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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展昭独自一人坐在医院走廊上的长椅上。
清晨的妇产科门诊,阳光斜斜照耀在光洁干净的地板上。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病人,只有一个脸上冒着痘痘的小护士不停跑来跑去。经过展昭身旁时,总爱瞅他几眼。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张女性生理图片,虽然明知道那是知识普及宣传画,但图片内容的直白鲜明仍旧让展昭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而后明白这大概也是天下男人对此地躲避不及的原因之一。
丁月华进去有一会儿了。医生的意思是,她的身体似乎对药物有些过敏,所以建议她选择人流,这也表示她必须在手术台上躺一回。从没有经历过这事的展昭听到手术两个字,有片刻的慌张。反而是丁月华安慰他,说昭哥,没事,最多半个小时,我去去就回来。
轻松得仿佛只是出门买瓶酱油。
丁月华进去前曾回过头来望了展昭一眼,凄凉哀惋,充满着留恋。那是对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的留恋。不知道一个女人要下定决心杀掉肚子里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决心,但无庸置疑的那就和从身上生生割下一块肉一样。
不知怎么,已多年没有碰烟的此刻,突然很想抽一根。
丁月华躺在手术台上。房间里开了空调,但是她还是感觉到阵阵凉意,从四面八方浸透进毛孔里,让她微微发抖。
医生和助手正在做准备,她只听得到衣料的摩挲和手术器皿同手术盘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可是慢慢的,随着灯光越来越强烈,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有其他声音传递进耳朵里。
似乎有哪家的孩子在哭。是婴儿,梨子一样大的面孔,皱做一团,可这具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蕴涵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哭声嘹亮简直可以穿破云霄。那么悲悲切切,那么委屈可怜。是谁欺负了你,是谁让你冷着饿着了?
丁月华控制不住身体的哆嗦,手紧紧拽成拳头。医生安慰她:“放轻松一点,很快就过去了。”
她感觉到医生正在摆弄着手术器具,镇定的,沉稳的,按部就班。
医生没有听到这声音吗?没有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吗?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哭啊。那个孩子需要她啊。
丁月华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伸进身体里,泪水在这时从眼角滑落。
展昭在妇产科走廊尽头的那个小阳台上刚抽完第一支烟,就听到身后的走廊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他立刻跑了进去。丁月华正踉跄着走出来,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然后扑进他怀里。
护士说:“孩子还在,没事。”
她见惯了躺到手术台上又改变主意的孕妇,表情淡淡的。
丁月华冰凉的手紧紧拽着展昭的袖子,她此刻就像从猛兽窝里逃出来的受了惊吓的孩子。
展昭低声安慰她:“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周末的时候,展昭将白玉堂约出来吃饭。
白玉堂姗姗来迟。展昭已经把盘子里的花生吃了大半,才见到那个潇洒的白色身影晃进了饭店大门。他用筷子指了指对面的位子,说:“我饿了,菜已经先点了,你看看要添点什么?”
白玉堂挥开热情的店员:“开一瓶青岛。”
展昭说:“你怎么迟到那么久,月华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白玉堂嗤之以鼻:“居然跟我摆出一付家有娇妻的架势,我还有女伴在外面的车里等我呢。说吧,找我什么事?”
展昭搁下筷子,说:“小白,月华怀孕了。”
白玉堂一口凉茶喷了出来。
展昭有些尴尬,对旁桌那位恼怒的女客道歉:“对不起,我朋友喝得太急了。”
五分钟后,第一道菜端了上来。黄鳝在板上发出滋滋响声,浓浓的热气和香气随着揭开的盖子飘了出来。展昭看了一眼还瞪着眼睛的白玉堂,叹了口气,提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的碗里。
“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你是知道的,只有陪着她去医院。结果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然后呢?”白玉堂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脸嫌恶地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黄鳝,夹了一片新端上来的回锅肉放进嘴里。
“她看起来很镇定,是下决心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白玉堂喝了一口啤酒,没好气道:“她要生就生吧,反正她有经济有能力养这个孩子。她打算怎么同家里交代?生孩子不是腿一张开就完了的事,怀胎十月,挺个大肚子,生下来后还要做月子。她难道认为这都能瞒住她妈和哥哥?丁伯母是什么人物,丁将军的夫人,两个眼睛像一双探照灯一样,我被她盯着心里都会发毛。”
展昭也很苦恼:“反正现在丁家人还不知道。”
“等等,你叫我来,别是要我去同丁家说这事的吧?”白玉堂瞅着展昭“要我去说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你得想帮我想好词,我可不知道怎么开口陈述。”
展昭说:“我找你来是另外有事。月华她想搬出去。”
白玉堂皱起了眉毛:“搬?她现在这样方便吗?”
展昭很无奈:“我也劝她别搬来着。医生说她身体虚弱,又说什么怀孕前几个月很关键。我要她多住一段时间,我好照顾她。但是她说老住我那,一是给我添麻烦,二是将来她肚子大了,别人要说我闲话。”
白玉堂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她还不直接说你那阴暗潮湿的小公寓不适合养胎呢。闲话?你们什么时候避嫌过?”
展昭咳了咳。白玉堂不耐烦道:“好好!我去给她找房子,再找个保姆。不过你不觉得我们真正该做的是找姓李的小子去揍他一顿吗?”
“揍人,自然有他们丁家兄弟出面。我们照顾好月华就是了。”
“他们俩为什么不私奔?”
展昭差点呛着,啼笑皆非“小白!”
“我是严肃的。”白玉堂瞪他。
展昭耸耸肩“放弃了太多而私奔,终究会后悔的。他们都是聪明人。”
白玉堂丢下筷子,仰头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啤酒。
可是丁月华终究没有搬进他给找的公寓里。
事情的改变缘自一份八卦周刊上的一条消息:“昔日名主播私下结婚怀孕”附有偷拍的照片,正是展昭陪着丁月华去妇科医院做检查,刚手挽手地走出医院门口。而更糟糕的是,这份报纸不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从外面买来的,而是突然找上门的丁夫人手里捏着的。
这是展昭和丁夫人的第一次见面。
眼前这个中年太太保养得非常好,可以轻易看出年轻时候定是个回眸一笑倾人城的角色。丁夫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米黄色的名贵套装裁剪和体,裹着她依旧保持适中的身材。展昭只觉得这个贵夫人浑身散发着夺目的光芒,那光芒不仅是来自她手上的钻戒,还来自她明亮有神的眼睛。这些光芒亮得有些刺眼,和他这间小小的公寓格格不入。
丁夫人很有教养地没有表现出对这间寒酸的屋子的看法。她打量着眼前这个英俊小伙子。他在丁家兄弟的嘴里,并不是个陌生人,年轻,有为,人品好。况且他还照顾了女儿这么些日子。
丁月华坐在一边冷汗潺潺。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她前去开门,就看到母亲大人以一付女王来巡视的模样站在门口,犀利的目光从她的脸一路扫到她的小腹。她当时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展昭避到阳台上。可是旧建筑的墙壁和门板并不隔音,他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到客厅里的对话。
丁夫人开门见山问女儿:“多大了?”
丁月华说:“七个礼拜了。”
丁夫人极力压抑着到口的咆哮,维持她体面的形象,不过那表情让她看上去似乎在咬牙切齿。她挣扎了半天,才说:“你有什么打算?”
丁月华渐渐把胆子放大,说:“我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是吗?”丁夫人冷冷瞥女儿一眼“你没结婚生孩子,让别人怎么看?”
丁月华冷笑道:“我生孩子用的自己的肚皮,与人无干。”
丁夫人握紧拳头,怕是控制不住就要一耳光扇过去“你真是丢尽我们丁家的脸。你爸爸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伤心。”
“不至于吧。”丁月华嗤之以鼻“报纸上不是写了我结婚了吗?该苦恼的是昭哥吧,莫名其妙给栽了一个老婆,他将来要是找不着媳妇,那都是我们的错。”
丁夫人怒气冲冲:“我来就是同你说,我已经告诉家里亲戚,说你们的确已经注册结婚了。”
丁月华跳起来,大声叫道:“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怎么可以不问我们?”
“你怀上孩子的时候又想过我,想过丁家吗?”
“这个孩子是个意外。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你是丁门之后,你的太爷爷、爷爷和你父亲都是名将。可是你却同一个西夏的蛮子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我真恨不得没有生你这个东西!”
丁月华声音带着哭腔:“妈,你为什么骂我?我是你的女儿,我在感情上受了重伤,我一无所有现在只剩肚子里这个孩子。妈,你为什么要这样恨我?难道在你心中,家族的荣耀高于一切吗?”
丁夫人愣住。
丁月华啜泣着坐在沙发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捂着脸。展昭不得已从阳台走了进来,拎了一条湿毛巾给丁月华递过去。
丁月华哭哭啼啼地接过来,丁夫人满眼泪光地看着他们。女人们湿答答的泪水让展昭错觉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伟大的事一样。
丁夫人像是在这十多分钟里老了十几岁,脸上的皱纹全部显现出来,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黯淡。她有气无力地拽着手袋,打算告辞。
展昭为她打开门,送她下楼。他们没有交谈地走下宿舍楼阴暗狭窄的楼梯。楼下停着一辆奔驰,司机看到女主人下来了,立刻跑来拉开车门。
丁夫人没有急着上车。她回过头来,看着展昭,冲他和蔼地笑了笑,亲昵地说:“小昭啊,今天让你见笑了。月华她不肯同我回家,以后还要麻烦你费心照料她。不过你放心,我明天就从家里调一个保姆过来,负责烧菜做家务。”
展昭忙道:“伯母太客气了”
丁夫人以她惯于发号施令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太客气了。我看你似乎把卧室让了出来,自己睡沙发。我很过意不去啊。这样吧,我给你们重新找一处房子。采光好点的,房间多点的。你是要上班的人,晚上一定要休息好啊。”
说完,不容展昭辩解,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车扬长而去。
展昭愣在那里。年轻的他在这方面的确不是老练世故的丁夫人的对手。
回到家,丁月华已经恢复冷静,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昭哥,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回家。我会同亲戚们解释的。我妈真是又自私又荒唐,婚姻岂能这样儿戏?”
展昭没出声。
丁月华又说:“我尽快搬出去。男人也是有名誉的,我不能这样拖累你。我这就收拾东西。真是的,我自己生孩子自己养,与人无干,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展昭这时开口道:“月华,我们结婚吧。”
丁月华扭过头来。她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色苍白,配上她早上尚未梳理的头发,产生一种苦大仇深、凄厉疯狂的视觉效果。
展昭在她这样的注视下,平静地吐了一口气,说:“我们结婚,让我照顾你吧。”
丁月华深深凝视他。
“昭哥,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着想,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事,我从来不觉得我未婚生子有什么不妥。我不会造成任何人的负担,我的孩子也不会。我有勇气来面对公众舆论。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我做出什么牺牲。那种为了孩子找个代理父亲的事,我是最不屑的。”
她一口气说下来有点喘不过气。展昭的手搭在她肩,轻轻拍了拍。“月华,我知道你有决心有勇气。但是你伤太重,太累了。一个女人闯社会都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独自带孩子。你自己也说过,你不是普通民众,你背后有一整个家族的。”
丁月华说“我不怕他们说三道四,我可以到国外去生产,我考虑移民。”
“你打算下半生就守着这个孩子过了?这还真不像你呢。那个信心十足说要做全亚洲数一数二的知名女主持人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
丁月华低下头去:“事业也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你的人生本来无须过得这么狼狈。若你不在意外界对你的评价,那你又逃避什么呢?你可以躲到国外去过安宁日子,那你妈却还得生活在亲戚和公众舆论压力下。你总得为她想想。”
“别说了,昭哥。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太多了。”
“这事对于我来说,无所谓。”
“我不想你因同情和我结婚。”
“让我先照顾你一阵子。将来的路怎么走,你自己选择。”
“那你呢?”丁月华睁着湿润的眼睛“你一直孤单这些年,你在想什么?”
展昭沉默。
丁月华抓住他的手“你还是忘不了那个人,是不是?”
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三缄其口,为的是不去触摸对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这个话题也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展昭没有天真地以为丁月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叹了口气,说:“忘自然是忘不了,但也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点坚持吧”
丁月华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昭哥,你不要自暴自弃。”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们结婚,对我妈也有个交代。彼此收拾烂摊子”
丁月华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段高丽偶像式的感性对话结束的第二天,丁家就派了保姆上门来。
桂姐在丁家干了有十多年了,几乎是看着丁月华长大的,一口一个小姐,叫展昭先生。这让从来没有被人伺候过的展昭浑身不自在,又感觉丁夫人派来了个奸细,盯梢他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几天,丁家律师送来一串钥匙,说是夫人送他们的房子。这是一套位与汴京最高级的住宅小区“九里香堤”里的三百多平米的独立洋房。
白玉堂前阵子出国开巡回画展,回来听说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公证结婚了,急忙找上门来。
丁月华已经换上了宽松的衣服,头发挽着,和天下孕妇同一个打扮。她比以前胖了些,脸上冒出浅浅的雀斑,显得有些迟钝,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当选最美丽孕妇第一名。
白玉堂怀着奇妙的感情把手放在她肚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惊叹感动的模样——因为展昭提醒过他,怀孕时会产生的什么激素提前激发了丁月华自毕业后就压抑住的暴躁脾气。
惹怒了丁月话的后果,白玉堂是知道的。这让他对展昭做代理父亲这一事所感到的恼怒变成了对杀身成仁者的崇敬。
其实展昭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孕妇,觉得这一变化神奇又有点可怕。那隆起的肚子似乎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生命正以奇妙的形态显示出她的存在。而人类似乎也通过繁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白玉堂问展昭:“你在想什么呢?”
展昭说:“没想什么。得过且过吧。”
“你倒想得简单。”白玉堂吸一口烟“孩子不是你的。等那边的大老婆断气了,那个人绝对会回来找月华。到时候你怎么办?”
展昭笑笑:“全听月华的。她若要走,我还能压着人不放?”
白玉堂狠狠喷出一口云雾:“展昭,你这个人,太死心眼了。”
他话里的意思,展昭明白。其实他觉得自己不是他们所想像的那种痴情的人,只是他不肯在这方面将就。不肯将就,于是就放不开,于是就像死守着过去一样。虽然过去的确的确是那么难以忘怀。
展昭轻叹:“你呢?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
“我和你不是一种人。我就喜欢这灯红酒绿的生活,四十岁之前不想定下来。”
“我听月华说,宋兴科技的总经理在追求紫菀。”
白玉堂拿烟的手一抖“她从哪里听来的?”
“她同紫菀最近走得很近。听说那个人隔三岔五送了花和酒上门。”
白玉堂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装模作样。”
“你再不抓紧,人家紫菀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白玉堂不耐烦“你和月华真烦。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和紫菀不是这种关系。”
“我知道。”展昭说“但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不然不会拿大好的青春时光耗在你身边。”
“真是的。”白玉堂不耐烦“她喜欢我,我就一定得喜欢她吗?喜欢我的女人多了去了,我还不得分成无数块一人分一份?”
展昭有些不悦“机会不珍惜,别等失去了才后悔。”
白玉堂还想反驳几句,忽然看到丁月华往这边走过来,赶忙把烟灭了。
丁月华抽了抽鼻子,瞪了白玉堂一眼,对展昭说:“你妈打电话找你,书房那个分机。”
展昭点点头便走了。
丁月华挨着白玉堂坐下来,问:“你们聊什么?老远就看你血海深仇似的看着他。”
白玉堂扭过头来,盯着丁月华看了许久,看得丁月华和他这么熟的,都红霞上面,才把视线移开。他抓了一把草,边扯边说:“刚才突然一惊,像才睡醒一样,发现你终于要为人母了。我俩一起在葡萄藤下做作业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丁月华为这番酸拉吧唧的话扭曲着脸,说:“我怎么记得是我做作业,你偷跑出去玩,等我写完了你再来抄呢?”
白玉堂笑,问:“月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丁月华立刻忿忿道:“怎么会忘?搬来的第一天,我路过操场边的大榕树,你从树上向我扔啃剩的苹果核。我一怒之下,爬上树把你推下来,一番暴打。就此树立了我的无上威性,一直到现在。”
白玉堂失笑:“你真当我打不过你一个丫头片子,那不过是让着你。你要不是女人,早被我收拾成一块烂抹布了。”
“你当年到底为什么平白无故拿苹果核扔我?”丁月华拿食指戳他。
白玉堂咧嘴笑:“我哪里有扔你?明明是你平白无故跑我下方站着!”
丁月华一口气涌上来,到了嗓子眼,却转成了一缕温情。她把手搭在白玉堂肩上,柔声道:“小白,你一定要幸福啊。”
白玉堂一愣,想起这话该是他这发小对新嫁娘说的,却给丁月华反过来送给他。窘迫起来,挥苍蝇一样赶她。
丁月华笑笑,迈着贵妃步,挺着似乎价值连城的肚子,一摇三晃地走了。
白玉堂抽出一根烟点上,忽然笑了。
当年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拿苹果核扔她?
小男孩听同伴说那个新搬来的小女孩非常漂亮,大家打赌谁会第一个同她说话。他算准她路过的时间,守在树上拿苹果核砸她,在她仰头时才见了她第一眼。
本来想说一句“小姐,要不要交个朋友?”可是话还没出口,那个小小女泰山就已经爬上树,一招“亢龙有悔”使了出来。
那只是一次幼稚笨拙并且惨败的搭讪。
值得吗?当然值得。白玉堂依旧可以回忆起那瞬间的惊艳,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美丽的小女孩。
那棵老榕树现在还伫立才操场边,依旧是孩子们的乐园。也许也会有那么一个小男孩,趴在树上,被蚊子叮得一身包,只为扔一块石子,看女生一眼。
那天晚上,展昭同丁月华依旧在紫藤架下打发饭后的一点时光。天空布满红霞,映衬得池子里的水都在燃烧一样。夏天只剩下一个尾巴,风却依旧带着潮湿闷热,带着点雨水的腥味。电视新闻声从敞开的客厅落地窗飘进院子里。
丁月华凝神听了听,说:“今天七夕呢。我小时候听老人说,七夕夜在瓜棚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情话。咱们家没有瓜棚,紫藤棚子也可以凑合。”
展昭也抬头往天上望去。天空有云,怕是看不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了。
丁月华幽幽道:“昭哥,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见你。那场球赛你带病上场。也许就是因为发烧,眼睛特别明亮。我在观众席上看着,心灵一阵震撼。”
她扭头看展昭,说:“其实,你的确是我货真价实的初恋。”
展昭温柔地笑着,伸手摸她的头发。
丁月华忽然问:“昭哥,你还挂念叶朝枫这个人吗?”
展昭一愣,感觉到耳朵在这瞬间有点嗡嗡响。他没想到过丁月华会忽然提起这个人,毕竟她不喜欢他,而且她是知道叶朝枫当年利用展昭连累他受伤的事的。
在很多时候,展昭都愿意把当初的事当作年少无知下的错误轻信。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心中至今仍残留着的不平。大概真的曾把这个人当作知己,被背叛后,才会这么失望难过吧。可是虽然怨愤,却又矛盾地喜欢着他。
展昭斟酌良久,说:“他就像一根长进肉里的刺。扎着疼,拔出来更疼。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他在那里,不去想他。”
丁月华的眼睛里带着温柔和怜悯,注视着展昭像注视一个孩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根扎得疼痛不安的刺。
展昭问:“你的那个人呢?为了那个人,什么都抛开不要了,他却连和你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你又觉得这值得吗?”
丁月华怔住,忽而一笑:“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我说过,我不悔。”
她不悔,那他呢?展昭问自己。
第二天,汴京地区大雨倾盆。地下通道积水,展昭的那辆凌志430被困在长长的车队里。上班是肯定要迟到的了,百无聊赖中他打开车内无线电。
8点半新闻里播报着一则消息:西夏电子李明浩夫人于昨日清晨辞世,享年34岁
展昭立刻就明白了前夜里丁月华为什么会突发感慨。
才34岁,多年轻啊。可听说已经病了7、8年了。发现淋巴癌后,大大小小手术不断,人生最美好的那几年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再坚强的女性,都经受不起病痛的折磨吧。这下倒也是解脱了。
不久后,展昭就在一个政客云集的小酒会上见到了慕容不为。那时候展昭刚硬着头皮喝下省秘书长敬过来的一杯伏特伽,脸上有些僵硬的笑容还没退去。李明浩走了过来,将一杯清水递给他,笑着说:“我看你真不是喝酒的料啊。”
展昭接过杯子,礼貌地喝了一口。水是清水,可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甘甜,回味在喉咙里,非常舒服。
李明浩是典型的党项人,体格高大威猛,有点像大型食肉动物,但是举止却彬彬有礼,温和优雅,显然是受中原文化熏陶已久的缘故。
展昭见他站在身边,不说话,也不走开。明白了他的想法,轻声说:“预产期在十月中旬,一切都很好。请了懂行的朋友私下看过,说是男孩子。”
李明浩身子轻微一震,转过身去。
展昭怜悯地看他。恐怕李明浩自己都不知道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展昭忍不住多嘴一句:“小孩子很快就长大,这段日子不会再回来。”
岁月中所有美好时段都是一去不再回来。
展昭到达检察院已经九点多。欧阳春正坐在他位子上,看到他进来,把一份文件丢了过去。
“这是什么?”展昭放下手里东西,拿手巾纸擦汗。
欧阳春说:“新到的大案子。合同诈骗。还是外商呢,听说是个人物。”
展昭笑笑:“你我如果能拿千万亿万来诈骗,也会是个人物。”
他拿起那份意见书,翻开看。上面白底黑字写着:“犯罪嫌疑人:耶律晁锋(宋名:叶朝枫)男32岁”
这是什么东西?!
欧阳春在说:“王检察长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就去见见他。听说正在拘留所里,还没有被保释出去”
展昭把眼睛用力闭上,然后再张开。
没错!还是那几个字!
欧阳春发现不对,问:“怎么啦?”
展昭说:“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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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到拘留所那里,已经快十一点。天空依旧阴翳,清凉的雨滴从灰白色的云层里扑落向大地。拘留所的水泥地积着水,倒影清晰。
展昭拂了拂公文包上的水珠,跟在欧阳春身后。走廊长且静,脚步回声显得格外响亮。外面似乎刚修剪了草坪,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清香。
他们在审讯室里坐下。
欧阳春翻着档案:“说起来,你知道吗,辽新最近负面消息还挺多的。今天这条传出去,明天股市就热闹了。”
“怎么了?”展昭问。结婚以来他心思都放在家里,对商场上的事了解甚少。
“上上个月他们新药研发失败的事你都不知道?闹得挺大的,辽国商业间谍科都去对手公司驻扎了一个礼拜,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展昭很惊异。他所认识的那个人是不会让自己面临这么大的失败的。
“似乎他们在这边近来麻烦不断,年初还有个小官司。”欧阳春弹了弹手里的资料“再看看这个,辽新把上京西环红花府那块十万平米的地——啊,那里可是黄金地段,转让给bacos。这公司可是我们最大的塑料制品企业,我有个表弟在那里工作等等,bacos控股的是萧氏啊。”
展昭一愣,脱口而出:“萧扶铃?”
“萧扶铃不是耶律晁锋的太太吗?”欧阳春笑了“老婆告老公?家庭战斗升级到商场战争?”
展昭说:“未必。萧氏只是萧扶玲家控股,股东大会上她的话不是圣旨。”
“家庭没问题,她会眼见着自己丈夫被自己公司告上法庭?”
展昭叹一口气:“你让我看看清楚,到底告的什么?”
“辽新拿到钱后不肯交付土地使用权。”
“怎么会?”展昭诧异。
“是啊,怎么会?萧氏为了这块地也是大出血啊,如今这局面,他们夫妻没有底下协商过,非要闹到法庭上来?”
展昭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欧阳春把文件掼在桌子上,双手叉在脑后“我有预感,这案子往里挖,恐怕还深得很。”
展昭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得翻开文件仔细阅读。
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埋着头,专注于眼前那份薄薄的宗卷。欧阳春推了推他,他才抬起头来,正看到那个身姿挺拔匀称的人正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走了进来。
虽然曾朝夕相处两年,但展昭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强势气息。在那一刻他几乎感觉自己才是即将被审问的疑犯,而走进来的这个男人反而成了审判庭上威严的仲裁者。他在那一瞬间有过起立的冲动。
也许在宋大的那两年,叶朝枫不过是一个叫叶朝枫的留学生。远离故土的他在那两年时间里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丢弃出身和责任,投奔到轻快逍遥的日子里。所以那时候的他表现出来的永远是细致的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他不像是来自北国的辽人。
八年时光弹指而过,就如同当年的淳朴少年已成为一个秉公执法的检察官,曾经友善亲切的青年也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商人。记忆中熟悉的面容和现在的模样重叠,发现竟然变化其实不大。五官依旧深刻,头发依旧浓密,干净的下巴,手叉在裤袋里,白色圆领衫,光亮的皮鞋。这实在同展昭他们记忆中那些关押起来的嫌疑犯有着天壤之别。
而这时窗外的天似乎突然放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照亮了叶朝枫的眼睛。展昭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怔住。仿佛里面正在重播着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幕幕往事。
那些已经随着嘉佑这个年号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往事。
欧阳春握着拳,放嘴边装着样子轻咳一声,打破了房间里暧昧又尴尬的气氛。叶朝枫随意地坐在椅子里,叠起腿,微笑地看向他。
欧阳春当然不会笨到认为这礼貌的笑容里有多少友好。他和叶朝枫同年,也许迈过的坎没有他的多,但是吃的饭却不见得比他的少。不管你在外面是亲王贵胄,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就是检察官和嫌疑人的关系。
展昭垂下眼,翻开了记录本。
这时欧阳春凑过来,问:“你说,我们是用汉语,还是用辽文?”
展昭半边脸抽搐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辽语向来有信心,不过却从来没有在叶朝枫面前卖弄的打算。这个人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稳得如同航空母舰。你同他说辽语,他说不定会回敬你河南方言。而且气势凌人,明明是审讯嫌疑人,却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到公司里应聘的毕业生。
展昭说:“汉语吧,他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