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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风化成刺
景阳小区。
四个阳文古篆呈展在小区门口的大理石柱上,气派中带了三分古雅。地处b城城东的这个小区,曾因绿化和管理的出色而登上过“b城十大住宅区”的排行榜,与水角巷对比起来,截然就是两个世界。
江夜愚走到门口时,被警卫礼貌地拦住了“您好,请问去哪?”
“c座32a。”其实他来过这里,在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暑假的某天爸爸开车带他来这取东西,当时韩雪清和天天年年全去海南旅行了,无人在家。因此,爸爸领他上了楼,当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和爸爸的其他孩子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距——不仅仅只是没有名分而已。
警卫拿出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后,躬身放行“请进。”
夜愚走进去,小区有着非常漂亮的花园,紫藤架下一些人在散步和遛狗,看上去就是富裕悠闲的有钱人,进得c座大楼后,一层是大堂,穿着制服的客服小姐立刻迎将上来,他接受了再一次盘问:“您好,请问去哪?”
“c座32a。”
客服小姐走到a面的对讲机前,按下号码,响了几声后,一个女声传了出来:“杜家。”
他听出来,那是年年的声音。今天去学校时他还心存忐忑,想象着再见她时该如何化解彼此之间的尴尬,没想到,她竟又一次没来上学。而她之所以又开始逃课,是故态重萌,还是仅仅因为不想见他?
“您好,有位客人找。”客服小姐说着,请他走到对讲机前。
这个机器必定还带有视频监控功能,因为他还没说话,年年已经吃惊地说道:“夜愚?”
继而“嘀”的一声,a面的感应门自动开了。
客服小姐微笑说:“您可以进去了,请。”
江夜愚谢了一声。进去是电梯间,他搭着电梯到32楼时,年年就在电梯外面等候,看见他,表情虽然已经不再惊讶,但眼眸里还是有着几许疑惑“你你怎么会来?”
两人的重逢推迟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但尴尬并没有因此消退,反而依旧存在,夜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淡淡地问:“杜天天在吗?”
年年摇了摇头“她去上班了,今晚可能不回来。你先进来坐吧。”
“不必了。”他从口袋里取出支票,递了过去“由你转交也一样。告诉她,别这么多事。”
年年望着那张支票,却没有接。
由她的反应得知,她必然也参与了此事。一想到这个,江夜愚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恼火,仿佛自己的命运被掌控在了这些人的手中,不再是自己所能决定。因此,他板起脸,接下去的话说得更加不客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我外婆的,但是这套对我没用。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需要你们的接济,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看成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不要再做这种让彼此都难堪的事情了。”
“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杜年年面无表情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再看向他时,目光变得有些嘲讽,但表情依旧柔和“你,真的知道你手中现在握着的这张支票意味着什么吗?夜愚。”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有着极为动听的发音,像午夜的花悄然绽放,芬芳,却又寂寞。于是江夜愚的心轻轻悸了一下,不是因为她所说的话,而仅仅只为她喊了他的名字。
杜年年说:“让我告诉你它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你今后的四年可以不必再为生计所烦恼,不用一边忙着繁重的学习一边还要抽时间打工,不用在食堂打饭时还要顾忌月初的钱要一直用到月末,不用当同宿舍的朋友都相约去大吃一顿时而你却因为害怕凑份子钱而拒绝它意味着你可以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轻轻松松地混上四年,然后拍拍拖、逛逛街,谈一场风花雪月毫不世俗的恋爱。你,真的要拒绝这样一种帮助吗?”她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语速也依旧不紧不慢,但偏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重重敲进他的心坎里,回荡个不停。
诚然,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有了这笔钱,面对他的将会是一个无比轻松又灿烂的大学时代,可以踩着及格线混到毕业,可以吃吃喝喝游手好闲,可以抽很多时间陪女朋友——像无数大学生那样华丽又颓废地过着。但是——那样的生活,虽然诱人,却绝对不是他所要的!
江夜愚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动听,可是,并没有说完整。它除了代表你所说的那些好处以外,还代表着——我从此欠你们一个天大的人情,再也翻不了身;我那高傲了一辈子的外婆在晚年时为了外孙的前途而不能再任性,再不敢对你们发脾气;我会背负着那笔钱所带来的沉重压力,而无法再畅快地呼吸;你们在给我优渥物质的同时,也给我戴上了一个牢固的精神枷锁,那枷锁美其名曰为亲情,其实不过是变相的一种施舍。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被那样对待?”
杜年年眼中露出了悲哀之色。
江夜愚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忽然拉过她的手,硬将支票塞到她手上,然后转身按电梯,准备走人。
杜年年低声说:“那么,可以告诉我你另外寻找的途径是什么吗?”见他不明所以,她解释“你总说不用我们的帮忙,自己能解决大学费用,那么,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解决的吗?”
江夜愚嘴唇微扬,直觉就要拒绝,说出“不关你的事”之类的话语,谁知杜年年却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转过身去面对她,用一双黑得像是凝郁了这个世上所有情感最后又还归于寂寞本色的眼睛望着他,缓缓说:“求你。”
于是拒绝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面对那样一双眼睛,他的心在不由自主地颤栗。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
年年扬了扬眉毛“也就是说,你宁可接受别人的帮助,也不肯接受我们的。”
既然已经说开,他干脆彻底坦白:“是的。”
“为什么?”
“原因不是很明显吗?第一,我符合国家助学贷款的条件;第二,我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帮助。因为,国家贷款,到时候只要把钱还清了就两无相欠;而你们的,即使我把钱还清了,人情债却依然存在,将成为我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包袱。所以,我宁可欠国家的,也不愿意欠你们的。”他说得直接,她听得凝重。走廊悄寂无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相对而望,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气氛再度变得怪异,他有点无所适从,只想早点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而就在那时,杜年年抬起睫毛,说了一个字:“滚。”
“什么?”他脸色顿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年年的脸素白,因此看上去更加冷漠,她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重复说:“滚。我说,你可以滚了。”
“你!”撇开愤怒,更多的还是震惊,尽管他和她的相处模式一向不好,针锋相对,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说这么粗俗的话。
杜年年冷笑“你生气?凭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着贫富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距吗,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富人的欺凌作风好了。”她按下对讲机上的某个按键。
客服小姐甜美温婉的语音顿时传了出来:“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叫保安上来,把这个人给我带走。”
“好的。”“喀”的一声,对讲机挂上了。
江夜愚怔怔地望着杜年年,只觉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不真实。
而杜年年继续冷笑“看到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既然你要抱着你那所谓的狗屁骄傲和自尊去受苦受累,我想我们也没必要继续哭着求你接受我们的好意。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无非是想掩饰你作为一个私生子,在嫡出儿女面前永远的自卑而已。江夜愚,像你这种自卑的家伙,一辈子哪怕再怎么出人头地,将来再怎么事业有成,在我们面前都是抬不起头的。你就带着这种窝囊而且荒唐的自尊心过一辈子吧!”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两个保安走了出来,看着两个人,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杜年年伸出手,指着江夜愚说:“就是这个人,把他赶出去。”
“是。”保安上前,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请跟我们离开吧。”
江夜愚最后瞥她一眼,见她靠墙站着,脸白如纸,因为激动还有点微微发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进了电梯。正当保安们也要跟着进来时,只听“砰”的一声,继而响起保安惊慌无措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小姐!”
他连忙按下开键不让电梯合拢,然后探头出去,只见年年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看样子是晕过去了。
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冲上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然后对那两个面面相觑着的保安吼道:“还站着干吗?快叫救护车啊!”其中一个保安为难地说:“先生,你这位小姐不想看见你,所以你是不是先离开比较好?”
江夜愚蓦地回头,那犀利的目光顿时令得保安后退了一小步“听着,”他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她哥哥,我现在命令你们——去叫救护车!”
三十分钟后,年年被推进了急救室。
夜愚站在急救室的门外,想起刚才在救护车上,昏迷中的年年握住他的手,表情痛苦,一直在流汗,就觉得心脏跳得很急。
她不会出事吧?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晕倒了呢?难道说,是被他给气的?
他站了半天才想起应该通知天天,当下找了个电话拨114问了ftv电视台的号码,然后对着接线员说:“我找杜天天。”
“好的,现在帮你接过去,请稍等。”
一段钢琴曲后,线路那端传来天天的声音:“你好,我是杜天天。”
“我是夜愚。”
杜天天惊喜“夜愚?!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想约姐姐一起吃饭呀?好乖哦”眼看她喋喋不休讲个没完,他只得提高声音打断她:“年年突然晕倒了,我们现在在第一医院,你快来吧。”停一停,补上一句“我可没钱给她付医药费。”
杜天天果然大惊“什么?年年晕倒了?好的,我马上过去!”然后就“喀”地挂上了电话。
真不愧是杜天天,干什么事情都是如此风风火火的。
单纯真好。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了这么一句。再看向急救室的灯,红灯依然残酷地亮着。不要有事请千万不要有事如果她真是被他气得晕倒的,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要知道,他的本意并不为了惹她生气,只不过当时的话,好像说得是有点过分,但也比不上她的话伤人啊,起码,她可是连“滚”字都说出来了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转头,就看见了跑得气喘吁吁的杜天天。
她看见他,如见救星“怎么样怎么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年年为什么会晕倒?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去你家了。本来想着把支票退还给你的,但是你不在,所以就给了年年。当我想离开时,她就晕过去了。”他说得精简,果然引来她的怀疑。
杜天天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眯着眼睛说:“就这么简单?你们肯定发生口角了吧?”
“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吧?”她急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不知道年年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吗?你还要刺激她?坦白交代,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惹得她那么生气,都晕倒了?”
“拜托,是她刺激我好不好?”真是从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两人的地位差别了。这个姐姐,口口声声说关心他,可将年年的事和他的事摆在一起时,就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到妹妹那边了。
“反正肯定是你这个坏小子不好!”一锤定音,连上诉的机会都不给他。
夜愚翻了个白眼,干脆放弃辩解。
杜天天急得踱来踱去,唉声叹气:“怎么办呢,上帝保佑,年年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否则妈妈回来,会骂死我的都怪我不好,我忙着工作都没怎么照顾她,其实昨天晚上她就不太对劲了,脸色那么难看,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其实是病了呢年年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你可千万别出事啊”夜愚正愣愣地听着,杜天天突又扭头,将矛头转向了他“我说,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收我的钱?”
“没那个必要。”
“什么叫没那个必要?”杜天天极为不悦,这臭小子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谁的一番苦心啊?“你难道真的想让你外婆做活做得累死,东借西凑地攒钱给你念书吗?”
“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
杜天天嗤了一声“得了吧,那种东西也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其实比改户口还要难批。否则每年也不会还是有那么多孩子念不起书只能退学了。我说你,脑袋瓜给我放聪明点,有捷径不走你非要走弯路,你是猪啊?”
这就是杜天天教训人的方式,由此可见,和她妹妹是何其不同。同样的反驳话语,年年说出来,像无比尖利的针一样能把人扎死;而天天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好气的同时又有点好笑。
夜愚心里在叹气,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总之,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
“切,你以为我愿意为你操心?要不是年年来求我我会”糟了!说漏嘴了!杜天天一把捂住嘴巴,但已来不及,看夜愚震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听见了。
“你说”夜愚压低声音,很严肃地问道“这是年年的主意?”
杜天天转了转眼珠“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
“是谁先提起的?”
杜天天继续转眼珠。而夜愚已经明白了,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不再是愤怒,但也丝毫不觉得开心,空气里像有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勒在他身上,令得他呼吸艰难。
那个女孩究竟想干什么?
先是逼他好好学习,然后又坦白承认自己喜欢他,现在又妄想干涉他上大学的学费问题为什么要为他做那么多事情?她明知道不可能,他不可能喜欢她的,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啊她到底想要怎么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压在心底,每每将要呼之欲出,又被硬生生地压回去。
就在江夜愚的思绪紊乱成一片,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时,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灭了,护士和医生走了出来。
杜天天连忙迎将上前,问道:“医生医生,年年得的是什么病啊?为什么会好端端地晕过去?”医生扫了他们一眼,问:“哪位是病人家属?”
“我!我是她姐姐!”杜天天瞪一眼夜愚,又补充“那个,是她哥哥。我们都是家属。”
“根据我们检察发现,病人得的应该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
此言一出,杜天天顿时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医生你的意思是”
“我们准备用抗毒药物对她进行进一步的治疗,由于她的病情比较严重,而且伴有心脏扩大,所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建议先留院观察两到四周。”
“可是她再过两星期就要高考了啊”医生叹息:“抱歉,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恐怕是不能参加考试了。要保证足够的睡眠和休息,避免感冒,否则如果复发,很有可能转变为慢性心肌炎,到时候就糟糕了。”
杜天天呆滞地转过头,望向夜愚,双方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她急得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医生,请一定要治好我妹妹!她不能有事,她千万不能有事啊”“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医生说完这话后就转身走了。
护士说道:“这位小姐,请来这边办下入院手续好吗?”
杜天天机械地跟着她去前台填了表格交了钱,只觉得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没有一点知觉。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这绝对绝对不是真的!年年,她那可爱的17岁花朵一般的妹妹,为什么会得这么可怕的一种病?比起干脆利落的绝症来说,这类需要长期休养又没有根治方法的病才更可怕,一想到年年以后要一直在病床上度过她的大部分时光,心就如刀绞般疼痛了起来。
夜愚买了热咖啡,递到她面前“喝下去,你会好受些。”
杜天天伸手接过,那温热的触觉,经由肌肤传达入心,然而,她却更想哭“年年她成绩那么好,却不能参加高考”
夜愚低垂着眼睛,没说话。
“其实不参加也没什么,但是,我好怕她受苦。她一出生妈妈就去世了,爸爸把她抱到我家来,我当时七岁,看着小小软软的她,觉得好可爱。”天天捂着脸,哽咽着说“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爸爸唯一没染指过的女人的女儿,所以才对她没有心结,格外疼她的。而是,年年真的、真的是很招人疼的女孩子,从小就好懂事,又聪明。她帮我妈做帆船工艺品,体谅我妈为什么会那么热衷于不切实际的艺术;爸爸修电器时,她会在一旁帮忙递螺丝;她能跟每个人谈心,理解他们的寂寞和哀愁。她完全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天使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那么爱她。任何加诸于她身上的痛苦,都会让我也感到痛苦,所以,我我、我现在好害怕夜愚,我好害怕,如果年年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天国上的爸爸不会原谅我的,都是我,一直忙着工作,和忙着自己失恋的烦恼,所以疏忽了她,没有关心她。要是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就好了,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夜愚、夜愚”
她抱住弟弟,像是抱住了最后的寄慰。
而夜愚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了很久很久。
有风从廊道那头吹过来,命运在两人心底,下了一场悲伤的雨。
大概半个小时后,甚至可能更久一些,护士小姐走过来说:“病人醒了,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她了。”
杜天天整个人一震,如梦初醒,连忙擦掉脸上的眼泪,拉着夜愚一起去病房。
在病房门外,夜愚的脚步停了一下,发觉到他的踌躇,杜天天说:“要不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会。”
夜愚点了点头。
于是杜天天就先进去了。在房门开启和关上的那几秒里,他透过门缝看见雪白的床单,心里顿时格了一下,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心肌炎这个名词其实并不罕见,依稀知道那是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累倒的一种病,而根据医生刚才说的,看来这病又分很多种,年年得的明显是其中比较严重的一种,连高考都不能参加,若是被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不知会震惊成什么样子。有时候人算真是不如天算,每个人都敢打保票说杜年年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老天只需要玩一个小小的把戏,就让所有人的肯定全都落空。
夜愚靠在墙壁上,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周六中午榕树下的那一幕,斑驳的阳光中,年年的脸看起来是那么苍白,苍白得根本就不像是健康的人所会拥有。为什么他当时就没注意到她在生病呢?
还有刚才去她家也是,她站在那里,像是风一吹就倒,为什么当时也没发觉她在生病呢?
如果早一点发现会不会就好一点呢?
病发前不可能什么症状都没有,那么为什么她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呢?既没对他说,也没对她姐姐说。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了?
之前觉得她太多事,老来管自己的闲事,而此刻知道了她是在怎样一种状态下为自己大费心思,感觉就变得完全不同,一颗心忽然又酸又涩,苦不堪言。
如果她把对他的关心挪一点点给她自己,估计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糟糕的地步了吧?
杜年年杜年年
江夜愚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吟念着宿命里的一道劫,颠沛坎坷,结结巴巴。
然后,病房门又一次开了,杜天天出来喊他:“进来吧年年想见你。”
他抿紧嘴唇,低着头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药水味,年年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唇色如霜,竟比床单看上去还要白几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走到床边就停下,凝眸不语。
年年却朝他笑了一笑,声音很柔和,不复先前的尖锐:“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你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想来想去,他只想出了这么一句安慰的话,真不是一般的蹩脚。
年年又是一笑,眼睛依然那么深黑,清晰的倒映出他的影子,细细长长的一道“姐姐告诉我,我有可能参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
那个杜天天,怎么能把实话跟病人说呢?这种时候,不应该是能瞒就瞒的吗?他皱眉。
年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因发烧而显得有点烫。
“听着,夜愚。”年年的表情很严肃,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如果我真的参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情?”
年年凝视着他的眼睛,很慢却又很清晰地说:“考出原本应该属于我的第一名。”
夜愚呆住了。他原本以为她会如日本漫画里常见的恶俗桥段一般,哭泣着说出“请连带我的份一起努力考试”之类矫情又煽情的对白,没想到,一开口,却是这个。
“今年的理科高考状元应该是我的,忽然就这么失去了,我不甘心。只有换成了你,我才可以不那么嫉妒。所以,你能做到吗?”
清稚的声音,分明是在说着鼓励的话,偏偏,用的却是那么骄傲的女王口吻。果然,杜年年就是杜年年,她和大部分女生,都不一样。即使柔和,也柔和得很个性,绝对不会要求同情。
于是,夜愚笑了,用和她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说:“得了吧,这个第一,本来就该是我的。”
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微笑的表情,然而,在周围的一片素白中,那微笑看起来像是雪中的一点荧火,因太过微弱而显得随时都会烟灭。
夜愚走后,杜天天迟疑地问了妹妹一个问题:“虽然我知道夜愚现在成绩还不错,但全省第一,会不会要求太高了点?”
“他不是想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吗?”年年眼中有很深邃的东西“虽然那个的确很难申请,但是如果考出了第一名的话,应该就能申请得到。”
“也许我们可以再劝劝他”
年年摇头“算了姐姐,他对我们的成见太深,不是一张支票就能解决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比之破镜重圆的和睦亲情,我更乐于见到他的自主独立、坚强隐忍。夜愚”她低下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呢。”
那个男孩很好很好。
骄傲,却不自大;冷漠,但很善良;体谅别人,委屈自己,沉默寡言;遇到事情有担当,勇敢坚强;从不寄希望于依赖他人,自主独立;而且,还有一颗非常柔软的心,即使拒绝了女孩对他的告白,心里还是会为对方担心他拥有一个男孩所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那么真实地站在那里,却偏偏,触不可及。
真是有点羡慕谭允嘉呢
长这么大,衣食无缺、聪明绝顶的她从不曾羡慕过谁,可这一刻,她羡慕谭允嘉,羡慕到,几近嫉妒。
6月6日,高考开始了。
夜愚在外婆的唠叨声中迈向考场,而年年由于出现心源性休克而再一次被送入抢救室。
6月9日,高考结束。
年年熬过了第一次病发,病情开始稳定,推离了加护病房。考完试的夜愚到医院看望她时,她在昏睡中,两人没能说上话。
6月15日,开始填报志愿。
夜愚拿着志愿卡,想起了年年的话:“s大好吗?姐姐就是那所学校的学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吧,和爸爸一样”
于是,他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s大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
6月26日,成绩放榜。
b城理科类第一名的位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江夜愚”总分711。
当欣喜若狂的杜天天二话不说硬扯着他去医院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年年时,年年第二次出现休克,并且内脏出血、血压急剧下降,被推送进手术间。
红灯亮了起来,冷气充裕的大堂里,杜天天和江夜愚两人,互相握着一只手,额头处汗如雨下。
“我们会失去她吗?”杜天天很轻很轻地问“如果失去了年年,我们该怎么办呢?”
江夜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17岁,同样的年纪,本以为青春对于从小在贫困中挣扎长大的他已经够残酷,没想到,它对年年更为残忍。
2006,夏季的风吹出了幽缓的旋律,那是深埋在内心深处不曾说出来的担忧与哀伤。
始终,差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