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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天就被留在了孟家,美其名曰方便照顾,为母守丧。
孟屿暮比我想象的还要珍惜这来之不易难能可贵的亲情,他对我好之又好,似乎想在一天之内弥补过去二十几年对我的所有亏欠。我在茫然之后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亲自问问母亲事情的原委是否真想他所说的那样不真实。
母亲身边没有电话,我打到医院,再由母亲打回来,接起电话时我的手指都在颤抖,嘴唇的也不听话起来。
“妈,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女儿。这句话我真的问不出口。
站在一旁孟屿暮关切的眼神始终停留在我脸颊上,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母亲在电话那头喂喂几声,我赶紧说:“妈,没什么事,我挺好的,就是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母亲在那边释然了,憨笑了几声:“别想了,我挺好的,晔晔也在排期了,等手术完了我们再去看你。“
“钱够吗?”我不由自主的问。
“够呢,单是凌先生邮寄的,我们都用不完。他对你不错,我们都眼睛看着呢,一定要好好珍惜阿,妈现在这边顾不得你,你不要委屈了自己。”母亲说话的声音很慢,如果不是知道内幕,我根本听不出来任何不正常的所在。
最后,我还是没问那句话出来,已然伤了一位母亲的心,我不能再去伤害另一位。放下话筒,抬头时正碰见孟屿暮幽深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看上去很神秘。
“我问不出来。”我面无表情的说。
他听我说完,也松口气:“别逼自己,我刚刚听说母亲事的时候也无法接受,所以这些天我也在煎熬。”
是的,我们都在煎熬。被突然袭来的亲情煎熬,也被突然袭来的改变煎熬。
我变成凌家的外小姐,在丧礼之前我就被安排好了跟随的阿姨,还有各式服装,莫说我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就算是历经沧桑的女人在突然掉到金银窝里,在被从头蒙上一层华丽的外表时,大概都不能维持以往的冷静和淡漠。
我每日都在观察自己的改变,改变越多,越不像原来的我。
说,笑,行,思,都已经换了一个人。
我身上是很细软的黑色孕妇套裙,长长的罩裙,很宽松,因为怀孕而丰满的前胸也得到舒服的释放。我的头发边别了一朵白色的兰花,他说,母亲生前最喜欢它。孟屿暮喜欢的服装和凌棠远的风格不同,他不光是黑色托出我们对母亲离世的悲恸,更是用黑色显现我逐渐显露的成熟和稳重。他做事总是别有目的,我甚至开始怀疑这身衣服也是如此。
丧礼上,我和凌棠远再次相见,隔着众人,我远远的望着他,墨镜着当下有些想哭的感觉。
小时候我和母亲自己孵过鸡崽,小鸡崽破壳时总喜欢把第一眼望见的我们当作鸡妈妈,每日跟随嬉闹。我进入凌家时他出现在我眼前,我也同样跟随他一步不离,如今被孟屿暮带出来,回首望望,竟像被上学的我甩开的那些小鸡崽,委屈的不得了。
我对他的怀抱开始眷恋,我对他的别扭开始怀念,我甚至还记得他那天笑过的嘴角,我还记得他早起时凝望的笑眼,当然,在这样的距离下,我所有的情绪都不能得到宣泄和表达。
他站在离我不近的地方,始终面色沉重。黑色缎面的休闲西装,白色尖领的衬衫,以及看不出任何感情的墨镜。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否在看着我。全身武装到眼睛的我们,便再没了交流的机会。
最终在牧师念完悼词后,他走上来,塞了一支白玫瑰给我,盯着我看了好几秒,才冷冷不耐的说:“多吃点,你都瘦了。”
他还在别扭,我用习惯的忽略来倾听他的心,他坚硬外壳里,在可怜兮兮的说:“傻丫头,我心疼你,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想拥抱他,可孟屿暮就站在身边,瞿林飞和凌伯笠也都不远处看着我们。
我涩涩的笑了:“你也瘦了,没我吃不下去饭了?”
他凝望着我,视线穿到骨头里。墨镜不能阻挡他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在认认真真把我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记住,因为他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那是他想拥抱我时最喜欢做的挣扎。
仪式继续进行,他退下去,孟屿暮疾步上前伸手搀扶了我,他低头俯在我耳边说:“一定要记住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我叫凌婷婷,是凌家最后的继承人的母亲。我不应该和凌棠远再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虽然我的肚子里是他的孩子。
昔日,我是他的工具,今天,他也是我的。
我的视线与凌棠远的视线再次隔空对碰,瞬间我和他同时错开。
仪式做完,我惨白着脸去休息室,外面所有的人都被休息室的大门隔断,渐渐听不见了,满脑子仍是混乱,站在母亲的墓前我仍哭不出来,当自己窝在休息室里开始觉得心酸,眼泪开始控制不住的默默掉下,摔落在椅背上。
母亲这一生是委屈的,莫名的因为时代而造就孽缘,莫名的因为父亲不能原谅而下嫁,最后又莫名的被送到精神病院,刚刚我听见那位照顾她的老太太说,她清醒的时候总喜欢说:“怎么一辈子这么长,我却总是糊里糊涂的。”
听完,我几乎嚎啕。
门被悄悄推开,一双黑色铮亮的鞋子站在我面前,我满面是泪嫌自己丢人,就是不肯抬头,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他,但我忍不住想要打他。
拳头落下去,正砸在他抵挡的手心,他反手握住我,细细的摩挲。越是这样,我的眼泪越控制不住,连带着把心中的怨恨都说了出来:“你别来阿,不是很有骨气吗,有能耐你就远远躲着,把我扔乱摊子里就跑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阿?,你说阿!”
他一直沉默着,用手掌包住我的拳头,紧紧搂住我,就是不肯离开。
我们是两个傻瓜,两个有嘴不说,有耳朵不听的笨蛋。
活该伤心到老。
凌家葬礼结束,继承遗产的问题也被提上日程。
重新分配股份,以及得到我肚子里孩子应该分得的股份都是孟屿暮在接收,在代理。我始终没有叫他一声哥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和凌棠远相貌更肖似些,强说他和我是亲兄妹,反而倒显得蹩脚了。
清晨,孟屿暮吃早餐时问我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吗,我想想,除了没有读研几乎没有了,虽然过去的二十几年生活有些贫困,但几乎都是幸福的,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的那段回忆写满了温暖,我似乎没有什么想得到的
“我想去,去学校看看。”我放下勺子说。
孟屿暮看着我的肚子摇摇头:“你现在不方便。”
其实我也不是对那所没有缘分的学校有什么深感情,只是突然不再为生计发愁了,有些想回忆自己曾经吃苦受累过的轨迹,学校就是我被迫放弃的唯一希望。
换句话说,有点吃饱了闲的。
“我只是想去看看,不多走。”我让阿姨把手袋拿过来,拎在手上,站在他面前。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想伸手摸着我的肚子。我觉得很别扭,刻意的躲了躲,他看出我的不适应,缓缓的收回手:“那我让人跟着你去。“
我点点头,他扶着我走出门口,像个丈夫。
“有时候想,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哥。也许在你心里还在戒防我。“他说,而后轻轻的笑着:”你觉得我不是好人,或者是你认为我和凌棠远一样别有目的,对吗?“
我张口结舌,不好回答,他确实说中了我心中的疑惑。
突然得到光环保绕的一切,便开始怀疑目的和动机。正因为突然,所以才不放心,所有的一切太不真实了,反而令人心中恐惧。
“二十三年没见,我不指望你对我能有多深的感情,但你要记住,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一生都会保护你。”
“我”我说不出话。
“去吧,小心注意。”他无奈的笑笑,打开车门,轻轻帮我收好裙角。
从小我都在保护晔晔,晔晔惹祸了,我会去替他跟母亲说情,晔晔受伤了,我会带他去医院包扎,晔晔被欺负了,我会愤怒的第一个站出来回击,今天轮到孟屿暮来观照我,我竟如此的不自然。
哥哥,这种称呼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根本无法坦然接受。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有机会听到你叫我一声哥哥。”他面朝着玻璃车窗说,玻璃车窗反射过来的影像是他落寞的神色,我想伸手抚平他紧拧的眉头,可伸到一半又放下。
“走吧,早点回来。”他说。
车子默默启动,我望着他渐渐被落下的身影,心中酸楚。他是移情作用,一开始是方静,后来是母亲,最后是妹妹,他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却独独忘记自己。
站在学校门口,我久久徘徊。
曾经只差一步我就能走进学校大门,一步而已,却在二十三年前早已注定。
如果当年我不是出生在风波不断的凌家,而是随意降生在某个偏僻小康人家默默长大,也许后面为贫困窘然的日子也不会出现,至少,我会平平淡淡的把书读完,平平淡淡认识男友直至嫁人,最终平平淡淡耗完一生再故去。
除了我的家人,不会有人记得我曾经生活在哪里,更不会有人记得我做了怎样平凡的事情,清明时节也无非是寥落三两子孙来看我而已。
偏偏我出生在凌家又被无辜遗弃,因养母家境贫困签订契约又返回凌家,冥冥之中,似乎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正是这样的曲折,剥夺了我平淡一生的权利。
我在校门口下车,慢慢走在学校的甬路上,司机则开车跟在身后,缓缓滑行,眼角余光始终出现的车轮,提醒着我现在真实的身份和眼前学校的虚幻不可及。
愿意不愿意我都必须记得东西。
北京的冬天风有些干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了肉,我想寻找能避风的地方,却发现这里对我来说陌生的很。
原本我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自然没有大学母校那种熟悉到骨头里的感觉。
旁边就是一栋古朴的教学楼,干枯的爬墙虎挂满外在墙壁,深紫红色的门框有些斑驳,我驻足观望,恰巧是学生下课的时间,大门里进进出出的学子们衣着朴实,身上多是厚重暖和的羽绒服,青春洋溢的牛仔裤,轻盈快捷的运动鞋,我觉得身上的丝羊绒大衣和他们并不相配,赶紧自觉往后让了几步,看他们从我眼前一一走过。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经过,我几乎想要开口唤他,可又收住了声音。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我,忽然回头仔细看了看,迟疑大于惊喜的叫我名字:“宁墨墨?”
才半年时间,索离已然无法认出来我来。如果说曾经站在校门犹豫时,我还是不适应身上的华丽衣着的话,现在已经变得穿着再昂贵的衣服也能坦然了。
“你,你为什么没来上课?”他见到我第一句居然是这样问。
“我,不想读了。”我找不到真正的理由回答他,脸上扯出难看的微笑。
“导师说你报名了,学费都交了,注册的也有人办好了。”他诧异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奇怪的外星生物:“我们都以为你会来,可半年都过去了,你还是没上学,你”他的目光难堪的停留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是不大方便对吗?”
我竭力想听明白他传达给我的意思,他在说,有人帮我交了学费,办理了注册,而我却没有及时出现在课堂上?“
我望着他,一动不动。我想,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傻极了,连索离也被我弄得傻愣住,试探的问:“你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我一直还有机会读下去。
我环视周围,刚刚走过的那群学子,索离身后古老的教学楼,茁壮生长的柏松,以及冬日绚烂的暖阳,所有的一切我都曾经拥有,我居然不知道
刺痛双眼的阳光终于开始发挥作用,温热的眼泪是我冰冷身体里唯一的温度。
索离嗫嚅:“是,那天阻止你进来的人帮你办理的。“
我低头,眼泪落在台阶上,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染出圆圆的一块水痕。
这个混蛋。
他总是喜欢这样闹别扭,明明不让我读书了,还要巴巴来帮我注册,难道是想收着凭证等待服软再趾高气昂的那出来炫耀么?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有孩子了,总归是要想开点,难受了就找我们说说话。”索离误会我眼泪,他一定是以为我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有我知道,其实,我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被化解。
凌棠远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人而已,他是个缺少爱神经的男人,不论多爱对方都不会给予体贴入微的宠溺。事实上,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宠溺我,我反而会惊慌失措,毕竟,野草只适合在逆境里生养,如果搬到温室里,将会痛苦枯萎。
我很想此时能够趴在他身上痛哭一次,从前一直喜欢把眼泪忍在心底,把话收入腹中,如今想要把所有感情全部告诉他,正正经经的说一句我喜欢你。
竟,也不能够了。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哽咽着转过身,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索离以为我不信他,在背后又说:“他跟导师说你情况特殊,所以学籍一直保留着,你可以去找导师问问看。”
我停住所有动作,用手捂住嘴,怕自己哭泣的声音被他听见。
所有的东西已经错过,为什么还要重新呈现在我眼前,明知道命运导致失去,却仍心有不甘。凌棠远太了解我了,知道我能忍下所有难以忍受的,但一定会在某日重新找回来。
他比我还看透了我自己。
我背对着索离,轻轻的说:“我相信。我信你,更信他。”
他是一个能办出这样傻事的男人。
为了一个时时刻刻惹怒他的女人用心做些他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他傻到已经无药可救。
那时候他一定还在等我说:让我去上学好吗,求求你。
他一直等着,等着,却不曾想过我比他想象的还要倔强,宁可病倒也不愿意屈服。
他不屑和我解释他已经为我注册了,他也不屑亲口要求我道歉恳求。
他还曾经帮我办过多少事,解决过怎样的麻烦?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肯放低傲然的脑袋哄哄我?让我清楚他的爱。
爱这个字是要说的,憋在心里,何时才能被耳朵听见?
曾经我幻想过有一个白马王子出现在我面前,带着和善的微笑,处事彬彬有礼,永远给我宠爱的体贴,认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能给爱人温暖的怀抱。
后来家境让我意识到,能寻找到这样爱人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我等到白马王子的幻想也在无奈的日子里被磨碎揉光,今天猛然回头却发现身边的他虽然不符合曾经最初的设想,但我却完全可以坦然接受他的诸多毛病。
原来,真正的爱,不是幻想他如何契合我。
而是自己有足够的勇气接受所有不契合的地方。
所有的苦涩,所有的艰难,一点一滴细数起来,竟像是为他安排。如果没有最开始的契约,我们怎么会一路挣扎徘徊走到现在?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接受契约时的心境一定会更心甘情愿些,不想从一开始就忽略他的感受。
有了爱,误解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同样的感受。
我快步走上车子,忍住浑身颤抖:“送我去凌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