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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弄生产组不景气已经连续几年了。竞争激烈,原先不但在上海而且在全国畅销的电度表、电筒小灯泡,很难找到销路。库存积压严重,搞推销的头头出歪点子,请客
吃饭外带塞红包,买通了百货批发站外销员,串通起来坑外地的商业部门。积压的货是卖出去了,但没几个月上了当的外省商业部门告到上海来,赔了款不说,头头险些吃官司。念其没中饱私囊,不过为生产组老阿姨、老姐妹们有口饭吃,从轻发落,才免却了坐监狱,只给了记大过处分。而俞乐吟她们这些只晓得做活的女工们,可就惨了,今
天被喊去刷纸板箱,明天被叫去仓库盘点;夏天去当临时工卖冷饮,冬天进缺人的水果店站柜台有活干还算好,每天总算有点钱;多数日子却是到里弄、街道逛一圈,大组长挥挥手,喊大家回去休息,老阿姨、老姑娘、老姐妹们就一迭连声发着牢骚灰溜溜回家。
经济拮据的家庭是把每月那百把块钱的收入当作一件大事的。俞乐吟不在乎钱,她的丈夫马超俊,是这一大片解放前的贫民窟、解放了四十年虽经每家每户的改建但仍是破街陋巷地带的万元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万元户,人们盛传他少说有三四十万,兀然屹立在高高低低七斜八歪的楼群中的别墅楼,就是一个明证。那三层楼的别墅小楼,完全是照着旧社会上海滩的花园洋房盖起来的。听马超俊吹,这是西班牙花园式住宅的格调,又融进了他马氏设计的独到之处。照理,俞乐吟完全可以住在这花园式别墅中,享享清福、自得其乐,哪会像里弄生产组那些老姐妹们为吃为穿操心呢。可她一闲下来,就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魂灵如同没附在身上。她同马超俊认识恋爱时,马超俊还只是个跑十六铺码头贩贩水果的小角色,他同一个北京知青离了婚由黑龙江农场回到上海,还带回一个归他抚养的小姑娘。他整天忙着做小生意,顾不上照料女儿,就把她放在摆小摊头的娘的身边。马超俊的娘与俞乐吟的妈在搭会中相识,落雨天小摊头在马路上摆不出去,马超俊的娘有时就带着小孙女来俞家玩。俞乐吟那时从云南归来依附着母亲过日子,刚刚在里弄生产组谋到一个差事。马超俊的娘听说后对她倒颇留神,察言观色之外还嘘寒问暖地和她聊几句。那年头俞乐吟正处于没着没落的阶段,初初进里弄生产组,一个叫屠英德的老小伙子就拚命地向她献殷勤,他长得高高大大,脸色红润白皙,俞乐吟站在他身旁时心就有些不自然地跳得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还能不懂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里弄生产组的老阿姨们那眼光啥"敌情"看不出来,于是有人私底下劝告俞乐吟,别看踏黄鱼车的三十岁老小伙子屠英德相貌堂堂,实际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他生过肺结核,最可怕的是他家穷得叮当响,嫁给这种人只能是受罪。俞乐吟自然不敢贸然对屠英德有什么表示。而恰在这时,马超俊的娘往她家跑得勤起来,言来语去之中老太婆透露出了那么一点儿意思,马超俊的娘听说她也是离了婚回沪的,如今孤身一人,一眼相中了她。两下里一见面,她见马超俊仪表堂堂,口齿伶俐,高挑的个头浑身透着男子汉气,心里愿意了。马超俊也很爽快,做生意一闲下来,就约她出去玩,逛公园看电影还陪她去了一趟苏州。两个人有相同的命运,又都是二婚,既没过多的挑剔,也没过多的忸怩,时间不长就结了婚。
像头一次婚姻那样,俞乐吟又认了一次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把马超俊带过来的女儿马玉敏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她要在第二次成家后好好地当一个贤妻良母。她相貌端正姿色并不出众,她没有更大的奢望。里弄生产组每月有百把块收入,马超俊的头子活络生意做得顺利每月存三五百块钱拿回家来,和插队落户相比,她满足了。
她没想到马超俊会发起来,而且发得如此迅速。真像周围人们说的成了暴发户。她知道马超俊贩过水果贩过服装,是在贩河蟹的生意中赚到一大笔本钱的。但这之后他又在贩什么如何贩,她浑然不知。她只看到他赚的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家中换了家具陈设,家用电器一样一样地买进来,他有了摩托车,还不止一辆,最后他翻盖了别墅小楼。这一地段大多是破街陋巷档次低,别墅小楼里要伸出管子通进下水道、通进化粪管道,要安装电表安装煤气,一般人看似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马超俊都轻而易举地办到了。经济条件宽裕了,俞乐吟的四季服饰添置了一件又一件,逢年过节或过生日,马超俊总不忘给她送上一点小小的礼物,戒指、项链、高档法国香水。里弄生产组的姐妹阿姨们,谈起俞乐吟,不论是当面还是背后,都啧啧连声地羡慕得了不得。其中却不乏开玩笑的,说上海滩妙龄女郎轻骨头贱姑娘多得很,俞乐吟一个过了三十五往四十奔的半老徐娘,得把马超俊这尊大菩萨看牢实点。
不用人打趣,俞乐吟早已敏感地意识到了,大笔的钱财没有给她带来欢乐,反而平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郁闷。她看出巨额财富正在腐蚀和吞噬着马超俊一家。马超俊的娘已经不摆小摊卖针头线脑廉价香烟了,她说老了要享享儿子的福,整天趴在桌子上搓麻将。马超俊身上的衣裳越来越考究,时常坐着出租车回来,彻夜不归的天数越来越多。从他嘴里偶尔流露的话听得出,他出入高级宾馆、豪华舞厅,喝的美酒高达数百元一瓶。随便和人下个赌,输赢就是上千元。祖母和父亲的所作所为影响着马玉敏,她才刚刚十六岁,就把嘴唇涂得血一样红,描眉画眼,戴着金银首饰,俞乐吟穿不出去的服装,她往身上一套就招摇过市。俞乐吟劝劝她,她扬扬描得过长的眉毛说:
"反正这是我爸爸买的。"
俞乐吟有啥办法,这女儿不是她生的。管得太严让人说闲话,况且马玉敏也不会听。她只有睁只眼闭只眼。该操的心,她还操不过来呢。她晓得马超俊出入灯红酒绿之处,不会没有女人,她知道马超俊在外面几个小商品市场上,雇有几个看摊女,她明白他彻夜不归,不会是半夜三更还在谈生意。她清楚她的第二次婚姻面临着危机,她开始多一个心眼留下点儿"私房钱"。她和娘家人加强了联系,还把属于自己的存折和首饰交给妈保管。她天天精心地化妆打扮,换穿服装。插队落户时她还算标致的,如今她更须留住青春的红颜。可恼的是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色斑,起先只是小小的浅浅的,稍稍涂抹一些粉霜就能遮掩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类似于怀孕期间蝴蝶斑似的色斑,逐渐扩大范围,无节制地蔓延开来,除非厚厚地涂一层粉,才能掩盖住。
俞乐吟时常暗自叹息:老了,不中用了!里弄生产组有活干,一天忙忙碌碌,老姐妹们说说笑笑,总有人羡慕她,她的自尊心多少得到点安慰,时间也过得快点。一旦上头没活让她们干,她闲呆在花园式别墅楼里,愁也要愁出病来。
马家雇了个佣人,自有马超俊的娘吩咐她里里外外收拾,煮饭炒菜,不消俞乐吟插手。马玉敏大了,也有她的主张,什么事都不跟俞乐吟这个后娘说。马超俊的娘劝她上麻将桌,学两手,必要时也好填补个空缺,俞乐吟一见皱纹满脸的老太婆叼支烟就恶心,宁愿单独在房间里枯坐着。闲极无聊只好看录像,不想一看还上了瘾,有时一下看上两部,天就黑下来了。
不晓得马超俊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录像带的,俞乐吟结过两次婚了,看到录像上男人女人在床上的镜头,她的心都怦怦跳,脸涨得通红,神经亢奋得不能自已,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她都生过孩子了,也没同丈夫做过那种动作。别说同盛加伟了,就是同马超俊也没那样过。录像带是马超俊拿回家的,他能没看过!看过这样的黄色录像,他还会对她有兴趣吗?社会上那些个风流娘们,那些个"煤饼模子",肯定都懂这一套。俞乐吟脑子里掠过一个一个画面,闪过一张又一张图像。想到马超俊和年轻下贱的女人可能在什么地方做出那种动作,她的心里如百爪抓挠,想到下一回和马超俊睡,她也要闭了灯学着那么干,她喉咙里火辣辣的,脸颊上发烫。想到让马超俊满足了也许这暴发户还能回心转意,不在外头打野食。想到马玉敏仅仅十五六岁,也可能看到这类录像,俞乐吟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有人在叩门。
俞乐吟连忙拿起遥控器,关闭了录像和电视,起身去打开从里面锁上的门。开门锁的时候,她才察觉时已黄昏,随手把灯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她弟弟俞乐升,他在吃晚饭时来干啥?娘家仍穷,弟弟乐升年近三十,还没对象呢。
"姐,有人找你。"俞乐升的神情有点怪,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还带点诡秘。
"谁?"俞乐吟探头往兄弟身后望。
"他没来。在我家。"弟弟进了屋,随手合上门,声音仍放得很低,"是云南来的。你的儿子,盛天华。"
最后一句,弟弟的声音低得只有俞乐吟听得见。可对她来说,恰如晴天霹雳。她正转身给弟弟倒可乐,听到这话,可乐的大塑料瓶子"砰"一声掉在地上,晃了晃,歪倒下去。乐升眼疾手快,把瓶子扶住了。
俞乐吟身子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她举起杯子,示意弟弟自己倒来喝。
俞乐升接过杯子,边倒可乐边问:"姐,怎么办?"
俞乐吟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脸颊上仍然烫乎乎的。
化妆品使多了,皮肤反而有些干燥。她垂下眼睑,问:
"进来时,你对这里的人说来干啥了吗?"
"我有这么傻吗,姐?"
明知弟弟也不会说,但她仍要问这一句。
"你先回去,马上回去。告诉妈,不,告诉全家,盛天华从云南来的事,跟周围邻居谁都不要说。"俞乐吟伸出食指,像在发布命令,"更别提他是我儿子。"
"姐,你不想认他?"俞乐升吃惊地问,不知不觉放大了声音。
"我还要想想,让我想想。"俞乐吟瞪了弟弟一眼。马超俊发了大财,经济上俞乐吟时常帮助娘家。娘家的人都很尊重她。
俞乐升一边喝可乐一边问:"那你去不去看他啊?"
"我一会儿去。"俞乐吟近乎耳语般道,"一会儿去。你你快走吧。"
"好。"俞乐升喝完一杯可乐,搁下杯子,转身开门,离去了。
俞乐吟摊开双手,把整张脸埋在掌心里,似叹息如呻吟般地吁出了一口气。她的两个肩头遭了鞭抽似的抖了一抖。
允许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未婚知青们回归上海时,和盛加伟结了婚且有了儿子盛天华的俞乐吟也像一些人那样,提出与盛加伟离婚。盛加伟不同意。
当相识和不相识的男女伙伴们纷纷离去时,俞乐吟终于忍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独,终于抵御不住繁华的大上海的强烈诱惑,在一个沾满露水的清寂的早晨,趁着盛加伟上坡去砍竹子,趁着盛天华还在甜梦中酣睡,离开了寨子。
离开了西双版纳那青的山、绿的树、明丽的江水、灿烂的阳光,和莽莽苍苍的远山近岭。她记得那个清晨有雾,朦朦胧胧的有雾的早晨,永远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当走离寨子很远很远的时候,她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她爱她的儿子。可她没法了,她要去走她新的生活之路,她始终不能习惯这偏远山寨上的生活。她把早几天写好的一封信,留在了儿子的枕下,所有的话,她都在那封信里讲明白了。
盛加伟不同意离婚,却也没千里迢迢地追寻到上海来。
几年以后他才给俞乐吟回她留下的那封信。他说他已同龙桂枝结婚,结婚之前他去办了离婚手续,俞乐吟这一方的依据便是她临走时留下的信。其实没这封信当地也会出具离婚证明,因为远远近近的人都晓得他的婆娘跑了。但俞乐吟留下的信,使他的离婚手续办得更顺利。
他在信中只字未提儿子盛天华。
但俞乐吟收到他的信还是很高兴。那时候她已经同马超俊结婚,她和马超俊去办结婚证书的时候,马超俊是出具了离婚证明的,而她手头没离婚证明,她跟马超俊说已同盛加伟离婚,但她要求马超俊别跟办结婚证书的人提,他们的结婚证也相当顺利地办妥了。只是,和盛加伟没有了结手续,在她心头总是个阴影。普法教育时,她知道了重婚是犯法的事,她更心慌意乱。恰在这时,盛加伟的信来了,她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和马超俊的婚姻合法化了,牢固了。由于马超俊已经有了女儿马玉敏,他们不能再有子女。婚后多年她一直避孕,断绝了生儿育女的欲望。
偶尔寂寞了,她也会想到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她有过一个儿子,亲儿子。但那也是想想而已,她得不到他,她也不可能得到他。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思念,那份牵挂,便也渐渐地淡漠了,淡漠得如同天边浮游的云朵般飘逝殆尽。
万万没想到,盛天华不远数千里跑到上海来找她了,找她这个妈了。他比他父亲强。俞乐吟想起在一本什么文摘杂志里读到的短文了,文章里说婚姻是可以解体的,而血缘关系,你就是用刀去砍,也会像抽刀斩水一般砍不断的。
可是,她只同马超俊讲,她结过婚。她没讲自己有儿子,尽管马超俊当初随口问了一句,背后有孩子吗?她完全可以据实说有,马超俊不也有个女儿么,他们脚碰脚。鬼使神差的,她偏偏就没说,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反正她就是没说。她骗了马超俊,在恋爱时这样好像对她还有点好处。只是,事到如今,盛天华来了,逼到家门前来了,她该怎么办呢?如若马超俊已有了外心,他在外头已经姘上了二十来岁的美貌姑娘,他不就可以逮住这件事闹了嘛。
哦,盛天华,天华,你来得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