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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随车到了码头,远远看见许多士兵在码头前后跑来跑去,凡是见到有货物离港或者登陆的,皆要拦下来开箱过秤合计税额,因为近期南北混战太多货品无法从内里航运运送,大家只能任由他们盘剥,但求迅速离港完成订单,因此海港应急灯飞快的转动着,那些士兵也应接不暇的调动人手帮忙验货。
毓婉下车,风太大,她不得不拉紧披肩压低头走过去,那些士兵忙于处置货品根本无暇顾及她纤瘦的身影,码头上有些搬运的工人倒是对这个富家女子的到来颇有兴趣,纷纷放下手中的货品探头探尾的观望。
稽税司就在码头入口,毓婉压低头走过去见原本是仓储的仓库被改建办公,歪歪斜斜挂的牌子,进进出出的有商人,也有搬运的工人,更有一些足蹬皮靴的英武军官们。她探头观察,看见远达纱厂的经理正与那些计税的军官点头哈腰说些什么,她悄然走进去,站在经理背后。
“军爷,好歹宽容一下,我拉回去再不出来就是了,这税有些高,我们小生意可交不起。”他拿起礼帽朝面无表情的军官扇扇风:“我家主人与沈督军可是莫逆之交,督军不会忘记了吧?”
那军官抬了抬眼皮“莫逆之交?我只知道督军和黎家才是莫逆之交,与你们算得了什么?”
经理为难的咂嘴,一回头正看见毓婉站在身后,吓了一跳:“二少奶”
毓婉按住经理胳膊示意稍安勿躁,自己向前走了一步:“这位军爷您好,这批货是从远达纱厂出来的,由我来负责。”
“负责的?好,缴税去!”那军官倨傲的抬头看了看毓婉,啧啧有声:“杜家老爷怎么没亲自来?派个当家太太来?”
毓婉抿唇没有答话,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中华国宝银行的伍佰元票悄悄递给那名军官:“军爷,您为我们杜家的纱布操心了。”
军官撩眼看了看,探出手将银票接了去,语气仍是爱答不理的:“你们知法犯法,明知道现在运送货品出关是要上税的,还顶风作案,这不是为难督军么,督军可见白与你们相识了。”
“是,是我们的错,我叫经理将货品拉回去好好处理。”毓婉赔笑,拉了经理转身要走,身后突然响起:“唉?谁让你们走了?缴税!”
毓婉猛地回身,那军官已将五百钞票收入自己口袋,扬头不耐烦的说:“去,那边缴税,五万元。”
经理见此人欺人太甚再压抑不住,陡然想冲上前去与他理论,毓婉皱眉拉住经理的胳膊“今日太晚了,不曾准备那么多,不如先将我们放回去,明日给您送过来?”
“没带钱?那你也别回去了,在这里陪军爷聊会儿天,没准军爷一高兴就放了你们呢!”若是寻常,这些军官根本不敢拿杜家女子开玩笑,只是今日杜家落魄,眼见沈之沛也颇有践踏之意,下属军官自然也不将杜家放在眼中。
眼看少奶奶被羞辱,那经理更是觉得愧疚:“二少奶奶,对不住,我连累你了。”
毓婉对此还算平静:“先不说这些,你总共拉来多少布?”
“5000码乔其纱,3000码全棉布。”经理小心翼翼的报了数,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在毓婉面前坠下,这些库存基本上就是纱厂一个月的产出。
毓婉语气平淡,不动声色的说:“好,那就将货留在这里抵缴罚款,咱们立刻离开。”
“可是”经理上前追问:“这也值不少钱。”
“总好过让他们借机查封远达纱厂好。”毓婉镇定的回答。
毓婉和经理刚刚走出门,忽然立在码头前端的岗台吹响刺耳的哨声,刹那间有辆汽车发疯似的踩足油门冲进来,径直驰向收税的房子,毓婉呆住,被身后的经理拉了胳膊,整个人闪过汽车再回头,车窗里扔出几枚闪了光的铁器,那铁器燃烧带了浓重的硝璜味道,主仆两人闻到气味连忙爬起身向外奔来,猛地身后一响,**辣的火焰穿透了毓婉的脊背,整个人如同被砸碎的房屋也从肺腑崩裂开来跌落在地,背后房子窗户上的玻璃渣四散飞溅,只不过脆响的绽裂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警笛阵阵长鸣,码头上的士兵开始火速集合向发生爆炸的地方涌来,毓婉的腿仿佛被刀子割断了筋脉,根本站不起来。再回头,那名经理已消失在火海不见了踪影。
汽车里扔炸弹的人似有不甘,还在伺机将手中的炸弹扔遍码头,随着车子一此次调转车头,很快码头上迅速燃烧起火焰,阵阵轰鸣着的爆炸使得毓婉根本无法逃出。
车子里的人达成目的,险些被赶上来的士兵包围,司机仓促倒车,眼看即将压上车轮后艰难爬行的毓婉,刹那间有名士兵抬手枪口瞄准了司机,啪一声枪响车子歪倒一边,车里的人恰好看见毓婉趴在地上痛苦的表情。
车内有人重新爬过去,重新接过司机的位置轰然开动,将那名开枪的士兵撞飞后,嘎吱一声停在毓婉面前,车门一开,伸出一只有力手臂将毓婉捞上车,毓婉还来不及喊痛,人已跌落熟悉的怀抱。
又有许多士兵围拢上来,周霆琛将毓婉推向一边坐好,用手按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掌控着方向盘,猛力向人群冲去,横冲直撞的汽车仿佛是他手中操控的玩具进退自如,将围上来的士兵撞得七零八落。很快再没人敢正面迎击,他脚踩油门轰的开出去,不顾车尾被士兵们用枪打了几发险些穿透钢板,他用手掌捂在毓婉的脑后,分离从硝烟中穿过,一路飞驰方才驶出码头。
毓婉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想不起自己到底来码头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混乱的生死场面,让她又一次险些将自己的性命丢掉。而这种危险偏又来自周霆琛。
她脸色惨白,躬了身子伏在双膝上,只等车子七转八转到了寂静的地方,又被周霆琛拎了胳膊拽出换了一辆车子,这辆车子接上周霆琛和毓婉后平稳的开出上海城,向寂静的远郊驶去,从容得任凭再善于分辨的人也无法确定车内的人与码头上的惨案有丝毫关系,毓婉几乎以为那是自己做过的一场梦,一场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梦境。
只是胳膊上被炸弹炸伤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没有虚假的,那血滴滴答答顺着手臂流下点染整个旗袍下摆,宛如一朵绽放的梅树,也惹了周霆琛的视线。
周霆琛定定看着自己失去半年的爱人,她似乎又瘦了些许。看来杜家的媳妇并不好做,是不是杜允唐那个混蛋没有珍惜她?可还有一分是因担忧他才消瘦的?
满腹的话都憋在心里无法说出,周霆琛缄默着撕开自己内里的衬衫拉过毓婉胳膊,白腻的肌肤有条骇人的狰狞血色伤疤,他双手用力将血狠狠挤出,毓婉疼痛不禁倒吸口冷气,他哑声道:“忍着点。”毓婉便不再做声了。
将她手上的血擦干净,又撕了一条将伤口裹住,他咬紧牙,仿佛此刻才敢去想方才惊恐的一幕,语气不觉加重:“你去哪儿做什么?”
毓婉将胳膊拉回,手无意识的拽了拽他绑好的布条,低声说:“纱厂的布被扣了,通知我去缴税。”
周霆琛起先并不知道码头被沈之沛设立稽税司一事,在毓婉成亲当日他枪伤复发,被大头和小胖秘密护回周公馆,当时他已高烧不退,勉强维持腔子里一口气没有咽下,带着众人当日又硬撑着与荷枪实弹的日本人谈判,谈到崩裂出被数十把枪顶住太阳穴也毫无惧色,只想一心求死。
也许,在他看来,即便是死,也好过眼睁睁目送毓婉成婚。
谈判崩裂,周霆琛硬是被大头和小胖打昏拖了出来。周鸣昌见昏迷不醒的儿子做事忘却生死不由担忧焦虑,不得不砸重金与黎绍峰喝了合头酒,再凭借黎家的颜面与日本人讨回了码头的使用权。
醒来后的周霆琛得知父亲欲与日本人合作后遽然离去,再不肯踏入周公馆半步。而也恰在此时,码头变成沈之沛的敛财工具,昔日青龙堂追随周霆琛的手下多被羁押或施行,逼他们放弃码头。这些铁骨汉子为了遵守对堂主的承诺宁失性命也不肯任由他践踏青龙堂威严,纷纷死于非命。
他乔装去炸码头,也是为了这些兄弟。宁可将自己一手打下的码头亲自毁掉也不肯给他辈榨取,只是没想到又险些伤了毓婉。
周霆琛本想将毓婉搂入怀中,可看到她清冷的神色又硬生生抑制住自己的动作,故作无谓的问:“这样的事,为什么他不来?”
毓婉轻轻一笑:“他有他的去处。”
这样的回答让周霆琛有些错觉,错觉毓婉的新婚并不快乐,毓婉的笑容太容易让人判断错误,他不敢确定是否这些又是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
周霆琛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支烟,再寻打火机时烟掉落在毓婉的旗袍上,他蹩眉出神,毓婉将那支烟拾起递过去,他才回过神,将烟接了点燃,狠狠吸上一口“远达纱厂是你在经营?”
“嗯。”她低低的应了。
“这些日子,你过的还好么?”寂静中的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毓婉的脸色惨白,双唇也没了血色,不再灵动欣然的双眼幽幽看着周霆琛,使得他险些忘记自己为何会如此荒谬的问,以及这么问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她说,她过得好?本就该如此,新婚燕尔,耳鬓厮磨,世人无不晓得蜜月的妙处,只怕杜允唐惜她如掌心里最珍贵的宝贝。
她说,她过得不好?那又能如何,此刻她已被灌上夫家的姓氏,她的幸福也只有她的丈夫能够给予,根本轮不到他来介怀。
毓婉怔了良久,忽然垂下头,不敢让周霆琛看见自己脸上的落寞,只笑着说:“还不错。”
这个回答反让周霆琛有些气结,他设想的回答没有这样中庸的定论,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句话的反应,只能静静的看着她,最终笨拙的将她用力拉入怀中,责备道:“你总是这般嘴硬。”
毓婉出门时,素兮并没有跟随,原本还想帮衬着蒙混过老爷太太,可两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小姐回来,焦急的她寻了杜家外面常跑的佣人,先去码头照看一下,顺便再去蔡园给杜允唐送个信。
又过了一个时辰,送信的跑回来,说是码头被人炸了遍地死尸,整个城都被督军强行宵禁了。如此轰动的事,杜瑞达也自然被惊动了,听得毓婉冒险去了码头,立刻命人立刻背车准备前往码头探个究竟。
杜凌氏对毓婉擅自行动深怀不满,听得老爷要闯宵禁更是多加阻拦,幸好杜允唐一路打点总算从蔡园回到了家,听得码头出事毓婉并未归来,他当下沉了脸,带了下人赶至码头。
去往码头的路上,早已被派下了重兵拦截搜查,看见可疑车辆立即拘捕。杜允唐拧着眉,由下人散发了银票去打点那些讨要钱财的军爷们,心中焦急烦躁说不出的感受。他警告自己,这不是对毓婉的担心,这只是不想知道那个笨女人已经傻傻送死了,更不想因为这件事与沈之沛交恶。
到了码头,满目疮痍的现场老远就能闻见浓重的硝璜气味,四处还有没来得及扑灭的火焰,还有一些不能救治的士兵哭喊着惨叫,杜允唐的心陡然提起,毫不犹豫低身闯过岗哨拉起的界线向前走去,全副武装的士兵见状立刻扑上去将他按住。
杜允唐本能反手将身边的士兵用力擒下,随后几个腰间配了短枪的士兵直接将枪顶在他的头上,所有动作就在刹那,身后杜家的老管家吓得赶忙冲上去:“军爷!军爷,这是我们家少爷!”
“督军说了,任何人不能进入现场。”那士兵绷着脸“否则杀无赦!”
杜允唐凌厉的目光回头横扫:“我有亲人在里面。”
“那也不行!”回答冰冷强硬不许置疑。
对于这样的回答,杜允唐几乎恼火到极点,太阳穴冰冷的枪限制了他太多动作,他抬眼扫了扫一片狼藉的码头,并没有看见毓婉的踪影,只得佯装渐渐退后,向威胁自己的士兵颌首示意,就在士兵准备缓缓放下手中短枪时,他忽然挥手一拳,将那士兵打倒,其他几人见状又扑了上来将他按住。
这下是万万不能再放开了。幸好黎绍峰的车驾也匆匆赶来,见众人围着杜允唐,当即下车上前拉住几人动作:“混账!杜二少爷也是你们栏得的?”
杜允唐并不理睬好友的帮忙,黑脸继续向内走去,黎绍峰低头思考一下,立刻跟进:“允唐,你怎么会来这儿,先回去吧,这里太危险。”
杜允唐到处寻找毓婉的尸体,没有回答黎绍峰,一旁的下人连忙说:“我们家二少奶奶可能在里面”杜允唐听见这样不吉利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下人立即噤声不敢再说下去。
黎绍峰留意杜允唐的神色,只觉得有许多关切,心中已有断定,说:“我去跟他们说一声帮忙寻找。”
杜允唐的神色极为勉强:“不需要,我自己来。”说罢带着下人径直向稽税司走去。
沿路到处是烧焦的断手断脚,稽税司的仓库已经被炸弹炸成摇摇欲坠的铁架子,管家在一旁发现一具被炸掉腿的的尸体,因为死时是趴伏着,被搜救的士兵翻过来脸上来,凭借应急灯隐约可辨相貌,管家连忙喊过杜允唐:“二少爷,这是咱们的人!”
杜允唐奔过去看,见到熟悉的面孔心中更是混乱,他在远达纱厂经理周边转了一圈并不见毓婉的尸体,再看看稽税司所在的仓库被烟火熏过的颜色,眉头拧的更紧,二话不说低头直接向内闯去,黎绍峰见状立刻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你疯了,这里随时会塌掉的!”
杜允唐嘴角微微一动,并没解释,仍是继续先前动作。
黎绍峰对杜允唐肯舍命进去废墟搜寻佟毓婉有些意外,脸上闪过难以言喻飞复杂表情,也许很多事并没有向他既定的计划走下去,他千算万算总还是算丢了人心易变这一项。
毓婉不敢坦然接受周霆琛的拥抱,虽然那缕温暖她无比贪恋,可是她知道越是贪恋越不该据为己有。
毓婉还记得小时候在北平,全家人客居在舅舅的敦儒贝勒府,自己常眼巴巴看两位格格表姐摆弄鬃猴,那小小人物穿了五颜六色的戏服,手持兵器站在铜盘上,以木棒敲击铜盘,那些小人就会立即挥舞了兵器跳动起来,仿佛真唱了一出全武行,佟家自己也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却抵不过这种地方把戏的稀罕。毓婉几次恳求母亲去和表姐们要来玩,母亲以玩物丧志为由拒绝了她。于是鬃人便成了毓婉梦中最渴望的东西。
这种渴望直到她从素兮手上拿到买回的鬃人,到手的小人色彩艳丽,服饰精美,却怎么看都不如梦里表姐们的。也许这些渴望恰是得不到才珍贵,真的得到了,反而不如魂牵梦萦惦念里的稀罕。
毓婉动手推开了周霆琛的怀抱,心中强忍着乱“周少爷,多谢你帮忙搭救,不知,能否送我回去?”
周霆琛的爱对她来说,固然是梦中不可求的珍贵,可心底总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既已为人妇,不能做出有辱夫家名誉的事,当初既然能拒绝自由爱情的诱惑,如今更不该又借此忘了本分。她本以为冲破牢笼枷锁很容易,其实婚前已是那般艰难,婚后更是无法弃一切于不顾。
周霆琛沉重放下手臂,炽热的目光盯住她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过得好还是不好?”
毓婉将心一横,挺直脊背对视他:“我很好,我的丈夫爱我,尊重我,所以我更要对得起他。”
这样的谎话说得两个人都是一愣,周霆琛过了很久才低声笑了:“真那么爱你,还会让你深更半夜跑出来?”显然,他根本不信。
毓婉确实无法圆谎,手指紧紧抓住车子的门把手,咬住嘴唇:“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些事还是不用提了。”
周霆琛也收回了关切的目光,从毓婉那里得到的疏离冷淡已经足够了,他被窒闷的车内气氛憋得心中烦乱,用力将车窗摇下。
夜风冰冷吹拂在脸上,让人镇定许多,侧了半个身子的他又重新融回夜色,将所有碰见毓婉后的无措生生压回去,他已经失去了她,就该与她无关,可他根本骗不了自己,乍见到她的那份冲动,那份喜悦还是无法压抑,他将手指上已经灭掉的烟扔出车窗外,心已经被夜色凉透了,停顿良久才命令司机:“回城,去杜家。”
后半夜码头上开始淅沥沥下起小雨,杜允唐在仓库里没发现毓婉的尸体,也就没有再留码头的必要,他恍惚着起身向岗亭外走去,黎绍峰见杜允唐神色不对,决意派自己的车子跟随着护送杜允唐回家。
杜允唐下车,杜家的下人已经撑伞下来迎接,他闪过递上伞的下人径直在雨里走去,另有一名下人上前为黎绍峰打伞,黎绍峰摆手不语,手接过伞上前遮在杜允唐头顶,杜允唐没有停顿,仿佛不知道头顶已经没了雨。
两人一左一右向台阶走去,身后有汽车轰鸣声又响起,杜允唐站在台阶上在伞下回头,有辆车子已经戛然停在杜家大门外,停敦几秒钟,车门打开,染满血的旗袍先露了出来,随后毓婉探出头下车,小雨迫使她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挡住脸,胳臂上褐色干涸的血迹和绑了伤口的布条又露了出来。
黎绍峰低头嘀咕一句:“是周家的车子。“声音小,但足够杜允唐听见。
毓婉也看见了台阶上的杜允唐,素日衣着翩翩的他今天失了风度,浅米色的西装仿佛在肮脏不堪的地面滚过,褶皱上满是灰尘,头发垂下半遮住的双眼也有些异样的赤红,只是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想了想,先低头与黎绍峰打招呼:“黎少爷。”
黎绍峰颌首:“二少奶奶,你去哪里了,允唐可是担心坏了。他还去码头”
话未说完,车子的另一侧下了周霆琛,他对杜允唐点了点头示意,并未理睬黎绍峰,回头对毓婉说:“你到家了,我先走了。”
杜允唐的脸色刹那阴沉,见毓婉从周霆琛身边而过时,周霆琛不舍的视线毫不避讳的落在毓婉身上,嘴角不由的紧紧抿住。
毓婉见情景有些尴尬,没有回答周霆琛的告辞,点点头闪开身放周霆琛过去,周霆琛低头准备上车,黎绍峰忽然想通什么,问了一句:“霆琛,你可是从码头救了二少奶奶的?”
黎绍峰的话成功引得在场所有人怔住,将整个事件前因后果思想一遍不难发现其中蹊跷,周霆琛对沈之沛和日本人仇恨已经众所皆知,他能将毓婉送回更是证明他曾经出现在码头,可想,即便此事不是他亲手而为,也至少是指使属下所作。
毓婉回头看着周霆琛依旧从容不迫的模样,为避免遭到怀疑,毓婉抢先一步替他回答了黎绍峰:“我们是半路遇上的,王经理遇难了,我又受了伤,找不到车子回来只能在街上随便拦了一辆”
“刚巧就拦住了周少爷的车子?”杜允唐眉头拧在一起,压低了心底的愤怒,毓婉立刻觉得自己的谎话有些未尽思量,有些越描越黑的意味。
周霆琛在一旁掏出烟点燃,肃颜回答:“听说沈督军在码头设置稽税司被人寻衅炸毁,我去码头查看损失,未及码头先遇见二少奶奶,便先送她回来了。”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轻松将自己置身事外又能吻合毓婉的辩解,黎绍峰见他仍旧从容不迫的点烟,勉强一笑了之:“那也算是巧了,大家没事就是最好。”
周霆琛见黎绍峰和杜允唐再没什么疑义“既然没事,周某先行一步。”他回身,直接上了车子,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出很远,直到车子即将驶离众人视线,黎绍峰忽然叫了声:“二少奶奶。“
毓婉回过神,立刻收回跟随在周霆琛身影的视线,佯装无意的退到杜允唐身后,此刻,夜色将杜允唐的脸罩得漆黑,她瞧不清楚。黎绍峰喊过那一句似是提醒,也没再开口。三个人就这样默默站在窒闷的夏日空气里,各怀心事。
大门打开,翠琳姨太太走出发觉允唐夫妇回来,立即上前嗔怪:“只听着丫鬟说回来了,怎么也不进去?”
杜允唐的脸在隐藏在黑暗中没有回答,毓婉心头发沉,总觉得他正强忍着怒火不想在人前发泄出来,她向翠琳点头示意:“姨娘,我们正准备进去。”
“快进来吧,哎呦,还有黎少爷,一起进来吧。”
黎绍峰在背后一直打量杜允唐和佟毓婉并不贴合的身体仿佛隐藏日渐贴近的秘密情愫,,,他有些惶恐,有些绝望,甚至想要亲手毁灭这隐隐可见贴合。
杜允唐终想起了他,沉沉的声音吩咐道:“多谢你帮忙,时候不早,先回吧。”
这样冰冷的驱逐在两人交往的十几年里从不曾有过,杜允唐今日实在不想打起精神应付任何人的安抚和探望,当然包括昔日好友黎绍峰在内。
黎绍峰的脸在门厅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整个人好一阵子才笑出来:“可是呢,二少奶奶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先告辞一步。”
毓婉总觉得黎绍峰话里浸了太多含意,只是那含意让人有些冰冷入骨的感受。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陪杜允唐寻找自己归来的,所以毓婉向他施礼道谢:“多谢黎少爷帮忙,以后我会和允唐一同上门拜谢的。”
黎绍峰嘴角微微垂下,露出凄然笑容:“也不必了,谁让我与允唐终究是二十年的朋友呢,应该的。”
杜凌氏对毓婉的擅自行动自然是恼火,碍着老爷在场只能用严厉的言语斥责了几句,美龄在一旁更是披了长衣强睁昏睡的眼睛为杜凌氏有一搭没一搭的捶背,杜允威对允唐夫妇俩害得众人深夜不能入睡的行为并不与置评,只是随口问问损失了多少货品后,不停咂嘴给父亲听,说什么可惜又损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之类的惋惜话。
杜瑞达见毓婉手臂上有伤,命容妈妈带毓婉换洗衣裳再给她上些药,再命外面的下人等天亮了叫医生过来做些处理,一家子丫鬟仆人围着毓婉忙碌闹到后半夜才停下来,杜瑞达看看杜允唐污损的西装,又看看毓婉手臂上的伤口,只能先由他们回房休息,待明日再清点损失安抚王经理遗孀。
毓婉随素兮上楼,杜允唐也尾随在后,素兮在楼梯拐角发觉杜允唐有进入毓婉房间的意头不由得惊异,结婚大半年来杜允唐始终与毓婉是做挂名夫妻,素兮一早也已知道,如今见他匆匆跟上来反而有些惊慌失措,还是毓婉瞥见杜允唐跟上来命令素兮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素兮一步一回望离了去,仿佛杜允唐是寻上门的仇家来找毓婉报复的,杜允唐见状满脸不悦走进毓婉房间,但见偌大新房仍有些新婚喜庆的布置在,唯独铺了玫红色床品的欧式大床上只有一只枕头和一方丝锦的薄被看上去极其刺目。
杜允唐伫立在门口,抱住双臂睨着毓婉的动作,已经换洗包扎完毕的她无意识的坐在床上,幽幽叹口气:“如果你想和我吵架,请进来,将门关上,别吵醒其他人。”
一句话惹得杜允唐强压了半个晚上的脾气发作起来,烦躁的将门咣当一下关上,不住冷笑:“怎么,旧爱相逢没能**,现在开始拿我置气?”
毓婉左臂还有些火辣辣的疼痛,她按住伤口刻意平顺自己语气:“我不想与你吵,事情的前因后果你也知道了,若刻意想污蔑我什么,我也不会反驳,只是我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杜允唐听到毓婉的话连连鼓掌:“好个问心无愧,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与其他男人依依不舍也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么?”
毓婉噎住,半晌才回答:“我无话可说。”
杜允唐此时对毓婉的态度也已无话可说。愤怒到极点的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眼因怒气涨得通红。是,去码头搜寻毓婉时,他并未将她当做自己的妻子,只当做一个冠了他姓氏的女人,一个需得应付父母应付佟家的挂名二少奶奶,一个能帮他回旋一切的合作伙伴。毕竟她已经融进他的生活,父母口中,下人口中,甚至红羽口中,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有一个妻子叫佟毓婉,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轻易放弃她的生命,哪怕她就是自己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可就在周霆琛出现那刻,杜允唐有些疑惑了。他愤怒,因为那个挂着他妻子头衔的女人从其他男人的车子里走出,因为那个大家口中的二少奶奶居然对其他男人恋恋不舍。这样的意识使得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嫉妒的滋味。
杜允唐回手将桌上的水果盘扫在地上,一盘子各色水果滴溜溜滚得地毯上到处都是,一个芒果滚到脚边,他愤然抬脚踢飞,咬牙切齿的抬手指着毓婉:“你就那么想着他?”
毓婉抬起头,眼中满是杜允唐从未见过的坚毅和坦然,仿佛灿烂的星,闪闪动人心魄:“是,我一直不想忘了他。我与他相识的点点滴滴始终记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唇边露出最纯净的笑容:“我不想忘记。即使我已经嫁进杜家,我也不会忘记。”
杜允唐定定的看着毓婉全身绷得僵硬,只觉得心头有刀子割出个口子,那口子渗出血,将冰冷的心融入重新活过来的生机。这样执着的感情,他也曾有过,这样不忘的誓言,他也曾说过,今日突然被毓婉再次提起,杜允唐有些不敢确定,娶毓婉进门这件事,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她错了,抑或者从一开始两个人都错了。
他缓缓的走到毓婉面前,毓婉担心暴怒的他会掐死自己向后躲了躲,杜允唐没有发现她的惊恐,只是想端量眼前这个对爱情也是执着的女人。
似乎,她还是他的妻,为什么爱的男人却不是他。
杜允唐第一次渴望,渴望能让他的妻,也爱上他。
“你真的爱他?”杜允唐曾经拥有很多女人的爱,青萍的,红羽的,每一种爱他只需动动小小的心思就可以唾手而得,他甚至还需担心这个令人厌恶的妻子会爱上自己,可今天,他忽然萌生了一些卑微的心事,在她对周霆琛的感情面前无缘无故的卑微起来,像个与母亲讨要糖果的孩子,只想问一句,是否我也可以得到这甜美的奖赏。
他很在意,非常在意,由心至外的在意,在意一个属于他妻子的回答。
毓婉抿紧嘴唇,异常干脆的点头“是,只是再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杜允唐微微冷笑,他想用这冷笑来挽回自己方才的失态,挽回自己失掉的脸面,他再次鼓掌,一下一下缓慢有力:“好,好,好,佟毓婉,你做我杜允唐的妻子,做得当真是尽职尽责!”
毓婉扭过脸:“你放心,我会努力做好杜允唐的妻子。”
话音未落,杜允唐已经站起身来,冷不防将毓婉按倒在床上,毓婉的惊呼当即被杜允唐覆回了嘴唇,他辗转攻占她的嘴唇,甚至以单手困住她的双手按在头顶,由于动作过于用力,左臂受伤的毓婉疼痛难忍,只能用力咬住他的唇,杜允唐闷吭一声并不躲闪肆意亲吻她的反抗。
毓婉的反应很青涩,甚至还不如留学归来的红羽,更别说与青萍所擅风情相比,可就是要命的吸引着杜允唐,他甚至有些深思恍惚,恍惚觉得她与他本就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今日无缘无故闹了些小别扭,他正在哄她不要生气。
思及至此,动作不知不觉中轻缓些许,吻霸道温柔的从她的睫毛向下,一点点覆住她的耳垂,她的气息甜美诱人,她的身体颤抖惊恐,他贴在她的耳边不由自主的安慰她:“不怕,你本就是我的妻。”
毓婉不敢出声,怕门外有人经过会听了去,她只能拼命的挣扎,无奈男女力道相差太多,挣脱许久仍是纹丝不动,反扯动了自己手臂的伤口,撕裂的疼痛简直难以忍受。她苦苦喘息:“杜允唐,我们约定好的,各走各的,你不能毁约!”
杜允唐原本冷静下的怒火再次被点燃,狠狠箍住她的身子再次霸道的吻住她的嘴唇,目光炽烈的盯住她,分明在威胁她胆敢再多说一句他就一辈子都不会放开她:“约定?你拿出来与我看看?”
他的手滑进她的裙摆,猛地向上扬起,按在滑腻的肌肤上一寸寸向上侵占,他粗重急促呼吸着,在她耳边低低暗哑的说:“不好意思,从今天开始,我毁约了。”
记者手记:
几经辗转,我们终于乘火车到了上海。习惯北方气候的我们,对迎面而来的湿冷有些不适,纷纷病倒了,倒是佟老太太,因为可以很快见到阔别六十多年的佟苑兴奋异常,下车后她的孙子买来吸氧机,随行的医疗人员也准备好一切应急急救物品,我们在休息一天半后,动身前往佟苑。
“您为什么会离开佟苑?据我所知,佟大学士一直在这里住到民国二十六年,可是,您却从民国二十年就再没进过佟苑。”
佟老太太戴着氧气罩点点头,浑浊的双眼有些出神,她抖抖索索从腰间摸出一枚生了绿铜锈的银元放到我的面前:“因为,我与父亲闹翻了,断绝了父女关系。他只给了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