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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矢茵浑身一抖,突然醒了过来。她惊恐地坐起身,本能地感到就在几秒钟之前,子弹还在屁股后面嗖嗖嗖的飞,当即浑身上下到处乱摸。弹眼?打断的骨头?血淋淋的皮肤?
摸了半响,除了有几处青肿,几处擦伤外,并没有太重的伤。她狂跳地心慢慢平复,神智回到现实中,呆坐片刻,脱口哎呀一声叫出来。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其他人,什么都没有。她一开始以为自己坐在异次元的夹缝间,后来感到屁股下冰冷的石头,又觉得像是在墓穴里面。
不不,是在比坟墓更让人无法接受的下水道里——死在墓穴里,至少还能留个全尸,死在这鬼地方,一定会被耗子咬得面目全非。
矢茵想到这里,毛骨悚然地跳起身。记忆渐渐恢复,她想起了玛瑞拉,想起了那两个俄国人,其中一个拿枪指着自己屁股砰砰乱开枪
她使劲按住太阳穴,但再也记不起什么时候昏过去,又是谁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的。玛瑞拉到哪里去了,她被抓住了吗?该死的帝启呢?又到哪里去了?
就在她憋不住要发疯时,忽听有人喊道:“谁在那边!”
这声音好不熟悉,不过一时想不起是谁。管他的呢,现在哪怕来的是普罗提斯,她也认了!她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狂叫道:“我在这里!我,咳咳,我在这里!”
声音在管道内来回冲撞,又被遍布管壁、大小不一的洞口吸收,变得缥缈不定。矢茵不知那人到底听到没有,一边扶着管壁往前,一边不停地喊:“我在这里!在这里!”
“你不必惊慌,他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哦,那就好。”矢茵长舒口气。隔了两秒钟,她稍微一低头,汗水像下雨似的滴落,滴在赤裸的脚背上。
“你——”她一寸一寸地慢慢转过身。周围一片漆黑,她明白眼前飞舞的光点,只是视网膜神经单元的化学反应。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人真的发出微微的辉光,她隐约看出一个挺拔笔直的身影。
这个人不是装神弄鬼的阿特拉斯,更不是胆小谨慎的帝启,她甚至连他是不是人都没有把握。她听不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无一丝一毫的人气,难怪刚才自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矢茵镇定下来了。
真奇怪,让她镇定的,是一种她既抗拒面对、也无法逃避,更加无法抗拒的恐惧。圣徒看见撒旦,因为从反面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所以坦然。羊羔撞见饿虎,因为知道逃无可逃,所以认命。现在,矢茵就同时沉浸在坦然与认命之中,虽然耳鼓里轰轰轰地回响着心跳的声音,却也站直了身体。
“有一天,你会明白。”
“什么?”
“有一天,你会看到崭新的世界,完美的世界,神,的世界。”
“可是,为何我觉得,那并不是神的世界那是那其实”
“你想到了什么?”
“万神冢。”
“呵呵,”那人轻声笑笑。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别有一种磁性,而且出言凝重,每个字都像拍进枕木里的铁钉,绝无更改。他说:“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奇点。”
“呃?什么是奇点?”
“无法理解,不可预测,难以触及。至于为何如此,连我也不清楚。”
“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究竟是谁?”
“我是一个片段。”
嗒嗒嗒,远处出来厚重的皮靴踏在水坑里的声音,刚才喊话的人正在迅速接近。矢茵身后渐渐有了光亮,她瞪大眼睛,想看清面前之人。可仿佛连光都怕了他,他仍然隐藏在黑暗中,若有若无,似人似鬼。
“瞧,我说过他总会寻来的。”那人淡淡地说。
矢茵揉使劲揉眼睛,没有看错,那人正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突然间,有个念头钻出脑海,一瞬间胜过了一切恐惧,她禁不住跨前一步,颤声问道:
“我父亲呢?”
“我不知道。”
“他、他死了,是不是?”
“我不能确定。”他退得更远了,声音变得有些瓮声瓮气。
矢茵摸着管壁,小心翼翼的跟上他,叫道:“等、等等,请你等一下!我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轻易相信任何人,你必须自己去发现。”
“那我该怎么办?”
“倾听你自己的心声。”那人说:“你总会清楚。”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告诉我?”矢茵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的哭出来:“为什么非要我一个人去猜,去想?我没有能力,我做不到!”
唉
好像风吹,又似乎是那人叹息了一声。他的身影顿住了,轻声说:“这件事太过庞大复杂,超越人类的想象。发自远古却超越未来。是人类的梦想,也是生灵的原罪。其中种种缘由,无法诉诸言语。不亲自体验,永远无法明白其中的奥妙。”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我只是个小女孩,”矢茵伸手抹眼泪,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在这黑暗的地下,在前所未有的危机环伺之中,面对这个似乎看穿一切的人,她彷徨的无以复加“我只想知道父亲的下落!”
“我说过了,你必须自己去发现。”那人隔了片刻,又说“别哭了。为了表达对六千年来第一位启动安蒂基西拉机器的人类的敬意,我愿意答应你一个要求。”
“唉?”矢茵凄凄艾艾地抬起头。
“说吧,任何要求,我都能为你实现。”那人的声音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起伏,没有声调变化,然而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蕴含在里面。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是从几百公里之外的空间轨道上传来,让人完全无可捉摸。
“我”矢茵踌躇着,却听有人在几道拐角之外喊:“刚才是谁?你在哪里?”
“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没有想好,下次见面时”
“不,等等!”矢茵叫道:“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那人说:“你提了一个最容易,却又最难的要求。”
“不可以么?”
“这世上没有不可以的事,只是难易程度而已。”那人的口气没有一丝变化“你准备好了,就点点头罢。”
矢茵点头。
哧——
随着一声低哑的叹息,那人的身影像突然冲出地穴的熊熊烈焰,照得矢茵眼前雪亮。而四周闭塞矮小的空间,似也被他勃然爆发的气势冲得无影无踪。一瞬间,矢茵仿佛飘荡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中,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庞大如恒星一般的人,或鬼魅。或神
他全身裹在一袭灰白的麻质长袍之后,他的唇线绷得很直,鼻梁比米开朗基罗得意之作大卫的还要笔挺,眼窝深陷,眉骨高高隆起,与鼻梁的上缘一道,凝固成一个不怒自威的神态。他的眼睛——一块与衣服同样材质颜色的麻布蒙在眼上,蒙得是那样的紧,两个眼球在布后奋力向外凸出。不知是不是急切地想要摆脱束缚,它们快速地转动,只在朝向自己的时候,才稍微一停顿。
张脸呈现出一种玉石的青白之色——不、不,矢茵拼命眨眨眼,发现他似乎真的是玉石铸造一般,脸上没有任何瑕疵,甚至连肌肤的纹路、毛孔都看不到。除了那双转动的眸子,脸上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哪怕是轻微的颤抖一下。
这真可怕。如果他是戴着面具,那么这张面具做得也太过真实,简直难以置信;如果不是,那这无疑是具被各种防腐药剂保护起来的死尸。
她的目光移下来。看见了!在他胸前的长袍上,一个正十字形正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十字形中央却有一个眼睛似的图案。矢茵屏住呼吸看那眼睛,眼睛突然一动,冲矢茵快速眨了一下。
矢茵浑身剧震,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听那人淡淡地说:“一万两千年了,这段代码竟然被你触发,实属罕见。这意味着什么?标准算法内没有关于你的任何信息。既然你的代码能触发它,我便把它送给你,希望”
话音到此嘎然而止,霎时天旋地转,万物更。等矢茵再一次睁开眼,眼前是逐渐被灯光照亮的管壁,那人完全消失无踪了。
也不是完全,矢茵走上两步,蹲下捡起地上一串微微闪光的事物。咦,这不是阿特拉斯房间里的那一串脚链么?她出了片刻神,才记起是自己无意间把它带出来了。也许刚才惊慌失措的时候,它又落到了地上。
矢茵抚摸着它,感到它的温度明显比自己的体温还高。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在此刻现身?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把它送给自己?它就是这串脚链么?
奇点,矢茵想,真好,现在除了关键碎片之外,自己又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称谓了。
忽然,一道强烈的光从身后投射过来,有人转过拐角,光亮立即定在矢茵身上,再不移动。矢茵想起以前被警察抓住时的情形,忙乖乖地蹲了下去,偷偷把脚链重新系在脚上,尔后双手抱头。
“矢茵?”那人惊喜莫名。
“呃——?”
“是我!”来者几步跑上来,见矢茵掩饰不住的惊慌,他一把揭下头盔扔到一旁,用电筒照亮了自己的脸。
“二叔?!”
“是二叔!你没事吧?”矢理单膝跪在她身旁,把她身上仔细照了一遍,说:“你吃苦了,二叔来晚了。幸好没有大碍。”
“二叔”矢茵眼泪再度涌出,既而抱住矢理放声大哭起来。
“这里不是哭的地方,我先送你出去,跟我来!”矢理拉起矢茵,扶着她沿着来路跑。一边问她:“挟持你进来的人呢?”
“他们不知道。我晕过去了,醒来就是一个人,我害怕死了!”
“好了好了,别怕,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了。等等!”他放开矢茵,用刀子拨开一根电缆,接上线路。
“我是一号,我是一号,102现在在我身边。一名同志已经牺牲,我需要更多支援。”
“我是四号,我们已经推进到g23l445岔口,离你大概一百五十米。三个支援小组已经赶到,目前地面状况基本被控制,七号和六号正带队搜捕光辉军团的残余人员。”
“听着,”矢理急切地说:“现在没有时间搜捕,我命令所有战斗人员,立即进入管道,立即进入管道!”
“你发现了什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对方显然并不是单纯为对付我们而来的。所以我推测这个管道内,也许有什么对方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东西。确认对方是神圣光辉军团的人?”
“我们擒获了两人,已经确认。”
“很好!我立即上传行动路线,各单位立即定位我所在坐标。四号向我靠拢,掩护我暂时脱离管道。其余人沿着g24和g35两条线,沿途搜索。挟持102的人和光辉军团的人很可能仍在管道内。对方非常危险,可先行开火,重复,可以先行开火”
矢茵听着矢理冷静的下达命令,心中越来越冰冷——他就是执玉司的人!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个级别甚高的官员。
整整八年,他没有一次提到老爸的死!整整八年,他没有一天来看过自己,原来一直在回避!
阿特拉斯说:“当年有人比你更慌乱呢,不也熬过来,并且重新获得信任了?”是不是他?
矢茵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在更加黑暗的地方,看着矢理果决冷峻的脸。他说到102的时候,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也许自己在他看来的确只是一个编号?矢茵靠在冰冷的管壁上,慢慢停止了哭泣。
“现在我沿着g25向g24方向前进,完毕。”矢理摘下同步器,向矢茵招手道;“快,跟上我!”
几十分钟之后,当矢茵终于走出管道口时,再也坚持不住,一跤坐倒。
管道外已经完全变了样,数十辆大型军用越野车呈扇形环绕在洞口下方,其中四辆车上升起临时照明设备,强光灯把周围几百多平方米照得雪亮。至少有四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其中一架正是那天把矢茵房间照得通明的重型直升机。
许多技术人员正从车上抬下各种设备,架起卫星天线,铺设感应设备。一对对身着重甲的特勤队员端着重型武器,头戴夜视头盔,依次躬身小跑着进入管道。
矢理匆匆跑到一排临时监控系统面前,大声呼喊着什么,技术人员纷纷向他靠拢,七嘴八舌向他报告。他简单地下了几个命令,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弹药,朝矢茵点点头,又领着一群人向管道内跑去了。
矢茵没有理任何人。她慢慢挪到管道下方一处缓坡坐下,贪婪的吸着江边清新的空气。
她抬起头,看见江对面的山头上方,一轮明月刚好探出山巅。皎洁的月光映得山顶上几棵树象剪影一般。还能活着见到月亮,真好。矢茵笑着眨眨眼,月光便消失了。
有个人站在她面前。这是一双极好看的腿,裹着棕色丝袜。即使穿的是一双平底便鞋,即使刚刚从管道内长途奔跑出来,这双腿看上去仍然那么优雅。
腿的主人蹲下,将两缕散落到脸前的头发梳到后面,尔后抬起眼帘,向矢茵微微一笑——矢茵张大了嘴巴,一部分是惊讶执玉司里竟然有这么美丽的人,一部分是惊异她的神情,那么温柔亲切,却又平淡自如。
“瞧你的脸。”明昧伸手摸到矢茵脸上“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
矢茵点点头,眼圈再度红了。
明昧摘下耳麦,脱下外套,披在矢茵身上,说:“跟姐姐来,你需要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
她说得平淡,矢茵却同时感到说不出的威严和亲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她身上却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完全无法拒绝。矢茵只怔怔地再点点头。
明昧站起身,就那样只穿着淡青色蕾丝的内衣,牵着矢茵走。所有的人都纷纷低头,装着匆忙赶路的样子,不敢多看这位冷峻的二当家一眼。
她们刚走出二十几米,离停靠在江边的船还有一段距离,忽听后面响起一阵骚动。有个人不顾一切地狂吼:“快!快点疏散!快!”
管道周围的人立即纷纷向山坡下散去,许多人连洞口的装备都顾不上拿。刚刚进入管道的特勤队员也疯了似的往外跑。江堤之上,看不见的地方,也传来一阵阵喧哗之声。警笛声一阵紧似一阵,叫得人心跟着怦怦乱跳。
“怎么了?”矢茵紧张的问。
“快走。”
明昧拉着她一路小跑,跑过滩涂,跑上一片乱石堆。两艘没有悬挂任何标志的快艇停靠在乱石边。明昧先上了船,伸手来拉矢茵。这个时候,脚下突然猛地一跳,震得矢茵双脚一软。江岸上传来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轰!冲击波滚滚袭来,打得船身猛的一抖,向后退去。矢茵正咬牙往船上跨,不料一脚踩空,向江中落去。她刚要尖叫,手腕一紧,却被明昧抓住,死活拉上了船。她倒在明昧怀里,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明昧抚摸着她的头轻声说:“只是爆炸而已,没事。没人受伤。”
矢茵向江岸看去,那里,滨江堤坝之上,也许在更靠近滨江路内侧荒地的位置,一团巨大的黑色烟云翻滚着向上冲去。已经破晓的天空中,正有一道光穿越厚厚的云层,从东面山坳投射过来,照在烟云上方,映出一道炫目的金色边缘。
数十个管道入口全都像火山一样往外喷射浓烟,几十米的空中,还看得见管盖打着旋地乱飞。江岸上的管道则像三峡大坝的泄洪口一般,浓烟滚滚一直冲到江面。烟尘之下,许多刚才在喷发时被冲翻在地的特勤队员狼狈爬起,拼命向两侧逃去。
爆炸范围一定非常广,江里也跟煮沸了一般,汩汩地往外喷涌气体。江水因此而剧烈震荡,船身也跟着上下起伏,在岩石上撞得咚咚乱响。
是阿特拉斯,一定是他发现自己老窝快被人端了,才出此下策,炸毁管道,将他那地下老窝深深藏在渝水下。
玛瑞拉呢?她不会有事,如果救自己的人真是帝启,他一定有办法把玛瑞拉也救出去。他一向如此,他神通广大得很呢。
几分钟之后,管道口的烟尘终于渐渐散去。最后几名特勤队员踉踉跄跄跑出管道口,一下扑在地上,大口喘息。矢茵眼尖,看见矢理最后一个从管道内撤出。他像从煤窑里滚出来一般,浑身上下漆黑,刚走出管道,就把头盔狠狠砸在地上。
看着气急败坏的矢理,和他身边那些不之所措的人,不知为何,矢茵大大松了一口气。明昧的抚摸非常轻柔,身体也极软极暖,像很久很久以前,母亲的怀抱。
一分钟不到,矢茵就彻底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