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庄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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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我的好运气总是出现在秋天里。我在秋天被我妈妈带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第一次恋爱开始在秋天,我的第一份工作在秋天里找到,我在秋天里结婚,也在秋天里离开中国,跟我的婚姻说再见,最重要的是,我喜欢秋天。秋天里的月亮,空气,甚至秋风和秋风里飘摇的枯叶当中,我都能找到跟我自己的情绪息息相关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四季当中,只有秋天是真正的属于我的节日。

    东子跟我说了许多他在美国期间发生的故事,比如说,在纽约,经常在午夜时分,东子将自己掷躇在街头,在我曾经矗立过的街头矗立,看灯火,看行人的神色匆匆,比如说他也去曼哈顿街头看那衣衫褴褛的老人家,每天在地铁口十分专注地拉大提琴,东子说他每天都去听那个老人家拉琴,每天看那个中国老人家的神情,可惜的是,那老人家从来也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这些事情都是我曾经跟东子提起过的,都是我在美国很难忘的记忆。我想,东子之所以去我曾经跟他说起过的那些地方,之所以跟我说起这些,是因为他希望了解我更多,希望他自己更加接近我的感受,可是,他怎么能够呢?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当时的那些感受的。

    我跟东子说我的想法,我想离开这个酒吧。

    "那么你想做什么,你确定你现在能够离开黑夜,你确定你现在能够重新回到阳光里面?"

    东子的话提醒了我,因为我一直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肯一直待在黑暗当中的bluckjay里,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迷恋这里暧昧的灯光还是迷恋黑暗当中自己的孤单。又或者,孤单本身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暧昧。我不知道。

    "yuki,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我的眼光默许了东子,他继续问我说:"现在你对罗伯特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我知道,你对他不是朋友的感情。"他的口气非常的平静,不象是在发问,倒像是在叙述什么。

    "我想"我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在努力的搜集我心里所以关于对罗伯特的感觉,我想,是的,我怨恨他,他的不负责任伤害了我,他的美国式的洒脱演变成了鞭子,鞭笞着我的心,是的,我承认,我还是眷恋着他,因为他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男人的优秀有许多种,最可悲的是,我到现在还是分不出来为什么我觉得他优秀,并且眷恋着他。

    "我想,我不知道如果,如果当初我们撕破脸皮大闹一场的话,可能会比较好,当初若是罗伯特对我歇斯底里或者一分钱也不给我的话,我也不会怨恨他,也就不会眷恋着他了,我现在的生活会平静许多"我今天喝龙舌兰,很烈的酒,加了冰,我慢慢地跟东子说话,把杯子扬起来,灯光的照射下面,冰块折射的光辉的酒杯里荡漾开来,很缠绵的感觉,像一个什么人的感情。

    "我能说说对你的感觉吗?"东子顿了一下,看看我杯子里的酒,继续说到:"作为一个男人,我把女人分很多种类,有的女人,她永远是个女人,比如说嘟嘟,表面上看来,她的生活很遥远,实际上,对于生活基本上没有奢求,或者说,对生活的奢求很小,有的女人,她是女人当中的女人,比如说美菱,她很安分的做一个女人,而有的女人,她是心很大的女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要做男人,比如说"

    "我?"我抢在东子前面说出来他要说的话,并且问寻的看着他。

    "是的。yuki,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你是一个男人一样的女人。应该说,我很幸运,这三种很典型的女人我都能结识,并且都跟她们有情谊。"

    "哈,东子,你说话很暧昧,为什么不说友谊呢?情谊表示还有友谊以外的东西存在。"

    "是。"东子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逼视着我。"我很欣赏你的语言。"

    "哦?"

    "你说的话充满着海洋的气息,有百分之九十都是智慧。"

    "谢谢。"我想东子的意思是在说我平常说话太过犀利,我也知道自己有时候说话很叫人头疼。"那么,东子,你想跟我说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只是关于罗伯特的感觉?"我当然知道不是的。

    "你觉得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要追求你的话,我胜出的概率是多大。"完全是在讨论别人的问题的口气。

    "说实话东子,你觉得如果罗伯特追求我的话,他胜出的概率是多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百分之五十。"

    "好,那么我就能知道你所问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也是百分之五十。"

    "你的言外之意是在告诉我,你要追求我喽?"

    "意思差不多,但是你这么说的话,好象不太确切。确切的说,我不是追求你,是改造你。"

    我笑了,因为我想不出来我应该说什么。

    嘟嘟跟万宇还有罗伯特三个人在吃过饭以后及时地赶到了。我松了口气,我忽然发现在东子面前我居然有些紧张了,或者说是有些窘迫了。

    他们的到来使我松了口气。

    我们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气氛很好,只是跟周围其他桌子上面对面坐的两个两个的窃窃私语的人们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依然喝我的龙舌兰,罗伯特和嘟嘟喝杰克丹尼,东子跟万宇喝tiger。

    我想到了不久以前在一个难寐的夜里,我爬起来到网路上面看到的一个关于人性的测试,于是问他们几个人。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假如,你和孔雀,老虎,大象,猴子,狗五种动物生活在一起,而在你的生活里面,又一定要把这五种动物一一的放弃的话,那么你放弃他们的顺序是怎样的?"

    酒吧里面放的是"披头"的爵士乐,在美国六十年代非常流行的一个乐队,很老的歌了,但是很有味道,我喜欢在这里的音乐里跟朋友们聊天或者讨论问题。

    "恩"嘟嘟沉吟了片刻说"我的顺序是,孔雀,老虎,大象,狗,猴子。"她说完了以后把眼光看向了万宇,等着万宇的回答。

    "那么我的选择是首先,老虎,然后是猴子,再然后是孔雀,第四是狗,最后是大象。"他说完了以后,看看我,好象很紧张似的,又看看身边的东子。

    东子于是说:"孔雀,狗,老虎,大象,猴子"

    最后只剩下罗伯特没有回答我的测试问题了,我看着他,并且我在心里暗自地为他做出了一种选择。

    "第一个,老虎,然后是大象,然后是狗,然后是孔雀,最后一个是猴子。"

    听完了罗伯特的回答,我忍不住对着他笑了,他的回答跟我想的是一样的,我意外又不意外,没有想到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的了解他,真不知道两个人过于了解是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会笑了yuki?"罗伯特含笑问我。

    "没事。"我说"我来告诉你们答案,孔雀代表爱人和爱情,猴子表示你自己,老虎代表着权利很金钱,大象代表你的父母,而狗则表示朋友。"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嘟嘟在把她的选择跟我说的表示什么东西一一地对应了以后马上问我。

    我没有看着他们任何人的眼睛,只对着我面前的杯子缓缓地说到:"老虎,孔雀,猴子,大象,狗。"

    "看来我们大家的选择都不一样的。"嘟嘟带点遗憾似的说到。

    我看着嘟嘟,微笑着说:"那是因为我们选择了不一样的生活。"我想我说的没有错,美国人始终不会太轻易地放弃自己。

    正说着话,东子的电话响了,从他说话的语气,我知道是美菱。

    嘟嘟坏笑着:"东子哥,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美菱了,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总共嘟嘟也没见过美菱几回,我猜,嘟嘟对美菱的印象不是很好。

    "她最近在拍戏。"东子一边回答着嘟嘟的话,一边把瓶子里的啤酒喝完,跟大家告辞说:"我先走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我们,他叫我过去,我感到很奇怪,于是也起身朝门口走去。嘟嘟在我站起身的一刹那给了我一个非常暧昧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叫我不太自在。

    东子站在门外,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

    "什么事?"我站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距离东子不远的地方,询问他。

    东子站在细雨当中,很温柔的说:"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我看看四周,车水马龙,北京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我走向东子。

    他的长长的头发上挂着水珠,在霓红当中一闪一闪的,我在走向东子的时刻里一直看着他的模样,叫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唱歌时候的模样,只有一半的脸看得清楚,额头很宽阔,高并且英武。

    "什么事?"我站在他对面,比他矮许多。

    "没事。"他仰望天,因为下雨,所以没有月亮。"看看你。"他说得很平静,"我今天忽然很想把你看得更清楚一点。"

    我不解地看着东子。

    "你太压抑自己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忽然像个父亲似的口吻,"如果来生,我再能遇到你的话,我一定会追求你。"

    "你没事吧!"我开玩笑地看着他,"难道你这就算把我给抛弃了?"说实话这种气氛让我觉得尴尬,我需要一点玩笑来缓解。

    东子忽然把我抱住。大概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他松开手,对我笑了笑,跳上他的欧宝远去了。

    我觉得东子今天非常奇怪,感觉他的情绪是在忽然之间变坏的,可是究竟为了什么我又不知道,并且我完全不能猜测。

    车子走远了,雨忽然之间下得很大了。我站了一会才转身往回走。

    透过玻璃,我看到嘟嘟正对着我暧昧的笑,无疑,她看到了东子刚刚突然把我抱住的一幕。我迎着嘟嘟的目光,尽量放松。我不想解释说我跟东子之间没有什么,那样也未必能说明我跟东子现在之间很纯粹的朋友关系,况且,我没有必要做什么解释。

    四个人一起谈许多关于美国的事情,我很想说些关于欧文的事情,他马上就要回到美国去了,回到真正的属于他的天地里,找到他真正的快乐。有万宇在的时间里,我们都尽量避免的谈到欧文,我觉得至少那样的话,可以避免万宇的尴尬。

    "到底是我们改变了生活,还是生活改变了我们?"嘟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罗伯特说。

    罗伯特看看窗外的灯火,说到,"我想纽约。"

    我听了罗伯特的话忽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心里面酸酸的。

    "罗伯特现在好象完全变成了一个中国人了,很纯粹。"万宇笑着对罗伯特说,"其实你乍一看的话,很像新疆人,看侧面,很像内蒙古人。"

    我相信,万宇说这些话纯粹是因为他当时想到了,可是当他说到"内蒙古人"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好象被一个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狠狠的,带血的疼痛。

    我心里一动的同时,感觉到罗伯特的眼光划过我,他一定也跟我想到了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情,是的,罗伯特大概是离不开中国了。

    我发现罗伯特的话渐渐的少了,四个人坐在一起渐渐地沉默起来,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万宇跟嘟嘟坐到十一点钟的时候离开了,罗伯特还留在这里,我坐在他对面,陪他一起喝酒。

    罗伯特喝醉酒的样子看起来很朦胧,颧骨的地方泛起微微的红晕,眼睛里面开始有了内容。

    我看着罗伯特的样子想到许多许多天以前的那天,也是晚上,我跟罗伯特已经签好了离婚的协议书,我们最后在一起吃的那顿晚餐,那天罗伯特也喝多了,神情跟今天十分相似。

    我为罗伯特做了他最喜欢吃的饺子,平时,我们也经常吃饺子,但都是去会员商店里买来一种速冻的饺子,那天,我特意为罗伯特包了饺子,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我妈妈的指导,自己独立地做一次饺子。我想到自己那天很笨拙地和饺子馅,很小心地捏成勉强有一点形状的饺子,拿到厨房去煮的那些场面,就好象又回到了那次的晚饭时候的情景,我跟罗伯特也是这么面对面无言地坐着。我想起来的时候,似乎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还是历历在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应该是一个很健忘的人,喧哗的年代里,健忘并且无知的人是很容易获得快乐的,我希望自己再无知一点,再健忘一点。

    "yuki,my摸m'scoming!"罗伯特很突然地想到,也很突然地跟我说,他显然很高兴,眼睛里面也带着笑容。

    "great!howisshe?"我好象很久没有了关于罗伯特的妈妈的消息了。我很努力地回忆关于那个美国的善良的老太太的一切,可是最终我发现,在我的记忆当中的她,始终停留在那个很冷的黄昏,我跟罗伯特的飞机到达底特律机场的时候,在侯机大厅外面的唯一一块灯光很明亮的地方,那个穿大红衣服,精神矍铄,充满了活力跟热情的美国老太太。

    我想到罗伯特的妈妈,又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纽约冬天里的凛冽的寒风和皑皑的飘雪。

    "she'sreallyfine。severydaysago,shejusttaldme,shegota波yfirend。"罗伯特说这些的时候,毫不掩饰他的兴奋。

    说实话,我也感到很兴奋,这是她离婚将近三十年以来的第一个正式交往的男朋友,我真为她感到高兴。一直以来,在我的心目中,她好象是我的一个很久违的朋友。

    我跟罗伯特一起举起了酒杯,我们相互凝视了片刻,不约而同的说"formy(your)摸m。"(为了你妈妈干杯)然而我发现罗伯特的眼角带着一丝隐藏的忧郁。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出了什么事情吗?"我问罗伯特。

    "我妈妈她病了。"

    &quot严重吗?"

    "是的,肺癌。"罗伯特看起来很无助的样子,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刚才忽然想起嘟嘟以前说的话,她那时候说我们都是这个城市里面的孤儿,所以我们只有生活在一起,才不会孤独"

    "你永远不会孤独的罗伯特。"我想说至少还有我会陪着你,可是想想,我又凭什么这么说?我们已经离婚了,离婚的人能像现在这样做朋友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还说什么至少还有我?"我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现代医学已经确定她患的病很难医治的话,我们可以尝试一下中医,反正你妈要来中国。"

    "yuki,我很害怕,害怕是孤儿。"

    "ifyouneedanyhelpiwon'tbefaraway"我终于还是跟罗伯特说了这样的话,我希望他的妈妈身体健康,希望他永远不成为一个孤儿,也包括我自己。

    罗伯特什么都没有说,深深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但我想,一定是跟我们之间的感情有关系的,我看得出来,也许他想了许多关于我们以前生活当中的那些快乐,还有我们之间所有的争吵和不快乐,就好象我常常想起的那样,还有我彻夜不眠对着天花板发呆的那些日子,是的,每当我面对着罗伯特的时候就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日子,缅怀我们的爱情,同时,那些刻骨的痛也闪现出来,像一个巨大的蚂蚁,越来越强烈地用它的螯,吞噬我的心灵。每当想到这些,我发现自己还是痛苦万分,我想象不出来面前的罗伯特他当时是怎样残忍地伤害着我,就像他无法想象面前的安详的我是怎样酝酿出了那个邪恶的计划是一样的。其实我自己知道每次我跟罗伯特单独相对,互相看着彼此却无话可说的时候我们都在想什么。

    最后总是我不能忍受这种气氛,想逃跑了。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跟罗伯特还会面对面地坐下来,谈一谈关于过去的事情,我知道一定会有那天,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样的一次随时可能开始的谈话,像一个我心里的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