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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候着她不看书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乔总,到了杭州,要我事先做些啥子?”
她的目光透过墨镜在瞅我,答非所问地道:“你到过杭州吗?”
“到过。”说着我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总见我笑,好奇地问:“很好玩吧?”
“哪里呀,我是想起就觉得好笑。”见乔总征询地望着我,我就给乔总说了起来。
我们那种大学生的旅游,哪能和今天陪着乔总出差比啊。记得那是大三的时候,实习期间得了一笔钱,我们几个外地同学,就相约着非得去上海、浙江那些同学吹得天花乱坠的天堂杭州玩玩。其实,这哪叫玩啊,从买票起就像是打仗,坐的是硬座,几个同学挤在一起,车一到杭州简直就在赶趟,生怕两个双休日的假期内,赶不完杭州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景点。我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景点名称,岳坟、三潭印月、曲院风荷、花港观鱼,香客簇拥的灵隐寺,垂柳依依的苏堤,看去实在平凡的断桥,还有那个苏小小的坟。等一个一个地看过来,又要想着去吃猫耳朵和片尔川,又要各人凑一份钱去著名的楼外楼吃啥子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叫花鸡、莼菜汤,时时刻刻都是心急火燎的,忙不迭地从这里赶到那边,又从那边冲到这里,兜了一大圈,突然发现又走了回头路。忙忙乱乱地从早赶到黑,坐了公共汽车又去坐船,好不容易谈好价钱上了船,划船时仍是手忙脚乱的,争论着下船之后又去哪里。玩到天黑了又兴奋地盼着天亮,还要去把那些漏掉没玩的地方跑一趟,直到掐着时间坐到回上海的火车上,才发现,哎呀,六和塔还没去过,烟霞岭又漏掉了,九溪十八涧是怎么回事,竟没留下一点儿印象。于是只好傻笑着自己安慰自己,反正等到留在上海、有一份工作之后,总还要来的。和未来的恋人一起来,和新婚的妻子一块来,甚至于老了领着孙子来,就把这作为一点遗憾吧。冷静下来想想,这一趟杭州之游,吃又没吃好,玩也没玩尽兴。说实在的,像我这样口味很重的缠溪人,偏辣喜酸,楼外楼那些著名的菜肴,我吃来都觉得味道寡淡寡淡的,并不咋个好吃,也不晓得人们为啥子会那么喜欢。玩得累得筋疲力尽,只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
“什么事情?”专注听我说话的乔总轻声问了一句。
“那就是事后回想起来,同学们还是蛮开心的。”我照实说,也不知是咋个了,说出这话时,孙世杰的脸相陡地在我眼前晃过,那一次,他也去了。可如今叫我说啥子好呢?
“是啊,这叫穷开心。”乔总总结一般道“也是真正的开心。每个人的大学时光,都会有一段类似的回忆。”
“乔总,你也有吗?”
“那是当然。”
我期待着她会说下去,可她只这么流露真情地吐出一句,又不往下讲了。闲聊之际,不知不觉的,不到两个小时,杭州就到了。随着拥挤嘈杂的人流出了火车站,一辆出租把我们送进绿荫掩映的西子宾馆。透过车窗望着庭院内修剪整洁的草坪和一株株大树、假山、太湖石,我心中暗自震惊,像乔总这一层次的老板,连开会找的都是这么高级的地方。
我住的是二楼上的标准间,进了屋子,无论站在窗口的哪一个位置,望出去都是一幅水彩画般的美景。有的像小品,有的似绿苑,既有情调,又有野趣。乔总给我客房钥匙时说,回屋休息一会儿,午餐时大堂见。可我一点儿也不累,不想休息,而现在才上午十点半钟,就是十一点半准时午餐,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呢,在客房里闲呆着有什么意思。
我走出客房,下到楼厅,走出大门之前,我挨近总服务台瞅了一眼,像我住的这种标准间,标价是五百四十元。
天哪,一边走出我居住的这幢楼,一边我暗忖着,在这地方,住一个晚上,就要比我在上海住一个月的阳台房还贵啊!
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百感交集地沿着宾馆的庭院随意走去。一块山石上写着些文字,走近去一看,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汪庄。原来这地方毛主席都来住过三十几次,原来好些知名人士都曾在这里下榻。怪不得一进门就觉得非同一般。
没走多远,我就找着了方向,悦目的大草坪外头,就是诱人的西湖。我信步走了过去,啊,西湖,我又见着你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晚秋初冬明艳的阳光之下,真个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真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什么人说的,西湖的美是和环绕着西湖三面的青山联系在一起的。真的,西湖的山不像贵州的山那么挺拔雄峻,也不见高峰耸峙,怪石嶙峋,西湖的山可用一个“秀”字概括。伴着浩浩渺渺的一碧湖水,湖畔的群山是温情的、安然的、敦厚的、媚态的,远山是那么柔雅地淡淡的,近山则是那么浓郁地苍翠的,不远不近的山是葱茏悦目的。怪不得世人都会喜欢西湖,原来西湖不但秀丽,不但以它那一湖水滋养着世代栖居的杭州人,西湖还同它周边层林染绿的山涵养着水源,洁净了空气,让青山和绿水相得益彰,让这一块丰润的土地出产闻名天下的龙井茶,让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吸引和产生一代代名人雅士。
我情不自禁在湖边的长椅上舒服地坐了下来,湖水轻轻拍击着堤岸,风儿吹来稍带几分爽洁的凉意,尚没落尽的柳叶轻拂,眺望眼前如诗如画的山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缠溪。这一时节,缠溪该是怎样的面貌呢?缠溪水也很清亮,缠溪两岸也是一派山野的美,不过,缠溪人却空闲不下来。缠溪人常说,风光再好,当不得饭吃,人活世上,最实在的事情,不是上坡对山歌,不是男女偷偷相约着去赶场,而是干农活。像现在这样天气晴好的日子,要把最后成熟的糯谷打完收回屋头,要放鸡鸭进田坝,让它们把人的手来不及拾起来的谷子都吃干净。要将农田里成熟了的一切,都收归到家中,老熟的大南瓜要费力地背回家中,红苕要挖回家堆上高高的楼枕,干脆了的豆荚要拍进木桶。还有,园子也要收拾,收割过后空落落的田块要翻犁,准备好栽小季,谷草要堆成垛
总而言之,要赶在天色好的时候,赶在秋末冬初的雨落下来之前,把该干的一切都干完,才会有一个稍稍安闲的冬日过,才可能在寒冬腊月间有闲功夫坐在火塘边烤火摆龙门阵。要不是啊,看嘛,垭口上的风一刮得紧起来,雨就落下来了,是那种冬日里常见的细雨,无声的细雨一下,天地之间就有了一股寒冽冽的滋味,那就啥子事情也做不成了,只有回到屋头,烤火。即便烤着火,心头还是不踏实的,那就是说,冬天已经来了,还有好多事情没干完。唉,缠溪乡间的农民,我的父老乡亲啊!
湖面上有风,吹来有几分寒凉,毕竟是12月了,我不敢久坐,站起身来,还想随便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大草坪上有人在摆着姿势拍照,不时传来尖声拉气的欢叫。我沿着弯弯的小径一路走去,远远的,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小良”
我仰脸望去,乔总正从台阶上边招手边快步向我走来,我心中一惊,连忙迎上去招呼:“乔总,你找我?”
“到了吃饭时间,我给你房里打电话,找不到你,我就估计你在院里转。”乔总换了一身浅咖啡色的束腰秋装,脸上化了淡妆,人显得更为挺拔精神了。身上那股温馨的香味儿似要把我围裹起来,她笑朗朗地道:“走吧,吃饭去。”
饭是在大堂里吃的,自助餐,种类繁多,啥子都吃,一样东西吃一点儿就饱了。乔总叮嘱着我:“有几片醒目的绿茶叶的虾仁要一点,那边的莼菜汤,味道蛮纯正的,去舀一碗,还有这个方盘里的醋鱼,有一点西湖醋鱼的滋味,你可以尝尝。不过西湖里早没有鱼了,这只是一种杭州菜的烧法罢了,还有,你不是喜欢吃辣椒嘛?那儿有,你用小碟子去舀一点。”
见乔总对我这么关照,相对坐下吃饭时,我忍不住问她:“乔总,我们这次来,是开会,还是和人家谈判?”
乔总紧闭着嘴,默默地咀嚼了片刻,问我:“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抬起头,大胆地瞅着她,纳闷地摇着脑壳。
“这次来,我们就是玩,放松一下。”乔总仿佛有些不悦地说“当然,也是对你的一个奖励。”
说着,她离座转过身去舀了一勺菜。
我愕然瞅着她的背影,这才恍然大悟。看来,上一周,我通过于侃为乔总操办的那一场书画家笔会,已经取得了效果。
那一天,来了六七个上海滩的书画名家,最年轻的都五十多了,他们每个人带了一两张作品,到了现场又铺展宣纸,即兴画了一张,那位老书法家兴致颇高,大笔一挥而就,多写了几幅字。听说来了好几个书画名家,区里面的领导赏光到了场,一一欣赏了书画作品,和每一个人握手言欢,品茗聊艺,相谈甚欢。到了吃晚饭时,喝了进口的葡萄酒,宴席上天文地理谈笑风生,所有的人都十分愉快,所有的人都乘兴而来,所有的人都满心欢喜而归。喜欢书画作品的,各自选了一二幅书画作品。书画家们,都得了不菲的出场费。原本素不相识的,交换了名片,互留了电话号码,成了朋友。挑剩下的那几幅字画,乔总让收卷起来,作为公司的收藏。事后,我只晓得,为这一次活动,于侃开出了四万余元的发票,乔总爽快地付了款。我心中直打小鼓,啧啧,花了这么大笔钱,就是不知乔总有没有达到目的?
事后,我也始终没敢问。
今天她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乔总对于这个活动的结果,是满意的。只是,只是,奖励我,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呢?
忖度着,我的心怦怦不安地跳得激烈起来。
乔总吃得很少,也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的,她见我对所挑的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由问我:“吃得还满意吗?”
我连连点头道:“好吃,味道好。”
“这是杭州城里的宾馆大锅饭,都是一个味,”乔总淡淡地说“晚上,我们到外面的酒楼去吃土一点的。”
吃什么,她没说。我心里道,那肯定又是好地方,吃我这辈子也没吃过的好东西。
吃水果的时候,乔总问我,是回屋休息一会儿呢,还是直接去外面玩。
我说,我听乔总的。
她一挥手说:“那好,我带你去的地方,肯定是你上次没去过的。”
“那是当然。”想想么,杭州我才是第二次来。
“我们吃完就走,我也很想玩玩了。”
我们去的第一个景点在北山路边,葛岭山麓,北里湖的新新饭店旁边。记得我和同学们第一次来时,匆匆走过这里的,对于就在附近的保俶塔、秋瑾墓、岳坟,一起吃过那顿难忘的杭州名菜的楼外楼,都还留有一点印象。可乔总要我看的,却是一幢小小的不起眼的小楼。她说这幢楼曾经是上海总工会的疗养院“文化大革命”之后,归属于旁边的新新饭店,现在恢复了原来的名字。说着,她指向镂花的铸铁门楼,要我看题匾上的字。我定睛望去,只见这幢小楼取名“秋水山庄”
我嘴里嘀咕了一句:“名字倒起的很雅。”
“知道小楼为什么叫这个名吗?”乔总接上话头问。
我摇头。
乔总说:“过去有一首电影插曲,叫秋水伊人,很出名的。许多来杭州的游客,就想当然地以为,这幢小楼以歌命名。”
“不是这样吗?”
“不是。你在上海都市报干过,听说过史量才吗?”
“知道,他是报业巨子。”
“这幢小楼就和史量才有关系,确切地说,小楼就是以史量才的夫人沈秋水的名字命名的。”
“史量才的夫人?”我不由感慨,那个年代的文人,活得可真潇洒,过日子在上海,度假就到杭州来。
“是他三个夫人中的一位。”乔总见我感兴趣,又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