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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ileaveyou。iamafraidofyou。ihateyou。itisbecauseiloveyou——四月记录的歌词
冷漠地面对镜子,指尖夹着根冒着火花的烟,生冷地摆出个姿态来。然后,沮丧地消失在镜子中,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消失于眼睛中。
四月用冷水将自己的头发浇得透湿,一缕缕地从乌黑中淌出透明的水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裹着墨蓝的浴巾,浑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除了指尖不时腾空的烟。烟是空洞的。菀常常这么说,在抽烟的时候。
这是第一天搬到单身宿舍里来。疙瘩对她无可挑剔,他频繁跑动,几乎每天都要去相关部门报到两次以上,终于逼到了几个签字,跳过了前面排队的几个男同事,就将她安排了进来。
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寂寞起来。可以用音乐充斥听觉空间,可以用盗版欧洲片来堵塞视觉空间,可以用香烟来弥补手指的空虚,可以用茶水浇灌口腔的干涸。她的脚趾可以骚扰拖鞋,腰腿能够依赖于柔软的席梦思,头颅孤独地找到了雪白的墙壁。可是,她依然觉得,身体的从里到外,却依然是寂寞而无助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发出苍白的声音,然后传来一声声遥远的回响。
啤酒懒散地卧在窗台上,长长的黑尾巴垂在窗帘角落里孤独地摆动。这几天,啤酒的精神越发地差了,不知道是体内的病菌集体爆发了,还是它跑出去吃了不洁的食物。它的粪便越来越臭,而且全是一摊黄水,甚至,血水。她恐惧地带它到兽医处,兽医却只是摇头,安乐死吧。安乐死吧。
安乐死?几个月前她便听到了同样的话,可是啤酒依然活得好好的,活了几个月。她不能相信,依然倔强地将它抱了回来,像以前一样,恶狠狠地灌给它消炎药,希望奇迹出现。可是,它还是不见好,每日憔悴地走来走去,大部分时间,只是无精打采地躺卧着晒太阳,连微弱的叫声也不再发出。
它要死了。想到这里,她的眼里便立刻漫出了温热的河流。
她早已不再去想那些久远的往事,可是,这种对离别的恐惧会将一切都唤醒。那一个个场景,每一个都是安全的。父母弥留之际,似乎对她说过什么。她想,可是,她无力分辨出他们想说什么,她甚至惟一想到的不过是逃,逃离恐惧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只是记得,从小她就认定父母从来没有爱过她。她的记忆里,除了弥留时他们残存的气息使他们不再有力气实施暴戾,全部都是暴力的篇章。
她清楚地记得家里破碎的碗筷,藏在门后的长棍,煤炉上那把雪亮的菜刀,会在半空中跳舞的凳子,一双女式尖头皮靴,月光下摔倒的拖把,狰狞地在窗口扰动的树枝。她的记忆也像那些被砸碎的陶瓷一样,只记得这些随手可用的工具和无休止的争吵厮打。她甚至怀疑这种暴力倾向是遗传的。她也有顽固打斗的倾向,每每抓住璀的头发,她便觉得血开始奋勇地往脑里冲,冲到她丧失一切理性为止。她拼命地嘶叫、摔打,直到浑身都像散架一样毫无力气。这种时候,她就开始恨自己。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她时常会觉得自己冷血,对父母的去世她甚至没有过一点点的伤感与怀念。她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冷静地朝他们鞠躬,然后毫不动容地离开。她觉得,癌症是正常的,死亡是必然的。她根本看不出来没有父母,她能缺少些什么。缺少的,不过是无休止的谩骂与打斗,身上斑驳的伤疤与长棍飞过的呼啸声。她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丧失。
她从不知道姐姐在乎不在乎。姐姐比她年长太多,年长到了有任何情绪都不可能向她透露的地步。她和姐姐、姐夫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有了解与被了解的关系。没有。他们三人都沉默地相处,将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在理智里行事。她甚至不记得他们有过目光的对视。
小时候的同学,大了后的同事,几乎大部分稍微有些亲近的人都会无意提及,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四月对这样的问题再熟悉不过,却依然觉得这个问题仿佛永远是陌生而不可亲近的。她微笑着说,哦,他们是技术员。实际上,她甚至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或者跟技术有些关系,但是,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如今,啤酒也渐渐地要走了罢。它的面部都开始丧失了生动表现的表情,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只失语的猫。她想。它有血,它的血从粪便里流出,就这样,失语,失血。丧失了血,丧失了温度。它渐渐丧失生命,走向死亡。靠近天堂。
她甚至没有为父母的去世流过几滴泪,可是,啤酒却使她站在镜子前面泪流满面。
他们都要离开她,她甚至连小小的啤酒也留不住。
她会失去它。这种爱,会比一切爱都深刻。因为她对它从未有过要求。
布拉格之恋里,那条狗将要死去,泰瑞莎对托马斯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对它的爱比对你的更加强烈。
敲门声。咚咚。然后动静消失。四月安静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门里门外,有两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消失。重新恢复寂静。这是一场耐心的等待。看谁的耐心先消耗掉。
她并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除了那些住在单身公寓的中国籍员工,不会有别人。可是,这些人,除了庄嫣以外,她都没有什么交情,也想不出来跟他们是不是有话可说。
她轻声赤脚在地板上滑动,将啤酒搂在怀里,倒在摇椅上。她要和啤酒安静地晒月亮,看月光跳舞。这是她们在此度过的头一个夜晚。一切的过客在今天消失。剩下的她和啤酒是此刻生命中的依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月光轻轻地洒在她的指尖和啤酒柔软的毛发上。她将指尖插入啤酒黑白相交的毛发中,立刻感觉到它的骨头越发明显地尖锐起来,肥大的肚子也坚硬了许多。她轻柔地摸它的眼睛,它白花花的胡子,它潮湿的嘴唇。它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感激地看着她,然后垂下眼睑,又昏沉沉地歪下了小三角脑袋。
她在沉寂中抚摸啤酒,眼皮也开始沉沉地往下掉。在万籁俱寂中,她听见窗外安静的蝉声,如管线般直直的声音,毫不停滞。蝉声流畅粗大,仿佛银色的镀锌钢管从耳朵里插入,再从眼睛里伸出,光溜溜的,一片银色的月光和一波直如流线的声音。毫无波动的声音,穿梭过房间,穿梭过她的耳朵,再穿梭过夜色。没有纹路。
敲门声再次文明地响起。轻敲三下。然后消失。打断了银色的声线。然后,恢复最初的流线。
或者是死神。她突然在朦胧中想,死神将会把她和啤酒带走,给她们一个最终幸福的归宿。
这便是终极幸福吧。她安静地在睡梦中泛起了笑意,手将啤酒揽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