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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丁月华听到院子里传来车声,松了口气,对正在沙发上打闹的一对双胞胎喊:“姑爹回来了,给你们带了糖。”
两个四岁的孩子欢呼起来,暂时放弃了折磨那张高级沙发,跳下来向门口奔去。
展昭一打开门,两个小小的影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丁月华挺着大肚子慢慢跟过来,冲他疲惫地笑,他看到她眼睛满是积压着的怒火。
“你妈来了?”
丁月华厌烦地点点头。
丁夫人优雅地坐在客厅一角的软沙发里,拿着报纸,展昭走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抬了一下头。白玉堂同夏紫菀坐在地毯上给孩子堆积木,回头冲展昭歪了一下嘴,轻声说:“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工字不出头。”
展昭瞪了他一眼。丁月华在他身后说:“我听到了。小白,这里是我家,你给我放老实点。”
“我还不是为你们丁家。”白玉堂冷笑着丢下手里的牌“叫展昭辞了这份牛工,给你们做法律顾问去。”
夏紫菀立刻伸手扯了他一下。白玉堂闭上了嘴巴。到底一物降一物。
展昭扶着妻子坐下,然后踢了踢白玉堂,意示他跟自己出去。
白玉堂嘴角挂着调侃地笑,一路跟着他来到后院。夜幕笼罩,凉风习习,紫藤架下那一盏小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好像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一样。
白玉堂点了一根烟,畅快地吸了一口,说:“是姓叶的那件事吧?”
展昭苦笑:“你很清楚啊。”
“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不知道都难。我还有他家一份股呢。”
“还没抛?”
“我是白痴吗?”白玉堂瞥了他一眼“有人说耶律晁锋不行,比不过他老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是不喜欢那家伙,但我知道他还不至于没用到那地步。”
展昭无奈而笑“今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萧扶铃来找我了。”
白玉堂皱眉:“她也来宋国了?股东大会的时候怎么躲一边去了?她找你说了什么?”
“严格来说,什么都没说。”
“不愧是夫妻。”白玉堂啧啧。
“对我诉苦,说自己无法力挽狂澜,又说丈夫和婆婆的不是。”展昭冷笑一下“我又不是家庭问题研究专家。”
白玉堂一脸讥讽鄙夷“把自己说得楚楚可怜,果真是萧祁山的女儿。如果她老子不是萧氏的前任董事长,叶朝枫也不会娶她。”
“叶朝枫和她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真不知道?”白玉堂摇头“叶朝枫有个小叔这你总知道吧?”
“他以前说过,他和他小叔争家主的位子。”
白玉堂点头:“他赢了,他小叔耶律宏兴离开了耶律家,却紧接着耶律晁锋之后娶了萧扶玲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大女儿是外室生的,没入萧家的家谱,但是很得萧祁山的宠爱。”
“萧祁山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吞辽新啊。”白玉堂说“你以为叶朝枫和萧扶玲结婚仅仅只是普通的政治婚姻?耶律宏兴走的时候抛了股票,又带走了不少精英。恰好耶律宏裕挑不早不晚偏那时候病重不治,再加上有人恶意造谣等等,辽新股票大跌,被外界公司吃去不少。他们老叶家眼看就要失去上市公司控制权。这时候就要借钱了。怎么借?谁敢借?于是叶朝枫才娶了萧扶玲。借钱给外人和借钱给女婿那是不同的。”
展昭有些愕然,他都不知道叶朝枫曾经遇到过这些艰辛。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就像传说中的成功人士一样,永远无往不胜,春风得意,笑傲商场。
白玉堂继续说:“但是萧祁山不会因为叶朝枫娶了他女儿就把他当儿子。萧扶玲的嫁妆是那笔钱,耶律家的聘礼则是bacos公司30%的股份。将这公司拱手送给了岳家。”
“bacos公司原先是耶律控股的。”展昭知道这点“辽新最大进项,是军工。而bacos是塑料”
“塑料可是轻工业命脉。”白玉堂点起第二根烟“所以这样一来,萧氏就把辽新压在了手掌下。对于萧祁山来说,他顺利嫁了两个女儿,分解了耶律家的中坚,得到了一家大公司,还掐住了辽新的咽喉,他可赚大了。所以啊,谁说生女儿没前途来着?老萧家若是两个儿子,这局棋就下不了啦。”
展昭啼笑皆非“他没道理支持大女婿去打二女婿。”
“萧祁山没儿子,大女婿是入赘的,生的孩子姓萧。叶朝枫这小子要精明能干难管理些,这种时候当然就不讨喜欢了。”
“叶朝枫怎么会是任人欺压的人?”展昭坚决道。
白玉堂嗤笑“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想必把他憋苦了,半夜都在诅咒萧祁山那老货吧。所以他们夫妻会恩爱那才有鬼。我若是他,萧扶玲生得再花容月貌都提不起性趣。”
展昭干笑“我记得萧祁山是去年死的。”
白玉堂笑“萧祁山一生叱咤风云,死了照样不过二乘六。听说萧祁山中风卧床那阵子,你叶大哥还做了一次孝子,床前端茶倒水,和萧扶玲扮演模范夫妻。老人一感动,就把萧家大权交给了萧扶玲,让大女儿两口子等了个空。”
“他那是在帮萧扶玲,那今天萧氏和辽新对立的场面又怎么解释?”
“这就不好说了。”白玉堂弹了弹烟灰“不过有件事你还该知道一下。萧氏和辽新开战以来,底下有不少人在收购萧氏和bacos公司的股票。如今那数目已经有点惊人了。”
展昭眯起眼睛“你是说这是叶朝枫干的?”这就是那大笔钱的去向?
“说不准。你也知道,每次有大集团开战,都会有人乘机收购股票,那些新贵们就是这么来的。萧氏肯定在查,但目前这动静看来,似乎没发现和辽新有关系。我们是观战的,更不好插手了。”
展昭低着头“最近辽新有什么动静?”
“公关部和保安部很忙,其他的似乎都已无事可做。还裁了一批人。叶朝枫私下有什么动作,就不知道了。”
夏紫菀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对展昭说:“欧阳先生来了。”
展昭把工作上的事暂时放下,往那间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走去,听到后面传来轻轻的责备声。
“又抽烟。忘了你心律不稳了?”
“一根而已。”
“地上三根烟头。就不能让人省心,到头来还不是我在服侍你。”
白玉堂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夏紫菀眼神一暗,无奈地笑了。了解白玉堂的人都知道,他对谁越亲,就越爱冲谁发脾气。但是她爱他,这脾气发在她身上,她比别人感觉更痛许多。丁月华同她说过,白玉堂这人其实不擅长表达内心,爱用暴躁来掩饰感动。她一听,便体谅容忍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一下都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晚饭后,白玉堂开车先送她回家。
夏紫菀说:“同国美办青年画展的事我想了一下,我们的地方显然是不够大的,市美术馆你一直嫌设计得难看。”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让国美他们自己找。你别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白玉堂说。
“还有,你上次问的那种珐琅花瓶,我托人找到了。”她笑了一下“要凑一对可真不容易呢,所以价有点高。”
“多贵都先买下来,包装得漂亮一点,送去寒雪柔的府上。”白玉堂弯了弯嘴。寒雪柔如此清高孤傲,不知道这对花瓶是否能换得佳人一笑。
夏紫菀注视着他的目光里含着深深伤痛,可是白玉堂极少回头看她一眼,不然是不会看不到这哀惋的眼神的。
她轻声说:“玉堂,今天是我生日。”
“哎呀!”白玉堂叫着拍了一下方向盘,笑眯眯地望向她“瞧我这记性,居然给忘了!明天放你假,你看到什么喜欢就买什么,算我帐上,就当我送你生日礼物!”
夏紫菀无力地笑了一下,忽然问:“你知道我满多少岁了吗?”
白玉堂从没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想夏紫菀与自己同一届,张口就说:“不是二十九?”
夏紫菀虚弱地笑了,别过脸去。
第二天,白玉堂来到画廊。夏紫菀正在同接待员交谈着,见他回来,简单交代了几句,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许老师给急事绊住了,要晚点过来。”
“知道了。”白玉堂头也没回。
“丘小姐要我告诉你,送的水晶吊灯收到了,但不是她要的紫色。”
白玉堂不耐烦“给她送就不错了,麻烦。”
夏紫菀苦笑了一下“还有,月华要我提醒你,三月六号是校庆,务必聚会。我已经帮你把时间空出来了,你自己别忘了。”
白玉堂盯着电脑显示屏,恩了一声。
夏紫菀忧伤地注视着他,轻轻说:“你没什么话要说了?”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没什么事了。对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怎么又来了?”
夏紫菀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说:“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白玉堂一听语气不对,停下手里的事看过去。黑色桌面上躺着一个白色信封,上面他熟悉的清秀笔迹写着“辞表”二字。白纸黑字,对比鲜明,居然刺得他眼睛有点痛。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口气带着强制的冷静。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夏紫菀平静地说。
白玉堂抬头盯住她。眼前白皙清秀的女子表情平淡如水,垂着头,看着似乎顺从温柔,但是挺直的腰杆透露出骨子里的倔强和坚强。她的眼睛里有着几分忧伤,几分决绝,几分坦荡。再加上一点朦胧的水气,让她不算明亮的眼睛忽然绚烂夺目起来。
这是他看了八年的夏紫菀,但是又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夏紫菀。那个夏紫菀是柔顺的,是平凡的,是体贴的,是安静的。是永远仰望他的,是不会离开他的
白玉堂猛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不接受,把这东西拿回去!”
夏紫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点也不惊讶,细细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培训杨宝儿,我走后她可以接手我的工作。也许开始不大熟练,但她会做得很好的。合同本来也已经到期,我没再签。这个月的工资结不结也无所谓。这是配给我的车钥匙和公寓钥匙,水电气我都已经结算了。我上个礼拜搬回了父母家。其他各项工作我也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不用担心我走后会出现混乱。”
白玉堂胸膛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她居然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计划辞职,她居然背着他悄悄搬家,她居然已经把交接工作做完了!他紧握的拳头关节发白。
“理由。我需要知道一个理由。”
夏紫菀叹息似地说:“玉堂,我今年满二十八。”
白玉堂一愣,继而咆哮:“你就因为我给你加了一岁而要辞职?!”
夏紫菀镇定地摇摇头,说:“玉堂,是我累了。”
白玉堂咬牙切齿道:“累了我就放你带薪长假,你想去哪就去哪。把辞职信拿走,我以后也不要看到这东西!”
夏紫菀无奈而坦然地笑了“玉堂,我爱你这么多年,已经爱累了。”
白玉堂呆住。
“八年了,朝代都更替了。我当初跟着你走进这画廊,人人叫我夏小姐,如今那些小姑娘们都一口一个夏姐了。一个女人的青春也就十年,我给了你八年,你也实在不该抱怨我什么。我以前年轻,一直有梦,一直有勇气。我开开心心做你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助理,甚至为你扫烟灰、记住你众多女友的生日爱好,添购内衣裤。可是到头来你甚至不记得我究竟多大岁数,可见你是真的不爱我。我又不能逼着你来爱我,何不退一步,放自己好过呢?月华说得对,我就是把自己弄得太下贱了,你不尊重我,我都要鄙视我自己了。”
“紫菀”白玉堂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两个字。
夏紫菀对他温柔地微笑“第一次见你,你穿着洁白的衣服趴在篮球场边的栏杆上对着下面的朋友笑。我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我第一次同你说话,是演讲比赛的时候你坐了我的位子,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募捐那次,你当众羞辱了我,我却并不怎么生气,只是觉得哀伤。我到底离你太远了。你那么俊美,高高在上,你的眼睛是看不到我这样平淡无奇的人的,你只喜欢耶律小姐那种天仙一般的美人,你身边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优雅高贵的气质。我算什么呢?我图的又不是一份工,我图的只是实现一个梦。现在看透了,知道梦无可梦,一切都是痴心妄想,也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意思了。”
白玉堂依旧呆呆看着她,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在此刻张口结舌毫无反驳的余地。
夏紫菀低头看了一眼辞职信,眼里波光一闪,说:“辞职信我不会收回的,希望你不要再难为我了。你又不是非我不可,大家好聚好散吧。你珍重。”
她拢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轻盈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慢慢合上,喀嗒一声。
白玉堂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身子摇晃,撑住桌子。他觉得两腮酸痛,原来方才把牙咬得太紧。鼻子上出了一层凉汗,可是心头却被怒火烧得滚烫。
他一眼看到那张还静静躺在桌面上的辞职信“辞表”两个字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仿佛正在嘲弄着他。他气急败坏,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猛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纸团恨恨扔在地上。
“把这东西给我拿走!”
聚在门外正在交头接耳的职员都给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散开。大家的目光从凶神恶煞的白玉堂转移到地上那个纸团,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杨宝儿大着胆子说:“白总紫菀姐她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白玉堂左胸一阵激痛,冲着职员吼:“看什么看!还有谁想辞职的?今天一口气全说清楚,辞了就别回来!”
大家纷纷猛摇头。白玉堂凶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甩上门。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杨宝儿为难地看着那个纸团,拣起来放在自己办公桌上。
那天一直到职员下班走尽,白玉堂都关在办公室里没出来。画廊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玻璃窗外的夜晚灯火辉煌。以往这个时候,夏紫菀都会留在最后陪着他,她会轻轻敲门,说:“今天没约会?来我那里吃饭吧,我给你做粉蒸排骨。”
白玉堂在昏暗中侧耳倾听许久,都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敲门声。她是真的走了。
他疲惫地走出办公室。画廊里寂静无声,职员室空无一人。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纸团放在一张桌子的一角。
他苦笑一下,把它拿起,仔细展平,收进了怀里。
***
叶朝枫打来电话的时候展昭正非常难得地在上班的时候偷闲,坐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喝茶。昨天半夜丁月华把他摇醒,说肚子有些不舒服,两人紧张兮兮地跑去医院,结果什么也没检查出来。睡眠不足的他指望手里这杯浓茶能帮他熬过下午的时光,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得有点心虚的他差点呛了一口茶。
叶朝枫的声音里洋溢着春风,精力充沛,底气十足:“展先生,下午好啊!”展昭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话筒那边似乎有阵阵阴风吹来“叶先生?有什么事吗?”
“这个电话本来应该由我的律师来打,不过我想亲自至电会显得更有诚意。”叶朝枫在笑“您这阵子为我的案子忙得很辛苦吧?”
展昭干巴巴地说:“其实不辛苦。叶先生,如果你们再不能提出有力证据,我们已经可以起诉了。希望你真的意识到一点,所有证据对你们非常不利。”
“这句话我的律师每次见我都要说上三道。”
“看样子他的反复叮咛似乎仍没有起到提醒的作用。”
“你这么担心我?我不是记得你声明过一个检察官在这时候是完全中立的吗?”
“我的确是。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有权利决定一个合适的上交时间。”
“你这口吻真像一个外交官。”
展昭咬紧牙齿,费了点劲才挤出一句话:“叶朝枫,你到底想怎么样?”
“哎,”叶朝枫声音有点无赖“我只是关心案子的进度,你不要生气啊。”
“我没有。”咬牙齿。
叶朝枫轻笑:“昭,你反应不要那么激烈。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
良久的沉默。
展昭感觉自己渐渐地放松下来,握着话筒的手掌出了一层薄汗。
半晌,才说:“我在上班。”
“下班呢?”
“检察院有规定”
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老样子。”
展昭沉默。
“很讨厌我吧?”
“没有。”
“你永远不肯说出真心话。”
“你不也一样吗?”
叶朝枫轻叹一声:“想你了,所以贸然打了电话。打搅到你了吧?”
展昭感觉靠着话筒的那边耳朵麻麻的,一种沉睡了许久的感觉似乎在觉醒。他一惊,立刻挂上了电话。
什么意思呢。他本来有八年的时间都可以打这个电话,却拖到今日才拨了号码。
当他是什么人?
下午剩下的时光就在一场沉闷空洞的会议里消磨而去。秋叶已经开始发黄,知了的鸣叫已经绝迹。上级领导千篇一律的发言重申着纪检的准备工作,展昭只记住了这周末每个办公室要自己动手大扫除。
会议结束时,展昭被领导点名留了下来。
“小展,上次那个案子,听说你还没交上去?”王老仍旧一脸和气地笑容。
展昭说:“就还差最后一点了,就这两天。”
王老拍拍他:“我知道你爱人快生孩子了。不过萧氏好像投诉到上头去了,弄得我也很不好做。关于你同被告是校友的事我给压下去了,你也要抓紧速度啊。不如这样,你今天加个班,明天一早就要交法院。怎么样?”
展昭很奇怪萧氏为何这么急着逼死叶朝枫,而叶朝枫看上去显然胸有成竹满不在乎。
也许到了明天,事情会结告一段落,一切都恢复原状。
然后生活中永远充满意外。半夜的时候,丁月华再次把展昭推醒。展昭努力打起精神,听到她充满不安的声音:“我觉得不对劲,好像羊水破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泼醒了展昭,他立刻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取出准备好的毯子裹住丁月华,将她扶上车。
到了医院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和护士等在门口,迅速将正经历着阵痛的丁月华送去检查。
丁夫人很快赶来。展昭不禁佩服她在这种时刻都能够着装优雅头发整齐的出场,并且迅速找到理由对小护士指手画脚来转移自己的紧张情绪。丁家大嫂则过来安慰他道:“别担心,我当初生大宝和小宝的时候也早了一个星期,什么事都没有。”
丁夫人忙碌中抽空凶狠地往这边瞪了一眼,显然是在责备展昭没有将她女儿照顾好。她发号施令道:“大嫂去给陈医生打个电话,如果这个医生不行,我们立刻换一个!”
大嫂有些犹豫,怯怯地说:“妈不如先等这边结果出来”
“我说去就去!”
大嫂立刻跳起来掏出手机。展昭纹丝不动地坐着,冷眼看着丁太后像一只牢笼里的母狮一样在前面踱来踱去,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响彻午夜的医院走廊。然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即将做父亲了。
一个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已经被倾注上了他的爱的孩子即将诞生。八个月来这个孩子只是丁月华肚子里的一个隆起,然后十几个小时后,他将会正式展开自己的人生。
一个孩子。他开始激动,微微发抖。
医生走了出来,对丁夫人说:“早产,但是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丁夫人叫。“早产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那个中年医生面对丁夫人的斥责镇定自若:“太太,令嫒最近情绪波动有些大,也许是受了一点小刺激。但是我敢保证她健康的体质可以让她克服难关。”
丁夫人凶狠的目光再度落到展昭身上,仿佛责问他为什么女儿的情绪会不稳。这次他终于回了她一个不耐烦的眼神,问医生:“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如果你愿意。”医生笑“阵痛的时候的确需要丈夫在身边陪伴。”
说话间丁月华被推了出来,转到病房。丁夫人一把推开女婿追过去。
病房里,丁月华一头大汗,如临大敌。但是当她看到母亲冲了进来,发现她要面临的敌人不仅仅是生孩子一项而已。
丁夫人厉声道:“有任何一点不对都要立刻告诉我,我叫陈医生随时准备着。你想喝水?还是其他什么?我可以叫展昭去买,我还可以”
“妈,你可以闭上嘴巴吗?”
跟进来的展昭礼貌地低下头掩饰住一个笑。
丁夫人不甘心地瞪他一眼,继续说:“无论如何妈妈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妈!”丁月华哀号“我只是生孩子。你可以先出去吗?护士,麻烦送这位太太出去。不,押她出去。你在这里我生不出来!”
医生和护士都扑哧一声笑出来,丁夫人恼怒地被半推出了病房。
等到旁人都离开了,展昭才有机会坐在床片。
丁月华握着展昭的手,忽然说:“昭哥,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展昭心中其实一片澄明,他知道她想说什么“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丁月华摇头:“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
“那好吧。”展昭平静地应了一声。
丁月华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把话摊开来了说。
“我后来同李明浩见过几次。我没告诉你”“没什么的。”展昭说“我一早就说过,这事你自己做主。我只是在你无助的时候帮你一把。”
丁月华声音平缓了许多:“昭哥,我们都谢谢你。没有你,我不会这么安宁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你人这么好,让我非常内疚自责,总觉得自己这样利用你,非常无耻”
“怎么这么说。”展昭笑“我都说过,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当你是小妹妹,你能幸福,我就很开心了。”
“是吗?”丁月华眼睛湿润“我还真幸运呢,有两个亲哥哥,还有你和老五,现在还有了明浩和孩子。”
展昭抽来纸巾递过去。
丁月华擦去泪水,问:“那你呢?昭哥,姓叶的现在对你如何?”
展昭愣住:“叶朝枫”
“他的案子的事我都清楚。”丁月华没好气“他那个人,看着文质彬彬,做的事会把人气死。我不喜欢他,他玩弄感情,甩手一走八年,现在又回来搅乱一池春水。真自私。如果你又找到爱人了呢,如果你结婚成家了呢?他是做得出棒打鸳鸯这种缺德事的人。昭哥,这时我反而庆幸,你现在虽然寂寞,但是不用再失去什么,受的伤要小很多。只是叶朝枫只是他”
丁月华摇摇头:“躲不过啊昭哥很难”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你打算怎么办?”丁月华问。
展昭也不知道。
感情上的事,他向来随波逐流,漂到哪里是哪里。他对感情也没有什么高要求,不过是想求一份安定。独身太久,他已经习惯了寂寞,所以不会主动邀请别人进入他的生活。但是那个男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天晚上七点的时候,丁月华终于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孩。
窗外还有一大片火烧云残留在天际,所有的灯火都已经亮起。展昭抽着白玉堂递来的烟,听着孩子充满火力的啼哭声,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就像刚经历了一场蜕变,一场战争,脱胎换骨的灵魂终于得到升华。
白玉堂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要有动作了。”
“什么?”
“辽新。”白玉堂说“我们估计他们已经掌控了萧氏近30%的股票。”
展昭疲惫的脑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果真是辽新在收购?”
“八九不离十了。”
“这难道不是恶性收购?”话刚说完,他才一下又想起来,这次收购跨越国界,而国际经济法一直是宋辽夏之间的争论要点之一。那个男人显然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展昭叹气。叶朝枫走的其实是老套路。但老套路自然有其优点,不然也不会传沿至今。回忆起昨日的那通电话,也许那时候叶朝枫就已经胜利在握,开心之余打电话来骚扰他。
“那萧氏就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展昭!”
这个声音非常突兀,两人吃惊地回过头去。
萧扶铃步履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有些怪异。
白玉堂讥讽道:“这不就在行动吗?”
萧扶铃对白玉堂道:“白先生,我能和展昭单独谈一下吗?”
白玉堂看向展昭。展昭冲他点点头,白玉堂不放心地瞥了萧扶铃一眼,然后离开。
萧扶铃又走近了几步,展昭看清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通红,目光炯炯,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优雅从容。展昭在她的逼人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展昭,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她应该是哭过或是叫喊,声音有些沙哑“我们两个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厚交情,你若拒绝也情有可原。但是你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对我们有帮助的人了。”
展昭不解地皱起眉头“扶铃姐,你怎么了?”
萧扶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晁锋根本不肯见我。他的助手全在敷衍我,我去公司和别墅都找不到他。当然,我理解,八年来他第一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不见我,他巴不得能避去冥王星。但是我此刻需要和他面对面地谈一下,哪怕是最后一次。”
“可是我能做什么?”展昭还是不明白。
“我拜托你去联系一下他。”
“扶铃姐”
“他会听你的。你对他来说一直是最特别的。他这么高傲的一个人,能得到他感情的人寥寥可数,而你是我唯一能寄托希望的。我恨过你,我也怨过他,但事到如今我已经都想清楚了。注定得不到的就不该去强求。”
“扶铃姐,”展昭打断她“我不应该参合到你们夫妻之间的。”
“这早就不是夫妻间的矛盾了,展昭。”萧扶铃苦笑,面容在那瞬间展现出了一点苍老。“我想你还不知道家父当年的确做得非常过分,但他都是为了我和萧家着想。商场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换成他耶律晁锋,他绝对会同样这么做。”
“也许他现在就这么做了。”展昭轻声说。
“你还是了解情况的吧?”萧扶铃盯住他“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来说是非也晚了。家父去世前暗示过我要提防着他,我也确实一直这么做,但是我究竟不是他的对手。我不知道他和我姐夫,也就是他小叔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那耶律宏兴居然带着股票回了辽新!”
萧扶铃说到这里,挺下来喘气,忽然捂住脸,肩膀颤抖着。展昭知道她在哭,于是掏出手绢递了过去,但是萧扶铃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没有接他的手绢。
“你其实只用转告他一句话就行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完了,坚决地补充一句“他可以把萧氏拿去,但是要把孩子给我!”
展昭觉得嘴里苦涩。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会同他说的,不过我想商场上的事他也不会听我的。”
萧扶铃对他微微欠身:“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展昭悠然一笑:“你认识他比我长,应该明白,没人能凌越于他的个人意志之上。”
萧扶铃脸色变了变,最后化做无奈:“总之,我先谢谢你了。”
她离开后,展昭掏出手机。叶朝枫的电话号码一直在他手机里,但是他们重逢这么多天,这还是他第一次拨打这个号码。
电话拨通的那个时刻,展昭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手机和弦的铃声。那首曲子很熟悉,似乎还是当年叶朝枫在宋大时用的铃声。他扭过头去,看到那个正靠着玻璃门站着的男子。他的身后是医院光线明亮的走廊,光线剪影下,看上去格外年轻,几乎就像当年在宋大那间体育休息室里那个样子。
展昭不知怎么想说一句“朝枫原来你也会老”话从嘴里出来,却变成了:“你怎么会在这?”
叶朝枫说:“我来看你。”
展昭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看他什么?
垂下眼睛,说:“那刚才是话听到了?也就不用我重复了吧。”
叶朝枫淡淡笑了一下,走了过来:“我就知道她会来找你。”
展昭对这对夫妻真是佩服了:“我又不是你们夫妻间的传话筒。”
叶朝枫笑了笑,递了一支烟过去。两人有片刻的宁静,随着烟雾腾上半空,叶朝枫才再度开口:“我和萧扶铃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的。但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你可以不用在乎。”
“耶律宏兴是怎么回事?”
“他姓耶律,我们耶律家的人,再不济,也不会给萧家人做狗。他回辽新,给他8%的股份,萧氏他原有的不变。这比他单拿萧氏的要划算多了。”
“他太太怎么说?”
“不知道,不过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很不像是萧祁山的女儿。扶铃倒是像萧祁山,但是本事没他厉害。”
展昭一时觉得这辽国的烟有点呛口。“她只是一个女人,几年夫妻,该给她留点情面。”
叶朝枫冷笑:“你以为她以前给我留了很多情面了?”
展昭几乎没听叶朝枫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熟悉的叶朝枫是甚至很少在话里透露出这么多情绪的。正是如此,可以想象这对夫妻间的矛盾已经根深蒂固,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再说,人家夫妻家事,与他何干。
想到这里,展昭有些气短,支吾了一句:“你也不用这么睚眦必报吧?”
叶朝枫轻笑,仿佛展昭说了什么可爱的话。
“辽新不是一家杂货铺,展昭。那些股东们,手下跟着我父亲出身的兄弟们,都在等这这天。萧祁山当年如果没有我父亲雪中送炭借他钱、为他做担保,他一个外室根本做不成萧氏董事长。他在我父亲生后竟做得出来那种事,就早该知道有今天这报应。”
叶朝枫的语气平和冷静,仿佛在称述别人的事,但是展昭仍然感觉得出来里面的寒意。
“听起来,萧扶铃也该是无辜的。”
叶朝枫在夜幕中只剩指间的红点和大致的轮廓“她做过什么你也不清楚,我也不想同你说一个女人的是非。你只用知道,她是萧祁山的女儿和传人,是萧氏的代表。家父去世后有一段日子很艰难,辽新眼看着要失去在宋市场。皓兰会嫁给赵子彬,为的借赵家保留辽新在宋的最后一点立足之地。好在赵子彬人虽刻板,但对她却一心一意。你没有妹妹,你若有个心爱的妹妹,看着她嫁一个不爱的人,是什么感觉?”
展昭在这诘问下感觉脸上发烫,讷讷道:“她到底是你太太。”
“我们正在办理离婚。”叶朝枫轻声叹了一下。
展昭如果接着他的话说“真巧啊我也准备这么干”的话,那或许这两个而立之年又婚姻失败的男人刚好可以有足够理由一起去喝一通什么的。但是他没有。他听得出叶朝枫的话里难得透露出了忧伤和无奈,那是他很久以前听他说到自己利用了展昭做掩护时才表露过的感情。平常时刻,这个男子永远沉稳安定,心情平和。天下男人都必须会用面具武装自己,但是他武装得格外严密。所以在他难得松懈的这个片刻,他还是保持沉默去倾听吧。
“我本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不必告诉你的。我们分开的原因有很多,感情只是其一,其他方面也有很多摩擦。这个结局虽然让人觉得遗憾,但是不觉得难过。所以”他耸了耸肩,总结一句“就这样了。”
展昭想了想,换成别人在遇到这事时会怎么做?他想起来了,于是伸手拍了拍叶朝枫的肩。掌下的肩膀宽厚结实,隔着一层衣料传来温暖。就在他要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叶朝枫突然倾过身来,张开手抱住了他。
他浑身僵硬住。而叶朝枫抱着他的手却是越来越紧,让他无法挣扎。
“你”“对不起。”
展昭一动不动,感觉胸口堆积了一整天的窒息敢似乎在渐渐松透。
“说这个做什么?”
“以前并不是没有想到过找你,只是觉得自己没资格。”
没有回音。
“我不骗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八年前我选择萧扶铃是因为我要救家族的产业,而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
“现在你什么都有了,又回来找我了?”不带感情的问句。
叶朝枫无奈地笑:“我还真卑鄙。”
“有取就有舍,你自己选择的。”
“不可以后悔吗?”
“你岂是会后悔的人!”展昭挣扎了一下,从那怀抱里挣脱了出去。
叶朝枫没有勉强,手揣进口袋里。
“我不后悔。”他淡淡地自信地笑“你始终是我的。”
展昭抬头,看着那个男人半明半暗的轮廓,耳朵里忽然响起了丁月华不久说过的话:“躲不过啊”他心里也在想,真的躲不过吗?
或者,其实,本就不愿躲呢?
叶朝枫将一脸错愕的展昭留在了室外的昏暗中,步入明亮的医院大堂。等候已久的属下迎了上来,手里捏着手机。
“叶哥,萧强和几个萧氏股东已经联系上了,九点在随园见。”
叶朝枫的脚步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停车场走去“皓兰那边呢?”
“二小姐明天上午来开封和您会合。太太和小少爷明天下午回上京。”
“告诉权叔做好准备,除了皓兰,任何人不可以过问他的工作。特别是耶律宏兴。”
“叶哥,大嫂那里怎么办?”
“可以把萧氏拿去,但是要把孩子给她?”叶朝枫微笑“你叶大嫂手里有筹码。”
属下看着他脸上难得的惬意的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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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第二天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医院陪护病房里醒来,看着满眼的浅浅粉绿,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然后记忆才一点一点回到他的大脑里。丁月华生产,萧扶铃送话,叶朝枫突然冒了出来
他长吁一口气,坐了起来。压在衣服底下的手机滑落到地上。他拣了起来,这才发现上面全是欧阳春给他发来的短信。他夜里将铃声调成了振动,睡死后一直没有听到。
短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他打开电视看国际经济频道。不好的预感盘旋,他立刻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
让他傻眼的是,叶朝枫先生的头像第一时间出现在屏幕上。旁边一小方格框着萧扶铃一张的模糊的照片,似乎正在向世人展示下堂妇的命运。这弄得展昭一时以为他对媒体公布离婚的事,听了半分钟,才知道不是。
“两国司法机关和经济学家对该行为是否构成恶性收购仍然大有争议萧氏董事会决议撤回诉讼,耶律晁锋最后收手,萧扶玲依旧做主萧氏协议离婚股市”
手机又响了起来,展昭接了过来。欧阳春那边很吵,听得出他在大声喊着说话:“看了新闻了吗?你这老校友真会压时间啊。我是拿着报告进到检察长办公室里听到这消息的”
展昭缓缓放下手机,耳边一阵嗡嗡声。而电视里的叶朝枫正在闪光灯下温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