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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再给一笔红颜色,响亮的红颜色,像钟声一般响亮的红颜色
五号圈。它的标记就是门前那棵死树。戳出两枝干硬的树权,秃秃的,被剥光了树皮,黄白黄白。上头挂着“撅里乔”随手需用的绳子(羊毛绳、麻绳和皮条子)、砍刀。一把部队里单兵作业用的小铲子,则不知他是从哪儿给闹来的。树权上还挎着他心爱的马鞍、马鞭。长长的马肚带垂下来,哪怕你踩它一脚,他也会立马跟你翻脸。谢平不跟他计较:瘸子嘛,离了马是不行:可以理解。自从谢平到五号圈,那群羊简直就像也都跟着改姓了“谢”似的。那老混蛋再没管过它们。全撂给了谢平。他对谢平说:“我给你在家做饭。你好好到戈壁滩上学学。”可每天回来,黑黑的锅灶上,不是昨天余下的冷苞谷馍,就是中午那老混蛋自己吃剩的半锅山羊奶煮面条,早炯烂糟个屁了,只有“面”而没有“条”了。老混蛋人呢?不知又上哪去逛荡了。谢平不跟他计较。喝不了那山羊奶煮的面条,就啃冷苞谷馍。还是那句老话,别人能待得住的地方,我谢平就不信待不住。操!
有一天,太阳忽然打西头出了一一谢平背着大皮袄,挟着两本书,吆着羊群回圈,饮完羊,补完料,点完数,扣上圈门,回到他们住的地窝子里,看见撅里乔那家伙在窝里呢。没外出。而且一肩高一肩低地围着锅灶,真在做饭。屋里还真香。弄来点清油在贴饼子呢。稀罕!谢平把大衣朝地铺上一撂,洗洗手,便赶紧相帮着去烧火。他觉得老混蛋今天于点儿人事了。连屋子都收拾过了,豁亮多了。仔细看看,又觉得什么也没动。窗户台上撂得乱七八糟的卷烟纸和莫合烟屁股都还在。但谢平总觉得屋里少了点啥。烧着火烧着火,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堆在地铺枕头边上的那些书不见了。他撂下手里的柴火棍,扑到地铺上,四处翻找,果不其然,少了的,是自己那几十本书。“我书呢、‘他跪在地铺.上,急喘着,问撅里乔。”啥书!“那家伙还在装糊涂。”我地铺上搁着的!“谢平指着被自己翻乱了的地铺说道。”幄。那呀,我替你扔了。“他下意识地向两下里抻抻嘴角。这是他一个习惯性小动作。”扔了?你开玩笑吧?“谢平从铺上跳了起来。”扔了。’毛选‘不看,你看那些xx巴书“撅里乔这话说到一半,谢平扑过去揪住了他的领口,叫道:”那些书都是公家新华书店卖出来的!你给我扔到哪儿了?快说!“就在这一瞬间,谢平只觉得得胳膊骨节里滋出一阵钻心的疼痛,还没等喊出一声”啊“来,
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巨力,已经把他击飞了出去。后脑勺重重地撞着土墙,人便倒在地铺上;不待他翻过身来,撅里乔不间断地抻着嘴角,一肩高一肩低地逼近过来,
一脚踏住他想抢去的右手,抄起早已准备在一边的小铲子,朝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胳膊上狠劲拍来。他打得那么沉着、老练。每一下都打在要打的地方。谢平每一下扭动、抽搐。喊叫、挣扎,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打得那样地痛快、舒服,就像猫儿玩弄在自己爪子下吓昏了的小老鼠似的。撅里乔早就寻机要打谢平了。他恨谢平那种不跟他计较。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来跟他”讨近乎“的”清高劲“。他的信条就是:或者让我跪在你面前,或者你就得在我面前下跪。
这家伙解放前在迪化市警备司令部里当差。1949年跟着起义,秘密参加过“哈密暴动”抢过银行。事发后被判十五年刑。前年由于减刑,才获释分到骆驼圈子来‘溜场就业“。劳改期间,讨好管教,常相帮打别的劳改员。有一回,到戈壁滩上装砂石料。几个被他毒打过的劳改员伙同起来,把他骗到一个废砂石料坑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面口袋,蒙住他头,系紧了,闷打了他一顿。一边打还一边叫:”别打了,咋回事吗,有话说话,于吗动手“让他搞不清,到底是谁在打的。最狠毒的是,打到末了,那几个人用撮砂石料的铲子,把他一只脚后跟上的一根筋给铲断了。并且一起混着对他喊道:”你他妈的再不识人性,下回再替你动动那只脚的手术!“从此以后,他就只能拖着那条断了筋的脚走路,连脑袋也向一半拉歪了过去,但人却更狠毒,好似条”人狼“。
骆驼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老爷子;还一个是机务大组的新生员,原先在西藏那边工作的一个十三级干部,走私手表,被判过十年刑,前年死了。撅里乔一老看中那老家伙板箱底里藏着的那套黄呢子军服,说:除过西藏那边,通中国再出产不了恁好的毛料。那也是十三级才闹得到手的呢!谢平真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要把他放到这个撅里乔手下来。牛车陷在沙窝里。沙窝边上长着许多陈年的草。干黄,干硬。热风卷着它们,叫它们拂着牛车的木轮子,沙拉沙拉。那木轮子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枣木做的。轮子上还包着一圈铁皮。铁皮上,等距离铆着一个个秃圆的大头铁钉。铁皮和铆钉头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但在古往今来的必需的旋转中,起真作用的,还应该说是那不发亮的甚至有些灰黯的木轮谢平想道
这时谢平跪倒在沙窝里。把头靠在木轮上,趁着车厢投下的那片荫凉,歇了会儿。背上被撅里乔拍打出来的紫黑条条块块,被那七月中午的太阳一烤,话像有人在用十七八根生了锈的锯条,慢慢锯着他背上的皮肉。虽然这会儿,他热得已经在打冷颤了,却仍不敢脱去外衣。他更怕那毒日直接曝晒脊背上的伤处。
撅里乔派他赶上车到二号圈去取山羊奶。过沟时,颠断了一个轮子。虽然还没散架,但已不能再负重。他只得把奶桶扛在肩上。到再有沟要过时,他得赶紧上前,
一手托住这半拉木轮的轴头,不让再颠着它。山羊奶从桶盖里晃出来,洒到他颈子里。他不喝山羊奶。怕它那种浓烈的膻味。衣领上的山羊奶晒干后,结成了硬疙巴,叫他发。
回到五号圈,他拆下坏轮,对撅里乔说:“我扛回分场部修。”“起开!”撅里乔把谢平拨到一边,把坏轮放到那棵死树下的一张土台子上。他半拉断了根筋弯不下腰。干啥,都得搬到那张土台子上。对木轮,可是高级木工活。对起来后,他得意扬扬地问谢平:“咋样?”嘴角使劲一种一神。“向你学习。”谢平一头说,
一头去扛那轮子。但手腕子却让撅里乔一把扼住了。这家伙腿瘸了,两只手却像铁钳一般有力。攥到他手里,谢平马上觉得自己的腕子好似要被撅断了似的疼痛起来。他预感撅里乔又要借这件事教训他了。他马上挪动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让被扼拧着的腕子顺着点,不显那般剧痛;同时侧过半爿身子,把另一只手探进自己外衣里,攥住刺刀柄从那天被打后,他时刻都带着它。他发誓决不让他再打第二回。他这摸刀的动作,撅里乔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一生中打过无数次人,也无数次让各种各样的人打过的“人狼”对这一类的动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换了种口气,只是冷笑着责问谢平:“这牛车是公家的不是?这木轮子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鸟毛灰。不爱护政府的东西。小心着点!”说着,用力一推,松开了谢平。那天,这老家伙又不知从哪达搞来一副羊杂碎,洗净了,煮熟了,拌上切碎的皮芽子和花椒盐,撒了不少芥末,装在他那只简直跟尿盆一样脏的搪瓷大碗里,搁在铺头,叫谢平吃。谢平正在替拣回来的书重新包书皮,没理会他。一会儿,老家伙又端来一盆黄不黄、绿不绿的温水。他说,他煮的柳枝水,还搁了什么药草。(他铺头底下,确实压着一个漆皮小箱子。里边搁着满满一箱干草、骨头、兽角、龟壳、蛇蜕、猴头。还有一小团夹在两张膏药皮中间的东西,黑漆如胶,黏稠不堪,连间都不让谢平闻的稀罕物。他说是熊胆,至于一小团四周长毛的硬球球,他说是麝香。都是能救命的。〕拿那水替谢平洗背上的伤口。“过来吧,小宝贝。你瞧瞧细皮嫩肉的何苦来在我跟前老摆出一副比我老瘸高一头的架势呢?你到了比我高在哪?”说着,他故意手下使劲,戳了戳谢平的伤口,疼得谢平浑身抽抽。
“你瞧!你不跟我一个样?肉开了也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现在什么也不是。还不如我这在劳改队光荣服役十来年的‘转业老战士’。把你一个人撂在戈壁滩上,你活得了吗?你得哭死。怕死。渴死。饿死。就是有吃有喝,你也得蔫了;疯了。可我能活。还能活得有滋有味!”
背上的伤口,用他的黄水一洗,果然松快多了,也不那么灼疼了。这老家伙还真有两手。
老家伙把水往灶门里一泼。从铺底下抓把干草擦擦手,把肉碗递到谢平鼻子尖下。谢平只得挑那没沾着他碗边的,捏一块表示个意思。老瘸自己便用一把真格儿的西餐具中的叉子,一块连一块地叉吃起来。‘你跟着我,听话,我错待不了你。
“他说着,吃完那碗杂碎,又从铺底下拽出把干草擦擦碗,把碗撂门背后,趁势在谢平身边躺了下来,打着饱嗝,卷支烟。烧上后,把手搭在谢平肩头,笑着说:”男人跟男人在一块儿,也有快活事呢“
谢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扭了下肩膀头,甩掉老家伙那只脏手,一转头,疑惑地戒备地看看他。这家伙一闲下来,嘴里,脏话脏事特别多。
“这你是不懂。小嘎娃子,还嫩着呢”他闭上眼睛,说他劳改队里男犯人跟男犯人之间那些脏事。谢平心里已然觉得一阵阵恶心;突然间,那老家伙半爿身子朝谢平挨近过来,手索索地顺着腿根朝他下身摸去。谢平一阵痉挛,立马倒退三步,跳了起来。本能的反感巨大的屈辱引起强烈的反胃“哇”地一声,刚吃下去的那些羊杂碎,便全又喷出嘴。接连地,一阵痉挛接一阵痉挛,一阵反胃接一阵反胃,使他紧靠住后墙,站立不起来;下身被老混蛋抓摸过的地方火烙过似的引发出被损害的感觉,一直使谢平想叫又叫不出,只是一阵阵哇哇地干沙。
“也至于这样吗?操!”老混蛋撂过一块湿毛巾让谢平擦嘴。谢平抓起毛巾砸到老混蛋脸上,叫道:“你他妈的,还是人?畜牲——”
‘骂人?我操!“老混蛋顺手一个嘴巴,眶地扇过来,谢平便摔倒在地。
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不会更长。谢平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个么。他只觉得屋子坍了。脚底下裂了缝。他已经别无选择,从腰后唆地抽出那柄刺刀,用双手紧紧抱住刀把,把腿上那点力气,也一起提到了手上,嘎嘎地咬着牙根,涨红了脸叫着:“畜生!畜生——”便对准老混蛋的胸口,扎将过去。
血,应该是黑的。黑的。黑的
如果谢平背上没那许多伤,如果老瘸不是多次跟拿刀来找他拼命的人打过交道,如果谢平这一刻还能往手上给一点冷劲和巧劲,不是完全气疯了气昏了那么这一刀,老瘤是怎么也躲不过的。恐怕连刀柄也会一起捅进老瘸那多毛的胸膛里的。但撅里乔到底不愧是“撅里乔”他眼疾手快闪过了这一刀。只是因为太近,他来不及像以往那样躲得那么干净漂亮,让那刀还是带着点寒光,带着点气涡,擦过他腰部,划开他外衣、衬衣,在腰眼上划开一道二寸来长的口子,扎到墙上,直扎进墙泥里,有二寸多深
红的又是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
当看到老瘸捂着腰,连连退去,看到他指缝里旧泊地冒出止不住的血柱,谢平吓傻了。去拔刀时,却抓在刀刃上,差点把自己的手掌心割开。镇静的倒是老瘸。他倚在门框上,吩咐谢平:“别傻呆着,快把我那漆皮匣子递过来。你狗日的,真扎啊”他有条不紊地极其熟练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才瘫坐下来,关照谢平:
“咱爷俩也闹过了,玩过了,收摊儿吧。谁也不许跟外边人再提这档事。不值当。记住了?收拾铺。歇你的吧。”他从云南白药瓶里,挑出一粒小红珠子抿到嘴里咽了下去之后,又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戒备地提着他那小铲,神神嘴角,晃晃荡荡,出了地窝子,爬到马背上,逛他的去了
谢平呆呆地去拔刀。他觉得再没法在这狼窝里待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书都扔到炉子里烧了,跌跌撞撞,跑回了分场部。
几大后,全分场集合。修路。卜边有人要去阿尔津风口看地形,让老爷子带人把骆驼圈子通老风口的那截路垫平。十六公里。全垫。绝对来不及。但总也得把恁些叫洪水拉出来的沟沟坑坑垫起来。头天晚上,政委通过地方邮政线,亲自打电话到六公里外的桑那镇,叫老爷于骑马赶去接电话。“一定得给我垫起来。明天来看地形的是各方面的首长。一路颠过来,就是谁,也受不了!要不要我再给调些劳力?”政委关心地问道。“你从哪儿给我调劳力?等你劳力到,你们的小车也到了。”老爷子答道。他觉得政委调来羊马河也有两年多了,说话总不着边际。“实在来不赢,拉些麦草垫上。这比拉砾石料垫快当。”政委提议道。“行啊。你连夜派人给我送二百车麦草来吧。”老爷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懒支小懒。我让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麦草。你畜牧分场的干草呢?先用来铺铺路,首长又带不走。过后搂一搂堆起来,不照样喂牲口吗?”政委说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垫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爷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后我再给你解决。”“政委同志,咱们打过恁些交道了。您说以后解决,结果以后没给解决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怜可怜我那些牲口吧”“老吕,你这是又咋的了?在这紧要关头跟我戗戗!要只是我李凤林明天过你们那坎儿去老风口,那话还不好说?你知道明天去老风口的是谁们吗?”政委严肃起来。老爷子叹了口气,应道:“好吧。我吕培俭尽力而为!”这一天,谢平也去修路了。那大从五号圈回来,他没去找分场长,也没去找赵队长。反正吃罢饭我就跟着干活。反正我没闲着。你咋着不了我!反正,说死了我也不去那狼窝里跟那“人狼”一块过了。那是人吗?他暗想。
赵长泰由渭贞扶着,上干沟边的小屋来看过他。他问赵队长:“你们就这么来惩治我!”
‘你要学会在各种环境下生活。如果你今后还真的想为桑那高地。为中国做点事情的话“赵队长说道,”你就得学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能对付得了各种各样的人“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我当初就不该离开上海的!”谢平对着赵长泰吼道。
“窝囊废!上海就恁干净?!”赵队长突然也吼了起来。尔后,便大口大口地喘,上不来气,只好一手支住窗台,佝下那薄板似脆弱的脊背,一手不住地揉搓完全给憋住的胸膛。渭贞嫂忙去虚开点门缝,让透进些风来。谢平慌得索性一拳捅破了糊窗户的塑料纸,让新鲜空气照直对着赵队长吹。
“这样他要感冒的!”渭贞嫂又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么到今天今天还不明白我们呢”赵队长颤栗地叫道。那叫声里所蕴含的一个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让谢平深深一震,终于没有力气再在赵队长跟前支撑住自己,便带着无处倾吐的委屈、怨恨、懊恼、怅惘,蹲在墙根前抱住脑壳,紧咬住牙盘,欧欧地呜咽起来。
这一天,也给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务。当然停课。中午都没回家。大食堂负责给送饭。于书田开着“尤特”车。老爷子坐在车上,来回指挥调度,捎带送水。中午,戈壁滩上热到五十一二度c在太阳光下一站,觉得那天空蓝得发黑。地下全冒火。脸上烫起疤。下午三点。淡见三向老爷子报告,子女校有两个男孩发莎,顶不住了。“他们还剩下多少?”老爷子问。“除了垫的,没垫的就算是不该垫的了,让孩子们走吧。小车就偏恁怕颠?”淡见三也看不过去了。“你说得轻巧!那些女娃娃呢?”老爷子想着他的桂荣哩。“女娃这会儿还行。再一会儿,你就准备担架队吧!”淡见三威胁道。他知道老爷子心疼桂荣。果不其然,老爷子犹豫了一下:“娃娃们撤。把二贵媳妇编到别的组里去,跟大人一块儿撤。”“她她刚才跟我说,她来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没带纸”
“她怎么啥都跟你说?你跟我搞什么名堂?!”老爷子眯细了眼,盯定淡见三,撅起满是细小纹沟的上嘴唇,追问道。“我是卫生员吗。”“你还管到人家裤裆里去?!让她找别的娘们想法子。这时候,谁也不能撤!这跟打仗一样,垮一个就垮一片。”他心里焦急。首长的车队很快要过来了。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上的坑没得手去填。待了会儿,他回头来关照淡见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书田的驾驶楼里了。那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棉花。去扯一团,给那女人。别告诉她这棉花是哪来的。呸!”他远远地啐了一口唾沫。
四点钟光景。车队远远地来了。一共九辆。七辆清一色的北京吉普。一辆“黑吉姆”一辆总场的老式美式吉普。它们先是拉开距离,在大戈壁上空掀起一道弯的黄士风。那风翻滚、扩散、弥漫,紧随车队不舍。犹如变态的黄魔。老爷子赶紧挥动铁锹,在路面上来回跑动,嘶哑地催促道:“快!快!都集中到大坑边上跑步前进”
车队在分场部停住了。会计徐到里在那儿接待。车里下来一些脖梗于上挂着望远镜的人。从车后座上抽出几把用布条扎的掸帚分发给几位老人,周身上下拍打。拧开密封杯盖,喝两口,过了过嘴,吐掉,再细细地喝一口润润喉。他们知道骆驼圈子的水喝不得,碱重,都在车里带着暖瓶,用保险圈固定在驾驶座旁边。有人摁开军用皮背包上发亮的铜卡扣,展开地图。那几位端着密封杯的老人便慢慢走到地图跟前。这时,总场那辆美式吉普照直先开过来。打前站。老爷子整整军容风纪,跑步迎上去。于晒了一天,他嘴唇卜已经脱皮起庖。
车前座上坐的是政委。他未等车停稳,急问:‘前边怎么样了?“老爷子喘着气答道:”还有一点“”还有_点?“政委吃惊,”什么叫’还有一点‘?到底还有多少?!“”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三十。“老爷子宁可多说一点。风纪扣开了。他又把它扣上。
“或者?还有个‘或者’?!”政委简直不知怎么说这个“老兵油子”才好。他那清秀的上宽下窄的白脸一下由红变紫。“砰”地一声用力撞上车门。人造革的车棚布上的黄土,便籁籁地往下落c政委立刻吩咐司机启动,上前去看看路况。老爷子也立马爬上“尤特”跟在吉普的后头。尤特自然赶不上吉普。政委。乙又急。让司机加码,快开。不一会儿“尤特”便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政委的车开到四号圈跟前,发现有一截路面被从四号圈漫过来的水淹了。四号圈引水给羊洗药浴。从分场部渠道上扒开口子后,人就被叫去修路了。这一天浑干,把这档事给忘了。四号圈前这一截路,原先还是最平整的路。谁也没想上这达来瞅瞅。水到四号圈,把不大点浴坑灌满,便肆无忌惮地漫散开,一直往低洼的路面上来。足淹了有二十来米长一截后,又越了过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司机以为戈壁滩上全是沙石子路,见水不黏。一加马力想冲过去。没想这截是黄土加细沙,经水便成糖稀。车子一进去,换上前后加力挡,四个轮子也只是在泥塘里空转,把那稀稠的泥浆甩得满车身全是。司机也恼火透了。
“熄火!”政委脸上也溅着了泥浆点子。他掏出绢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过头来对坐在车后的武装股参谋嚷道:“去给我把吕培俭叫来。要他带人跑步来见我!”张参谋在陷车地点后身的六百米处,遇到正急着往前赶的“老尤特”老爷子立即叫于书田开着车到后边装来十五个男劳力。于书田说:“分场长,上车吧。”老爷子却冲着于书田吼道:“你没听见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吗?”
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爷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开外朝五十去的人了,又毒晒了一天。跑到时,他大张着嘴,出不来气。脸色刷白。政委又铁板着脸,在车上张圆了好看的杏眼,训道:“吕培俭,你对场里有意见,也不能搞这一手嘛!当了这么多年兵,责任心到哪儿去了?”老爷子一直挺直地站着。他身后十五个整劳力中,足有十一个是新生员。政委当着恁些新生员的面熊他,这叫老爷子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头一下垂耷了下来。干热的风吹乱了他满头灰发。双手在身前紧紧抓着破旧的军帽。身子便怎么也制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颤栗起来。
“前边还有被淹的路面没有?”政委追问。
“没有了”他声音哆嗦。
“大声点。”
“没有了。”他挺起胸脯答道。
“保证没有?”
“保证没有。”
“我叫你用麦草垫,你偏不用!”
“报告政委同志,骆驼圈子不种麦,故而没有麦草。仅有的于草,都是花大价钱向附近老乡公社买的。又从那不近的草场上往回拉。这些草得留到冬天,是牲口的救命草”老爷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声音发干发涩。音量也越发低了。
“我让你先用上,以后我给你解决。你偏不听话!”
“政委同志,这些回头再说吧。您说眼下咋办”老爷子觉得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回头!回头也要有人肯听才行!对牛弹琴行吗?!”
老爷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青。他的牙关由于咬得过分的紧,而使他整个窄长的脸相变了形,向一半边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来。随即,胳膊弯曲了。腰弯曲了。腿弯曲了,并哆嗦了。他似乎像一只要向前扑去的狗罐,只差呲出尖亮的牙齿来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头,不去看政委。他竭力使自己不再开口。这个训练有素的老军人,此刻却那么困难地在向自己整个的生命意识宣战。他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竟会是他自己他多么想看看政委此刻的神情,多么想回驳他一句:‘您知道我们的一位女教员裤裆里流着血我都没准许她走!“他多么想跳起来吼一声:”你他妈的不也跟我一样才是个四七年的兵吗?“但他没有。经验、素质、纪律、意志还有那样一种在长期的战斗集体中生活所养成的对上级的本能的尊重、服从使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还呆着干啥?脱鞋!“他回头对那十五个吓傻了的人喊道。自己却忘了脱,连鞋带袜,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
九辆车。他带着这十五人,其中十一个新生员,把这九辆车,一辆又一辆地抬过了这二十来米长的淹透了的路段
第二天。全分场休息了一天。跟死了一般。一整天鸦雀无声。没几根烟囱管肯冒烟。到晚上,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闷闷不乐,坐在白皮木圈椅里,捧着一只小桶似的白搪瓷大茶缸,问谢平:“你要真觉得自己没那本事治服撅里乔那老混蛋,那就还回子女校吧”说话时赵队长也在场。他俩在下陆战棋。
谢平在门口小马扎上闷头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当着他俩的面,脱下褂子,脱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红的伤痕条。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
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在上海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首先得学会,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车轮子。我要学会同时能赶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仅仅是开始——虽然我已经跌得眼青鼻肿。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着呢。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对老爷子和赵队长说:“我要回五号圈去了。”他平静地站起,穿好衣服,对他们说:“有朝一日,你们要听人说,我也在那条‘瘸狼’身上漂漂亮亮地画上了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的花纹时,别大惊小怪。也别来管我们的事,这,就算你们两位长辈帮了我最大的忙。”
说完,他扣上衣服向五号圈走去。
太阳很亮。戈壁很静。天很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