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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亏是京都第一的酒楼。
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忙叫停停停“我们才两个人,两荤一素一个汤就足够了。”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道菜,你哥哥我还是出得起的。”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候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候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枪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候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是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零零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家二少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锦服男子不请自入,面容俊秀,笑容可掬,只是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绘花扇子,一股熏香随着扇风飘到我的鼻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英俊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颇有韩国味道,非常好玩。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笑容起来像狐狸。走在后面的男子神情沉稳,似一井无波之水。
狐狸男看到我,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谢昭瑛介绍道:“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四妹小华。”
狐狸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四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的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
谢昭瑛的面孔抽了一下,我用眼神警告他,他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于是我愉快地看着韩王孙把那块鸡吃下了肚。
郁正勋这时忽然开口说:“阿瑛,你久没回来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听这天香楼的步婷姑娘唱小曲,不如今天也叫她来唱几首吧。”
谢昭瑛笑道:“的确很久没听到步婷姑娘的歌声了,就请她来吧。”
店小二跑去叫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珠翠声,一股淡雅芳香飘了进来。来人莲步轻移,坐在外间纱帘后,只隐约可见一个秀美的影子。
只听手里古琴清脆几声响,一个轻柔婉约的声音唱:“寒蝉琼花,轻岚柳下。一羽北雁,满江离水。道是别后梦里逢。年年插柳岁岁春,桃花洲头飘零愁”
这曲调优美,如泣如诉,我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完毕,身后反而一片安静。我回过头去,这才看到谢昭瑛脸色复杂,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眼里光芒闪烁。我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突见这么正经的表情,很是惊讶。
这时才发现,那韩王孙和郁将军已经没了踪影。这两人忒不厚道,溜走也不叫上我,现在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纱帘那头的佳人轻幽一叹,道:“六郎,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谢昭瑛神情温柔,含笑道:“怎么会忘记。”
果真是老情人见面,我成了一盏大灯笼。
佳人语气忧伤道:“记得那时,我扮做男孩子,同你去街上看花灯。不小心走散了,我一路哭泣,后来给家佣寻了回去。没想你为了找我,却在外面寻了一整夜,受了风寒,回去就一场大病。”
谢昭瑛笑:“我那时以为把你弄丢了,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佳人话里带着些微哭音,道:“我还记得我在你病床前发的誓,你可还记得?”
谢昭瑛柔情似水道:“自然还记得”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他正要说,一转眼看到我,猛地刹住车。那温柔得让人肉麻的表情一时来不及撤,僵在脸上,非常滑稽,我嘻地一声轻笑出来。
谢昭瑛黑着脸说:“你没走?”
我无辜地耸了耸肩,说:“他们没带上我。”
佳人又惊又羞道:“谁在那里?”
谢昭瑛忙安慰她:“没事,是我四妹。我带她出来玩的。”
我便冲着帘子乖巧地唤了一声:“姐姐好。”
帘里佳人轻笑,一只仿佛白玉雕琢的纤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皎洁如明月般的面容来。
那年轻女子身段婀娜,乌发如云,没戴珠宝,只别着一朵怒放的芍药花。青绢绣裙华美精致,肌肤细腻雪白,温润如玉。容长脸蛋,目若水杏,瑶鼻檀口,美得仿佛自现代油画里走下来一般。
我赞叹的当口,谢昭瑛已经走了过去,亲昵地扶着了她。两人四目相接,深情凝视,爱情的火花在空中劈啪作响。
我轻轻站起来往外走。
没想美人突然张口喊住了我:“四妹妹且慢。”
我只得站住。
美人姐姐冲我友好微笑“我已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了,没想妹妹的病已经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原来美人也是老熟人。我客气道:“多谢姐姐关心。”
谢昭瑛说:“四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是你翡华姐姐。”
咦?不是什么歌女步婷吗?
谢昭瑛看向美人姐姐,问:“你这次出来,有谁知道?”
美女姐姐说:“我说进山上香,倒是没拦着我。你放心,有延宇和正勋帮忙,他们不会知道我同你见了面的。”
谢昭瑛点头“那就好。我很担心你。”
美女姐姐满怀柔情道:“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保重,我就会很好。”
两人紧握着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场,恐怕已经抱在一起亲热起来了。
门上忽然轻响了三声。那对爱情小鸟回过神来。美人姐姐说:“我该回去了。”
我二哥不舍,问:“什么时候还能见你?”
“你这次会待多久?”
“我还没有见到他。”
美人姐姐咬了咬唇,皱着眉头说:“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先耐心等等。千万不可冒进,你要知道现在形势有多险峻。听说,除了那位,其他人都见不着他。”
“居然已经到这地步了?”
“是啊,而且他身体一直没有好转。”
谢昭瑛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会耐心等的。”
韩王孙探进了脑袋,说:“翡华,时间到了。”
谢昭瑛忽然张开手臂,将翡华抱在怀里。
我和其他人都自觉地别过头去。
过了片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翡华抹着眼泪,梨花带雨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谢昭瑛还紧抓着她的手,一脸深情。翡华美人恨下心挣脱他的手,披上面纱,匆匆离去。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同情。翡华一看即知出身高贵,容貌一点不比谢昭珂逊色,还是谢昭瑛的青梅竹马,却不知怎么不能同他结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觉得很遗憾。
翡华走了后,韩王孙他们也告辞了。我陪着情绪低落的谢昭瑛慢慢走回家。
谢昭瑛一路没说话,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眼里有种恨恨的光芒,雷电交加,生人勿近。
我斗着胆问:“二哥,翡华姐姐,到底是谁?”
谢昭瑛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说:“她是工部尚书的独生女儿秦翡华。东齐双姝之一。另一个,就是你姐姐谢昭坷。”
难怪,难怪。
谢昭坷清高幽冷,秦翡华温柔婉转,两位都是绝代佳人。
我又问:“两边家长不同意你们好吗?”
谢昭瑛冷笑一声说:“秦家有意送翡华入宫。”
巧得很,谢家也是这么打算。
“难怪人人想做皇帝?”
“皇帝?”谢昭瑛讥讽道“那个病恹恹的大权不在握的老皇帝?才不是他!太子故世后,还有皇后一手带大的二皇子萧栎。翡华现在已是皇后宫里做女官,秦赵两家意图十分明显。”
我说:“这么说,我们家和秦家还是想讨好赵家?”
谢昭瑛刚同心上人离别,心情不好,有点愤世嫉俗,张口就说:“萧氏再这样不振,这天下迟早就要改姓赵。”
他的声音大了点,我吓出一身冷汗,趁这地段人少,赶紧拉着他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守在门外等我们的下人嚷嚷着:“二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然后从里面呼啦涌出来一大堆人,为首的就是谢太傅和谢夫人。
谢老爷子哼哼道:“居然还知道回来?”
这句是冲着我来的。
谢夫人劝他道:“回来了不就行了。好在你跟着去了。”
这句是对谢昭瑛说的。
大哥笑道:“我们都担心小华迷路。回来就好了,开饭了,都进来吧。”
谢昭坷大概因为老和尚预言我会顶替她的位子,很是高兴,十分难得地放下矜持挽住我的胳膊。我才吃了回来,没有什么胃口,她居然还热情地为我夹菜盛饭。
饭后,我果然被谢氏夫妇叫去了书房。
书房森严,烛灯高悬,谢太傅一张儒雅的老脸被这光从上往下一照,皱纹毕现,我似乎一下又穿越去了解放前。
谢太傅一声喝:“跪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也不管什么女儿膝下有黄金的废话。
谢夫人好心提醒我:“不是跪你爹,是跪祖宗。”
我这才看到谢太傅身后墙上挂这一张画像,前面点着香。只是白天才跪过,现在又来跪,祖宗也会嫌烦吧。
谢太傅语重心长道:“白天慧空大师的话,你都还记得吧?”
我翻白眼。想忘可不容易。
谢太傅说:“我们谢家,出仕为官,已有百年。其间代代忠良,出过一位宰相,三位将军,还有两个贵妃三个从妃。可是,绝对没有出过”
“皇后?”我接上。
谢太傅狠狠剜我一眼:“没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野蛮横狞之人!”
我没好气:“爹,不能怪我,我傻了十五年,突然有人来和我说,我将来能母仪天下,换谁都会被吓得心律不齐。”
谢夫人倒是站在我这边,点头说:“也是啊,老爷。小华还不懂事呢,你该把她当两岁孩子。”
谢太傅消了一点气,白天里给我冲撞时丢的面子又捡回来了些。他老人家板着脸说:“你虽然病了很久,但是也不小了。既然现在你病好了,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谢家有些事还是让你稍微知道一点的好。”
哦?什么?前朝余孽?武林密探?还是谢太傅您老也为国家安全局工作?
谢太傅说:“谢家每代,都有女子与皇室连姻。到我这辈,本来是计划送你三姐进宫的。”
原来是这事。
“慧空大师向来口无虚言,今日所说,将来必会灵验。”
开什么玩笑!我忙说:“爹,凡事都没有个必定。您瞧我这副模样,换谁都不会是我做皇后啊。要是我都能做皇后,这皇帝还不指是什么德行呢!”
谢太傅应该是个死忠的保皇党,一听我这么说,血压噌地又高了上去:“能入宫伺候皇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休要胡言乱语,给谢家惹来祸事!”
几辈子?
我倒是做了八辈子的尼姑,潜心向佛得很,可是佛祖却把我丢到这么一个烂摊子里。还皇后?等我原来的身体修补好,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个皇宫,爱谁谁入去。
谢夫人叮嘱我:“关系到谢家百来口人,今日佛堂里的事,以后谁也不能告诉。还有,从明天起,我叫宋先生给你单独授课,下午学声乐女工”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顶,谢昭珂的遭遇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狂喂饲料等待屠宰的猪,痛苦的吸收之后就是必然死亡的命运。
我将五官皱做一堆,膝行过去抱住谢夫人的大腿,惨呼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谢夫人说:“不可以!”
我说:“我能断文识字,诗也能做几首,会洋文,数理化稍好,还精略通歧黄。我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
谢夫人问:“你会刺绣烹饪,歌舞琴棋吗?”
我不屑:“每个女人都会,我再会有什么意思?”
谢夫人却很有哲学:“男人都图一时新鲜,久了就腻了。还是传统贤惠稳妥些。”
谢太傅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暗地里好笑。
后来我又被叮嘱了几句才给放了出来。云香在院子外面等着我,我一边向她发着牢骚,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
云香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闭上嘴,顺着她的手看去。
院子墙头上,蹲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惨淡的月光把他的背影拖得老长,他就像一只沧桑的大雕,狠狠地面对着人生中的这次寒冷。
我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也爬了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墙外就是条小巷子,白日里会有一些无证摆摊的商贩在卖一些瓜果鞋袜什么的,围墙也不高,以前没有挨偷,那是谢家运气好。现在很晚了,到处静悄悄的,更衬得身边人的孤苦可怜。
我开口打破安静:“二哥,你是不是在想着翡华姐?”
谢昭瑛神情肃穆,却是没有一点悲春伤秋的愁情,反有一种不耐隐忍宝剑跳鞘的迫切,像是一只对着猎物准备一扑的狼。这时候的他全没了往日的轻浮散漫,一直很萎靡的形象突然之间高大起来。
我想,能被秦翡华这样的女子爱上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谢昭瑛就由二流男配这么摇身一变成了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铁血男主,造化还真是弄人。
正感慨着,谢昭瑛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以为他要发表慷慨激昂的爱情宣言,结果他满脸兴奋地指着远处墙角阴影里一团身影道:“看,有小鸳鸯在偷情呢!”
我无语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