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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他了。他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蛮横而不讲理。他
几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里正熬着糜子粥的大锅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来
的那匹黄猫扔过院墙去。他要听它尖厉的惨叫和柔软的身躯砸在隔壁土墙上发出的
那一声钝响。
全都躲着他。偷偷地往他粥碗里搁败火的铜盘一枝香草。
没想到,没有两天,她又来看他了。没带莱诺克轿车,甚至都没叫那辆包月的
人力车跟着,只说要和他一起上外头走走。
他什么话也没说,赶紧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见到她。更俗剧场周
围原先是一片开着不少家车马店的骡马市场。有几十上百棵沙枣旱柳,稀稀落落地
分布在那片沙质土的空场子里,被骡马啃去了树皮,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马桩。
出了骡马市场,有一片乱树岗。更多的白榆挨挨挤挤,常常使阳光也难射透。岗坡
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连接老飞机场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么也别再说。只求能见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大来娘常常什么也
不说,只怜爱地把他拥进自己宽大而温软的怀里,让他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歇息。
世间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个坚实的肩头,却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着一个宽容的胸怀。
他们有时更累。心底里更懦弱。
她在一个岗包上站住。面前已没有白榆。脚下只有稠密草丛。不远处的沙棘原,
在耀眼的阳光下,隔开了机场上那几架美国援助的宽体运输机和蚊式战斗机。热风
卷起一个个沙柱,挨着地面,飞快移动。风力强盛时,它们常常被高高地卷到半空,
尔后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黄的雾蟑,或雾帘,涌向依然爽朗的边际,
让人觉得,在那儿,似乎有一千支马队,挺着长矛,将在杀声中逼近。
她带着遮阳伞。她示意他一起站到伞下。她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点点头。他不想张嘴。
她问:“你听到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用一种使她感到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天放,你应该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又开始了新的一课。
“别跟我说这些!”他不甘心地叫道。
“天放!”她猛地向他转过身,还想说服他。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他一把抱
起了她。他想不到她会那么沉,每挪动一步,都费了牛劲儿。但他还是把她抱到那
一片由几千棵密集的白榆构成的林子中间。他求她别再说这种话。他不希望听到再
有人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现在只想跟别人一样,在这个东南西北有着四座分别被
古人称之为“和阳”“拱定”“靖远”“镇朔”的城门,另有瓮城、翼城和月城的
省城里,赢得一个存身之处。他希望她把他楼到怀抱里去。希望她能给他一段空白,
使他不再去想必须由他承担和将要由他承担的种种责任。他把头和脸整个地埋到她
怀里,贪婪地呼吸着那阿伦古湖面上的清风。他亲吻她。他看到那几团黑色的云慢
慢从湖面上升起。四月的大地已被烤灼。牛牛车的本轮在震颤中迸裂。高坡上的黄
太阳和那倾颓的磨坊风车一起燃起了大火。他渴望这一切的灼热。他绷紧了全身的
力气。他扯开了她所有的衣扣。他的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第二天,不等天黑,那个年轻的车夫,拉着车又来请他。虽然还想冷淡他,但
这一回,他请他坐上车,直接把他拉到四合院门前。黄杨道上依然空寂无人。
她在她卧室里等着他。昨天从白榆林里回来,她一直把手浸泡在玻璃缸里。她
无法承受他那么多的灼热,但她又多么需要他那样的灼热。看到他匆匆推门进屋,
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视他。她怕他再有昨日的粗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日的率直。
他还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里,有许多满足和歉疚。
关上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阿伦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风里,他能嗅出异样
的脂粉气了。
“带你见个人。”她微微红着脸,显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套
旧西服,一件白衬衣,叫他换上。
“我穿这玩意儿,好看吗?”他笑道,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衣物,还拨出一条
死蛇般的领带。他嘲笑自己的五短身材,一个没法矫揉造作的黑脸包公。
“快换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来动手解他衣扣了。
“那是个什么角儿?那么难见?”他不太情愿地脱下自己的土布褂子。白衬衣
有点小,他的胸脯也太宽厚,绷得太紧。
“不管是什么角儿,你也不能拿着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势往人跟前凑。”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来就是卖块儿扛活儿的。你瞧不起?!我还不想往谁
跟前凑咧!”说着他就要扯去那绷得他难受的白衬衣。
她忙抱住他,不让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让
你那么折腾?”
他一下泄了劲儿。
是啊,昨日里,白榆林。
‘你能耐。你听不得别人说一声不。可你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砖
块青,你还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龙泉官窑烧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亏你还是个大男
人。你说你累人不累人!“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抹去两行情不自禁往下流的眼
泪,自己也觉得可笑,赶紧又去逼着他换上西服。只是那领带,天放实在不愿戴,
只好免了。他说,”拴毛驴呢?你跟我玩儿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领带是什么
东西。早在老满堡,他就见朱贵铃戴过多少回了,暗中也羡慕过多少回,但真要自
己戴,又觉得别扭。迈不开那一步去,从抄手回廊,进玻璃暖阁前,天放看见,客
厅里有灯光。本不该有灯光。玉清要他去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客厅里等着。
他是城防警备区重炮旅的旅长。这个四合院的主人。玉清的于爹。是他把这个
小院借让给这个于女儿的。自己并不在这儿住,只是常来走动。
想不到他也是个小矮个儿,而且瘦瘪得厉害,纯粹是几根干柴火棍儿挑着那一
身特小号的将军服。小皱皮脸上架着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丝边镜子因如有二十八k
金的话。总有五十好几。或者六十开外。穿着十分讲究。举止文雅得体。想必一年
四季都要用从巴黎进的男用洁肤润肤霜养护着的。他当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身上那
套西服是临时凑合上去的。但他却好像没感觉出来似的,只是宽容地友好地笑了笑,
居然还给肖天放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从领花上看,他是个少将。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个立正,尔后才拘谨地坐下。玉清给二位上了茶,便很亲热
地坐到旅长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把身子倚靠在小老头的肩头上。那小老头也很随便
地抄过手去,亲呢地围住了玉清的腰臀,说话时,还常拍打着玉清的腿。
肖天放恼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刚沏得的惠明云雾茶泼到眼前这一对恬不
知耻的狗男女脸上去。他觉得他俩在欺负他,没把他当个正经人看待。但对方是个
少将旅长。军人的天性约束了他,使他没敢胡来。但因此,他也没法正眼去瞅他俩,
只能胀粗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睑,把脑袋微微垂下,纹丝儿不动地端坐起。两
只蒲扇般的大手,使足了劲按住自己的大腿。即便是这样,那一阵难受,那一阵尴
尬和紧张,仍使他腰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筛颤抖。
他俩都看出了他的不悦,笑着分开了。她笑着过来坐到天放的身边,把茶递给
天放,说道:“喂,有那么瞧着自己的裤裆的吗?旅长问你话呢。哑巴了?”
天放憋着一肚子气正没处撒泼。三姨太这可真是自找没趣了。天放粗暴地推开
她的手,笔直地跳起来,对那位小老头嚷道:“长官要没什么事叫我做,我得回我
那小趴房去了。对不起,我明天还得起早于活儿。”
茶汤全泼到了旗袍上。
小老头抬起自己那只瘦小干瘪的手,制止她声张叫嚷。
“小后生吃醋了”小老头坦然地笑道。
“报告长官,我没资格吃醋。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
“不是?”小老头慢慢站起来,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赌着气大声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头突然抽了肖天放两个嘴巴,尔后便喘个不停。一边掏
出手绢去揉搓打红掴疼了的手掌心,一边退回到沙发上,继续去咳喘。
肖天放和玉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虽然并不很疼),一方
面却深深被这位老军人的衰弱所震惊。他没想到这位现任的重炮旅旅长,才到六十
边上,就跟个灯篓风儿似的,没一点儿囊劲儿了。
玉清慌着去隔壁小屋里取出一个常备的小药箱,用一个小喷雾罐对准小老头的
鼻孔,连连喷了十几下。小老头灰白起脸,闭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长沙发上,躺
了下去。“混蛋你对她都那样了,她还不能算你的什么人?混蛋”似乎这
几天玉清和天放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枝末节,他都清楚。每过一小会儿,他总
要大喘一口,尔后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地嘟哝几句。同时,他那干巴的小瘦脸上掠
过一阵剧痛般的痉挛。他嘟哝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完全是从一堆浓痰中挣出。
一个多小时后,小老头得着药性,才逐渐平复。天放毕端华正地连一口气都没
敢好好喘地站了这一个多小时,这时想动弹动弹,活络一下僵直的筋脉。他刚向门
边迈了两步,长沙发上便又嘶哑开了:“坐下。”声音虽然依然绵软无力,却不再
呼哧带喘。玉清端来一碗参汤。“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长长地很舒服地打了个
嗝,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这五大三粗的年轻后生,值当跟我这么一个士埋大半截的老头吃醋吗?”
小老头的目光强睁着很精亮地闪了一下,但这并不能掩饰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
有一句话,他没直说出来:“我连打你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对她做什么出格
儿的事?”但天放从他扯动了嘴角的那点自嘲中,把这句没说出的话看出来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并不清楚,这位重炮旅旅长又的确是极喜欢疼爱玉清的。
只是的确再也疼爱不动了。他这一生疼爱过许多女人,自认为对每一个都是真心地
疼爱的,但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像玉清那样,几经大起大落,轮番过着天堂、地狱
生活,却依旧楚楚动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说了,自然也在行伍
中几经大起大落,也是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那么过来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这
样一个有同样经历、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糟糕成这个样子,自
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后几锹土。他已不能再妨碍别人了。他只希望在这样一个
女人身边再得到几个安安静静的夜晚,踏踏实实的夜晚,这里甚至都不带有半点要
跟她上床的欲望。如果说,佛陀悉达多太子,渡过民连禅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
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树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完成无上正觉的一块“净土”那么,他
在玉清身边所要的,也只是给自己留一块心灵的“净土”但他又不愿别人说他在
这儿做着“同病相怜”的游戏。不。他不是可怜虫。他经常让别人清醒地记起,千
万别忘了,他还是此地各方驻军的高级军官中,为数不多的领有少将衔的一位。别
忘了,他手里还握有这个边防省所有驻军中惟一的一个重炮旅。
‘你写几个字我瞧瞧。“他对肖天放吩咐道。这是他考察下属的一个常用的方
法。
聪明的天放在玉清递来的一张毛边纸上,马上很用心地写了这样一句话:“刚
才的事,请将军原谅。”
“鬼哦!”小老头笑了。显然他对这几个字和这句话本身都还是满意的。“上
过学?”他又问。
“可以说没有。”
“哦”小老头稍觉意外。肖天放的这几个字写得还算有点功底,并不乏欧
柳的气韵。居然出自这么一个没上过学的年轻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样的能卜哪儿去上学?还不是自己跟自己学一点,垫个底儿呗。”
玉清在一旁赶紧帮腔。
老头没搭理玉清的话茬,一心只在眼前这个长相粗陋。但却明显有一种内秀内
热在衬底的年轻人身上。他太明白了,这样的人,在军中的用处。
‘你当过联防军的支队长,怎么又跑这儿来混饭辙?“他追问。
“一时半时,真说不好。”
“当兵的,有啥说啥!”
“用马太福音里的话来说,我这些年,可以说”肖天放刚露了自己那一手
字,得了个好,便想再露露这一向来在青年会礼堂里的收获,也好让王清和这小老
头以后别太小看了他。没想却被小老头一句话恶狠狠捣穿了老底儿。小老头说:
“你他妈的懂什么马太福音牛太福音,别跟我耍这个!竹筒里倒豆子,三句话,给
我把事儿兜底儿挑明了!”
“是。三句话,挑明了”天放一下涨红了脸。他不免慌乱。但他开始喜欢、
敬重这个苛刻的老军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目标明确。手段简
捷。态度坚决。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头,稍稍沉吟了一下,便开始说道:“我这人,活到现目今,敬佩过
两个人:一个是我爹。再一个,是我联队的现任指挥长”他不好意思提大来娘。
“一句了。”玉清在一边笑道。她觉得有趣。
“但万万没想到,我爹窝囊,指挥长软球混球,生死关头又把我给‘卖了”’
“第二句。”
“可我掏心窝子说,实实在在不愿跟着爹窝囊一辈子,又不甘心随便让人‘卖
’来‘卖’去”
“”玉清忘了数数,眼圈一下让天放说红了。
“三句都说完了。”小老头提醒道“就这些?”
“就这些。将军要把我当逃兵送城防警备司令部,我也只好认了。”
“你不是逃兵!”小老头尖刻地反问。
“我是。”肖天放挺直了身子,大声回答。
“你们这又在干啥呢?说点人话,好不好?我这儿不是你们的司令部、指挥所!”
玉清见他俩突然又动起真格儿的来了,急忙上前打圆场。
“瞧瞧”小老头笑了“有人专护逃兵哩!”
肖天放没笑。
他笑不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依然相安无事,只是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机场由城防警备接
管。大肚子的美援运输机,一天起落几十架次,赶着往外运一些铁皮包角、铆钉铆
实的保险箱。枪毙了几个趁乱用飞机走私金银的上尉飞行员。重炮旅也奉命调归城
防警备指挥。旅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炮车调动频繁。半夜从街头驰过,震得苏俄
领事馆洛可可式建筑物的石砌立柱,几度弯曲,又几度绷直。院子里所有的老橡树
都涌到铁栅栏墙跟前,以樟子松为核心,组成街垒式的阵营。烟囱不肯冒烟。
有一天,小老头把天放叫到自己住的公馆。天放见他穿着猩红的丝绒睡袍,黑
牛皮面的软底拖鞋,戴着顶黄色的压发帽。他的小脑袋上早就没剩几根毛,戴压发
帽,只是一种习惯。他的客厅里,四面墙上镶嵌着八块长条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玻璃
镜子。这使天放忽然想起索伯县。那个窄长的院子。大来娘的单间。不同的是,这
八块镜子全镶嵌在喷涂着金粉的浮雕金属框架中间。没有人真心地注视它们。但天
放激动,因为他又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的自己在看着自己,有这么多的自己坐在
自己的对面。他想大声叫他们一声“肖天放”问他们一声:“你们混不混?”
小老头告诉他,这些天,玉清天天逼着他,让他想法子给肖天放恢复军籍,人
到他的炮旅里,重新在省城的军界好好再干一番。
“现在轮到我来吃你这小嘎娃逃兵的醋了!我还没见玉清这么为人求过情。你
到底有啥好的?在我旅部能写你那几笔毛笔字的家伙有的是。一捋一大把!你让她
瞧上了!”老头戏滤。
“我没想再穿军装。”天放应道。
“行了,别跟我得好又卖乖了!”老头嘶嘶地喊。这一段时间里,老头给他化
了个名,重做一套身份证明,包括一张炮兵官校的肄业证书。
“你先得到炮兵要塞去干几天上等兵。摸摸炮,懂一点操炮技术。别在人跟前,
尽说外行话。每周,搭乘要塞的通勤车,上我这儿来两次,我给你‘单练’。给你
上一点炮兵战术的基本课目,炮兵参谋的基本业务。我已经给要塞司令打了招呼,
他们不会阻拦你,不会查问你。这一段,在炮塞,就老老实实当个上等兵,让你干
啥你就好好地干啥。忘了自己过去的身份,别老想着还带过几百号人。你们那联防
军,算不了个乌玩意儿!把过去的都甩了。别提了!到我这儿,就好好学参谋业务。
少将旅长给你当教官。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咧!”
“以后呢?”
“以后?以后只有天知道。”
“你准备怎么用我!”天放盯着不放。
“”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那杯清茶,起身离座,不想回答天放的追问。走
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挖苦肖天放:“军人素质中有一条,不该知道的决不问。懂不
懂?你还算个老兵我早就说过你们联防总部那些家伙,根本不懂怎么带兵、练
兵。早该解散!你就得在我这儿从上等兵干起!”
他没顶嘴。他回到玉清那儿。玉清已经从端实儿巷把他的全部家当搬来了。大
部分扔了,一部分烧了。她怕带进臭虫虱子之类的小玩意儿。留下了几本字帖,两
支毛笔和一方砚台。留下了一摞他去旧书店淘来的旧书。还留下了两个铁疙瘩。这
是天放上列车段大修厂废料堆里,特地寻来练自己的臂力的。玉清并不知道它的用
处。只觉得它粗笨得可爱,又见天放在床底下专为它砌了个小砖台,怕它受潮生锈,
料想它准是天放丢不得的用物。所好它藏不进臭虫跳蚤蟑螂,只是搬它要费一番力
气。
玉清在整理。他却一直门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楼花石鼓上。他不在乎从上等兵于
起。他自信,不要用太长的时间,他会让重炮旅的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肖天放绝对
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炮兵指挥人才。他能干好。能冒尖儿。况且还有玉清,还有她那
个小老头,城防军炮兵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有他的亲自提携,着意的提携,一切确
实可以用“今非昔比”这四个字来包容。但奇怪的是,他高兴不起来,激奋不起来。
完全不像几年前,接受朱贵铃的任命,东山复出,当护卫支队支队长,有一种如释
重负、跃跃欲试的快感。更不像那一年,终于当上了新兵营管带,自己竟激动得关
起门乱砸乱捶了一通。胳膊肘都抢肿了,用绷带吊起,挂在脖子上好几个星期。
离开端实儿巷,离开那些一无所有。还赖了巴卿的“兵哥儿们”他突然觉得
失落。他突然怀念那青年会礼堂。那一对清高的母女。巷子里大清早卖老豆腐的吆
喝。怀念每天几十趟带来远方尘土的重载列车。劳累和臭汗中,有一种天上地下老
子就是我自己的宽慰。不依赖任何人。爱哭爱笑爱踢爱端,我自己疯狂。我卖我自
己的血汗蛮力。熬得住饿,我就多躺一会儿,谁还能把我的鸟咬了去?喷!穷的
不止我一个哩!天下恁大。
他似乎已经厌倦了约束。
何况又是上等兵。
再从第一步走起。
狗娘养的!
那晚上,玉清知道他在生闷气,憋臊气,不敢招惹他。他却希望她跟他吵架。
他想嚷一嚷。晚饭端上桌,都凉透了,他也不进屋。她只管在一边厢房里洗涮。泼
出很浓的香胰子水。湿的长头发上腻腻地发出刨花水的气味。后来,她索性躲到南
耳房里待着去了。打开收音机,很轻很轻地听着白玉霜的落子腔。后来,她突然关
掉了收音机。她听见他拿一块包袱布,裹起那一些字帖。毛笔、砚台和铁疙瘩,要
走。已经走出垂花门了。她拼命地叫了一声,追了上去。“傻二哥,饿着肚子咧,
你上哪去憋臊气。我躲在一半拉,空给你恁大个院子,还不够你闹腾的?你还要上
哪去?我怎么对不住你了?旅长怎么坑了你了?你干吗要这样气我伤我的心?”她
哆哆嗦嗦地抱住他。这时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件竹布单坎肩儿。他觉得她火烫火烫
地紧贴住他,使劲地吮吸着从他身上发出的汗气。
“还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你于吗非得要混在那些下三滥的人中间?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跟我们也不一样”
“我不爱听这个!”他吼起来。
‘你能听到那种你心里的声音,我们听不到“
“我不想听!”
她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电击似的,松开了他。倒退了好几步,无奈地,哆嗦
着说道:“好吧,那就让你看看看看”她突然转过身跑回客厅,跑到玻璃
缸边上,拿起一把用红丝线缠着刀柄的剪刀,没等大放来得及去夺抢,咔嚓一声,
剪开了自己的小臂。天放看见了她的血,开始流出一点还能算是红颜色,接着往外
流的便已是粉色的了,最后便只流那种黄不黄、白不白的汁儿。而且也越来越稠黏,
像熬过了火的糖稀。她还用手指撩起一点那汁儿,向他叫喊:“看到了吗?再看看
你的”
天放不明白她这是想干啥,撒腿扑过去,捂住她伤口,哈腰揽住她腿弯,抱起
了哆嗦得已经快站不住了的她。
把她放到床上,她还挣扎着不让他包扎伤口。还努着劲儿,也要剪开他的小臂,
让他跟她比较比较血的不同。他觉得她疯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在床上摁住了她,
一直到她累得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床里头侧起身子,背对着同样累劈了的
天放,默默地呜咽,他才放开了她。他去客厅拿绷带,顺便想收拾地上的血迹,他
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水蛙已经从玻璃缸里爬了出来,在地板上蠕动着,兴奋
地争抢着,吸食那些黏稠的或不太黏稠的白血。
他不敢往前走。他怕这些没头没尾没手没腿,没有自己的一切,只靠玉清的血
活着的家伙。他甚至恨它们。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觉得它们也爬到了自己的
身上,在往血管里钻。他浑身的毛发根根立了起来。他止不住地对它们大叫:“滚
——滚——”
它们好像听到了,缓慢地竖起上身,晃动着朝天放盯视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都
慢慢爬回到玻璃缸里去。
地板上的血不见了。一点都没有了。
炮兵要塞全用大块的城墙砖包砌。据考,乾隆壬午年间在此建堡,周围两里,
高三丈五尺。设都统、副都统、提督各一人;封骑都尉,正四品,禄米六百四十石
五斗,掌漠南军务:服四开衩袍,束黄色腰带,俗称黄带子。第二年给城墙包砖,
建墩台。虽然自康熙时起已有汉人任副都统的先例,但此间的几位“军政首长”用
的仍是旗人。早已改作要塞司令部机要处的都统府大堂,青黄琉璃,脊兽高踞,至
今仍然是要塞内最令人瞩目的建筑物之一。司令夫人小姐贵婿每次来要塞,都要在
大堂前那棵足有数围之粗的古树前拍几张合家福,寄给正在加利福尼亚留学的二公
子。
要塞里的人都学出这个矮挫个儿的上等兵有来头,绝不是等闲之辈,都对他挺
客气。要塞司令请他吃过两次饭。榴弹炮营营长托他办过两回事。副参谋长托他给
将军上过一个折子。通勤车一到,进城度假的军官士兵蜂拥而上抢占座位,却惟独
不去占驾驶座边上那个空位。那位置上早有负责这趟通勤车的一位上土把着。它是
专门留给那个“上等兵”的。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勤谨、寡言,做完上等兵该
干的事后,绝不过问别的任何一件事。
到这一年的秋天,小老头忽然无心再给他上课了。甚至连着几周,都通知他不
要进城,不要离开要塞。要塞里也在传说,解放军已经占了兰州,正坐着飞机和卡
车,日夜兼程,向这边逼近。要塞司令每天都往城里跑。司务长们便每天都蒸出许
多屉馒头,切成片,晒成干,又把全要塞的柴油桶搜集起来,拿碱水煮过,刷洗干
净,灌满清水,滚到巨大的地下防空洞里码放贮存。做出一罐罐的油泼辣子,分到
各炮班。并把库存的蒜头,也全都分到个人手里。好像已经接到的作战命令是,必
须使用蒜头来加药增强炮弹的穿甲能力。于是在那一段比夏天还要闷热的秋杠头上,
全要塞都弥散着极其浓烈的蒜臭。连肖天放那样从小就吃生蒜长大的家伙,也几乎
要被熏晕了过去。
快到月底,大肚子运输机不断从头顶上飞过,降落城外机场。在炮台上仰着脖
子数飞机的值星官,有一天把脖子都拧了筋,也没数清楚到底有多少架在天上。太
多。但城里却又没传出激战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下令让要塞开炮。有时
零零星星地听到几下枪声,也满不像是真拉开了阵势在跟攻城的解放军干。
又过了几天,听说,城防军司令部已经倒戈起义。但要塞这边却迟迟没接到倒
戈令。几位副司令和几位参谋长、副参谋长、后勤部长、后勤部副部长,在司令部
关起门憋了一整天,等司令的电话。到最后也没等到,才发现,从要塞通往城里的
电话线,早让沿途放羊的家伙割去了。这时,十二位副司令参谋长副参谋长联名签
发了一道命令,让运输团发动所有还能发动的卡车,拉起大炮,往山里开。愿意一
起去山里的,上车。不愿去的,随你待在屋里等城防司令部派人来收编,他们也不
勉强。但也不说到底接到城防军司令部的倒戈令没有,只是把所有的馒头于、清水
桶和油泼辣子全带上了车。
肖天放没走。也没人顾及他。他说动了修械所的几个弟兄,鼓捣着了一辆被运
输团撇下的老爷车,咕咕嗵嗵,一路放着“炮”往城里开去。出要塞时,一大批
等着收编的弟兄都往车厢里爬。到城边上时,刚过黑山口,车厢里没剩几个了。绝
大多数在半路上跳车跑了,去找这些年在要塞外头认的老乡去了。
玉清住的那个四合院,门大开。北房客厅那八扇格子门也大开。开放磨过身来
看,她卧室的门也开着。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海棠树,早已挂满了果。天放最后一次
见到它们时,还绿着的果子,这会儿红了。那时红的,这会儿紫了。那会儿紫的,
现在全跟淤结的牛血一样,黑得叫人心尖发紧。只是静悄悄一个也没少地在枝头k
坠着。
屋里没人。肖天放满世界喊,回答他的也只有在院墙外那一圈白杨树上的黑老
鸽。屋里一点不乱。衣柜里,她那些丝的呢的麻的府绸的香烟纱的织锦缎的海虎绒
的、三十六支七十二支一百零九支的、长的短的开襟的套头的连衣连裤的不连衣不
连裤的统统都在,一件不少。她四十八双尖头平跟黑漆皮红漆皮白漆皮缀金扣
儿染色羊皮儿嵌银丝高跟不高跟的皮鞋,整整齐齐一长溜摆放在大床前的踏脚板上,
一双没少。大床上,枕头、被卧、床单一丝不乱,屋里依然淡淡地弥留着她身上所
特有的一股清香。只是不见了她的一双黑布鞋。带走了她让他写给她的一幅中堂。
他说他的字还没练到能替人写中堂条幅的地步,挂起来看,他的字就不像个字了。
她说,就这样,别再等了,你快写吧。他问,写什么。她说,我这一向想着学画几
笔没骨花鸟,你就写几句石涛的话给我。他说,石涛是谁?他说什么来着?她拿出
一张早抄齐了的小纸条,交给天放。小纸条上便是她要天放写的那段石涛语录:
“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阴。纵使
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写到“自有我在”这一句时,天放忽然很
难过。刚搬到这四合院来住时,玉清整理他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梳理,也没找见一
件大来娘留给他的东西。她觉得很奇怪,还追问过天放。大放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留点什么给我?”他停下手中的笔,怔怔地间玉清。他想这一回不能糊涂
了。
玉清勉强地笑笑说:“大来玉娟的亲娘都没能留成,我又算个啥呢?”
天放便留下“我”字的半边和“在”字的下半截没写,对玉清说:“你要什么
也不给我留一点,这‘我’就只剩半个,‘在’也就在不成了。什么时候你能给我
一点什么,我再把这两个字添全。你还不能跟大来娘比。不管怎么样,她总留下一
对亲骨肉给我。你也替我生个儿子吧”
大概是这最后一句话刺疼了玉清,她连刚写得的这幅中堂都没拿,便跑进了自
己的房间,一晚上都没给他开门。他在厢房的木摇椅上和衣将就了一夜,大不亮赶
回要塞去销假。这是他跟她相处的最后一夜。
现在她就带着这半个“我”和在不成的“在”走了
城里四处戒严。他到一个熟识的阿匐家,换了一套老百姓服装,进城找那位重
炮旅旅长。玉清曾对他说过:“假如再有什么大的变动,我一定再经受不起了。你
们就把我忘了。”
“有我,还有你那位干爹,你发什么愁!”他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满是
泪水的脸,笑着逗她。那时他俩正躺在床上。
她不回答,不解释,只是把脸和整个身子蟋缩成一个虾球似的偎进他的怀里。
即便在懊热的八月,她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凉。只有偎在他怀里,手脚才慢慢能悟
出一点暖意。
现在她真的走了。假如说,大来娘的失踪,人们还知道她最后扑向了阿伦古湖
那终年不安的大苇荡。那么,玉清最后的去向,始终无人知晓。她一直显得那么能
说会道,那么自有主张,那么饶有兴趣地做着明天后天该做的事,却谁都不知她心
底的日渐的亏蚀和虚空
那天,天放也没找见那位旅长。解放军把大阿匐住的院落保护了起来,在附近
的街口都严密布上了岗哨。他只有很小心,才能接近那位旅长原先居住的地段。他
看到小老头的住宅门前停着好几辆装甲车,进进出出的解放军正忙着往楼里拉新的
电话线。他看见通讯连的战士在楼顶上安装天线,看见每一个窗户里都有年轻的打
着绑腿的军人在往外打电话。巡逻队搜索附近的林带和绿篱的暗处,他觉得再往前
走已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悄悄退了回来。
又过了很多年,天放已经回到阿达克库都克,他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他
在失去一条腿以后,自己动手,安上了一根奇特的木腿。他又再度成为哈捷拉吉里
所在的阿伦古公社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不是公社社长,也不是党委书记。他甚至连
党都没人上。但他还是成了阿伦古湖畔响当当的大人物)。有一次他去木西沟农场
管理处开会。那边的人向他请教一个有关引阿伦古湖水灌溉农田的大问题。在木西
沟那一片古木参天、浓荫蔽地的招待所里,他忽然看到了这位重炮旅旅长。他已很
老了,耳朵很聋,腿脚很不便利,只是腰脊却还没有狗倭。他和一大批起义的军官
一起,在被收编后,便被派到木西沟办农场。同来的还有一大批解放军自己的官兵。
都在同一道命令下,脱去军装,在同一面旗帜下,屯垦戍边。按起义的政策条例,
他们按国家干部分配工作。他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做着一名副处长。他和处长兼政
委、山东子弟兵出身的迺发五一道来看望肖天放。肖天放一眼就认出了他j老头却
装作不认识肖天放。那浅灰的眼眸里十分紧张地闪动一种意图,暗示肖天放,千万
别声张。吃过晚饭。天还不黑。木西沟里高耸的百年老杨树一棵比一棵粗壮。肖天
放坐立不安,总觉得小老头这时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他找了借口,摆脱了管理处机
关派来专门陪同他的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由着心里那声音微细的导引,
果然在马场后边那片开阔地的林带边上,找到了这位“少将旅长”他依然独身,
管理处为他单建了一个小院,离马场不远。
天放急着问他玉清的下落。他吃了一惊,反问天放:“她没去找你?”他愣怔
地呆站了好大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那才怪了那天,我派马弁去接她。她
说她要收拾一下屋子才能走,她让马弁在门房里等着她。收拾好了屋子,她会来叫
他的。她一直也没去叫那个马并。我总以为,她是去找你了。她跟我说过多少次,
她只有在你身边,心里才觉得踏实。那天,你怎么也没来找我我让人通知你赶
快进城跟我见面,可他们说,电话线割断了。”
“的确是割断了”
‘看样子,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都一样就是丢了一条腿。”他笑笑。
“从那以后,再没当过兵了?”旅长又问。
“这说来,话就长了”
“可惜了玉清”旅长轻轻叹惜。看来他的耳朵并不像在别人面前聋的那么
厉害。
天放苦笑笑,也叹道:“她还带走了半个‘我’”
重炮旅旅长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再要问时,一队骑着自行车,从马场几个生产
队赶到管理处处部看露天电影的年轻男女,嘻嘻哈哈地追打着、闹腾着,把自行车
骑得一歪一扭地向他们拥来。他俩赶紧分开。最后互相又看了一眼,一个装作继续
散步的样子,迈动僵直碎细的步子,显得格外老态龙钟;一个则赶紧拐进黝黑的林
带,仍不无伤感地回想刚才重炮旅旅长的那句话:“我以为她去找你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最后一片宽阔的火烧云已经被黑狼群般的暮色吞噬净尽。迅
速灰黯下来的天空,低低地沉落到一望无边的原野上。刚逝去的冬末和正在到来的
初春,一起在滋润膨胀发育这块酥松湿润的土地,让它等待那些祖祖辈辈都不知什
么叫辛劳的人,再一次把马拉播种机的输种软管,深深插进它宽厚仁慈的胸膛里去
肖天放艰难地移动着那条木头做的假腿,走出黑杨林带。他忽然想起,这位炮
旅旅长,姓那,好像还是个正宗镶黄旗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