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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雪越下越大,有人慢慢地走了过来。精巧的女式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声声十分清晰的“咯吱”声。因为是夜深的缘故,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已经很少了,街道显得特别的空旷和冷清。很久很久才会有一辆公共汽车从这儿开过,从一些娱乐场所泄出的彩色灯光和黝黑的天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停在那些娱乐场所门前的轿车,车身车头早已覆盖上了一层白白的雪。她走到十字路口站住了。十字路口通向四条不同景象的马路,有的依然繁华,有的更加宽阔却幽静,有的突然变得窄小而陈旧。她慢慢地转了一囵,怔怔地盯住了那条窄小而陈旧的小街,她是丁洁。她站在这个曾一度非常熟识而近来又正以加倍的速度陌生起来的胡同口,犹豫着,斗争着,反复地向自己,还要往前走吗?她今天没有开车。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到这儿来,她都跟自己约定:不开车。其实没人要求她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要掩饰什么。从她们家住的那庄重阔绰的北岗区到这个杂乱陈旧琐碎的平民区,整个是从城市的尽西北到尽东南,走一个大吊角。自己开车紧着抄近道,也得二十几分钟,打的得花好几十元钱。就那,她也不开车,宁愿打的。为什么?说不清。也许只是为了跟眼前的一切——低矮的平房。
卸在山墙后的煤堆、修鞋摊和设在居委会窗台上的那部公用电话取得一个暂时的平等身份,求一个心灵的“融洽”和“准人”她一直是希望能得到这种融洽和准人的。
一片片毛茸茸的雪花继续沉降下来,黍结在胡同四左边那一个个璀璨晶莹的彩色广告灯箱上,一部分积聚起来,另一部分在慢慢融化,变成水滴往下流淌,并最终在灯箱下沿儿冻结成一根根长短不一的锥状冰凌,去折射那朝霞的淡雅和夜的幻梦。
一阵大风刮来,她赶紧合住自己的大衣领,背过身去。等风刮过去以后,她又回转过身,依然怔怔地打量着那条黑黢黢的小街。这条小街,是方雨林家的所在。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显然是来向她招揽生意的。她赶紧向那条小街走去。出租车开走了,然而风更大了。一些小餐馆的店幌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她把双手更深地插进大衣口袋里。
快要走到方雨林家所在的那个大杂院时,她再一次站住了:“也许他不在家?我怎么知道他一定在家?就是在家的话,我为什么一定要向他来探问这一切?就是问清了又能怎么样?我能因此安慰了我自己?”她又木木地转过身,慢慢地向胡同口走去。
这时,方雨珠和她那个女伴儿每人蹬着一辆平板车,从她身边骑过。方雨珠像所有的女孩儿一样,当她们注视另一个年龄跟自己相差不算大的同性时,先注意的往往是对方的衣着打扮,然后才会去看人。丁洁穿着典雅得体,让她着实叹羡,接着产生的一个直觉是:眼熟。她一下刹住车,回头再看了一眼。
女伴儿问:“干啥呢?丢东西了?”这时大约已走出十来米了。方雨珠让女伴儿等她一会儿,说着便下了车,向胡同口跑去,她要去确认一下。丁洁当然绝对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方雨珠,甚至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感到如此亲切,如此高兴,欣喜地叫了声:“雨珠!”就伸出手去抓对方。方雨珠忙把手藏在自己身后,连声说道:“别别别我手上全是鱼腥味儿你在这儿干吗?不上家去坐坐?我哥在家哩,走吧。”
丁洁脸微微红起:“你妈你爸身体怎么样?”
方雨珠在风中跺着脚,嚷道:“哎呀,快走吧,上家去说吧,这里冻死人了!”能拒绝方雨珠这样单纯而又热情的女孩儿的邀请吗?丁洁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垮了。
“嗨,看我给你们带谁来了?”方雨珠异常兴奋地叫嚷着冲进小屋,同时也带进去一股雾似的寒气。当方雨林的父亲对站在自己女儿身后这位穿着高贵的年轻女子还处在竭力辨认的阶段时,方雨林一下就站了起来,近乎惊愕地叫出声来:“丁洁?”
说心里话,方雨林非常想见到丁洁,有时候这种渴望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上学那会儿,他常常喜欢招惹她,突然之间把她的书包藏起来,或者故意在大雨中把她的伞撞掉在地上,听她在雨中大叫:“你坏!你坏!”他自己也没法说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尤其是看到丁洁处在极度的愉悦,极度的愤恨,极度的忧虑,极度的昂奋,极度的极度之中时他会觉得自己完全“坠落”了、“消失”了,像一道最强的光,一片最热的雾,一股最强劲的风,完全蓬勃发散。他会处在一种完全的紧张、完全的感动、完全的临战状态和完全完全的自我消解中他会被丁洁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所吸引、融化,他会走过去,把自己的伞递给她,看到她如此这般地被大雨浇淋,他会那样地痛恨这雨,那样地谴责自己刚才的“恶作剧”那样地羞愧难当,慢慢转过身去,跑进瓢泼般的大雨中,让大雨把自己浇个半死他完全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现,丁洁长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度他恨所有那些有意无意地在丁洁身边晃来晃去的男孩儿,恨班主任给丁洁布置那么多课余要做的事。他瞅准了一切空子去替她完成那些义务劳动,恨得丁洁连连跺着脚,挥动着扫把抹布之类的“武器”冲地吼道:“方雨林、你想当三好,也别这样嘛!”那年,他16岁,她15岁零3个月
“方伯伯”丁洁略有些难堪地躲开方雨林愕愣却又有许多惊喜的目光,去跟方雨林的父亲打招呼。方父已经认出来人是谁了,忙说道:“稀客!坐,快坐!”
“诡计多端”的方雨珠这时在小厨房里匆匆地洗着手,一边叫喊:“哥,你来给丁姐彻杯茶。”等方雨林急忙走来,她却又小声地对他说:“刚才她在咱家那个胡同口站了老半天也不往里走,好像是有啥特为难的事。人家难得来找你一回,你热情点儿、主动点儿。”说着,拿一块干毛巾,赶紧擦擦手,沏了杯茶,示意方雨林给丁洁送去。等方雨林把茶林放在了丁洁面前,方雨珠从五斗橱上拿起一盒廉价的擦手油抹了抹自己的手,又拿来几个苹果,对丁洁说道:“苹果不太好,你凑合着吃。”
丁洁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雨珠,你干吗呢?别忙了,我刚吃过。”
方雨珠挑了一个比较大的苹果,又拿了一把水果刀,塞给方雨林说道:“你给丁姐削一个。”丁洁忙说:“不用,不用。”方雨珠说:“嗨,你就让他给你削一个吧。”然后转身对方父说:“爸,您来,我还有点事要跟您说。”方父明白女儿的用意,便知趣地对丁洁说了声:“那你就坐着,我跟雨珠说件事去。”说着,赶紧起身和方雨珠一起进了他那个小房间。
父亲那个小房间的门关上了,这边这个小房间里只剩下方雨林和丁洁两个人。也许因为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待过了,一霎那间,两个人都有点难堪,都又重温起这一年多的疏离和隔阂来了。
“冷吗?我们家没暖气,这蜂窝煤炉又特别脏。”方雨林显然是没话找话,说的又净是废话。
“挺好的,挺好的”一时间,丁洁也不那么实事求是了。
“今天怎么没开车来?”他竟然忘了丁洁向来的习惯了。
“是没开车”这叫丁洁又能说什么呢?
“听说你刚才在胡同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下不了决心上这儿来?”嗨,这个方雨林,干吗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瞧,这不让丁洁的脸又红了起来:“没的事”
“找我什么事?”稍稍平静了一点,方雨林便单刀直入了,这也是长时间来丁洁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地方。为人爽快,比较透明,跟他交往,不累。(当然,这一年多,例外。)
丁洁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道:“我们上外头找个地方谈谈?”
方雨林一楞:“有必要吗?”
丁洁点了点头。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便起身去对着那个小房间嚷了声:“爸,我们出去一下。
方父忙拉开门说道:“就在家里谈吧。谈多晚都没事儿。
外头风那么大,随便找个暖和的地方坐坐,还得花钱。“老人考虑的就是”陈旧“。年轻人的钱不花在这些地方,还留着干吗使周!这时候,30元一杯的咖啡,18元一杯的花茶,二三百元一张的音乐会门票,他们都敢消费。谁像你们那时候?
啧!
方雨珠就不一样,赶紧对老爸使个眼色,让他别在这儿“露怯”、“添乱”了,然后对方雨林、丁洁说道:“去吧,去吧,就是别太晚了。丁姐,以后常来走走。对了,你带几条鱼回家吧。
丁洁忙说:“不用不用。”
方雨珠真诚地:“挺好的大黄鱼,真的。”
方雨林啐嗔道:“行了行了,人家丁洁不吃海鱼。”
方雨珠还真不知道丁洁这习惯,赶紧向:“丁姐,你真的不吃海鱼?
丁洁愧疚地说道:“也不知道怎么落的这坏毛病。
方雨珠大声叫道:“嗨,你不早说?那行,下一回我进了河鱼,给你留几条大的。”
方雨林又在一旁“敲边鼓”了:“人家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什么鱼吃不上?还净不用花钱。”方雨珠用力瞪他一眼:“去去去,你们戴大盖帽的才净吃不花钱的鱼哩!哥,你过来一下。”她神秘兮兮地把方雨林叫到老爸的小房间里,掏出一把钱,从中抽出几张大票递给方雨林,低声说道:“在外头别给我丢人,大方些。”方雨林笑道:“你自己留着花吧,我有。”方雨珠忙说:“我知道你有,我让你大方些,快去吧。
要是太晚了,别忘了打的送送她,她今天没开车。”
好在胡同西口不太远的地方,就有一家麦当劳餐馆。巨大的鲜黄色的“m”标志在夜空中烟语闪光。餐馆里的人并不多,有两三对年轻的情人,只知低头悄悄说着贴己话。有一两个小伙子只要了一杯热咖啡在静静地读专业外语杂志。还有几位好像是职高的男女学生,也就十六七岁吧,穿着特别的“酷”则要了全套的套餐,在店堂中央灿烂辉煌地吃着喝着大声说笑着。而雪,是越下越大了,即便隔着餐馆那整面墙大的落地玻璃窗,都能感受到密集的雪片在风的裹挟下,一次次向餐馆扑来的威猛气概。
方雨林和丁洁拣了个远离玻璃墙的座儿坐下。“小妹刚才把你拉到小屋里,悄悄跟你说什么来着?”丁洁问道。
方雨林掏出方雨珠给的那几张大额钞票。
丁洁问:“她给你钱了?”
方雨林把钞票递到丁洁鼻子前:“你闻闻。”
丁洁说:“挺腥的,血腥味儿。”
方雨林说:“是她贩鱼赚的,她让我对你大方些。”
丁洁心头一热:“小妹这丫头,真是难得”
方雨林说:“说吧,找我什么事?或者让我来请一猜,你约我出来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丁洁说:“你猜吧。”
方雨林拿手指蘸了点饮料,在丁洁面前写了个大大的“周”字,问:“对不?”
丁洁脸红了。
方雨林说:“我说过,我不能说”
丁洁恳切地:“告诉我,他出什么事了?你不必说得很详细。你只说一点,他是不是出事了?”
方雨林嘿嘿一笑:“他能出什么事?一个正走红的副市长”
丁洁说:“他没出事,你为什么要来向我了解他?别再跟我撒那种谎,说是为了去找他办点私事。”
方雨林说:“一个市民想了解自己的父母官,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丁洁真有点急了:“你能不再跟我打哈哈吗?你能不再把我当傻瓜吗?”
方雨林慢慢收敛了脸上调侃的笑容,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想听我说一句真话吗?”
丁洁说:一如果你还能对我说真话的话,非常感谢!”
方雨林说:“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问。”“不管我们俩现在的关系怎么样,我们曾经交往过很多年,是这样吗?”“是的。”“而且是很真诚地交往过,是吧?”“是的。”“我们曾经都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熟悉对方了,对吗?”
丁洁默默地点了点头。方雨林接着问道:“你直到现在还认为自己非常了解我?”丁洁肯定地又点了点头:“是的。”方雨林立即说道:“但从你今天晚上的做法来看,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可能告诉我周密到底出没出事?”“我们不谈周密了,行吗?”丁洁突然任性起来:“不行。你得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深更半夜闯到我家来逼我告诉你周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雨林说:“我逼你了?”
丁洁说:“反正你向我打听周密,绝对不是偶然的。”
方雨林不说话了:“”丁洁说:“也不要跟我说,你是因为忌妒,忌妒周密跟我的关系,才来打听他的为人的。你方雨林不会忌妒任何人!”
方雨林笑道:“我怎么就不会忌妒人?你现在这副为周密着急的样子,就够让人忌炉的了”
丁洁叫道:“方雨林!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周密他”
方雨林立即正色道:“轻点!这是公共场所,咱们还是别直接指名道姓。”
丁洁只得压低了嗓门,并指着桌上那个大大的“周”字说道:“他现有的这一切都来得很不容易、很艰难。他来自生活底层的普通民众之中,他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一种本元的平民意识。我了解他,他是愿意为老百姓做事的,也是能够为老百姓做一点事情的。如果他真的不慎卷进了什么是非因,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一把,非要等着给他一副手铐呢?”
方雨林微笑着,轻轻地拍了两下掌:“好!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丁洁郑重地声明:“我这全是真心话。”
方雨林却说:“谁说过要给他戴手铐?谁敢给他戴手铐?
你这不是在跟我开国际玩笑吗?”
丁洁哀求地:“雨林,我们能抛开个人感情,来谈谈这件事吗?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挺别扭的,我一直想找个时间跟你认真地谈一谈,说说我们俩之间的事”
方雨林忙摆手:“打住,打住。丁洁同志,你要再跟我扯什么个人感情个人关系问题,我就走了。我已经有十来天没回家看看了。今天难得请了几个小时的假,不是陪你来扯这些无聊的事情的,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事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俩不合适。家庭出身、生活背景、性格脾气、事业追求,都不一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刑警”
丁洁楞了愣:“好吧我不牵扯个人关系,只谈
他”
方雨林忙说:“不,也不谈他。”
丁洁真急了:“可你那天晚上来找我了解他,总是有原因的吧?不会是因为相得无聊来乱串门子的吧?你有那种串门子的习惯吗?”
方雨林无奈地:“我是个刑警”
丁洁咄咄逼人地:“别老跟我说你是刑警了,我知道你是刑警,早八百年就知道了。正因为我知道你是刑警,才觉得你不会随随便便深更半夜上一个人家里去打听另一个人!”
方雨林说:“随随便便?我怎么随随便便了?我去的是一个政治上极其可靠的人的家。她父亲是一位功勋卓著的革命老军人,视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为自己的生命”
丁洁气愤地:“别扯远了!我知道你现在根本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是因为我离开了你。”
方雨林苦笑道:“又扯个人关系?”
丁洁一下站起来往外走去:“好,不扯!”走出餐馆门,见方雨林并没有追出来,无奈地又回到餐馆里,低声对方雨林说道:“你不说也可以,我去告诉他,有人在调查他。”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威胁我?我知道你不会去说的。”
丁洁正色道:“我会说的,而且我会告诉他,是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人在调查他!”说着,转身又出了餐馆门。这一回,方雨林追了出去。他知道,真把这位大小姐惹急了,她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想啊,她怕谁?!追到餐馆门外,又追了六七米,才一把抓住了她。“喂喂喂哥们儿,别开这样的玩笑”方雨林故意做出一副赖兮兮的样子,说道。“谁是你哥们儿?谁跟你开玩笑?”丁洁甩开方雨林的手说道。方雨林忙又抓住她的胳膊说道:“你是学过法律的,你应该明白你这么做,会引起什么后果!”丁洁冷笑道:“想吓唬我?
哼!“说着甩开方雨林的手,走了。方雨林赶紧去抓。丁洁叫道:“你干什么?放手!你弄疼我了!“这一回,方雨林可紧抓着不放了。
丁洁叫道:“你弄疼我了,听到没有?”
方雨林依然不松手。
丁洁踩着脚嚷道:“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方雨林一声不响,却只是不放手。他知道今天这事儿一点疏忽不得。不让这个有时极任性的丁洁彻底地真正地明白此间的利害关系,让她真心答应不到周密跟前去透露一点风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了她的。几十分钟后,他把她带到某豪华四星级宾馆大堂前台,向前台的服务员出示了他的警官证:“市局刑警。执行公务。要和这位女士在你们大堂里待一两个小时。
前台那个女服务员疑惑地打量了一眼方雨林,又打量打量在他身旁站着的丁洁。他俩此时的形象不能不让人生疑心:丁洁的头发、大衣都被雪弄湿了,神情又有些疲惫、惶惑,整个人都显得那么狼狈。而方雨林又没穿警服。
女服务员犹豫着拿起了电话。她当然要向宾馆保安部请示一下。方雨林却厉声地喝斥道:“我是警察,我们只在你们大堂里坐一会儿,你还要请示谁?”女服务员忙放下电话,又稍稍迟疑了一下,这才对方雨林点点头,说道:“你们请便
你们请便“于是方雨林把丁洁带到大堂的一角坐下。丁洁却有些坐立不安,便提议:“还是去我们电视台谈吧。“方雨林掏出手绢,递给丁洁,一边安慰道:“没事。我们执行任务时,常找这样的地方休息。”
这时,大堂值班经理匆匆赶了过来。那个女服务员趁他俩转身走去的空儿,还是往上打了个电话。这一回直接打到了值班经理那儿。只是她没料到,值班经理踉市刑警支队不少人都挺熟,也认识方雨林。一听说此事,就亲自赶来了。“方队副,执行任务呢?给您找个空房间吧。”值班经理热情地说道。
方雨林起身跟他握过手,只说:“不用不用,这儿挺好。”
值班经理瞟了丁洁一眼,压低了声音笑道:“还是给你们开个房间吧。没事,有空房。”这话虽然说得挺含蓄,但其中的意思还是十分明了的。于是,丁洁的脸“腾”他一下大红了。方雨林笑着捶了那经理一拳,啐嗔道:“你在女士面前胡说八道什么!给我送两杯热茶来,把大堂里的暖气给我开足了,就行了。”
这位值班经理方才明白,这位方队副今天真的不是来“消费”的,便立即回头吩咐服务员:“送两杯咖啡来,把暖气开足了。”于是,咖啡送来了。于是,暖气开足了。于是还搬了个福禄寿雕漆屏风,给他俩隔出一个便于谈话的空间。然后,便悄然退去。但丁洁仍有些局促不安。
方雨林却很习惯这一切,大度地说道:“喝口咖啡,暖和暖和。这儿的咖啡都是现磨现煮的,味道特别地道。”
丁洁把咖啡杯捧在手心里慢慢地转动着暖和着自己冰凉的手,只等方雨林把刚才中断的话再拣起来重续下去。
“丁洁,不管我们之间的个人关系怎么变化,在这个社会上,你我总还应该算是比较正直的人吧?或者说,都还算是愿意堂堂正正活着的人。虽然,‘堂堂正正活着’这六个字,已经被不少人视为贬义词,压根就瞧不在眼里了。但作为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你为这个世界轰轰烈烈地制造着香花;作为刑警,我为这个世界默默无闻地铲除毒草。我俩说到底,还是在一条道上跑的车,你说,对吗?”方雨林认真起来。
丁洁却苦笑道:“方雨林,你真逗,说着革命样板戏里的台词,跟我白话那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可每年都有几百个年轻的警察为这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献出自己不能再重复的生命!”方雨林说道。“如果不是出于多年来对你的基本信任,那天晚上我不会那样冒冒失失地去找你打听那个人的情况的。”丁洁十分委屈地说道:“你既然要我协助你,你就应该向我讲明周密”方雨林忙打断她:“嘘”丁洁忙改口道:“你就应该向我讲明那个人的情况。”方雨林真诚地:“到能讲的时候,我会讲的。”丁洁说:“你大致说一说,他到底卷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漩涡”方雨林十分恳切地:“不要再逼我了,行吗?”
丁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方雨林真诚地说道。两个人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方雨林犹豫地说道:“我能再问你一些有关他的情况吗?
我保证,我问这些绝不是要套你的隐私,更不是想干预作的私生活,只是想得到你的帮助。”
丁洁也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想知道什么?”
方雨林想了想,问道:“你这段时间跟他那么亲近,有没有感觉出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丁洁脸一红:“谁跟他亲近了?”
方雨林说:“亲近就亲近,这没什么”
丁洁说:“没亲近就是没亲近。我和他的关系,到目前为止,只能说来往比较多。”
方雨林说:“好好好。在你们的来往中,谁占主动?他?
还是你?”
丁洁有些反感地反问:“这跟你要了解的情况也有关系?”
方雨林忙说:“那倒不是你跟他在来往中,觉出些什么什么来了?”
丁洁想了想:“他总是劝我读他的日记”
方雨林马上兴奋起来:“日记?”“青少年时代的日记。”“有他荣升副市长前后记的日记吗?”“那他怎么会轻易示人呢?”“也许他会给你看的。”“你想看?”“我没那瘾。如果他能拿给你看,你倒不妨看一看。”“想让我当你的眼线,给你卧底,当一回你的私家侦探?”“你说他为什么要你看他的青少年时代的日记?”“不知道。”“你看了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吗?”“我没看。”“为什么不看?”
“这你就别管了。”“他催你看了吗?”“也没有。他从来不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他从来不像你似的”“他修养当然比我好,要不,他怎么能当上副市长呢?”“问题根本不在修养不修养!”“让你看他的日记,也许是为了增进你对他的了解。这算不上什么反常。”“但是他总带着一种那样的情绪”“什么情绪?”“说不清”“是急着要跟你亲近,想跟你有肉体接触?还是”
丁洁极反感地辟道:“你们男人怎么老喜欢往那儿想?”
方雨林认真地反驳道:“肉体接触也很正常嘛。”
丁洁真生气了:“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就不谈了。”
方雨林忙歉疚地做了个免谈的手势,问道:“如果不是那种东西,那你觉得会是一种什么东西?”
丁洁说:“如果他急着想跟我亲近,有有你所说的那种接触,也许又正常了。但他不是。他频频地主动跟我约会,但每一次,他又特别有分寸,在那种让人简直感到压抑的分寸感中,还总是带着那么一种忧郁,让我觉得他心里憋着什么憋着一种想摆脱又摆脱不掉的东西”
方雨林追问:“什么东西?是工作上、人际关系上遇到的障碍?”
丁洁摇摇头:“好像还不仅仅是这一类的障碍他给我日记,又不催我看,给我的感觉,好像只是要我替他保管这份对于他来说最珍贵的记忆。他约我见面,但又不做进一步的接触,给我的感觉,也好像只是在跟一份他最不能割舍的记忆做告别”
方雨林的心一动:“告别?告什么别?为什么要告别?”
“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方雨林小心翼翼地提议:“你没找个机会深入跟他谈谈,了解一下他的这种情绪,问问他心里到底憋着什么?”
丁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任何追问,都会使他处于十分为难和尴尬的地步。我不想使他为难,更不想让他尴尬”
方雨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看来你是真的爱上他了。”
丁洁苦笑笑:“也许吧”
回家的路上,方雨林和丁洁都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坐着,又都保持着沉默,都把脸向着自己那一边的车窗,默默地打量着窗外那冷寂的景色。车窗外,雪已经不下了,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惟有一幢幢黑黑的接影,同样无语地默对着高阔的夜空。车到丁家小院门前,丁洁要掏钱,方雨林抢先一步,把钱递给了司机,并笑着对丁洁说:“还是用我这带鱼腥味儿的票子吧。”
丁洁则对司机说:“麻烦你一会儿送这位先生走。”
方雨林则说:“不用,不用。”
丁洁立即掏出50元钱给了司机,说道:“一会儿送这位先生回家。”说着,转身拿钥匙开了院门,走了过去。方雨林赶紧从司机手里拿过钱,对司机说了声:“你走吧。”急急地追上丁洁,把钱还给了她。
丁洁不接,这张50元的票子便一下掉到雪地上。两个人默然相对,无语地站着。一阵风吹过来,把地上那张票子吹得飘了起来。方雨林慢慢弯下腰拣起它,轻轻掸去票面上的雪花,最后说道:“丁洁你愿意跟谁好,愿意去爱谁,我不干预,但请允许我再说最后一句话,我们都是人民奉养的国家公务员,都是年轻一代的共产党员”
丁洁叫了起来:“够了!
方雨林不做声了。他也不想说得更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的确也“够了”
过了一会儿,方雨林把钱放进丁洁的皮包里,然后转过身,走了。门在方雨林身后关上的一霎那,丁洁伤心地抽泣起来。
夜空,雪军后的夜空,终于浮出了半轮明月,静静地高悬在树梢上。尔后,这半轮明月又很快被云翳遮蔽了起来。大树、雪地、楼群又都很快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丁洁独自站在小院的廊檐下,低声地哭了许久许久从今天方雨林的态度来看,虽然他仍没说出什么具体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周密的确出事了。最起码也是方雨林认为周密是出事了,所以他才会持那样的态度:不希望丁洁跟周密再保持某种“恋爱”关系。也许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方雨林个人的看法,但他毕竟是市公安局一位重要的刑事侦察员。他是掌握(部分)内部情况的人。他的态度,他的警告,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在新闻部,听同事们采访回来,讲述贫困山区的情况,讲述染病学子的困境,讲述司法不公给基层民众造成的无奈和窘迫她都会激动,都会心酸,以至热泪盈眶,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她不再拍案而起,心尖颤栗的程度也不似原初时那般强烈,呐喊的愿望和痴情的追问也渐渐被积重的无条和忧患般的沉默替代,但每每地听到深情处,她还是会为之动容,眼目会发红,眼眶也会湿润起来但这会儿,哭什么?哭周密?哭自己?好像都不是她只是觉得心烦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了
方雨林在小区一个街角的拐弯处静静地站了好大一会儿。
他也有些茫然,甚至突然间后怕起来:自己给丁洁说了那么多,万一丁洁真的一时冲动“感情用事”上周密那儿说些什么,这后果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忙掏出手机,想再给丁洁强调一下。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没打这个电话。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就烦人了。还是应该相信丁洁,不管怎么样,她总还是一个大气的女人,是自己深爱着的人。她会在自己想做的和应该做的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适当的结合点,去决定自己行为的趋向。假如,她把握不住自己,真的上周密那儿捅出了什么娄子,因而牵系了他,他也不后悔。因为自己真爱她。至于将来到底能不能跟她走到一起,那是另外一回事。在这种重大的关键时刻,自己必须要为她负责,告诉她,你要小心哦!你要警惕呀!否则,什么叫“爱”?什么叫“男人”?当然还得想办法别让她真的去捅娄子。因为“爱”却没得个好结果,这算怎么回事嘛!我方雨林当然要在等待中千方百计地避免这种后果的出现。我也应该有这样的能力避免让自己遭遇这样的后果。接着他就设想了几个预防措施,自觉轻快许多,便快步向公共汽车站走去。由于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大多都有专车代步,也不希望公共汽车站上必有的杂乱搅扰了这儿特有的清静,因此,有关部门很自觉地就把车站设在了小区以外稍远的一个地方。如果不快走,怕是要赶不上末班车了。于是他放大步幅,加快步频,急急忙忙地冲进林xx道上幽暗的地方,急行军般地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