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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半夏捧着一叠厚厚的东西在黑暗里快步进入书房。
而唐老爷子早抽着水烟等她良久了。
“爷爷,这就是被刑部追查到的账本。”
必于唐家买卖官职的交易全部都记在这里面,前些日子被刑部查办的一个跟唐家有往来的小辟员,竟拿这些要胁唐老爷子帮他脱罪,而唐老爷子就趁势把这任务交给唐半夏处理。
如今总算是追了回来。
唐老爷子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几页,然后冷笑一声丢回去。
“那个老匹夫以为靠这些就能扳倒唐家?哼,就算账本被送到皇上的面前,也不能奈老夫如何,最多让我推几个替死鬼出去而已!”
他既然有了唐半夏这么一个能干的继承人,其它的不肖子孙丢几个出去,不过是少几张吃饭的嘴和招惹麻烦的祸害。
唐半夏扬起眉头笑看唐老爷子。
“无妨,无论是人还是账本,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能不能扳倒唐家,她心里最明白,而什么时候扳倒唐家,她比谁都渴望明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唐家在落日国积蓄三代的势力和人脉她还没摸透,也就不能保证可以一网打尽。
不过她会知道的,总有一天。
“对了,最近家里的开销如何?”
唐老爷子终于问起了财务,这也是唐家上下都关心的问题。他的大女儿和其它的官宦小姐一样,就算精明最多也能管一些琐事,没办法处理太大的事情,所以不久前,他就命令管家从此之后都直接对半夏报告,而她需要报告的对象当然就是他。
唐半夏沉默了下,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唐家如今入不敷出最大的因素就是面前这个威严的家长。老爷子快八十岁了,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所以他早在一年前就在神算山上找了块风水宝地修建自己百年后的陵墓。
奢华庞大的坟墓简直有如帝王之所,为此,唐家付出大量的财力,而那坟至今还只完成了一小半,将来的金钱消耗不可估量。
原本唐家是付得起的,可是现在的形势却越来越不乐观,唐老爷又坚决不退让,声称就算唐家人全部饿死,也要把这个能庇佑后代的风水福地修建好,也因此,他才会关心起收入的问题。
“你但说无妨,我大概心里也有数。”
唐半夏思量片刻,决定一半真话一半假话“现在日用开销上还能应付,只是下个月就有些吃紧,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最好唐老爷直接把所有的内幕全部告诉她。
唐老爷抚着胡子闭上眼睛不予回答。
每个大家族都会隐藏最后的实力,这些一般都只有族长才知道,而现在还不是动用这些力量的时候,所以对于唐半夏的试探,他只会给予沉默。
唐半夏心里暗骂自己一声。这么焦躁小心露出马脚。
想到这里,她故作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呵欠。
“不过请放心,既然爷爷把这些事交到半夏手里,半夏自然会尽力而为,爷爷安心等着就好。”
说完,她把手里的账本丢到火盆里烧了,然后起身离去。
等到她走远,唐老爷子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纸页,拿起拐杖拨弄了几下,确定的确是帐本后,又坐回椅上。
半夏最让他满意的是,不需要他开口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事情,而有些他没有开口交代心里又想做的,她也能知道。
假以时日,她会引导唐家走向另外一个繁华。
沉浸在期望中的他不知道,窗口微开的缝隙里,唐半夏眯着眼在冷笑。
既然不能增加收入,那么就只能缩减开销。
唐半夏摆出家里的账册后,一笔笔的赤字让全家上下白了脸,而她也趁机把混乱扩充到全家。
减少开销的第一步就是控制每个人的零用金,包括那些她认为没必要的支出。
但是话音未落,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为什么要取消每天的茶点?还有不添置新衣的话,我怎么出门看戏?”
“是啊,你表弟需要很多零用金,就给这么点不是要人笑话?”
“还有”
此起彼落的抱怨围绕在唐半夏的身边,她悠然的吹开茶碗里的热茶。
“不高兴的话,找爷爷去啊!”所有的资金都拿去建他的陵墓了,可笑的是昔日光鲜耀人的唐府已经到了为几两银子争吵的地步。唐半夏抬眼看着婶娘表姑姑与姐妹们的脸色,冷笑这些所谓的千金贵妇也不过如此,不过,如今也该让这些米虫吃些苦头了,毕竟她的目标不只唐老爷子一个人。
当然这片混乱中也有例外,角落里,还有一个美丽无比的少女冷眼瞪着她,细嫩的脸庞虽然带着不满却一句话也下说。
唐半夏扬眉挑衅的放下茶碗。
“踏雪,你怎么说?”
家大人口多的唐家一向重视男丁,那也就代表着,一旦女人有些本事就会更加耀眼。
唐踏雪是唐家的表四小姐,无论琴棋书画还是美貌,都要比唐半夏更胜一筹,可惜世故和心机她比不过,也因此,就算外在条件样样比半夏强,在家里也只能做一个比较美丽的米虫,老爷子眼里一个稍微重要的棋子。
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唐踏雪无疑是唐家女眷的骄傲,也是用来衬托唐半夏那卑贱出身的最好参照。毕竟做为一个官家小姐的话,唐踏雪绝对要胜过唐半夏。
所以此刻,众人都带着希望看向唐踏雪。
“踏雪你来说说,我们堂堂一个三代老臣的府上,怎么可能这么寒酸?”
唐踏雪不感兴趣的哼了声。
“要我说什么?她是爷爷指定的人,我们这边说了什么,下一刻就到了爷爷耳里,到时候有人又要笑了。”
要她当靶子去送死?她又不是这些笨蛋。凶狠的目光对着唐半夏瞪了过去,可对面那个本来一脸看戏的女人却只顾垂眼喝茶。
这下女眷们又慌了。
“那怎么办?难道真要我们被这么欺负?”如果连踏雪都没辙的话,谁还能对付唐半夏。
一群无聊没用的妇人,比起来,唐家男人的好诈狡猾有意思多了。
唐半夏耸肩起身。
“随便你们了,不过我会定时把家里的情况跟爷爷报告,到时候他老人家自然会判断给你们这样的零用金有没有丢唐家的脸面。”
而她就等待老爷子的裁决,如果他真的在意一个家族的荣耀,他会想出办法来吧。
“你错了。”
韩京墨躺在暧炉前的软榻上,一边看书一边回答唐半夏的疑惑。
“身为一个族长,他需要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知人善用,如果这样的小事还要让他插手的话,唐家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
“那么他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谁?”唐半夏不甘心的追问,顺势趴覆在他身上的温暖皮裘上。
看来,她是不打算让他好好看完这本书了,韩京墨阖上书笑看着她。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她如果不是预计到了结果,以她的能力是不会做这种猜不到后果的事情。或许她有时候需要他客观的点醒一些事,但那也不过是因为他旁观者清而已,而且她大半的时候是单独待在唐家,从她取得的成绩来看,她的能力只怕早就不在他之下了。
她什么都知道,此刻的问话只是不希望他躺着看书,她总是说,这样对他的眼睛不好。
他比任何人都懂她,但是还不够懂。
真正脑瓶近她的,还是那三个已经在天上的人。
伏在膝盖上的女子听了他的话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韩京墨也就乖乖的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片安宁,周围只有烛台上哔哔剥剥的声响。
直到他几乎以为唐半夏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动了下。
“京墨,如果是你和老爷子斗,会是谁输?”
韩京墨微笑了下,睁开眼对上她深思的眼睛。
“只是个如果而已,一定要我回答吗?”
唐半夏愣愣的想了想,然后泄气的又躺回去。
“也是,唐家的事跟你没有关系,这样的如果很无聊。”
垂眼看着膝盖上低头苦苦思索的她,他的手轻轻拉起她的乌发,内心有些微微心疼。
果然是出了事,想必还很麻烦,麻烦到她不肯开口向他求救。
五年前奄奄一息的少女,如今正安稳的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物,可是在此之前,她在唐家受到的委屈却从来不提,最不如意的时候,也只是在他背上痛哭后云淡风轻的说一句“没事”
她在做的事、她的目标,他一直都知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复仇的对象是唐家,而唐家又做了什么让她需要如此憎恨的事情,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仇恨已经成为唐半夏生命的全部。
虽然当年救下她的时候他就懂了,但当时的他却放弃可以改变她的机会,如今看着她一步步达成心愿,他越来越后悔五年前,他没能及时出手。
因为随着她一步步的成功,他发现在她的疯狂计画中,只怕连她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唐家的大权。
面对这样的她,他担心又嫉妒。毕竟无论是恨还是爱,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投入,只怕也是一种幸福吧?
于是他越来越沉溺于思考,他和半夏之间的到底是什么。还记得十四岁瘦弱的她,绝望的只能用仇恨支撑自己活下去,那年的他也是为了这样一个顽强的意念而感动。
曾经的恩情、曾经的感动,是他们走在一起的理由,可是五年过去了,维系他们之间的不再是一个男子对救命恩人的怜惜,隐约的,他已经在改变,十四岁的她可以在一个成年的男子怀里寻求安慰,可是现在同样成人的她,却已经不再适合在他身边太得靠近。
假装不察觉这份悄悄变质的暧昧,是他们两个人的默契。
只要不说出来,他们就永远可以当成是五年前。
膝盖上的唐半夏已经熟睡了,韩京墨默默看着她的睡脸很久,看炉火的跳跃在她的眉眼间闪烁着阴影。最后他轻轻的伸出手抱她到温暖的床上,接着回到自己栖身的软榻上闭目睡去。
不想未来,不想过去。
这是他们的相处方式,直到不远的抉择到来的那一刻。
唐家的女眷们习惯了喝茶赏花赏月,反正她们根本没有权力去插手家里的大事,就算小事也只能按照吩咐而行,所以也就安心的嗑着瓜子当米虫。
“仔细算起来,踏雪也十六岁了,是该找个不错的婆家。”
大夫人把管家的责任一点点推掉之后,终于有闲情逸致去操心小辈们的亲事,而相貌最好的唐踏雪是一个不错的话题。
唐踏雪不耐烦的停下娱乐众人的琴声。
“别拿我寻开心,不是有人十九岁还没嫁吗?”
原本热络悠闲的米虫们顿时全部都愣住了,
这么说来,十九岁的唐半夏的确是家里不折不扣的异数,官家小姐十八岁没有嫁人的已经极少,十九岁还在家里那真的是绝无仅有了。
“只要她嫁了出去,她还能在家里作威作福吗?”
不知道谁说出大家的心声,大夫人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没错,哪家的姑娘十九岁还没嫁人的,老爷子真是糊涂了,对赔钱货还这么上心!”
而现在就让她去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宣传出去,然后随便找个破落人家把唐半夏嫁出去,其实不需要她刻意的给她找差劲婆家,单看她的出身和年纪就不可能有什么好姻缘。
唐踏雪冷眼看着。
“没用的,爷爷不可能在用人之际把她嫁出去,招赘还有可能。”
“凭她的模样和出身能招什么上门的女婿?”
刻薄的妇人们又笑了起来。
“以她的能力,找什么样的女婿也比哥哥们强。”
“踏雪,你怎么帮那个女人说话!”
一票女人顿时尖叫起来,包括唐踏雪的母亲和姐妹们。
唐踏雪冷笑着站起身。
“就你们,十个都斗不过她一根指头。”
她没心思跟她们搅和在一起,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连累到她那才是真的称了唐半夏的心。不顾身后的呼喊,唐踏雪快步离开她厌恶的气氛。走到空旷之处,她看着在阴暗天空下唐家高大的议事楼,想着唐半夏正游刃有余的处理着男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她的手慢慢的握成拳,精致的脸上带着必胜的决心。
“唐半夏,你一定要坚持住,因为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对手!”
“是吗?”
唐半夏略微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背后传来,唐踏雪飞快的旋身,只见对方披着滚毛的厚披风,拿着皮鞭靠在柱子上,一副刚刚骑马归来的模样。
半青半红的颜色在唐踏雪的脸上明灭了几下,她忍不住怒叱起来。
“背后偷听是小人行径吧!”
唐半夏好笑的看着这个毫无感情的“妹妹”
“我才陪着客人骑马归来,路过而已。”扬起手里的马鞭证明之后,她索然无味的转身打算雏去。
唐踏雪的话她是听到了,却不放在心上。
比起老爷子,比起唐家子孙的贪婪和鄙薄,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还没资格让她感觉到威胁。
就算所谓的姐妹情谊,也和她没什么关系。五年前失去的亲人已经剥夺了她对亲情的追逐欲,而韩京墨以他特有的温润弥补了心中缺失的一块,至于其它人要跟老爷子斗的人不够狠绝、不够无情,是不可能在唐家存活,也不能战胜老爷子,所以像唐踏雪这些小鱼小虾,她真的不在意,就算怎么排挤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唐踏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从马厩到这里得要穿过刚才女眷们赏花的园子,唐半夏既然听到她说的话,方才那些人的话也一定听到了。
可是她的反应依然如此,也就是说,她把自己和那些没脑子的女人当成一路货色。再没有比被对手无视更让人觉得侮辱的事了。
“青半夏,你给我站住!”
心里叹了口气,唐半夏缓缓回身,看着这个美得惊人的小丫头。
她一直都知道,唐踏雪嫉妒她在老爷子面前的地位,可是这又如何,在安逸中成长了十六年的她永远不可能打败自己。
“有心思的话,还是多操心自己的婚事吧,嫁得好或许能帮你一把。”
说完她快步离去,最近她很忙很忙,老爷子交代的事和她不得不做的事太多,实在没时间跟一个无关重要的角色大眼瞪小眼,何况她不得不小心眼的说一句,唐踏雪的眼睛的确比她的大。
一连几日雨水绵绵不绝,陵墓的工程也被耽误不少,开销迅速加大了。
唐家的财务瞬间陷入僵局,偌大的世代权贵之家居然不得不为了铜臭而烦恼,这让唐老爷子脾气越发越大。可是即使钱囊窘迫,那个连皇帝都不一定能修建起的庞大家族陵墓,依然不能停工,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四处敛财。
“身为唐家的掌权者一定要解决开销的问题。半夏,你吩咐下去,只要有人能想出办法度过难关,我百年之后,这个位置就是他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唐半夏在心里大笑起来。
如果有人相信老爷子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个傻瓜。
可以坐上老爷子位置的人不但要有能力,还要懂得维系唐家的名誉。倘若信了老爷子的话不顾一切的拼命敛财捅出了楼子,为了唐家的脸面,老爷子一定会在笑纳银两后,把责任和罪过都推到那个人身上,顺理成章的利用了人还不失信。
要这么快的筹集大笔资金,谁又能用正当的手法赚钱?老爷子的话说白了,不过是个陷阱。
可惜唐半夏能顺利取得今天的成就,就代表在唐家聪明人太少,所以话一放出去,整间书房都兴奋得沸腾起来。唐半夏嘲弄的掠过这些人看向唐老爷子,而他恰好也在看她。
她心中顿时一动。又是考验?老爷子还真是把她看得太神通广大了,要她独揽担这么大的重任。可是话说回来,这的确是大好的机会,若不用这样的办法,老爷子凭什么把家交给一个私生的孙女?
心下了然,她也想出应对的办法,这办法就是前些天花园里的女人们讨论了很久的话题
联姻!
“所以,你打算去联姻?”
韩京墨放下笔,吹干墨汁。
画上的唐半夏怅然所失的垂着眼睛,而画外的唐半夏依然怅然所失的发着呆。
原本想给她看画的手顿住了,反正此刻她不会有什么心情看自己的苦脸,他起身把画摊开,好让它在潮湿的雨夜能干得快点。做完这些之后,他看唐半夏还在发呆,干脆就无事可做的闭目养神起来。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处理商号的事务,就像她只是单纯的问一些问题,从来不说她的境况和唐家的内幕。很多时候他们的关系是一对师徒,偶尔是亲人,现在的情景韩京墨的浅笑上了眉眼。
现在,她只是找个人陪她吧。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唐半夏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进入内室里。从她正式踏入唐家的那一刻起,韩京墨的救命恩人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和唐家的关系,即使有那么几个知道韩京墨有个见不得人的红颜知己,以他的身分,捕风捉影的绋闻多得不计其数。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体虚弱需要静休,就算公开他房里有个女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有那个体力,更多的人相信他其实是秘密会见什么组织的大人物。
等到唐半夏藏好后,韩京墨也起身开了门。来的是他贴身的侍卫,无声的递上急件就离开了。
韩京墨看了下封皮上的花纹,嘴角无可奈何的垂下来。
唉,又是“家书”
侧头想想,把信收起来放好,跟半夏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不提这些“家事”的好。
“好了,他走了。”
韩京墨告知藏身子内室的人后,看看刚才完成的画已经干了,便顺势卷起要收入柜中,可是才拉开柜门,就听到身后的一声低呼。“你画这么多了?”
早知道韩京墨善于书画,无聊的时候总是拿身边的景物入画,记得当初她刚刚被救回来养病的时候,性子阴暗不喜人靠近,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谁都要被她强行驱逐出去,包括韩京墨。
但是他不愧是她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她怎么吵闹他都不恼,要他滚开多远他就定得远远的,然后在能看到她的地方坐下来,看书画画或者和自己下棋。
久了,这种无声的陪伴不知道是让她忘却了他的存在,抑或者是习惯了他的存在,总之,她和他越来越亲近。
韩京墨原本就是个喜欢作画的人,兴致来时谁都可能被他入画,唐半夏在他的画里出现的频率虽然高,但在他整日陪着她养病的情况下也没什么特别。
后来,她的存在必须成为一个秘密,那些画也就全被当成秘密收了起来。
现在,她捧着厚厚的一叠画慢慢翻看,这是最近的画,画里全是她。
像是印证她每次的到来一样,每张都是她来的时候画的,里面的表情各色各异,想必都是她带着不同心事前来时被他注意到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笔下的她已经越来越动人了。
唐半夏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笑了“想不到我入了画还挺好看,记得以前的我还干巴巴的就像只老鼠”
说到这里,神色又恍惚了起来。
他笔下的她真的太美了,美得已经快要不像她了,这不是很好的现象。唐半夏愣了下悄悄抬眼瞄他,却看到他正仔细的看着自己的表情,顿时耳根子仿佛被火烧着一般的热辣。
“这、这画很好。”
胡乱收起来,她慌忙弯腰看向柜里其它一卷卷的存画。
“五年来你都已经画了这么多张了。”顺便努力吸气来平复心情。
韩京墨的眼神有些黯然,不过还是很快浅笑以对。
“是啊,你也被我画了这么多次了。”
听不出话意,两人漫不经心的说笑着,视线倒是一同看向刚才画下的愁眉不展的女子。
他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画她呢?唐半夏皱眉想着他的笔慢慢绘出她的眉、她的眼,一股陌生的红潮忽然汹涌起来。
她连忙放下画,故作轻快的笑着。
“以后你全部装裱好送给我吧,一张都不许丢了。”
他笑了笑点头,然后把画卷起放好。
“对了,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打算怎么应付老爷子?”
讨厌,专门找她不想提起的话题!
掩饰脸红的唐半夏鸵鸟的爬到他的松软大床上装睡,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联姻是最快的办法,她也受够小心翼翼的等待时机,而且成亲对她来说是很无所谓的事情,如果藉此能够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划算。
半眯的眼睛从棉被下偷看着拨弄烛火的韩京墨,即便她再无知,也从画里感觉到了什么,模糊的看不清真相却隐约能察觉到什么。五年来,他亲手的教她怎么去看透别人,可是今天才发觉她却从来没看透过他。
他对她到底算什么?
他们两人都不是会浓烈地爱人的人,也不会轻易的把感情说出口,更不会欲望强烈到想霸占什么。
但是一旦出口呢?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韩京墨的动作,在他整理好安寝的一切准备躺上软杨时,忽然开口“我们很久没有同床了吧?”
韩京墨从来没有介意过男女之别,以前她喜欢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入睡,他也就常常和她同床,就宛如长辈安慰晚辈一样,正派无辜到让人没有一丝绮念。
倒是后来唐半夏在唐家习惯一个入睡后,再回来就觉得不自在,常常踢得韩京墨不得安眠,他也就依她的建议睡在同样宽大舒服的软榻上,但偶尔唐半夏腻他得紧,两人还是有同床的机会。
可是唐半夏现在才发现,虽然平时他们还是会腻在一张床上交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很少一起入睡了,就算她不小心在他身边睡着,也会被他抱到另外一张床上。
是不是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变了,而她却不知道?
“京墨,陪我睡。”她看着他的眼,试探问着。
被拉住的他顿了很久很久,久到唐半夏以为他根本没听到的时候,他轻声笑了出来。
“很多事情不明白的时候,我们是恩人和报恩的人,抑或者是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再或者是师徒。”
他转过头,温柔的看着她。
“可是半夏,在你已经明白的时候,还做这样的试探是为了什么?”
她震了下,然后咬住下唇。
温茶般的他继续不紧不慢的说下去。
“记得我教给你的吗?想要什么一定要考虑清楚,如果得到了只是残缺的或者是守不住的,就不如不要。”
视线看着她松开的手,早知道是如此,得到也守不住,所以才不去点破。
“算了,去睡吧。”
“你是谁?”
唐半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你是谁?”
五年来,她第一次这么问韩京墨。
她从来没问过他的过去。
当年小瓦背着夏儿把韩京墨拉到山下,然后在夏儿双亲的帮助下将两人一起送到镇上的医馆。那天的夏儿烧得昏昏沉沉的,小瓦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等到她能够下床的时候,韩京墨已经被不知名的人接走了。
直到一年后,那场灾难瘟疫侵袭而来。村子里有力气离开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夏儿的双亲都是身体极为虚弱的人,所以一直都是靠两个女孩子照顾着,但三人最后终究敌不过病魔,留下了她一个。
从那天起,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病床上的三个亲人尸体越来越冰凉。
她曾恨过韩京墨,为什么他要来?如果他早来一步,或许其它三个人不会死;如果他晚来一步,至少他们四个人也能一起团聚。
可是他来了,而且偏偏只来得及救她。
后来他带她到国都,给她治病教她礼仪。当她终于痊愈的那天,她就迫不及待的来到唐家。
夏儿的父亲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跟心上人一起私奔到那个偏远的村子。十五年后,十四岁的唐半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敲开唐家的红漆大门,接下来就是数不清的大宅恩怨和挣扎。
然后又是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她居然从来没想过去打听韩京墨的过去,也没问当年他为什么会满身血污的倒在山崖下。
而如今他在她面前,白衣翩翩,温润的微笑,如她第一次在充满腐烂和阴暗的小屋看到的一样,慢慢的漾开来,像是对他所有的怀疑都是不该存在一般。
一个如温茶般的男人、一个总是在身后静静对她微笑的男人,也是一个深不可测看不透过去的男人。
唐半夏像是第一次看到他般仔细梭巡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你到底是谁?”
韩京墨静静的笑着。
她终于问了。
“为什么今天才问?”
夜风从虚掩的窗口侵入,唐半夏的心神被这风扰得有些恍惚了。是啊,为什么要问?因为她终于开始为自己所做的感到迷惑了吗?
每几天就如逃难一般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什么?一切都很顺利,老爷子现在非常的信任她,信任到开始有计画的把权力一点一点的交给她,为她树立威信,现在唐家人人怕她而不敢违抗她,所有的小动作都被她一一揭穿,而她的地位也在慢慢的提高。
一向重男轻女的老爷子已经在考虑把唐家交给她了,这次放出的话,说白了就是为她招赘,人选她心里也有数。老爷子会给她找一个服服帖帖的丈夫,让她永远的为唐家守住名望和家业,直到找到下一个可以接手的人。
她的目标很接近了,可是她却开始怀疑,不只是对自己,更是怀疑那个无条件一直在帮她的男人。
他想要什么?她能给什么?
不知何时,雨歇月升,窗外射入的银光满地,她坐起来开始解衣,低哑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还有我的身体。”就算要嫁给陌生的男人,她是否纯洁也不会是影响大局的因素,所以,起码初夜给谁她可以掌握。
韩京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除了身体,她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
她能给他的只有身体,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给他。
淡淡的苦笑荡漾开来,他起身关上被风吹开的窗,平静看着她。
“你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意义吗?”
说出这句话后,他们的身分就成为了男人和女人,一个可以献身给他却不会嫁给他的女人,一个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的男人。
“所以我拒绝。”
唐半夏咬牙瞪着他。他故意的,他一定故意等她开口把一切挑明,然后再毫不留情的拒绝她。
“那么如果我决定去联姻,我还能来这里吗?”
他轻轻笑了。
“你认为我会说可以吗?”
她顿住了,脸上的落寞慢慢褪去,她再次变成了唐家的大小姐,用她一向漫不经心而又傲慢的声音冷冷回答“你不会。”
说完她像是划分界限一般的跳下床,扯下她的外衣大步向房里的秘道走去。她的背影坚决冷静,只是略微踉跄的脚步,还是泄漏了她的在意。
没有阻拦她的离去,五年的相守,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分离吗?
看着她的背影,韩京墨侧脸看着又被风吹开的小窗。
这就是他的半夏,背着固执而坚硬的外壳,为了自己的目的拚尽一切的努力着,从不迟疑、从不停顿,无论是面临任何理由和阻拦。
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个半夏,所以被她所伤也是甘愿,只是半夏难道不知道她也会被自己所伤吗?
窗外的风从缝隙细细的呼啸着,韩京墨躺在软榻上听着听着,慢慢就闭上眼睛,许久对着没有别人的房间轻轻开口。
“晚安,半夏。”
“大小姐,您提前回来了呀,看看这帘子好看吗?”
唐半夏还没坐定,谄媚的下人们已经向她展示着绣着美丽花纹的帘幕。
“老爷子吩咐了,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换成新的,而且库房里的东西您都可以优先挑选。”
她心中冷笑了声。难怪这次回来,这么多人对她献媚,原来是因为老爷子这个命令,这不但涤讪她在家里的地位,也警告那些想搬弄是非的人,老爷于是一定站在她这边的。
只是这些,她从来不希罕。
嫌恶地看着华丽的房间,为了讨好她,这些人把她的屋子布置得华丽而俗气,一点也不如韩京墨的屋子那么温馨安逸,让她进去就想爬到他的床上埋头大睡。
想到韩京墨,她的脸色更加沉了。
这次他们算冷战还是绝交?都怪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可是他的回答太理所当然了,而且对她的回答接受得更理所当然。
她以前怎么会以为韩京墨是个没脾气的烂好人?现在她才明白,表面只会微笑的他绝对是一个最不会服从的男人。
“大小姐礼佛原本都是三天的,怎么这回才一晚上就回来了,是担心老爷子吗?大小姐真是有孝心”
喋喋不休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落,唐半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佛寺自从五年前那场大火后,后院的厢房地底就多了条秘道,每次唐半夏去礼佛,其实就是从秘道到韩京墨的房内,而寺庙的厢房中则早已安排好替身。
五年来这样的往来从来无人揭穿,即使偶尔会有人突然来访,她也能很快得到消息,从秘道回去,不过她从来不曾在厢旁里过夜。
但是昨夜她却独自睡在厢房里。虽然韩京墨没有要她离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占据他的床,她很有尊严的在大佛寺过了夜。
而她也是第一次出去礼佛后,心情反而更加糟糕的回来。
唐半夏猛地喝下杯中的茶,打断身边人的喋喋不休。
“老爷子不介意这是韩家的布料吗?”
下人马上陪笑。
“老爷子说了,这是地方上抄了韩家的货才送来给夫人小姐们的,所以”
剩下的话不说,唐半夏也知道这代表不要钱的不用白不用,反正也没给韩家赚一个子儿,不过这也只是唐家一相情愿的想法。
韩家台面上的确是遍布全国的绸缎行,可是很少人知道,韩京墨文弱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其成功且精明的商人,低价买入店铺高价出租和转让,自从几年前新帝登基后迅速繁荣起来的落日国,其地价的利润高到不可想象。
而韩京墨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大,在国都,大佛寺附近所有的闹市房屋都是他的产业,所以即使唐家让绸缎行的生意蒙受些小损失,他也从来不是很在意,只有唐家人才会因为韩京墨九牛一毛的损失而沾沾自喜。
对抗唐家需要太多的财力和物力,当知道韩京墨是如此富贵的人时,她曾无限庆幸过自己的好运,居然会救下这么一号人物,不但可以完美的支持她,而且一旦她失败的话,也不会因为两人的关系而连累他被唐家封杀,他完全有能力脱身。
相反的,身为成功商人的韩京墨,最糟糕的生意就是他倒霉的被她救。
天曦国内乱民不聊生,神秘人送去几百车的粮草;长月国大早,神秘人捐赠百万两银子修造水井和水道;落日国洪水,又是神秘人联合善心人士抗灾救人
这个神秘人是她,可是她花的却是韩京墨的钱,因为她要积攒阴德,她所做的一切或许不是上天可以原谅的,所以她需要很多很多的阴德分来祈求神的谅解,唐家的钱太脏,而且唐家不配和这样的善事有任何关系。
然而她又凭什么这般连累他呢?杯里的茶忽然有些涩了,唐半夏垂眼看着杯中茶,温茶尚且微苦,可是她在那个温茶般的男子那里得到的全是甘甜。
“大小姐,您回来的消息还没告诉老爷子吧?我想还是去”
身边的噪音还在继续,唐半夏猛地站了起来。
“不许说!”
“啊?”
她一一看过在场每个人的表情,然后沉声下令。
“今天我回来的消息不许任何人告诉老爷子。”
她披上披风,如同回来时一般急切的再次快步走了出去。
可恶的韩京墨,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一开始他就放任她的霸道蛮横,那么这时候就不该收回他的温柔!他不要她去,她偏要去!
但还没等她跨出门,身后的小丫环已经抢先出声。
“大小姐”
一个丫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非要这时候禀报?唐半夏不耐烦的打断她。
“一切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可是事关大小姐的婚事。”
她的婚事?唐半夏定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仿佛献宝一般汇报传闻的小丫环。
“是我听打扫书房的小虎说的,说老爷子和大老爷他们商量过,要招夏家的少爷入赘。”
唐半夏一愣。这么快?虽然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中,可是没想到老爷子这么迫不及待。
夏家过去受唐家照顾颇多,可是自从夏家大少爷夏风藤天才厨师一举成名后,他们的酒楼生意是蒸蒸日上,可以说完全不需要再靠唐家的助力,反倒是依然享受着夏家献金的唐家显得恬不知耻。
而现在,显然老爷子并不满意每年从夏家得到的大笔钱财进贡,竟想用联姻吃掉夏家的产业。或许其它人已经被他的权势吓怕了,可是夏风藤那个桀骜不驯的人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安排?
想到这里,她有些松了口气。
如果说世上还有几个男人能让她相处而不讨厌的话,除了韩京墨,就是从不买别人帐的夏风藤。不过夏风藤是一个完全沉迷于厨艺的男人,对唐夏两家的交往丝毫没有兴趣,对利益互换之类的也从来下插手,所以现在他们两家还不至于交恶。
可是如果夏风藤知道自己必须娶她的话,想到他会露出怎样不耐烦的表情,唐半夏忽然想笑出声来。
“春儿,你帮我收拾一下,过会儿我去见老爷子。”
已经踏到门外的脚步收了回来,她已经没心思思考她和韩京墨之间的麻烦,毕竟唐家这个充满罪恶纠葛的家族才是她最终的目标。
身后小丫环没有动,只是在她转身的时候郑重而羞涩的重复。
“大小姐,我是喜儿。”
唐半夏一愣。
害羞的小丫环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开始忙碌,而她又开始有些自我厌恶起来。
她现在也是一个标准的唐家人了吧?
真是糟糕,不过现在的她也只能选择去做一个唐家人。
唐半夏惨淡笑了一下,然后急切的走向书房,可是在书房门口的时候,她却迟疑了。
与韩京墨相处的五年点滴一一从脑海中飞过,可是最后浮现的却是五年前在烈火中的小屋。
失去他,有失落,可她不后悔,即将来到的成功就在眼前了,她怎么可能放弃!
打开书房的门,她漠然踏了进去,然后阖上身后的门,也阖上自己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