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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夯
在朴素的乡村里,打夯声是一种最动听的音乐。
谁家盖新房了,要打地基。这时候,就会请来打夯手用石夯把地基打结实。
石夯,顾名思义,就是一块很重的石头,绑在一根木头上,四周拴着七、八条绳子。打夯,主要看掌握石夯方向的主夯手的本事。四周的牵夯手只是配合,只要有一份力气,谁都可以做。主夯手就不同了,不但要有方向感,还要有凝聚力,能够把四周牵夯手的精力、力量集中在一起。除此之外,主夯手还要具备一个特殊的条件,会唱。主夯手唱一句,夯就被高高抛起来了,牵夯手用“咳呀咳”的下音随声附和,石夯重重地落地,砸出一个深坑。他们通常沿着地基的边缘开始,一行行地排着打下去。
打累了,他们就会换人。换下来的人,走到场子的外面,倒上一杯烈酒,一口口抿着。几盅酒下肚,他们有了新的气力。重新走上打夯场,浑身的力气挺拔起来。
你可不要小看打夯。如果配合不好,石夯就会摇晃,落在地上的时候,就会一边着地。有些年轻人不服气,就说,我来打打。他扶起石夯杆,刚喊了一声,未等自己用力,石夯飞起来了,把他闹了个趔趄。他才罢手,红着脸退到一边。在行的石夯手放下酒杯走上来,很快就进入角色。
小时候的乡下,我们村有一个打夯手,70多岁了,还活跃在打夯场上。他辈分大,都叫他爷爷、老爷爷。他主夯的时候,观看的人特别多,简直就是观看一场精彩的演出。他的嗓音好,加上他会的曲子多,成了本村的头牌。他会在打夯的时候唱出王小放牛、王小娶媳妇等传统曲目。声音从他口里飞出来,简直就是天籁。他的声音有点近似女声,婉转、柔和,充满了磁性。清楚地记得有一句是这样的:“大闺女住娘家啊,嗨呀嗨;抱着那小女婿啊,嗨呀嗨”观看的人在台下笑成一片。这位老爷爷更加投入,连他自己也有点陶醉了。
打夯者,如痴如醉,看打夯者,更是如痴如醉。
唢呐
一支唢呐,在乡村不会无缘无故地吹奏。吹奏唢呐,是一种技能,一种本事。
最常见的唢呐声是在葬礼上。几只唢呐齐鸣,哀婉、凄厉。当然,遇到去世的人年龄较大的时候,也会吹出喜丧。唢呐手会变着花样,吹出喜悦、悠扬的旋律。一会,唢呐声如同群鸟飞天;一会,唢呐声好像蓓蕾绽放。在辽阔的乡村,唢呐声没有拘束,完全按照自己的轨道飞翔。那种震撼,直逼你的心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痴迷和悲切。
唢呐手围着一张方桌,喝着酒水。他们通常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熟知村俗,精通韵律。脚下放着沾满了油污的黑提包。祭奠的客人一到,唢呐手便会抄起唢呐,用音乐迎接客人,同时也通知孝子们。这时候,灵棚里的孝子们放声大哭,以表示对死者的哀悼,也表达对来宾的尊敬。唢呐声与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无情人听了也会落泪。
在这种庄重的场合,唢呐手都会憋足气息,拿出看家的本事来。这是他们走村串户的饭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乡村受人尊敬的流浪艺人。
尖锐。是我对这种乐器声的评价。它可以飞到任何地方去。什么样厚重的东西,都会被它刺穿。有时候,我感觉它钻进了我的骨头里,在骨头里面打通长长的隧道。这时候,我会出奇的寒冷,即使在酷热的夏天,我仍然会发出颤栗。有时候,我感到自己被抽空,被唢呐声押解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锣鼓
寂静的村庄突然爆响了铿锵的锣鼓声,你的耳膜痒痒起来。你手舞足蹈,赶紧披上衣服,循着鼓声的方向赶往现场。
场子上站着零零星星的人。临时组成的锣鼓队正在拼命地击打锣、鼓、镲等各种乐器。你的心肠滚烫起来。你跃跃欲试,一把脱掉外衣,抢过鼓槌,定一下神,在鼓面上轮打起来。没有固定的旋律,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理解选择节奏。或急促,或缓慢,或声震山河,或舒展花朵。鼓槌落向鼓面,如同急雨落地,溅起一片惊叹的目光。锣、镲随着你的节奏,开始和鸣。你就是君王,你的头发被鼓声带起的风掀动着。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在你打到高潮时,周围响起劈劈啪啪的掌声。准备缓下来的锣鼓声再次急促,如同强劲的鹰隼,迎着风雨直冲云霄。
累了。换几个人上场。短暂的宁静之后,孕育出另一场风暴。激昂的锣鼓声在乡村的上空回荡不息。
在农家结婚的时候,或者遇到什么喜庆事情的时候,你会看到这样热烈的场景。
鞭炮
在六、七十年代的乡村,鞭炮是最奢侈的消费之一。乡亲们宁可少吃肉,也要在春节前购足鞭炮,给孩子们一份惊喜,也给一年的生活冲冲喜。
记得到阴历年底,我们弟兄四个便盼着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回家,特别是三弟弟、小弟弟,更是心切。他们常常一天跑到屋后边好几次,希望突然望见父亲推着自行车的影子。有一天,我们的希望来临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与街上的长辈们笑谈着,边打招呼边回家。来到家,未等父亲的自行车停稳,两个最小的弟弟便跑上去,争抢着抱住车架上的纸箱子,那里面放着满满的鞭炮。
分完鞭炮,兄弟几个连忙去藏匿自己的果实,生怕半路飞走。为了燃放起来响亮,有时候把鞭炮放在窗户台上暴晒,有时候掖在被褥底下,在火炕上煲几个钟头。
我们那里,每隔五天赶一次集。春节前夕的集市上,简直就是鞭炮的海洋。这时候,我都要约上几个小伙伴,或者单独行动,去集市看热闹的鞭炮市场。市场上,单独为鞭炮划分了一个区域,路两边,摆满了鞭炮案子。他们有的用马车拉着,有的用拖拉机装着,也有的用自行车带着。每个卖鞭炮的人,手里都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那是用来燃放鞭炮的工具。这是一场无形的竞赛。卖鞭炮的拿出箱子里最响的鞭炮,拴在竹竿的顶端,火柴一划,鞭炮的信子冒出急促的蓝色火花。竹竿高高举起,电闪雷鸣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旁边的卖主不甘示弱,拿出更大的鞭炮点燃。就这样,他们相互比试实力,吸引买主。
那时候的鞭炮都是乡村作坊里自制的,多数用书本纸卷制,格外结实,燃放起来仿佛憋足了力气,十分清脆。还有一种二踢脚,乡村里叫二起,是用牛皮纸卷制的。燃放的时候,把二踢脚竖在地上,火柴点燃信子后,二踢脚一声鸣叫腾空而起,像一条火龙,在天空再爆炸一次,闪出耀眼的光环。一场集市下来,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碎纸片。
乡村最开心的鞭炮燃放有两处。一个是叫明。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搬出玉米秸,支在大街上点燃。然后,点燃一把柴禾,引着光明往院子里跑,预示着来年一家人的生活不受阴霾的困扰。熊熊的火焰映红了天空,大街小巷充满了火焰的味道。这时候,家家户户点燃鞭炮,整个村庄被起伏的鞭炮声包裹起来。这时候,淘气的孩子们便会满街转悠,往火堆里扔零星的鞭炮。鞭炮把火焰炸得四处乱飞,恶作剧的孩子们大笑着散去。另一个就是正月初二上坟。凌晨三四点,太阳还在沉睡的时候,一个家族的男人们便集中在一起,带着供品和鞭炮,来到公墓里祭奠逝去的先人。这时候,不能吝啬。每个家庭都要在自己的祖宗坟上表达孝心。于是,各式各样的鞭炮齐鸣,火光四闪,空旷的野外弥漫着一股温馨的年味。这是乡村最集中的祭奠活动。
弦子
弦子,就是城市人通称的二胡。在乡村,弦子是最高档的乐器。除此之外,还有笛子、口琴。
在农闲时候,或者在晚饭后,你会听到从一些院落里飞出的弦子声。小时候,对拉弦子的人,我充满了敬意,总认为他们是了不起的人。他们没有多少学问,也没有什么老师,全凭自己捉摸。坐在一把椅子上,膝盖上铺着一本五线谱,弦子声悠扬起来。六七十年代,拉的主要是现代京剧的唱段。李玉和、杨子荣这些英雄的高大形象,随着弦子声的绽放走进千家万户。
有一位本院的叔叔,腰有点弯,但他拉得一手好弦子。每天晚上,他家里都会聚集几个关系不错的乡亲,听他拉弦子。他砌上一壶茶水,润润喉咙,边拉边唱起来。唱到激情处,进入自我陶醉状态。脸上冒着红光,双手充满了张力,像是在拉一面生命的弓。一声“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在宁静的夜空久久回荡。有时候,别人也会主唱,这位叔叔伴奏。
拉弦子是手指的舞蹈,更是心灵的舞蹈。那翻飞的五指,看得人眼花缭乱、内心发热。他脸上的那份庄重就像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不敢有丝毫马虎。
小时候,我很想学习这门手艺,但因为懒惰和胆怯,没有勇气去学,成为一个永久的遗憾。但心仪的心情一点也不减当年,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浮现出乡村艺人拉弦子的那副陶醉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