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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片住宅区,没有严格的弄堂和街的区别。街是弄堂,弄堂也是街。街两边便是东凸西凹的带阁楼的房子,这里那里,还有东一间西一间的简屋、平房。横七竖八的晾衣竿,经常从这家阁楼的窗口,伸到对面的阳台上。晾着的衣裳,风一大不是吹落进邻居家的矮窗,便是卷住了电线。两口子一吵架,满弄堂的人全知道。
盛天华,一个云南西双版纳来的乡下小孩,能找到这里来,真算他本事大了。
俞乐吟急急忙忙从别墅楼赶回娘家来,不时和一路上碰到的街坊邻居打着招呼。她本想吃过饭再来,但又怕儿子在家等不及,自说自话闯到别墅楼里来,那就僵了。别墅楼离他娘家,实在太近了呀。
俞乐吟娘家,是自己花钱翻盖的两上两下的青砖小楼房,后面还有一只小天井,一小间平房。
她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母亲、弟弟、哥哥、嫂嫂和侄女都一脸紧张地瞅着她。
"魂灵落了!"她就见不得娘家一张张怕事的脸,怪不得他们穷,没一点魄力,怎么能像马超俊一样发财。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娘家老少,诧异地问:"天华呢?"
"后面小平房里。"娘小声说,"也巧了,他在外面大马路上问路,正好碰到我在买酱油打醋,我听不懂他的话,让他写给我看。他掏出一个信封,我一看,正好是我家的门牌号码,又听说他从云南来,我就猜出他是谁了。"
"带他进来时,碰到的人多吗?"俞乐吟听娘一说,稍安了点心,这么说不是天华自己七找八找寻进来的,邻居们不一定知道。
"碰到的人不多。也没人问。"娘显得完全明白这事的利害关系,压低了嗓门道,"一到家,我就领他进了里面小平房。"
"好。"俞乐吟对娘家人的处理还算满意,她又问一句,"晚饭都煮好了?"
"就等你来一起吃呢!"娘露了点笑容道,"就怕吃的时候,隔壁邻居走进来"
这个环境里,吃饭时分端个饭碗串门、或是饭后进屋来聊天是常事,阻挡不住的。俞乐吟一皱眉,摆摆手:
"这样,一会儿把我和天华吃的饭,端进小平房。"
"好的好的。"娘连声答应,
俞乐吟穿过房间,进入和天井并列的小平房。
一个足有一米七十的小伙子离座站起来,迎着她走来:
"阿妈!"
天哪,她的儿子几乎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他已经在变嗓了,他哪里还是个娃崽,哪里还是个小孩啊!他整个儿是大小伙子了。
俞乐吟的心一阵震颤,使劲地眨着眼睛,抑制着不让涌上眼眶的泪水流下来,她挥着手道:
"天华,你你坐,坐啊!"
盛天华微带拘谨地坐了下来。这是天华,是她的儿子,没错,她依稀还记得他幼时的面貌,长大了,他明显地像母亲,像他的舅舅。只是他比乐升舅舅要壮实,言行举止间带着股山野之气。俞乐吟见小桌上已倒了杯桔子水,把杯子往儿子面前推推:
"喝水,你喝水。天华,你咋个到上海来了呀?"
"我想阿妈。"天华端起杯子,一口喝了大半杯橘子水,直截了当道,"阿爸娶了龙桂枝,又生下了弟弟、妹妹,对我一点也不好。"
俞乐吟惊疑道:"又一气生两个娃娃?那里就不搞计划生育?"
"乡下地方,哪讲究这么多。"天华的语气有点不耐烦,"生三个四个的都有,他们生两个,算是好的呢!那个龙桂枝,一逮到岔儿就指桑骂槐地咒人。她还骂你呢,阿妈。"
"她咋能这样。"俞乐吟嘴里这么说,心里仍有点虚。是呵,当年为回上海,她抛夫别子,一走了之,是有些过分。
看来真正受委屈的是孩子。
天华越说越忿然了:"连阿爸也帮着她。我要朝龙桂枝还嘴,他就抡起巴掌打我。我都长这么高了,还挨他的打。"
泪水夺眶而出,俞乐吟想克制都克制不住,当着久别重逢的儿子垂泪,她觉得不好意思。掏手绢拭了拭泪,她顺手摸出一包钱来,点出一百元,塞到儿子手里。
"天华,你别说了,说得我心头难受。这点钱,你先花着。"见天华接下钱,俞乐吟道,"你来了,好好在上海耍,开开眼界,玩个够。好在外婆家翻盖了房子,有你睡的地方。"
天华把钱揣进衣兜,抬起头来问:"阿妈,你不住在这里吗?"
"嗯。"俞乐吟不希望儿子刨根问底,语气淡淡的。
"我能跟你一起住吗?"
"外婆家不是好好的嘛!"俞乐吟环顾着小平房,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以后你就住在这间屋里,一个人睡,没人会打搅你。"娘家翻盖两上两下的青砖小楼房,马超俊资助了不少钱,俞乐吟在娘家说话是算数的。对这一点全家人都心照不宣。
天华的两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问:"那你能带我去那儿看看吗?"
"你说的是哪儿?"
"你住的地方呀。"
"噢这个,今天不行。等阿妈空闲下来,带你过去看看,好么?"
弟弟乐升端一盘饭菜进来了:"阿姐,吃晚饭吧。天华一定饿了。"
"吃饭、吃饭。"俞乐吟觉得弟弟进来得正是时候,否则她真有点招架不住儿子一句接一句连珠炮样的询问了。
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天华来了,她愕然她惊喜,可仅仅只和儿子相处了一小会儿,她又发现有点莫名其妙的不悦。也许是儿子接受她一百元钱时没有道谢,也许是儿子太爱一句接一句地逼她了。她觉得,这么大的儿子,该懂事了。帮着弟弟把饭菜端到桌上来时,她指着弟弟对儿子道:"这是你舅舅,你喊过了吗?"
盛天华翻起眼皮瞅了乐升一眼,变嗓的声气不情愿似地吐出两个字来:
"舅舅。"
阿妈走了,桌子上的碗筷已收拾出去,小平房门掩上了,却掩不住隔着门窗传进来的说笑声、脚步声、自行车铃声、哈欠声和电视播音员的解说声。
上海的夜晚,要比版纳曼冗寨的夜晚嘈杂喧嚷得多了。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耳朵里来,无数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扩散到月朗星稀的夜空中去。
盛天华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在单人床上躺下来,他已经找到了亲生的阿妈,有了依赖和靠山。阿妈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住在电影画面般的花园别墅和摩天大楼里,但从她头一次见面就塞给他一把钱的举动中,他猜得到阿妈是有钱的。
他从衣兜里把阿妈给的一把钱掏出来,沾点唾沫点了一遍,一百块,不多不少,是个整数。他塞回这把钱,又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把钱来。这都是五十、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子,是他从曼冗寨的家里带出来的。
上海好大,他已经晓得了。上海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上海的东西多得琳琅满目,他今天一路找到阿妈家里来,已经沿路看到一些。余下的日子,他得尽快熟悉上海的马路。
他昨天下了火车就在车站买了一张上海地图,他不像一路来的那几个小崽,憨乎乎地啥都不懂,他要在上海尽情地玩、尽情地耍。
远道而来的儿子是暂时安顿下来了,俞乐吟的心头却仍是忐忑不安的。
街拐角上那盏蒙满灰尘的路灯昏暗的光影里,一只开口大垃圾箱散发着恶臭。拖垃圾的还没来,好多垃圾已经倒在外头,把半条街都污染了。
俞乐吟捂住鼻子,绕了一个大圈,极力避开垃圾箱,往自家的别墅楼走去。
怎么办?天华提出要来她这里看看。马超俊是容易避开的,这家伙每天睡懒觉起床后,骑上摩托"突突突"就走了,不到天黑是不落家的。马超俊的妈呢,撞到了怎么跟她说?还有那个小妖精马玉敏,说是在中学里读书,可她上学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缺课是家常便饭,她遇见了天华追问起来怎么办?这姑娘吃饱了饭专爱管闲事,人又奸刁、刻薄,什么都瞒不过她。即使有天大的本事,趁着马家祖孙仨都不在时让天华来别墅楼里转一趟,他那么大一个人,住在娘家里,街坊邻居会有不知道的?在这个人多得与房子不相称的环境里,哪家死了只猫,半条街的人都要议论半天。娘家多出个人来,人们不会不晓得。街上的人晓得了,还有不传进马超俊耳朵里去的?
思来想去,与其让男人从外边晓得这件事,不如由她自己来讲还合适点。
但是,俞乐吟确确实实怕对马超俊道出这番实情。这家伙发大财以后总不恋家,对她已是看不顺眼了,万一他真有异心,在外头姘上了"煤饼模子"或是"伴舞女郎",借故闹将起来。那她这下半辈子又怎么办?
掏钥匙打开院墙小门,俞乐吟的眼前一亮。马超俊的"本田200"摩托已经停靠在墙边,那是他把原先那辆小一些
的"铃木50"卖掉之后换的。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马超俊不在外头过"夜生活",早早地回家来,想必是又有一笔油水不小的生意了。
走进客厅,那架上千元买回的吊灯通明透亮,把一屋的豪华陈设照得亮晃晃的。马超俊的妈坐在沙发上,边抓着拆包的天府花生咀嚼,边看着电视。
"妈。"俞乐吟喊了老太婆一声,今晚上不仅儿子的举止反常,连老太婆都变规矩了,俞乐吟心存疑惑,不由往楼梯那头点点,"超俊回来了?"
"嗯。在楼上,谈生意。"老太婆漫不经心地道,"来,吃花生,松脆松脆的,我的牙齿都咬得动。一起看会儿电视,今天的滑稽戏真好看。"
电视里正在实况转播滑稽戏,荧屏上传出一阵一阵哄笑。
老太婆抓了一把花生,往俞乐吟这边递来。
俞乐吟走过去,接了花生,丢一颗进嘴里,咀嚼着,并不坐,说:
"超俊有客人,我去看看他需要啥。"
"嗳!"老太婆叫了起来,嗓音比往常大几倍,俞乐吟惊愕地转过脸来,老太婆又息事宁人地说道,"你别去了,东西我都给他们送上去了。"
俞乐吟定睛瞅了老太婆一眼,心头愈发生疑,老太婆目光中为啥有些不自在呢?她又坚持说:
"我去看一下,来的是啥大客人。"
"哎呀,你不要上去"老太婆站起身来,动作敏捷得与她年龄不相称。
"为啥?"
"嗨,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老太婆做出个嗔怪她的脸相,手指往她太阳穴一点,"何必自找烦恼呢!"
俞乐吟把老太婆轻轻一推:"你别管!"
老太婆利索地扯住了她的衣襟:"乐吟、乐吟,我跟你说,你去听听壁角可以,可千万别做让人下不来台的事啊!"
"我知道。"俞乐吟的心头已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她需要证实。老太婆吞吞吐吐的神情举止和她一再阻拦的劲头,已把俞乐吟的火逗了起来,她三脚并作两步往楼梯上走去。
快步走到楼梯中间,俞乐吟的脚步就放慢下来。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她蹑手蹑脚抓住扶手往上走时,敛神屏气,眼睛睁得很大,唯恐惊动了什么。
二楼上那间屋里开着一盏茶色灯罩的壁灯,俞乐吟从气窗上透出的暗淡雅致的光色就分辨得出。
她把身子贴近门板,屋里传出几声"吃吃"的轻笑:
"马老板,说好了,下个月你要加我工资。"
"我马超俊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的?"
"我知道你说话算数。马老板,来,喝口可乐。那么,今晚上,我冒险到你家来睡,你就没点表示?"
"我能让你吃亏吗?丽娟姑娘,这叫你有情来我有意,哈哈"
"哎唷,慢点,慢点,你把可乐喷我胸前了。嗯——马老板,你把我抓痛了,我"
听着那故意拖长的嗲声嗲气的撒娇,俞乐吟就能猜出这叫丽娟的女人是什么货色。她的发根在这当儿全一根根竖了起来,她恨不得当场擂开门,冲进屋去,揪住这臭女人和马超俊一人赏上几个耳光。她浑身的血液全在沸腾,这还像个家吗?外人看着堂堂皇皇一幢别墅小楼,当儿子的嫖,当妈的还在楼下客厅里望风,把街头上的看摊女,当着老婆面拉回来睡觉。哦,天哪,这是前世作的什么孽啊!
俞乐吟气得直想喊,直想嚎,她的拳头都举了起来,差点就敲门板了,但她又克制住了自己,她的眼前晃过天华的身影,她也有短处哪。她若擂开门撕扯着丽娟这个下贱女人的头发,赶她出门,她若大吵大闹一番,气是出了,可惹恼马超俊,他又逮住了盛天华来的把柄,真同她闹起离婚,她怎么办呢?
俞乐吟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手臂随之垂落下来。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刹那间变得颓丧而又绝望。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耸动着双肩啜泣着。
屋里的灯"啪达"一声关熄了,气窗上顿时变得晦暗一片。那个叫丽娟的女人尖声细气地轻叫着:
"我自己来,我自己脱,嘻嘻,又不是第一回,你急个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