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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有四大势力,不可轻忽。问武院声名最大。唐门声威垂数百年,更兼能人倍出,有时甚至连问武院的面子也不给。
药王谷遗世独立,从不参与任何恩仇。
还有就是娑定城。
它亦少涉足江湖,但城中神兵无数,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兵器买卖地。
现在,娑定城中灯火依次灭了,无论是内城还是外城,在深夜丑时,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北凌楼中还有灯光。
北凌楼是娑定城重地,只有铸剑师才能进入。在最大的一座剑炉前,红光隐隐从紧闭的炉门缝隙里透出来,众人紧张地忙碌着,等候大小姐百里无双的吩咐。
百里无双注视着炉门,眉心一道红芒若隐若现“投硫磺碳。”
司碳的龚叔一愣——在出炉的时候投硫磺碳有炸炉的危险,质地再好的剑也难保没有损伤,但大小姐是娑定城的天才铸剑师,不容人怀疑。龚叔咬着牙将硫磺碳投下去“轰”的一声响,火苗呼啸着自炉门缝隙里蹿出来。
炉门前的两个人避之不及,眼看就要被火燎伤。百里无双掠向前双袖一挥,将两人震到身后。明明北凌楼内没有风,她的衣袖却像是鼓满了风的帆,猎猎作响,炉中的火灭下去,她紧盯着炉门,大喝一声:“退!”
众人立刻抓住手边的绳子,一跃上了二楼扶栏。凌空望下去,整只铸剑炉上笼罩一层淡淡红芒,炉内的火焰与空气被大小姐的剑气逼住,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野兽的嘶吼。大小姐眉心的红芒在此刻殷红耀眼,蓦地,整座北凌楼仿佛颤了一颤,剑炉的炉门“轰”的一声响,被火焰冲开来。
火焰挟势往前冲,如一支箭,去不回头地撞上石壁,火焰灭了,里面的东西落进壁边引进的浣剑池池水里,发出“哧”的一声响,白烟从水面冒起来。
——经过七百二十五天的的冶炼,重离剑,出炉。
人们欢喜地从二楼下来。大小姐两年炼一剑,每一柄都是将要百代流传的珍品。
浣剑池的水冰寒彻骨,刚从火焰中脱身的重离剑已经冷却。长二尺四寸,刃宽一指,通体墨黑,身形纤长,在灯火照耀之下,隐隐有异样光华。
“恭喜大小姐,此剑光华内敛,锋芒不露,又一柄宝剑啊!”百里无双脸上没有欢喜,左手伸出,有人将剑鞘递上,长剑入鞘,她叹息一声:“即使冒着爆炉的危险用了硫磺碳,仍然压不住它的煞气。一柄会防主的剑,不能算宝剑。”
“重罗剑不也是同一块乌路河铁打造的吗?大小姐可以放心地把重罗剑交出去,重离也可以啊!”“沙场的煞气远远重过一把剑,哥舒将军用重罗剑我当然可以放心。但这柄”百里无双看了看手中剑,没有再说下去,顿了顿,道“这些天大家辛苦了,都回去吧。甲字剑炉自今日起封炉,等田劲他们把冰路霜铁带回来,再开炉铸剑。”
大伙儿便封炉的封炉,清碳的清碳,换池水的换池水,一面聊着重离剑对江湖神兵榜的影响,此剑一出,估计有好些名剑要下滑一个名次吧?虽然,神兵榜上的剑,有不少同样出于大小姐之手。
从酷热的北凌楼出来,走在刚开春的寒风里,仿佛是两个世界。但对百里无双来说,却没有多大分别。跟剑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身体仿佛也成了水火不侵的剑器,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冷或者热了。
黑夜寂寂,整座娑定城在夜的怀抱里安然入睡。星子很亮很冷,她几乎吃住都在北凌楼,尤其是开炉前的三个月。这样算起来,她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过外面的天空,也已经三个月没看见大师父。
她穿过游廊去松风苑,院门没有关,她看见大师父坐在庭院里。一盏灯,一个人,披衣坐在树下,正在石桌上对棋谱,侧脸在灯下看来分外娟秀。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大师父上卜知书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可以坐在院子里吹冷风,病好了吗?”百里无双直接往屋里去,淡淡道“或者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踏进北凌楼,所以病多久病多重都无所谓?”
“火气这样大,看来此剑不甚顺利啊。”大师父跟着她进屋,从她手里缓缓地拔出剑。如墨的剑身,异样的光华。大师父的眼睛微微眯起“比起重罗剑,这一把更夺天工。无双,你又有精进。可惜,煞气仍是太重。”
“据说当年乌路河一役,河面全被鲜血染红,连河底的沙子都有煞气。”百里无双道“我明天去一趟虚余寺。那里的方丈修大智慧定力,佛法高深,希望可以帮得上忙。我不在的时候,北凌楼你替我看着点,长老和无忧那边有什么事,记得通知我。”
大师父“唉”了一声“我是病人啊”“知道自己是病人,就到床上去。”
她教了八年的徒弟这样打断她的话,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从娑定城到虚余寺,不过百余里,上午出发,傍晚时分抵达,有知客僧前来接引,百里无双抱着重离剑下了马车,抬头看见山门修得平平,三尺来宽的石阶一直蜿蜒到半山,那儿隐隐有桃花如雾。
有人下山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白衣蓝袍的少年。一个小沙弥左手抱着被子,右手端着一只碗,走在他后面。
石阶只有一尺来宽,她从未习惯给别人让道。但那少年仿佛也没有让路的习惯,两人交错而过,她闻到淡淡的药味。
原来小沙弥手里端的是药碗。
药是给那名知客僧准备的,少年先让他裹上被子,随后灌下药。两人都背对着山门,百里无双没有看清情状,但知客僧再站起来的时候,面色红润,与之前焦黄气色判若两人。他高宣了一声佛号,合十道:“多谢央施主。”
“不必谢我。”少年道“再遇见那名大夫,就告诉他:天下没有绝症,只有庸医。”
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声音里充满傲气。
这样的医术,这样的高傲,百里无双忽然想到一个人。
“阁下可是药王谷央落雪?”她问。
少年正回身上台阶,轻轻一回身的时候,长发有一种水似的波动,在夕阳下如同长剑初出鞘的光泽。他眉目秀逸,肌肤纯净白皙犹如少女,微微眯起眼打量她,忽然轻轻一笑“娑定城,百里无双?”
很奇怪的感觉,他们从未见过彼此;但作为江湖中声名赫赫的人物,都听过对方的名字。脑海里隐约有依稀印象,在见到眼前这个人时,刹那间清晰。
“我听说央神医从不出谷应诊,没想到在此地遇见,幸会。”
“我陪朋友来赏花。”央落雪道,回头看了知客僧一眼“这只不过是顺便而已。”说着他踏上两级石阶,与她并排而立“虚余寺的桃花很有名,连大小姐这样的人物都慕它而来。”
“我带朋友来见方丈。”
两人说着,一起往寺中去。石阶蜿蜒,夕阳似火,远远地看到桃花如云如雾。进了庙门,百里无双去方丈的禅房,央落雪回厢房。他白衣蓝袍在暮色里显得分外皎洁,百里无双看着他的背影,吩咐身边的金戈乌刃跟过去:“看看他有没有带随从,如果没有的话,在寺里的日子你们打理他的起居。”
金戈乌刃不知目下无尘的大小姐为何这样向他人示好,但大小姐的吩咐从来不会说第二遍,两人看着大小姐踏进禅房,便追着央落雪的步子往后院去。
第二天,虚余寺开始为期三天三夜的清净醮,方丈亲自主持。百里无双将剑匣放在佛前,向方丈施了一礼,退出佛堂,往后面的厢房去。
门没关,金戈乌刃正在收拾屋子,见她来,道:“央神医跟朋友去山上了。”
初春的天气,山上格外温暖,有山风将桃花瓣吹到禅院里来,小径上落红成阵。百里无双沿着小径上山,越往上,桃花开得越盛,风过时不停飘落,密密丛丛,纷纷扬扬,连人的视线都挡住。
“再往前走,就到温泉池了。”一个声音从桃花深处传来,有余音在林间回荡,和桃花的芬芳一样清淡“大小姐最好止步,有人在里面呢。”
越过几株桃花树,她要找的人正坐在一株树下喝茶。茶壶与茶杯搁在身畔的一块青石上,身子靠着枝杆,头发流水似地披在身上,白衣蓝袍在满树桃花下格外鲜妍皎洁。他脸上带笑“要泡温泉的话,不如先坐下喝杯茶,等那人出来以后再进去。”
“这里还有温泉吗?”
“正因为这里有处温泉眼,所以山上的气候才这么好”央落雪斟了一杯茶给她“桃花也才能开得这么早。”
百里无双接过茶,却没有喝,看着他,开门见山:“我想请央神医去趟娑定城。”
央神医修长的指尖转了转茶杯,白瓷杯上绘着极淡极淡的花朵,瞧不出是什么花,他微微地笑“我从不出谷应诊,大小姐是知道的吧?”
“央神医的规矩,我自然知道。只是我看神医既然‘顺便’救那名僧人,我想也能‘顺便’去一趟娑定城,不是吗?娑定城离此地不过一天路程。”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道:“我有三不看,非疑症不看,非难症不看,非杂症不看。如果那名僧人得的不是所谓绝症,我也懒得出手的。”
他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很和气,说出来的话却有说不出来的傲气。
百里无双是娑定城第一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冷淡,微微吸了口气“只要神医答应出诊,无论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无论什么吗”央落雪抚额,思索了一会儿“可是,我想不到要什么啊而且,这里好花好景,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倚树而坐,望向她时眼睫上翘如一道墨线“就凭大小姐安排两名侍女替我铺床叠被?”
“那么,”百里无双压下胸中的不快,再继续下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忍受得了这人句句刺人的口气“告辞。”她说着转身便走。
他却在她身后一笑,声音轻得仿若自语,却刚刚好让她听到“不过如此啊。”
冰冷的剑气自气海蔓上眉睫,百里无双缓缓地回过身来,脸上如同冰封,冷然道:“愿意出诊就答应去娑定城,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央神医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身边的桃花被剑气摧伤,飘零如雨,央落雪却似感觉不到,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原来,那个让你这样请求我去救的人,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啊——几句话都受不了,又怎么值得我出手?要救人,总要救值得救的人吧?你甚至不肯为那个人放下你大小姐的架子,我又何必为那个人放下此刻的美景?”
一面说,他一面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睛悠闲地望着茶水注入茶杯“大小姐,收起你的剑气吧。伤了我不要紧,伤了娑定城和药王谷的和气就不好了。”
最后一句让百里无双止住了脚步。
这么多年来作为娑定城的当家人,娑定城的利害早盖过了自身的喜怒,剑气很快地收敛下来,她淡淡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我以为神医身为药王谷的大弟子,身为药王的衣钵传人,多少有几分医者心肠,看来是我错了。”
一面说,她已经一面转身离开。就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瞬,眉心红芒淡去,不似方才那样浓烈的红,央落雪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一丝惊动,他猛然起身,去扣她的脉门。
头顶百汇,腹下气海,手腕脉门,是练武之人身上的禁地。百里无双的手腕一被央落雪的指尖碰到,不用任何思索,剑气已自然而然地涌上手臂。央落雪只觉蓦然有一股大力掀翻了他,整个人跌飞出去,撞在树干上,一刹桃花零落如雨,他的唇角溢出一道血丝。
百里无双有点惊讶。虽然早就听说央落雪痴心医道,武功一般,但没想到他“一般”到这个地步。不过她瞬即明白,他出手时没有带丝毫内力——他不是想偷袭她,他只是想把脉。
“抱歉,央神医。”虽然嘴上说抱歉,脸上却仍然淡淡的,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你突然扣我脉门,我不自觉震开了你。”
“咳咳”央落雪胸中翻涌,气息不平“好强的剑气”他看上去没有不悦,眼中反而有异常明亮的神采,跟方才那懒洋洋冷淡淡的样子完全不同“让我看看你的脉相,我同你去娑定城。”
百里无双挑了挑眉“此话当真?”
“骗你干什么?”
说着,指尖已搭上她的脉门,他的相貌清秀如同处子,此刻的眼神却充满锋利而狂热的光芒。
一个人武功练到某种程度,会有一股力量从气海发出,跟着血液随四经八脉在体内循环往复。这是内力。练武之人的脉搏往往稳泰如山,绵长如海,有些人甚至可以用内力改变自己的脉相。但百里无双脉相里显示出来的力量,跟一般的内力完全不同。让一个完全不解医道的人来听脉,会感到她的心跳比常人快很多。但央落雪的手指一搭上去,立刻感觉到比常人快出的那部分心跳,并不是“心在跳动”!
那是另一股力量,有了自己的脉搏,听上去,就好像百里无双的胸膛里有两颗心脏。
多年来的学医生涯里以及前人所留下无数医典里,都没有遇到过有这种脉相。这也许是医术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身体里藏着另一种生命的力量这样的症状,即使是身为药王的师父,也没有遇到过吧?
“我早就听说,娑定城的百里无双身负无形剑气,我一直以为只是内力的一种,没想到这样特别。”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心,那儿有一道红芒,初看像是细笔朱砂画上去的女儿妆,细看却如同烟霞一样若隐若现“这道红芒,是跟剑气一起来的吗?”
“是的。”百里无双带着一丝诧异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此时的热烈与方才坐在树下的时候判若两人。“什么时候有的?”
“十岁。”
“这是娑定城的独门武功吗?”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剑气是怎么来的。”
央落雪眨了眨眼,眸子晶亮“你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不知不觉间,运气时感觉有气流从指尖出来,渐渐地这股气流越来越强,一动念就可以催动。”百里无双答得十分平静,微微低哑的声音宛如风过箜篌的声响“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吗?如果没有其它事,我要回佛堂去看我的朋友。三天后法事结束,请与我一同去娑定城,可以吗?”
“可以,可以。”央落雪变得出奇的好说话,脸上带着浅笑“来了这些天,我还没有去过佛堂,一起去吧。”
才踏出几步,他忽然捂住胸口,脸色煞白。百里无双知道自己那一下的剑气有些过了“不嫌弃的话,我替你推推气。”
“大小姐在说笑吗?我自己是大夫,疗伤来还用别人?”他打开随身的针囊,刺入几个穴位,最后在自己胸膛拍了一记“唔——”吐出一块紫郁郁的积血。
他掏出丝帕拭了拭嘴角血迹,手一松,丝帕落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走吧。”
这几下手法快如闪电,百里无双几乎没能看清。终于知道他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并非浪得,古怪也有古怪的底气。
佛堂里佛像肃穆,经声梵唱,经幢转轮,八十二僧人列座,方丈站在中央。央落雪随口问:“你朋友呢?”
“你想认识么?”百里无双走到佛前,取下剑匣,打开来,道:“它的名字,叫做重离。”
那是一把剑。如同最浓墨的黑暗,却隐隐有看不见的光华在闪耀。
央落雪眨了眨眼“你的朋友就是它?”
百里无双指尖抚过重离的剑鞘,指尖温柔,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温柔:“是的。”
那一刻央落雪觉得江湖上都说他脾气古怪是没有道理的,最起码他的朋友还是人。他忍不住问:“这场法事,是为了这把剑?”
百里无双看了他一眼“神医不用剑吗?”
“我是大夫,不需要兵器。”
“不用剑的人,是体会不到剑的情绪的。那难怪你感觉不到它身上的煞气希望这场法事能有用。”
“剑的情绪?”
“剑也是一种生命,有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脾性。比如重离,如果不能把煞气除去,它以后会变得嗜血,用它的人将会发现,使杀招的时候会特别顺手”说到这里她顿住“算了,央神医,你不用剑,不会明白。”
“再好的剑,对于我来说都只是伤人的凶器。”央落雪看了重离一眼“就是因为有这些,药王谷的病人才会有这么多。”
百里无双沉默了一会儿,道:“错不在它,在人。”
“嗯,铸剑的是人,用剑的也是人,跑到药王谷求医的也是人。”
“人受伤了还有大夫,剑受伤了却只有被弃。”
“不是可以回炉重铸吗?”
“重铸的就不是原来的那一把了。”百里无双将剑匣重新搁到佛像前,佛堂深广,虽然是大白天里面的光线也阴暗,灯烛的光焰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是小小火焰,眉心的红芒仿佛也格外的红“一把有自尊的剑,宁愿被丢弃也不愿被重铸——剑,是比人还要骄傲的。”
央落雪看着她没有说话。
神佛也无声地看着他。
清净醮洗冤孽煞气,僧人们用经文向神佛求助,央落雪从来不相信这些。他轻轻拈着一缕头发,绕在指上。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他的视线停在百里无双身上,这具拥有奇妙剑气的身体以及这剑气的最终走向,是真正吸引他的所在。
这奇异的力量,奇异的脉动,会有一天彻底取代她原本的心跳吗?那之后,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应该说,那之后,她还能不能算是“人”?
很有意思呢,这样的一具身体。
百里无双默然静坐,双眼闭上,眉心的红芒在灯下看来是一种妖艳的颜色,不知为何在她的脸上却意外地显得圣洁。她的脸就像是昆仑绝顶的冰雪,孤傲高洁,丝毫没有尘世的气息。
等那股力量占据了她的身体,这张脸,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他想得太入神,不知有人靠近。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手指修长光洁,如有莹玉之光,十分美丽。
手的主人声音温婉:“你不是从来不信神佛吗?”
“泡完温泉了吗?”央落雪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递过去“该吃药了。”
那只手把药瓶接过去,央落雪见他目光落在百里无双身上,便介绍道:“这位是娑定城——”
“大小姐百里无双是吗?”来人微笑“桃林之中的剑气不同凡响,我当时就想,当今世上有这种剑气的,如果不是扬风寨的靳初楼,就只有娑定城的百里无双。”
“阁下是唐门家主唐从容吧?”百里无双略略俯首示意“央神医和唐家主是至交好友,可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佳话,我应该早些猜到与神医同来的朋友就是家主。”
唐从容含笑看了看案上的剑匣,问道:“大小姐打醮可是为剑?”
“家主好眼力。”
“大小姐是以剑为命的人呢,这里又没有旁人,所以我猜是剑。”唐从容面色温婉,不笑也像是有几分笑意的样子“出自大小姐之手,必定又是名门利器,我可以看一看吗?”
百里无双将重离剑拿出来递给他。
“好剑。”唐从容赞叹“即使我不使剑,也看得出此剑的光华。”
“家主过奖了。”说到剑,百里无双的态度也和善起来,两人聊得很是投机。
央落雪脸上有丝古怪的笑意。唐从容很少有这么主动投其所好的时候,会讨好别人,自然是有求于人——就像百里无双昨夜安排侍女照顾他一样。
果然,中午三人一起吃斋饭,唐从容托娑定城为唐门铸造一批暗器,百里无双答应下来,两人谈妥价码与要求,分头向本门传讯。饭罢唐从容去泡温泉,百里无双忽然问央落雪:“家主可是身上有伤?”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嗯?”
“他身上气息不稳。”
连这个也能感觉得到这也是剑气的能力吗
央落雪目光深深,眼睫如一道墨线,眸子仿佛想看进她的身体里去“他的确有些不适。”
“原来神医来这里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替朋友治病。”百里无双脸上有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仿佛春来积雪微微消融,这种神情有点像叹息,她的声音有点轻,有点低哑“‘从不出谷应诊’这句话,原来也是有例外的。”
“要我破例很简单,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就行。”央落雪答“大小姐也是例外之一,我不是已经答应去娑定城了吗?”
“那是因为你想研究我的身体吧。”百里无双那点叹息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而为唐门家主疗伤,你会要求什么回报呢?”
“朋友之间,是不需要回报的。”央落雪说着哂然一笑“大小姐应该感谢你身上的剑气,如果不是它,我不会答应你。”
“神医记得自己答应了就好。如果不是为了大师父的病,我也不会接受你无聊的盘问。”百里无双起身“告辞。”
她走得干脆利落,因为两个人之间如果没有一个人退让,估计这场对话就要变成争论,还有可能变成一场争斗。央落雪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但,现在她有求于他,不得不低头。
低头的感觉是一口浊气憋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又像是铸到一半的剑忽然被浇下一瓢污水,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胸闷的事。
央落雪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慢慢沉下来。
唐从容前不久炼花漫雨针走火入魔,体内沉积的寒气四溢,他原想借虚余山的温泉配以药物疏导寒气,再用金针度穴的法子把寒气逼出来。这个设想本来三五天就能完成,可现在已经快半个月了仍然不见起色。
他从十二岁就开始治病救人,每一种病症到了他手上都服服帖帖,要何时好就何时好。可现在在最好的朋友身上,他遇到了麻烦。
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医道中,感觉到自己“神”一样的万能。
百里无双提到这个话,就如同触到了他的逆鳞,气氛无可避免地变得针锋相对起来。
而过几天,就是唐从容的生辰。作为唐门家主,唐从容必须安然无恙地回去接受整个家庭乃至整个江湖的祝福。
只剩几天,该怎么做?
已是三天后的黄昏,桃花开始凋零,每一阵风过,都会从山上带下来许多桃花瓣。
唐从容自桃林温泉出来时,看到央落雪站在他的屋子里等候,见他进来,一指床“把外衣脱了,躺下。”
唐从容顺从地只穿里衣躺下,央落雪已经摆出了针囊。金针度穴原本要赤身才好认穴位,但每个人都有点不愿纠正的习惯,人们把这叫做癖好。就像有些人拒绝跟别人睡同一床被子一样,唐从容拒绝在别人面前露出身体肌肤。央落雪并不勉强,以他的医术,一层单衣难不倒他。
唐从容问:“你明天要同百里无双去娑定城?”
“嗯。”唐从容微微一笑“好时机,莫要错失。”
央落雪没听明白。
“以你的地位,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妻子吧?百里无双也一样很难找到相配的丈夫吧?”唐从容任他将金针刺入穴位,口中闲闲道“无论身份、地位、家世还是年纪与相貌,你们都很配般。甚至连脾气都配得很。”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做了媒婆。”央落雪面无表情“说到身份地位,你们岂不是更般配?彼此也聊得来,不如把这尊女菩萨娶回去吧。”
唐从容笑了一笑,还待说话,最后一枚针刺入,他的头轻轻一偏,睡过去。
手从最后一支金针上离开,央落雪的眼神专注,眉头却微微皱起。
——行与不行,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