还在心慌,只是那目光竟仿佛是粘在了报纸的照片上一样,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挪不开去,报纸上的照片就是他,依然是神采飞扬,唇角含笑的模样,她记得那样清楚,那样仔细,一时间,脑海里思绪纷乱,一个个念头如浪头般打来,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现在是名报的主编了,他过得好吗?他怎么想她的突然消失?他还记得她吗?抑或是恨她的不告而别
她心慌意乱,只觉得口干舌燥,低声道:“他或许不是只针对虞家。”
瑾宣就冷笑一声道:“你这话说得对,除了牟家外,他还真是什么人都骂,看着罢,这样年轻就如此张狂,不知进退,咱们虞家是懒得动他,但总有一天会有别人要了他的命!”
叶平君就觉得后背直冒冷汗,竟是坐也坐不住,就听得包厢门一开,正是绿柳居的伙计送第一道菜来,先是一味神仙鸭子,后面陆续就是美人肝、松鼠鱼等金陵名菜,瑾宣就笑着先挟了一筷子菜到平君面前的盘子里,道:“平君妹妹别发呆了,我看你这样还是太瘦,先吃点东西。”
平君生怕被瑾宣看出什么破绽,慌就低了头吃菜,就觉得眼眶一阵阵发涨,她就强忍着那一种抓心挠肝一般地难受,只可惜这一味天下驰名的金陵名菜吃到她嘴里,却是半点滋味也尝不出来了。
一直到了傍晚,瑾宣送了平君回来才坐车回去,平君让跟着自己的仆人把买的东西都送到卧室里去,她心中正是纠结难受,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后面的庭院里,就见园子里一片草木盎然,花红柳绿,另有锦鲤在小池塘里畅游着,她走了几步,忽见一大丛碧绿的白玉簪,花根下的土也是新鲜松软的,显然是刚刚栽种分株,平君不由的一惊,顺着玉簪丛朝前走,就见几个侍从站在花丛里培土,侍卫长顾瑞同站在一旁,听得她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
平君微微一怔,就站在那里。
顾瑞同见到她,就道:“叶小姐,五少临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们种好这一丛玉簪,说是叶小姐一定会喜欢。”
平君看着那些玉簪花丛,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怎么知道我喜欢?”
顾瑞同道:“五少特意去东善桥询问过叶小姐的母亲。”
平君默默地站着。
那白玉簪倚墙而栽,漫漫地种了好大一片,淡金色的夕阳照过来,照的原本嫩绿的叶子都变成了金黄色,平君就站在玉簪旁,一身素雅的衣裳,竟仿佛是叶丛中一朵盛开的小花一般。
只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我说到处找不到叶小姐呢,原来你们在这呢。”那声音极轻慢的,平君回过头去,就见大丫头秋珞穿着件鲜红的红色衫子,笑嘻嘻地靠在月亮门的一侧,迎风站着,看着她跟顾瑞同,下巴略略扬起。
她说到“你们”的时候,却是略略地加重了语气,说完之后再咬一咬嘴唇,扬起头来,依然是笑嘻嘻的样子。
叶平君理都没有理她,就穿过月亮门,直接回了房间,就见白天买的那些东西都摆放在了卧室的小茶几上,她默然地坐在了沙发上,脸上竟是一片恍然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她才慢慢地从一个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来,正是名报,她趁着瑾宣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带了回来。
她长久地看着报纸的页面,柔软的手指无声地停留在他的照片上,还有他专栏下面那一行时下正在倡导的新体白话诗:
情丝小记——
你走了,走的像一阵风,无迹可寻。
记忆里还是你扶门微笑的模样,还有翩翩飞扬的纱巾,停留在我悠长的梦境里。
门口那一棵枣树依然在,我,手握着你留下的一缕芳香的青丝,等在空旷的庭院里。
叶平君将那一张报纸慢慢地放在茶几上,她就坐在那里望着报纸发呆,看出了神,竟连秋珞进来送茶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