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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叶铭去医学院报到。办完手续,意得志满地走出大门。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向往着跨进大学的校门,他为此曾勤奋学习,争取各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初中毕业那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闹了近三年的“革命”随后到山寨插队落户,生活转向了另一条轨道。正当他决心放弃这多年的向往的时候,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这种愿望又重新抬了头。可是,开始群众推荐他的时候,他被卡住了,据说是因为他担任的赤脚医生工作没人接手,为此,他还闹了一阵子情绪。他这人表现不错,但从不唱“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高调。和艳茹单独相处时,他俩虽然出身不同,经历也不一样,但对偏僻山寨的看法却是一致的。他们都感到寨上的农民直率、朴实、勤劳,也都感到山区农村的闭塞、落后和贫困。很久很久,他们都不习惯周围的环境,牛栏、猪圈、马厩、草粪、猪尿、山灰、虱子、跳蚤、苍蝇、蚊子,一年中有大半日子要吃拌了包谷的甑子饭,天亮起来上坡去挥锄挖土,擦黑回屋赶着点火煮饭。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自小喝惯有着一股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的上海知识青年,到山寨之后,因水土不服发了浑身痛痒难忍的红紫块块,几年都不好。这一切,都促使着叶铭和艳茹思忖着离开寨子。在后来的几年中,叶铭一边给大队里的社员看小痛小病,一边物色了两个青年当他的助手,逐渐能够接替他的工作。当这回大学又招收工农兵学员时,他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山寨,跨进了学校的大门。虽说他已二十六岁,进大学读书,晚了一些。但他相信只要努力学习,专心致志,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
过了春节才正式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由他自由支配。自下乡以来,他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日子,因此他的心情格外轻松、愉快。
从医学院出来,迎头碰到了刘庆强。十几步外,刘庆强就向他笑着,快步走了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小叶,真巧啊,又碰上你了。报到了吗?那天回家,我都把你进大学的好消息告诉妹妹了,她听了也很高兴,邀你去我家玩呢。”
“她好吗?”叶铭眼前浮现出一张圆胖圆胖的脸,轻松地问:“她在哪儿工作?”
“前几年她在崇明农场,后来调到市公交公司,先是卖票,现在开车。”
“那好啊!”叶铭随口应道,不想和刘庆强多聊。刘庆强拉着他,七拉八扯地聊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掏摸着,问叶铭:“你看过内部电影吗?”
叶铭苦笑着摇摇头。他在山区时,别说是内部电影,就是全国公演的片子,一年也难得看几场。
“正好,我这儿有一张票子,你拿去开开眼界吧!”
叶铭接过票子问:“什么电影?”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很好看,你去看了就知道。”
叶铭马上联想到艳茹,笑着问:“你还有票子吗?”
“哎呀,你不早点说,这是身上最后一张了。”刘庆强摸着后脑勺说。
叶铭谢过刘庆强,和他分手了。虽然是内部电影票,可叫他一个人去看,他也没啥胃口。走了几十步,他立刻有了新主意,艳茹在家闲得无聊,何不把电影票给她送去,也好解解她的闷愁。唉,这些年,尽放些样板戏电影,真叫人腻味了。叶铭看看黄颜色的电影票,是今晚第四场,在北京影剧院。他又看看表,快十一点了,他决定回家吃了午饭再给艳茹送去。
前天晚上,他们分手的时候,曾约好叶铭报到的第二天,也就是明天晚上七点钟在南京东路外滩见面。现在又增加了一次和艳茹见面的机会,叶铭很兴奋,他兴冲冲地搭电车回家去。到家门口的时候,妈妈李文娟正在楼梯口晒台上用竹丫扫帚清扫晒台,一边清扫一边嘴里在唠叨:
“真是的,只有人把晒台搞脏,没有人把晒台扫干净。有精力杀鸡破肚皮,倒没有力气扫鸡毛。都扔在晒台上,风一吹,四处飘,还了得嘛!”
叶铭听到妈妈的嘟哝,笑眯眯地走上了晒台。他知道,妈妈历来就是这么个脾气,好事情她抢来干了,但邻居隔壁的人也被她数落到了。好在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大家都知道她的性格,谁也不来接她的腔。
看见小儿子报到回来了,李文娟匆匆把鸡毛、垃圾扫进畚箕,洗净了手,给儿子端菜,舀饭吃。
饭桌上,只有母子俩,李文娟往叶铭跟前凑凑,悄声问:
“小铭,这回读大学,要念几年书?”
“四年。”
“啊,那你大学毕业就三十岁了。”李文娟有些沮丧地说。继而,她又睁大双眼问:“在大学里能结婚吗?”
“怎么,妈,你想孙子了?”叶铭今天的情绪很好,故意和妈妈开玩笑。
“咋不想,你们三兄妹白天一出门,这里里外外三间屋,就我一个退休老婆子,多冷清啊!”妈妈倒是一脸认真:“小铭啊,要在大学里也能扯结婚证,你就扯一张,和高艳茹把事情办了。”
妈妈把偌大的事情看得这么简单,叶铭不由暗暗好笑。不过,他看母亲一脸严肃,也正正经经听着,不时点着头。
陪妈妈说着话,吃完了午饭,争着洗了碗,叶铭看看时间已是一点多钟,就到艳茹家去了。不是上下班时间,公共汽车一点也不挤,叶铭顺顺当当到了高家后门口。他推开灶披间虚掩着的门,穿过一条光线暗淡的走廊,上楼来到双亭子间门口。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艳茹是不是在屋里。门紧紧闭着,里面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叶铭有些失望,他正要往客堂间走,忽听到那里传来艳茹的说话声:
“你要听我的话,就别搞病退,别搞!”
“为什么?”另一个声音低柔的姑娘问“你不是通过病退把户口迁回来了吗?”
“我,我那是唉,别谈了。”这又是艳茹的声音。
叶铭推开虚掩着的客堂门,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看见艳茹的眼睛里露出喜疑交织的神色,叶铭忙解释说:“我是给你送电影票来的。”
艳茹略点点头,指着身边的姑娘说:“她叫郑珊,是我小学里的同学。”又对郑珊介绍叶铭:“我们曾在一起插队。”
郑珊和艳茹年龄相仿,有些近视,看人总是眯着眼睛。她淡淡一笑,向叶铭点了点头。虽说两人是头一次见面,可都知道对方和艳茹的关系。叶铭知道郑珊是大资本家郑大康的女儿,在江西插队落户,艳茹在贵州时她们还经常通信。郑珊也明白,叶铭是艳茹的什么人。
叶铭见艳茹的妈妈不在,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客气地对郑珊说:“你们谈吧。”
凡是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都不怎么陌生。郑珊转过脸去,面对艳茹说:“我就向你打听一下,办理病退的具体手续。你不是一关一关都过来了吗?”
艳茹叹了一口气,瞥了叶铭一眼,跟郑珊说:“办病退手续,你先得回生产队去,从那儿开始,证明你有病不适宜参加农业劳动,然后通过大队、公社、区、县一级一级审查,盖章,经县医院检查确认了你有病,开了证明,转给县知青办,再把这些材料寄到上海区乡办,又转到街道乡办。街道乡办审查之后,才通知你去区乡办指定的医院复查。如果复查证明你有病,符合病退条例,街道乡办再把你的材料汇总,送区乡办审批,批准了才能给你发调令。你的材料到了无论哪一级,你都要经常去催。要不,拖个一星期、两星期,一月、两月不算什么稀奇事。”
“哎呀,怎么要这样繁杂的手续啊!”郑珊叫了起来:“我们出去的时候,为什么只要迁个户口就行了呢?”
艳茹苦笑了,没有回答。
郑珊偷偷瞅了旁边坐着的叶铭一眼,咬了咬嘴唇说:“手续再多,我也得去办啊!你们男知青不是经常说,人生一搏嘛!我也要去搏一回了!过了春节,我马上回江西去。”
两个姑娘在商量事情,叶铭独坐一旁有点不耐烦。他原以为郑珊打听完了病退手续就会知趣地告辞,不料她却拉着艳茹的袖子,津津乐道地讲起另外一件事情来。
“艳茹,你还记得我家隔壁那个风流标致的陶三妹吗?她最近出事了,闹了大笑话,整条弄堂都在传。”
“出了什么事?”艳茹不经心地问。
“陶三妹元旦结婚,还没到一个月,她丈夫就同她大吵大闹,擂桌子摔花瓶,要闹离婚呢。”
“这是为啥?”叶铭插了一句。
郑珊喋喋不休地细说着:“陶三妹现在这个丈夫,和她认识才四个月就结婚了。婚后才发现陶三妹肚子里有了孩子。那男的气得狠揍了她一顿还不解气,偏要闹离婚。这回,陶三妹真是出足丑了,想想她前两年那个神气样子,一点也不把我们插队的人放在眼里,开口闭口就叫我们‘阿乡’。现在,哼!”“哎唷,快别说了!”艳茹的脸臊得通红,伸手掩住郑珊的嘴“你不想想,她现在很可怜嘛!”
“可怜她个屁,活该她倒霉!”郑珊刻薄地说“谁叫她在我们面前做出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艳茹辩解道:“也许,她原先也是上当受骗的。”
“她会上当受骗?除了打扮自己,就是只想轧朋友,一会儿和这个好,一会儿和那个好!”郑珊鄙弃地说“家里明明很穷,偏要一天翻两套行头。艳茹,你过去不也很瞧不起她吗?现在怎么反倒同情起她来,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艳茹一时答不出话来,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可恨的不是她,而是侮辱了她的人。再说,事情已经出了,她现在的处境,不是很艰难、很痛苦吗?我们再要叶铭,你说呢?”
叶铭正出神地听着两个姑娘的议论,从朝南的窗户那儿,射进来一缕冬日的阳光,正照在叶铭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使得他不能睁大眼平视艳茹和郑珊。听到问话,他双手一背,往椅背上一靠,不假思索地说:“这种人就是自作自受,有什么可同情的!”
“对呀!对呀!”郑珊朝叶铭点了点头,非常满意叶铭的答复,她紧跟着说:“正正经经的姑娘,哪会做出这种事来!”
艳茹期待地瞅着叶铭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了。她咬了咬嘴唇,瞥了叶铭一眼说:“我倒不是专指陶三妹这类人。我是说,有时候,社会上也有一些姑娘,出于无奈,犯了过失,结果社会舆论又不能轻饶她,甚至还要责怪她的不是。这样可怜的人,不很值得同情吗?”
“那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自以为对这个问题看得很准的叶铭把手一挥,不以为然地说:“好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去同那些流氓同流合污呢?她和这类人混在一起,总是希望得到点甜头,总想讨点便宜,或是得到点廉价的好处吧。”
“就是。”郑珊极口赞同叶铭的观点“我们插队落户的那个县,凡是出事情的姑娘,平时都和那些小流氓很合得来,一同出去游山玩水啊,一道回上海啊,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人是活的嘛,她思想上坚定不移,怎么可能让人家”
叶铭和郑珊这一席话,使艳茹的脸色顿时变了。为了掩饰自己,她顺手从床上拿过一本医学杂志,随便翻着,仿佛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使得叶铭和郑珊都感到有些难堪,不说话了。
艳茹的目光不离开杂志,伸手抓过一杯已经凉了的开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肚去。
叶铭从侧面看见她瘦削惨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滴水珠,沾在她的嘴唇上,也顾不上抹去。她胸脯起伏着,显然十分悲愤。
屋里照进了阳光,稍有了点暖和的气息。按说,这正是聊天闲谈的好机会,可由于艳茹的异样神情,客堂间里显得格外静。
大家都沉默着,郑珊心知该告辞了。她站起来,推了推艳茹的肩膀:“艳茹,我走了,有空你和他来我家玩。”说罢用手指头点点叶铭,表示心中已明白他们的关系。
艳茹利索地把杂志往枕头边一甩,跟着站起来,望也不望叶铭,说:“我陪你去走走,我在家也闷得慌。你刚才不是说要去扯鞋面布吗?”
艳茹这话一出口,叶铭心头一怔。这不是有意要撇开他吗?他连忙站起来,走到艳茹身旁:
“艳茹,我给你带了张票子来。是内部电影。”
“谢谢,我不看!”艳茹冷冷地回答。
叶铭伸进衣袋里拿票子的手凝住了。他这才看清艳茹的眼神里闪着怨恼的光芒。他只觉得自己被人戏弄了,心头的怒火直往上冒,浑身的血液涌上了脸膛。他横起怒目,一股盲目的力量使他冲动地说道:
“那我走了!”
不等答复,他大步走到门边,呼一声拉开门“蹬蹬蹬”冲下楼去了。
楼梯声消失了,吓呆了的郑珊,惊异地望着好友:“艳茹,你今天是怎么啦?叶铭,不正是你那相好六年的男朋友吗?你们”
不等郑珊说完,艳茹扑在她的身上,哇地一声爆发似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