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最后一扭

陆天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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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来回到零七连的当天,就看见武器库所在的那个土山上,竟停着一辆黑马拉

    着的篷篷车。篷是白篷。他一惊。他想起张满全的计划。他急忙问哨兵,谁准许那

    辆车爬到武器库顶上去的。深藏在土山大漫坡腹内的武器库很有几个通风口,都在

    那土山顶上。人可以从通风口悬人库内。所以,土山顶一直被列为绝密级警卫区域。

    哨兵却告诉他,这辆白篷车已经在土山顶上等了他三大了。她们是经宋团长的批准,

    来找你肖副连长的。

    不一会儿,车里下来四个白大褂,捧着医用的白搪瓷盘和全套的取血样器械,

    来找肖大来。这三天里,她们已经取了零七连全体官兵的血样。只缺副连长一人的

    了。问清了她们是苏丛手下的护士,肖大来对她们说:“我的血样取过了。回头问

    你们的苏大夫吧。”

    四个女人很不满意地灰白着脸,同时后退一步。动作整齐划一,非常标准。好

    像不仅受过长期严格训练,而且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地里给她们下着口令。她们都

    长得高大、干瘦,有一张颧骨高耸的马脸,白大褂里都没穿长裤。四个人穿了四双

    解放跑鞋。这使大来感到滑稽。她们继续后退,步调完全一致,上身挺得笔直,眼

    睛严厉地注视着大来。退到第七步,她们又一起向后转,这才各使各的小碎步,快

    速向白篷车跑去,仿佛大来在背后拼命追赶她们似的。大褂高高扬起,显露出她们

    灰白的大腿。

    大来回到自己屋里不久,哨兵来报告说,又来了个女大夫。大来预感到这回是

    苏丛。他忙跳起来去开门。果不其然,是苏丛,只是瘦了一些。

    苏丛第一次取了大来的血样后,初步的化验,怎么也得不出准确的常规数据。

    她怀疑化验仪器失常,试剂变异。她惊诧极了。她立即带着大来的血样赶到省城,

    找医学院的教授或副教授。她自己在他们专用的化验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结果。

    “你拿来的是动物血,跟我们开什么玩笑?”教授或副教授和苏丛说话时,竭

    力不瞟苏丛那过于秀挺的胸部,只去注视那尊立在苏丛背后、他们已熟悉透顶的人

    体经络穴位塑像。他们的白大褂上净是黄褐色的药水斑渍。脚上的拖鞋过于肥大,

    袜子皱缩到脚踝下,裤管又短了一截,露出干巴发黑的腿杆儿。

    苏丛坚定地强调,这血样是她亲手取自一个年轻军人的静脉。

    “不可能”教授或副教授游移着把视线落到苏丛激动困惑的脸上。‘有人

    跟你开了玩笑,换走了你的血样?“

    “不可能。从取到它的那一刻到现在,它从来没离开过我的视界。”

    “那也不一定。比如,你那位可爱的丈夫”

    “我现在没丈夫!”

    “那么你觉得我这个血液学教研室的副主任,省人民医院化验室主任,

    连人血和动物的血都分不清?”

    “可这怎么可能?他跟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父母姐妹”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苏丛决定再找一次肖大来。她一到独立团,宋振和和苏可曾联合起来追问,她

    跟这位从前的学生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现在当大来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

    却脸红了。他没问她为什么要再取第二次。他信任她。她曾使他知道,人完全可以

    用跟别人很不一样的方式去穿去吃去走路去笑去哭去喊叫去生活。拔出针头后,她

    拿酒精棉球替他按揉那小小的出血口。她柔软细长的手指不时触碰到他壮硕的胳膊。

    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她甚至都忘了他浓稠得像酱汁的血。她一直低着头。她感觉

    到他在直愣愣地打量着自己。那激动不安的目光顺着她的头顶,一直滑向她密密地

    长着细小茸毛的后脖梗儿。

    后来她说她要走。他送她回团部。月色宜人。田野开阔。他替她背着器械箱,

    慢慢走下高地。她则抱着那个存放血样的小小不大点儿的冷藏罐。冷藏罐外壳上印

    着一个白色的十字。还写着几个中间打点儿的英文字母,好像是一个什么国际机构

    的名称缩写。他俩走得很慢,不时抬头去看朦胧的山脊。有人说,晚上别往远处看,

    白天别往近处看,心里就不会害怕。但此刻他俩都想让自己害怕。都想做一两件出

    格儿的事。特别是她,挺喜欢这种冲动。在这种愿望的逼迫下,她甚至怕冷似的打

    起颤来。她并不想说话,只想留在这并没实际行为的冲动和压抑中。

    “你跟别人不一样”也许是他。也许是她,这样说道。

    ‘称也是。“这好像是苏丛的声音。

    “是的,我出生在那么偏远的哈捷拉吉里,我在阿伦古湖带雾的腥风里长大。

    我爹每一个巴掌都能叫我鼻子牙龈出一次血。我从来不知道女人的脚还可以那样的

    白”

    “我不是那种意思。”

    “不用解释。我明白我自己。”

    “不。我的确没半点意思,想把你看得很土很糟糕。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是

    因为我觉得而且我有确凿的证据,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

    寻找你原来的世界。你并不在乎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

    “不。我在乎。”

    “你并不了解你自己。”

    “从前我不了解。现在,了解了。”

    “你做了你自己的教师。”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自己的教师吗?”

    “太多的人做不到。不是他们不愿意。”

    “苏老师有句话能让我大着胆儿,说出来吗?”

    “你要说啥?”

    “你听了别见怪。”

    “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要对我说啥哩。”

    “那你就再考虑考虑。”

    ‘怎么,不想说了?“

    “啊,没什么”

    “怎么又‘没什么’了!”

    大来不做声了。

    第二天清早,天麻壳笋似的刚有点泛青,哨兵文来通报,那个女大夫来了。大

    来这一夜根本没睡,忙熄了灯出门,只见苏丛远远地在连部外头那座瞭望哨棚下站

    着,好像长在那儿的一棵女贞树。她没带大衣,只裹了条招待所里的棉毯就跑来了。

    他要带她进屋去。她不肯。

    “我还得去赶班车,别瞎耽误工夫了。快说,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想了一夜,

    决定了,不管你说啥,都不怪你。”她笑着。声音发瓮,好像有点感冒。

    “就这么待在外头说!”他反而拘束起来。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到底要说啥嘛!“她叫道。这时,他俩已远远地

    走到了高地的边缘。脚下磕磕绊绊净是碎砖和石灰。这里曾计划修筑炮台。刚开始

    备料,计划便被取消。草的枯叶上结满浓霜。胡杨树古怪而阴沉,大多数低矮粗壮。

    枝叶像悍妇的头发一样蓬乱。黑团团的鸟窝。有白颈鸦的呱叫。扇动悠长的翅膀。

    脊背上黑色的羽毛在幽微的晨曦中发亮发颤,酷似上等的绸缎。

    “让我拉着你的手说。”大来鼓起勇气。

    苏丛一震,倒退了一步,忙转到树的背后。他却逼了过去。她伸手去推挡。灰

    黑色的棉毯蛇蜕似的软溜溜滑落到她脚边。于是他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觉得她的手

    原来这么小。这么柔软。

    “苏老师,假如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根本没那么好或者我根本就

    不是个人,你会怎么看待我”他怕她疼,没敢使劲,即便是这样,她仍无法挣

    脱。

    “别胡说了放开我”她躲到树后,把红热的脸贴住粗糙的树皮,呻吟

    着。

    他执意不肯松开她。可是看到她竟是那样的慌乱、难堪,他也慌乱了,不由自

    主地松开了她。她顾不得去拾棉毯,退得远远的,惊惧地下意识地揉搓被大来捏疼

    了的双手。

    大来显得垂头丧气。他不满自己一时的冲动、鲁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去

    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尘土草屑,向苏丛道歉。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的道歉。她觉

    得自己比他还难堪。她觉出有一瞬间,他想把她拉进怀里。她想不到他会这么粗鲁。

    她觉得自己推拒的还不是他的粗鲁。是另一种什么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

    么,她说不清。很惶惑。

    肖大来脸色苍白,扭过头去看一无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东大洼的荒野,绵

    延在高地的下边。假如有太阳,那会是一片焦黄。焦黄里稍稍泛出一点棕红。但这

    时却没有太阳。槽子地头撂着一台生锈的马拉播种机。几棵斜长的钻天杨高耸人云。

    听不到拖拉机和牛群的迟重吼声,只剩下遥远空寂。

    “对不起”他又重复道。很想解释清自己刚才一时的冲动。而这种解释必

    须在得到对方很亲近的表示后,才能进行。他寻找这种彻底透明的亲近。他要叙述

    自己。这一向,他的确感到自己在古怪地变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里无目的地走

    动。从表面上看,他比任何一个老兵更像老兵。着装规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风粗

    放干练。目标明确但又带着很大的随意性。而且慷慨大方。温和地罗锅起他那已过

    分高大宽厚的背脊。垂下他那双奇特地白净的双手。但实际上,他无所适从,他总

    想从一个什么绷紧的壳里挣脱。连里的文书经常瞧见他在自己屋里,在一堆堆书的

    中间来回穿行。他在屋里钉了许多搁板。他有时烦躁到一天之内同时看如下的几本

    书;非洲人塞塞。塞科。恩关杜。瓦。扎。卢希写的黑色dna的转移,这一长

    串名字意译过来,就是“卢希村这地方的比辣椒还要辣的像烧焦了的土地一样伟大

    的儿子”还有法国人帕斯卡写的思想录,罗海依姆著的万物有灵论、巫术

    和天帝,亚历山大的克里门特写下的告诫古希腊人三部曲,罗马哲学家采利

    斯的老实话,日本人福岛邦产的视觉生理与仿生学和一部中国人写的飞

    机空间机动飞行曲线运动和质心运动方程式。还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

    京及晋冀鲁豫老区方言词典。这本词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熟一页,便撕去一

    页。他不停地在书堆中穿行,随手抓起这些书中的一本来阅读。飞快地跳读,丢下

    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结束这样的穿行阅读,他都会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

    的地板上,再没半点力气挪动一下酸软的脖梗儿或身躯。但他会觉得无比的满足。

    那些天里他常常做梦。梦到在一个崇山峻岭之中的小火车站上,他独自一人候车。

    雨从小山背后的小林子里飘来,空空荡荡的月台上淡淡地飘散着掺和起硫磺味的煤

    烟。候车室的红砖墙并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长满细密的茅草。他总想回到候车室

    温暖而黝暗的门洞里去。他总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一式的白连衣裙,

    提着同一牌号的小皮箱,在检票口等着他。她们不说话,只微笑。她们一边一个挽

    起他胳膊,带他向那浑圆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细雨浙沥。茅草缠绵。步调一致。后

    来他又回到小车站上。她俩又在检票口等着他。他们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还在

    下着。信号灯全灭了。火车总在不远的地方鸣叫,却开不过来。她们的脚步声轻软

    整齐细碎。当他回过头来看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空空荡荡的月台上站着他发觉

    自己白天不想呆在太阳地里,老想找背阴处。老想戴墨镜。老式的。透过黑玻璃看

    太阳。太阳中间有一蛇土黄色的泥团,柔柔地流汤。闷蒸。烤灼。他觉得自己没法

    应付周围的变化。他们变得那么快。没人脸红。昨天的。去年的。还有七千年前的。

    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东西,所要求于他的,无非一个“听话”要一个人的壳

    架。有时候的确需要听话。但如果只剩下一个“听话”只有它才能构建成这种壳

    架,那又会咋样?

    他要摆脱这壳架。

    他扭动。常常扭动。逃脱心底的空白。脱去了灰军服。把衬衣磨破。下半身反

    复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里拉严实了窗帘。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这样从各种

    “人壳”和“人架”中扭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睁不开眼,

    只能听到自己下半身来回甩打地板窗框墙壁的声音,听到坚韧的皮肤在磨赠中发出

    的窸窸声,撞倒玻璃瓶辞典和煤油灯。他觉得屋里总弥漫烟雾,腥黄地流动。每次

    这样扭罢,他总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里都只剩下了滚烫的黄沙,脑袋里装的也是

    烧热了的红砖。他总要跳起来,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两桶冰凉的水。有时

    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窝扭得零乱不堪,床单几乎被冷汗塌透。还有一

    次,连部的文书去找他。看见他在书堆里来回穿行。累了,但没倒下,只是倚着墙,

    闭眼歇息。手里还端着一杯凉白开,已经喝了一多半。文书不想打扰他,便掉背身

    去看跟落日一起袅袅地接近地平线的暮鸦。这时,突然地,屋里一下变得很暗很暗。

    所有的书堆和高架只剩一点模糊的阴影。屋子臃肿得喘不过气。肖大来不见了。玻

    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点水正从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却盘曲着一

    条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头,张开大嘴,耐心地接着那股细小的水柱。文

    书差一点吓晕过去,一个跟头从台阶上倒栽下去,再抬起头来看时,没蛇,仍是那

    个肖大来,好端端地在窗前站着,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凉白开,正温和地向文书点着

    头。文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来把这一切都给苏丛说了,甚至解开衣扣,露出肩膀头,让她看了身上的擦

    伤。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她能听到另一种话。

    “别吓唬我。”她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有个教授就说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我

    们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许”一个星期后,苏丛拿着新的化验报告又来

    找大来,喘着气,激动万分地对大来说,这一下验证了,是人血,不过成分有点怪,

    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大来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淡漠。他似乎并不看重别人最后怎么来

    验证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要靠自己判别。自己选择。而且越来

    越清楚。他只看重这一点。

    几天后,肖天放到零七连找儿子谈枪的事。张满全丢下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限期,

    的确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里镇父老乡亲的信任。他不能想象当年

    赶杀大来娘那样的情景在哈捷拉吉里重演,让它再一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在

    老肖家全体成员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别跟我商量。”

    天放说:“你要有气力,帮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说:“我再没气力了。”

    天放说:“不想帮我了?”

    天一强挣起来吼叫:“我没气力,没了”

    天放说:“好吧我自己做决定”他扭头向地窖口走去。他没想到在这

    最重要的坎节儿处,自己的亲兄弟也都厌弃了他。他走到答门口,回头来颤颤地说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天一继续拍着床沿嘶叫:“我没气力了,没了”尔后虚脱一般颓然倒下,

    两边眼角溢淌某种无奈和怨懑的湿润。那是两颗黏稠的泪珠。似乎并不甘心,像两

    个十分破旧的小镇,浓缩着许多不愿期望的朦胧。委屈。使肖天一感到委屈的正是

    大哥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来刺他的那句话。大哥从来不曾细心体察过他们这些做

    弟弟妹妹的心。他只知道他自己所要干的。他面前只有他为肖家所立起的那本真经。

    他哪里知道他七弟这些年早已不恨他这位大哥了。不仅仅是恨不起来,也的确不愿

    再恨。镇公所的喧闹。会计室的拥挤。女文书的腋臭。小火轮码头的潮湿。木桩上

    剥落斑驳的青苔或霉迹。渔监所灰黯的小屋和屋后成堆的空酒瓶。晒不干的渔网咸

    腥。泥炭和沼泽。他的确认可了这一切。玉娟去了迺发五家后,他就娶了一个叫三

    根的女人。三根带来四个女儿,长得都跟男人似的。都把头发剪得很短,跟秃尾巴

    母鸡一样。她们都把小褂子贴肉绷得实紧。很小很小那一点妈妈纠儿,透过布褂,

    招人现眼地凸出。她们常常一起斜过眼来打量这位后父。当他在屋里,顶上门,把

    那个甚至比他还要高大粗壮的三根挤到床边上,扯开她裤腰带,三根软弱慌乱地抓

    住那紧着往下脱落的裤子,往床里角翻滚躲闪时,他知道她们四个总在门口守定。

    第二天早起,她们准定会用变得更加粗大的骨骼,摆出越发冷漠的架势。他认定她

    们四个总有一天都会同时长出喉结来的,并把他堵到一个大缸里头,轻而易举地把

    他骟了。他喜欢三根上半身的瘦弱和下半身的肥硕。他几乎一天不落地要和三根做

    那事。他喜欢她的惶恐和狡猾。呆木和浅薄。她不像玉娟,只是颤颤地细吟,像怕

    冷的小老鼠。她每回都嚷嚷得要房倒屋坍。叫他手忙脚乱,更加凶猛。她的前夫是

    前任镇长,因此她还随嫁来了他所未曾期待的一切。他还缺什么?不缺了!他甚至

    希望阿伦古湖干涸。忙乱地搬迁。白家兄弟留下那一条肿块似的铁路路基,空对蓝

    天,可也算是一道荒寂中的伤痕,划破那永无了期的单调木僵。他喜欢那引水的计

    划。别去管它会不会从大裂谷里漏走。引出来,引它出来。它们在那眼睛似的湖幽

    里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引它们出来吧。即便会漏掉,即便要引发大地震,即便天

    崩地陷、日月改颜,也引它们出来吧它们早该出来走它娘的一走了!该动一动

    了。

    肖天放套上他那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带上一皮囊水和一袋干馍,穿一件黑条

    绒的短大衣,肥厚地敞开衣襟。趿沓着从小就在马背上别弯了的那条腿。皮靴靴筒

    揉得很皱。由于受力不匀,靴子的后跟磨歪了半个,走路便像瘦鸡一样摇晃。他甚

    至把那条木腿也装进了皮靴里。他不想让人看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远近闻名的“瘸

    腿肖天放”他没让车直接驰到零七连,而是停在独立团团部的大合作社门口。那

    里经常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从汪得儿大山里来的牧民车辆和马匹,他就装作是他们中

    的一分子。把皮帽压得低低的。斜躺在车上,装作喝醉了酒。后来啃一口干馍,喝

    一口凉水。到天快傍黑时分,林带左近的大路上再没人闲逛,灰蓝色的暮霭从远远

    的山脚前铺天盖地般驱赶了白昼的喧闹后,他悄悄赶着车向零七连靠近。

    他看见大来在书堆中穿行。他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告诉儿子,这一两天,奇迹

    似的,他过去在老满堡联队里共事的老兵,都来找他了,差不多集结了有几百人,

    据说,这些年幸存下来的力巴团人,都来了。“别看他们五六十岁了。但一个个都

    是晒干的尖辣子,已经辣到心眼里了。他们都指望我别向河对岸的人投降。他们发

    誓愿意帮着老肖家守住哈捷拉吉里镇。我也去找过你们的团长。我还见了你们团长

    的那个老婆。我当然没跟他们谈枪的事。只问阿伦古湖的事。那对夫妇太好了。你

    们团长穿着皮茄克,黑的皮茄克,太神气了。他俩拿最好的茶叶招待我,端出一碟

    五仁云片糕。我不知道要剥出片儿来一片片嚼,拿起一块就啃。闹了笑话。反叫团

    长老婆向我道歉,教我一片片剥。团长知道这样的传说,湖水走不出大裂谷去

    但是他们还是决心要试一试。他称我‘老兄’,你听听,他要我帮助他。他很尊敬

    迺政委。他说迺发五是个少有的实干家。引得出水引不出水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

    的是必须有人在阿达克库都克做出点什么,在做什么。很痛快。要保住哈捷拉吉里

    镇。保住湖口工地。阻止河对岸那帮子浑球。阻止张满全那只小叫驴你没听你

    爹说?你胸口疼?”天放发现儿子一直没做声,眼睛只望着窗外,一只手捂住胸口,

    脸色渐渐跟蛾子翅膀上的白粉一样惨淡。便问:“不我听着”

    “你最近去过大裂谷吗!”

    “很久没去了。”

    “你还听到过那些奇怪的声音吗?”

    “很久没听到了。”

    “水有可能通过大裂谷了?”

    “不知道”

    “儿子,兴许我们是应该帮助迺发五宋振和他们把这件事于成。”

    “阿伦古湖的水都流走了,娘住哪儿呢?”

    “儿子,你真相信,娘还在湖里待着?”

    “爹,湖上起风了。云头在往下落。雷走山包后。我们都见过那风。闻过那风。

    只能往前走”

    “你说的啥话嘛?”

    “湖上起风了”

    “你到底想说啥?”

    “风”

    “你听我说,张满全这几天在河对岸活动得特别厉害。水杞柳林里的沙滩地都

    让他们蹚出许多条小路。他们知道你是我儿子,害怕这大库里的武器会偷偷转到我

    手里。他们打了你七叔,怕我带人去报复。他们怕我得到了枪,他们就占不了湖口

    工地。他们要先下手,砸你的零七连,抢你的武器库。他们要控制这批东西”

    “我伤害谁了?妨碍过谁了?”

    “不是说你干了啥,是说他们压根儿心里就不踏实。大库里的武器决不能让他

    们得了去。他们没武器还把你七叔打成那样,要有了武器,河这边的几千口子人和

    工地上独立团的那几个营就难说了我现在手里有几百个老弟兄。我让他们来先

    把大库占了。我替你把这批武器保管起来。留住这批枪支弹药。等河那边的人再不

    来撒野了,等迺政委重新说话算话了,所有的人都懂这一条:不听话还是不行的,

    我把它们如数交还。一枝枪一粒子弹都不会少你的。”

    “这不行。”

    “现在只能这么办了。张满全肯定会带人来冲武器库。你对付不了他。让我来。

    我先把武器运走”

    “我去找张满全。我去劝他。我做过他的连长。”

    “他现在手下有好几千人。他不会听你的。”

    ‘你带人来,也是抢武器,也是犯法。“

    “爹不会为难你。等我决定要行动的前一天,我会派人来给你打招呼。你躲出

    去。你别在现场。你不在场,出什么事,你也不负责任。爹只求你一条,你事先要

    向大库警卫排的人下个死命令。不许开枪。爹只要你这一条。你能做到吗?”

    “干吗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没时间再说什么‘为什么’了”

    “爹,还有今后的七千年你再掂量掂量”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帮宋团长和迺政委。不能让张满全这小子得逞。你听我的,

    没错。我来办这件事。你别管了。”

    “爹”

    “爹从来没求过你。爹只求你这一回,别让警卫排的人开枪。你要爹冲你下跪

    吗?你不用替你娘着急,她在阿伦古湖里待得也太久了。湖水引得出来,就让她跟

    着湖水往外走一走。她会愿意的。替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办件大事。老肖家还有指望。

    你听清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