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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是上海最没色彩的初冬天里极为平常的日子。
可这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事前矫楠一件也不曾料到。
午后一点多钟,教室里的气氛轻松自在,在学校食堂吃饭和带饭来校蒸来吃的同学,饭后散完步都已陆陆续续从校园、操场上回到教室里来,路近回家吃饭的同学,也已纷纷来校准备上下午的课。几个有家务的女生围在两张课桌上,嘁嘁喳喳地解一道代数题。陈谷康和几个男生聚在讲坛旁的窗户边,正在津津有味地闲聊着,声音时断时续传过来:
“南京路原来叫啥名字?”
“谁都晓得,大马路。”
“全称该是大英大马路。”
“大马路是俗称,本来的路名呢?”
“你别摆噱头了,讲出来吧。”
“告诉你们,叫花园弄。”
“更俗!”
“虹庙又叫啥?”
“不晓得。”
“连这都不晓得。跟你们讲,叫保安司徒庙,近来香火好像又有点旺起来了。”
“你别宣传‘四旧’、宣传迷信了。”陈谷康的嗓门压倒了所有的声音“闲谈中间,我们团员也得注意呢!”
矫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幽幽地吹着口琴。听到陈谷康这句话,他把口琴甩了甩,放进了口琴盒。刚才他正在吹一首外国民歌。他怕陈谷康听见了,也过来“奉劝”他几句。自从给宗玉苏写过一封那样的信之后,他没有情绪和同学辩论,更没心思和人开玩笑了,他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堆男生中有人讲了一句什么笑话,陡地,七八个同学哄然笑了起来。笑声吸引了教室里所有的人,矫楠也往那里瞅了一眼,他看到,郁强站在那帮同学旁边,正在微笑,只是笑得比较勉强。
有人在不满地嘀咕:“发什么疯,神经出毛病了。”
“郁强!”忽然,一个脆亮得发尖的嗓门在教室门口厉声响起来,同学们不约而同朝教室门口望去,只见一位五十上下、皮肤细腻白洁的中年妇女,足蹬高跟鞋,挺直了腰,气冲冲地朝郁强大步走去。
郁强吃惊地瞪着她:“妈妈”
郁强的母亲三脚并作两步冲到儿子跟前,抡起巴掌,照着郁强的脸,左右开弓“啪啪!”两下清脆的耳光打去:“我叫你年纪轻轻就轧朋友,我叫你同小姑娘逛马路。告诉你,我刚同你们老师谈过话,今天你要不好好检查,我要撕烂你的嘴皮。”
午后休息时间的教室里,原来那种轻松融洽的气氛顿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惊讶的静寂,出奇的静寂。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母亲,冲到学校的教室里来大打出手,教训自己个头高高、相貌堂堂的儿子。这太有刺激性、太有新闻性了!矫楠受惊地站直了身子,他看到,在场所有的男女同学,都在瞅着这一对母子。
郁强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畏葸地缩着肩膀,怯怯地朝妈妈点头:
“妈妈,我我一定好好检查,一定”
“哼!谅你也不敢抵赖。”郁强的母亲食指直点儿子的额头“你要再不给我用功读书,我就让学校开除你!说,跟你一道去看电影、玩西郊公园的那个小婊子在哪儿?”她盛气凌人地追问着儿子,两条画出来的细细长长的眉毛威严地随着眉峰蹙了起来,一对犀利的眼睛同时扫向班上的女同学。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嗡嗡的骚动声,有些不安分的男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已经意识到这个怪模怪样、气势汹汹的女人并不是老师,并不能对自己形成威胁,态度随之不恭起来:
“哼,摆啥臭架子!”
“学校又不是她的家,她倒跑到教室里训起儿子来了。”
“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看看她那身装束呀,妖里妖气的。”
“你们没听说嘛,去过郁强家的人都讲,她不用上班,天天在家里老晚才起床,梳头洗脸,涂脂抹粉,画眉毛熨衣裳,抽烟喝咖啡。一天到晚就做这些无聊事。”
“耍什么资产阶级的威风,别理她!”
在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窃窃私议声中,矫楠听得很清楚,那最后一句,是陈谷康说的。声音虽不大,却颇有见地。矫楠也想起了平时人们对郁强的一些议论,有人说他的这个母亲是填房,有人说他的这个母亲是第二房,到底是啥,谁也讲不清楚。但关于她严厉管教自己三个儿子的事情,倒有不少传闻。
“你讲啊,那个小婊子在不在?”郁强的母亲厉声追问道“快讲!”
“她她在哦不不在”郁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目光溜向余云的座位,惶惶地瞥了慌作一团的余云两眼。
郁强的母亲转过身来,两眼逼视着神色不安的余云,咄咄逼人地拖长音调问:
“姓余的女生就是你吗?余云就是你吗?别不敢承认,说啊!”余云站起来了,她那美丽的脸蛋儿在巧妙地梳拢的乌发下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秀雅晶莹的两只眼睛灼灼地放出委屈的光芒:
“是我。”
“好啊,敢承认就好。你就凭这张漂亮的脸模样,勾引我清清白白的儿子,逗我连年被评上三好的儿子,把我的儿子往邪路上引吗?”
余云的眼里射出了忿忿的光:“没、没有!我从没存过这种心思。”
“你还抵赖!”
“我赖啥?电影票是郁强悄悄夹进我书里的,到公园是郁强死死缠着我去的,逛马路也是他提议的。你可以问他。”
“哼,母鸡格格叫,公鸡才会去找它!”郁强的母亲气得嚷嚷起来“花我儿子的钱,你还不觉羞耻。你你也不想想,你这种身份,你家那种背景,配不配?老实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要你们当众答应一刀两断,从今往后,不许你们再有任何来往,不许你再勾引我儿子!”
“原来我是这么答应老师的”
“光答应不行,要写保证书。”郁强的母亲声嘶力竭地道。
“现在你侮辱了我,我连答应也不答应了。”余云陡然提高了嗓门“我非要同郁强好下去”
余云的话未及说完,泪水夺眶而出。教室里一片哗然,郁强的母亲狠狠地一跺脚,气得满面泛青:
“好!我、我要学校开除你这小骚精”
她急于夺门离去,高跟鞋在地板上歪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课桌,她才没倒下去。同学们见了她这副狼狈相,都笑了起参看第26页我的心感到那么甜美,那样满足
来。在一片哄堂大笑声中,她匆匆地跑出了教室。
直到此时,大家才看到,刚才的那一场闹剧,已吸引了初三(7)班的左邻右舍,5班6班、8班9班的学生,都闻讯在教室门口围观着。
一阵铃声在校院里急剧地响了起来。这是下午的第一节课预备铃,铃声显得格外冗长。
围在教室门口的学生们散去了,三(7)班的男女同学纷纷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教室里没有平时那种课前的喧闹和悄声低语,大家都静悄悄地坐着。刚才那场闹剧的中心人物郁强和余云,也在各自的座位上木呆呆坐着。每一个人都很清楚,风波仅仅只是开始。午后的第一节课是政治课,第二节课是自修课,按照惯例“死猫儿”是极有可能占用这两节课时,抓住典型,对全班同学进行一堂活生生的现场政治教育课的。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此刻,大伙儿心中都有一种预感,都在等待着“死猫儿”沉着脸出现在教室门口,用一对小眼睛斜乜满室学生。
矫楠心头颇不平静地坐在那儿,除了同众人一样,预感到下午的课会有一场戏之外,他对美丽的姑娘余云,还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同情。
在初三(7)班的女生中,余云只是个各科成绩平平、家庭出身不好、脸蛋儿长得漂亮的姑娘。她既没唱歌的天赋,又不在班上参加任何活动,更不加入学校里的各种兴趣小组。矫楠从没对她有过哪怕是一点点佩服之意,倒反而觉得她的外貌养成了她的花瓶性格,觉得她是个智力平庸、不会有多大出息的女生。开始留神她的举止,是她和郁强的关系被点穿公开之后。矫楠虽不像班上好些同学一样鄙视她,但也用一种近乎不理解的目光注视她。今天她同郁强母亲的那番对话,尤其是她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使矫楠根本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他不但觉得余云可怜、值得同情,他还暗暗地佩服余云的勇气。要是有一个女生,一个美丽的姑娘敢于当众说她爱矫楠,矫楠相信自己一定会受宠若惊,并且矢志不移地爱她一辈子的。真是这样的。
隔壁几间教室里先后传来“起、礼、坐”的口令声,5班的地理老师,已在用生硬的普通话讲课了。可三(7)班教室里“死猫儿”的影子也没见到。
他来得越迟,大家越是觉得课堂里酝酿着一场“风暴”对每天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家门的学生们来说,这无疑是很有刺激性的。
矫楠在等待这场风暴到来的时刻,几乎能猜出来,郁强的母亲是怎样踉踉跄跄冲到办公室,怎样向沈老师哭诉她受到的侮辱,怎样要求“死猫儿”加重处罚余云。
教室里的寂静持续了约有四五分钟“死猫儿”手捧备课本、粉笔盒、一支双色教鞭出现了。
“请同学们把书翻到四十四页,我们今天接着上”
落座以后“死猫儿”用平静的、沉稳的语调上课了,他的脸上挂着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一对小小的为他赢来“死猫儿”这个雅号的眼睛,无神地扫视着全班每个同学。好像三(7)班并没发生过任何令人不快的事件,好像他啥都不知道,啥都没听说。课正常地上下去,课堂纪律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堂都好。一直上到下课铃响,在同学们纷纷合上课本、关铅笔盒、等待班长喊口令的时候“死猫儿”用比平常更干巴巴的声调说:
“这一堂课,原定计划是郁强和余云作公开检讨。由于课前发生了人人都已知道的那件事,现在我宣布,经请示教导处批准,郁强的检讨放在下周照常进行;余云从下堂课开始,停课反省检查。什么时候交了检讨书,什么时候端正了态度,什么时候通知她来上学。大家安静些,不要喧闹,不必大惊小怪,班有班风,校有校风,学生有守则,违反了纪律,败坏了校风,是必须要予以处罚和制裁的!下一堂是自修课,请大家自觉遵守纪律。矫楠同学,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由于宣布了余云停课检查的重大决定“死猫儿”让矫楠去一下办公室的话几几乎没人注意。一方面教室里已是喧声哄然,一方面外面走廊里已下课的学生们在吵吵嚷嚷,好些人并没听清沈老师最后那句话。即使听见的,也只以为是小事一桩,可能老师要了解什么情况吧。就是矫楠,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儿。
第二堂自修课铃声响起来时,矫楠悠哉游哉,走进了沈老师所在的大办公室。
“哦,你来了!”“死猫儿”淡漠地瞥了矫楠一眼,拿起桌上的备课夹子,道“走,我们到朱老师办公室里去,他那儿安静些。”
去朱老师的办公室干啥呢?难道又是什么作弊之类的事儿?矫楠满不在乎地跟着沈老师走进大办公室旁边的英语教师办公室。
那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只放着两张写字台,供初三年级的两位英语教师专用。
“朱老师,矫楠来了。”进了小办公室,沈老师随手掩上门,对正在埋头备课的朱老师说。
朱老师一边整理零乱的桌面,一边抬头道:“好,好,快请坐,请坐呀!”
矫楠刚在两位老师面前的一张木椅上坐定“死猫儿”开门见山地挑开了话题:
“今天,我和朱老师是以三(7)班正副班主任的名义,找你谈话。”
嗬,稀奇,升入初三开学以来,矫楠还是第一次听说,朱正涛老师也是他们班的副班主任。看到两位老师的神色庄重,矫楠表示领会地点了一下头,两眼一本正经地望着面前两位教师。
“你先谈吧,朱老师。”“死猫儿”征询地瞅了朱正涛一眼。
朱正涛摆摆手:“不,还是你谈,我补充。”
矫楠抑制着自己没笑出声来。沈老师和朱老师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相貌和形象上的差别,实在大得令人觉得有种滑稽感。是的,两个老师的皮肤都很白皙,只是“死猫儿”白得没一丝光泽,而朱老师呢,额颅、双颊、鼻尖,甚至于下巴颏都泛着红润白皙的光。沈老师有一对无神的令人厌恶的小眼睛,朱老师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皂白分明,大而清朗。沈老师的脸庞瘦削,朱老师的脸庞丰满。沈老师是宽肩瘪胸短腿。朱老师是身材匀称健实,仪表堂堂。就连说话的声音,两人也大不相同。沈老师干涩喑哑,朱老师醇厚洪亮。
“话不多,我也不想绕圈子。”“死猫儿”脸色阴沉下来,声音放得低低的“找你来,只问你—件事儿。前不久,你给班上同学写过信吗?那种信。”
矫楠浑身的毛发全在一瞬间竖了起来,他丝毫没有精神准备,宗玉苏说把他的信撕毁了,他信了她的话,自认为那件事就此算了结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却不料他的一对眼睛惊骇地瞪直了,在“死猫儿”慢吞吞摊在桌上打开的备课夹子里,清清楚楚地放着他写给宗玉苏的那封信,那封“情书”
这太出人意料了。
矫楠的脑子轰轰响,一时间啥都说不出来,只把双眼紧盯着那封开启了的信。
小小的办公室里一片沉默。窗外的夹竹桃树丛里,有几只麻雀在啁啾着。
矫楠极力镇静自己,他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相当明确的:郁强和余云被搞臭了。这会儿,该轮到我头上了。
“说吧,对老师,没什么可隐瞒的。”朱老师和蔼地插了一句。
矫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封信,始终没把目光移开。他想苦笑一下,可笑不出来:
“你们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你必须端正态度。实话对你说,虽然没像对待郁强和余云那样在班上公开这件事,但我们认为,你这件事的性质,比郁强和余云更为严重。”“死猫儿”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块石头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摩擦时发出的响声那样,既刺耳又令人难耐“郁强和余云是情有可原、两厢情愿。你呢,你这是道德败坏,我们是决不会轻易放过去的。”
“你想想,矫楠同学。”朱老师接过话头,以启发的语气道“信落在女生家长手里,家长反映到学校里来,我们当老师的,也感到难为情,没尽到责任。那是我们教育上的失误。你呢,我觉得你也应该像我们一样,好好把这件事想一想。十六足岁,不是单纯的孩子了,人们开始把你们当作大人。既是大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不能像娃娃一样轻率、随便,不能感情用事。要有理智。老师是过来人,老师也曾当过学生,也经历过人生旅途上的这一站。诗里、小说里,都用最为美妙动人的语言描述过爱情,描述过初恋。可说爱情的花朵是五彩缤纷、绚丽迷人的,初恋的幽香更是醉人,充满了诱惑力。是啊,男女同学天天在一起,由倾慕而接近,由接近而产生初恋形式的试探,我觉得并不足怪。可老师也得提醒你,恋爱是不可能在某个环节上停顿的,只会一步一步朝前发展。过早地迈出脚步去,便会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早早被风吹落,被太阳晒干。像你这样早早发出试探信号,人们会认可吗,社会能赞同吗,你毕竟还只十六岁呀!难怪同学的家长要提意见了”
“况且是担任领导职务的家长。”沈老师截住了朱正涛的话,加重了语气道“你你你简直是败坏校风!败坏老师和班级的名誉。我告诉你,没工夫和你多啰嗦,就是这件事,你回去深刻反省,写出检讨来!宗玉苏的母亲向学校提出了批评。学校和老师就得有个态度。你要是不认识错误,你就等着吧。好了,回去好好考虑,挖一挖脑子里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根子。”
羞惭、懊丧、内疚、忏悔几种感情一齐涌来。矫楠连用眼角瞅一下两位老师的勇气都没有。他垂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小办公室。但此刻郁积在他心头最强烈的感情,还不是自责自悔;而是意识到受骗后随之奔腾般袭来的气恼和忿恨。一个那么顽固的念头占据了他整个的灵魂,他恨宗玉苏,恨她欺骗了他,他一定要报复,要报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