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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一的考试结束了。日历上已经是春天了。初春的一天,突然刮起大风,扬起尘埃,街上布满黄色的雾霭。悠一前一天受信孝之命,下午放学后得顺道去镐木家一次。
去镐木家,要在大学附近车站的下一站下车。对悠一来说是顺路的。本来今天是这样一个顺序:为丈夫公司的新事业,镐木夫人去一个“有交情。”的外国人办公室去取必要的准许文件;然后回家等着悠一,让他把文件送到丈夫的公司去。那份许可文件,在夫人充满情意的“尽力”下,早就到手了;但没有明确去取的时间,于是改成让悠一在镐木家等夫人取回的顺序了。
悠一去的时候,夫人还在家里。约好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可现在还只有一点。
镐木家是烧剩下的原伯爵邱管家的房子。上殿公卿华丽家族大多没有老式府邸。镐木家的先祖,明治时代在电力事业上发过大财,就买下了某个“大名”的宅基地,住在这儿,成为一个例外。战后,信孝因要无力支付财产税的缘故,才把这房子处理掉了。从原地的管家房子里,赶出主人让他们出去租房子住;于是就在转给他的老家之间,打上一道矮矮的篱笆墙,开了条曲折的小路,一头通到自家门口。
老房子现在开着一家旅馆。有时必须忍受弦歌的哨杂。以前信孝让家庭教师牵着手,帮着拿沉重的书包,身轻如燕地从学校回来走过的大门,现在旅馆的迎送车,载着远出的艺妓从下面通过,又在有拴马车台的庄严大门前把她们放下来。信孝做功课的屋子里,那根柱子,让他好一阵涂涂画画,现在全给族掉了。三十年前,他在前院一块石头下藏过一张宝岛的地图自己也忘了,在经木上用彩色铅笔画的;现在一定已经烂掉了。
管家的房子有七间,西洋风格的大门上到二楼有一间大客厅。那里还兼做信孝的书房。从那窗子可以看到老房子背后二楼配菜间的正面。不久,那里也改成客房了,朝信孝书房的窗子全给挡上了。
有一天他听到改造客房敲掉配菜橱的声音。过去,二楼大客厅里开宴会的时候,开黑光灯的配菜橱可热闹着呢。金漆彩画的碗排列得整整齐齐,拖着下摆的上等女仆们忙忙碌碌出出进进。敲掉那配菜橱的声音,剥离了黑光灯板上留下影子的过去几多宴会的热闹,剥掉沉淀下来记忆中流血的一部分,就像拔去一颗扎根很深的牙齿一样。
信孝压根就没有一点感伤的味道,他把椅子往后挪开一点,脚翘在桌子上,心里叫着:“干吧、干吧,狠狠干。”那府邸的一切,都让青年时代的他痛苦过。那所道德的府邸,在他喜欢男色的秘密上压上了难以忍受的大石头。他不知多少次咒着父母快死,甚至希望放把火烧了那府邸;可现在这样的变化让他心满意足:与其道空袭毁掉,还真不如痛快地看到过去道貌岸然的父辈们坐过的地席,现在是艺妓们醉熏熏唱流行歌的地方搬到管家房子里以后,夫妇俩按西洋风格重新改造了一番。壁合里放进书架,拆去隔扇门,挂下厚锻子的帷幔。老家的洋家具全搬来了,罗可可风格的桌、椅并排放在地毯上、地毯之下则是地席。于是,镐木家看上去像江户时代的领事馆,又像绒布的假屋子。
—悠一到的时候,夫人穿着女西装裤,柠檬色的毛衣上披着漆黑的对襟毛衣,坐在一楼客厅的火炉旁。
红红的指尖正在洗牌。那“王后”是d。“武士”是b。
女佣来报悠一到了。她手指麻木,扑克牌像浆糊粘住似地洗不开。悠一进来的时候,她背朝着他。等青年转了一个团来到她眼前时,她才终于有勇气抬起眼睛。于是,悠一不情愿地,无精打彩地,不得不与她那抬起的眼睛,那想要抢夺什么东西似的视线相遇。总是在青年正要问:“心情不好吗?”时候,那视线才会收起。
“约好是三点哟。还有时间呢,你吃饭了吗?”
夫人问了一声,悠一回答“吃过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阵大风过处;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响声。屋檐上积累的灰尘,从里面都能看到。连走廊上照进的阳光,也让人感到扬满灰尘。
“这种天气出门真怕人。回来非洗头不可。”
夫人忽然把手插到悠一的头发里。
“瞧,这灰尘!头油擦得太多了哟。”
像是批评的口气,悠一进退两难。她每次见到悠一,就想从他身边逃开,几乎没有体味过见到他时的喜悦。有什么把自己和悠一隔开了,有什么妨碍着自己和悠一的联系,她始终想像不出来。是贞操感?真能让人笑话。是夫人这一边的纯洁吗7开玩笑
也得有个分寸。要不就和悠一那一边的纯洁吗?他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想了许多办法,镐木夫人甚至用女人之心的计谋来帮忙,也没能抓住一点事态残酷的真实。她这般不倦地爱着悠一,决不单纯因为悠一的美貌,没有其他,是因为他不爱夫人的关系。
镐木夫人交往一周就丢开的男人,至少在精神或肉体总有一方面,有时是两方面爱着她的。各种各类的对象,具有这两种“抓手”是一样的。可是把悠一这样抽象的情人放在面前,她在哪里都找不到她见惯的“抓手”除了在黑暗中摸索,她没有别的办法。你想着抓到他了,可他却在对岸;你想着他很远,却又近在眼前;夫人像个寻找回声、水中捞月的人。
意外的情况,让她突然感到悠一爱着她的瞬间也不是没有;也正是在这种时候她那充满说不清什么幸福感的心里才觉出来,她寻求的东西决不是幸福。
洛阳宾馆那晚的事,尽管后来听了悠一的解释,知道是因俊辅嫉妒而玩的把戏;可夫人更愿把它想成,那是俊辅唆使干的,悠一就像个合伙诈骗的傻乎乎茶房,这样想倒还让夫人容易耐得住一些。惧怕这种幸福的心像是只爱凶兆似的。每次见到悠一,都祈望他眼里浮起憎恶、侮辱、卑鄙,可老是看到那眼里清澄、一尘不染;她绝望了裹卷着灰尘的风,呼呼吹过岩石和净是苏铁松的奇怪小家庭院,又一次让玻璃窗哆咳起来。
夫人用热辣辣的目光紧紧盯着呜叫的窗玻璃。
“天空变成黄色的哎。”悠一说。
“早春的风呀,真的很讨厌,弄得什么也搞不清楚。”
夫人用稍稍尖利的声音说。
女佣人端来夫人特地给悠一做的点心。悠一看着这份“梅子布丁’点心显出孩子般馋相,夫人觉得自己让他那副孩子相给救了。吃着自己手掌里的饵食,这只年轻小鸟的亲呢;坚硬纯洁的嘴啄在手心上那种愉快的痛感;他吃的东西是她腿上的肉那该多好哇!
“真好吃呀。”
悠一说。他知道直截了当的天真烂漫对媚态有作用。他撤娇似地抓住夫人的两只手,只能说是感谢点心,他亲了一下夫人。
夫人眉眼底下迅速刻上了皱纹,一副可怕的表情。身子发休颤抖着说:
“别、别,受不了,别。”过去的夫人要是看到自己干的类似儿戏的动作,准会发出她那成癖的高声大笑吧。单单一个吻里有这么多营养,甚至还有可怕的毒素,她作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几乎本能地想避开它。拼命撑拒坐着接吻的这个品行不端女人的表情,让她那冷静的情人着,像男人隔着玻璃看小池中溺水女人滑稽苦闷的表情似的,他望着那认真的表情。
看到眼前自己的力量这样清楚的确证,悠一其实并不讨厌。他反倒嫉妒女人所感到的恐怖的陶醉。这个“纳尔西斯”开始感到不满:镐木夫人和她干练的丈夫一样,都不让他陶醉于自身的之中。
“把我当什么了,”悠一焦虑起来“为什么不给我想得到的陶醉呢。我永远是被这样笨拙孤独地放在一边的。”夫人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柠檬色毛衣的胸部波动起伏不停。玻璃窗持续不停的声音沿着她脸上的小个皱纹一直横着刻到鬃脚。悠一觉得她像一下子老了三四岁。
就这样,装出梦幻般的神情,镐怒夫人连仅仅一小时的幽会都对付不了。该发生些什么吧。但是地震、大爆炸,现在该来场什么大祸,把两人碾成粉末。不然的话,夫人在这痛苦的幽会中,自己的身体已动弹不了,就这样化作石头也好哇。
悠一忽的侧耳听着什么。一副让远处声音集中了听力的年轻野兽的表情。
“什么?”
夫人问。悠一没回答。
“听见了什么?”
“不,有一点,像是听到似的。”
“算了吧,你闷了,才用这办法的吧。”
“别瞎说。喏,听见了。消防车的警报。这种天可真容易烧哇。”
“真的呢冲我们门前道上来的吧。什么地方
啊?”
两人无所事事地望望天空,可只能望见小院子篱笆墙那边,老房子改建的旅馆背面的二屋楼耸立着。
警报声呼啸着逼近了,风中乱敲的警钟像被风拧成一团带走了似地,忽地往远处抛去。又只留下玻璃窗哐啷作响。
夫人站起去换衣服,悠一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拨弄着窜出静静火苗的火炉。发出拨弄骨头似的声音。煤燃尽了,只剩下僵硬的煤灰。
悠一把窗子打开,风吹拂在脸上。
“到底是好风啊。”他想着。
“这风可不会给什么思考的余地哇。”
把裤子换成裙子的夫人出现了。走廊上幽暗处,只看到口红格外鲜艳。她看到以风洗面的悠一,什么也没说。她把那边稍稍理了理,一只手拿起夹大衣,和悠一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走出去了;这光景看上去她像是个和悠一同居一年的女人。这样非真实的老婆架势让悠一感到一种讽刺意味。他去送夫人到大门口,从面朝外面街道开的大门起到自家门口的小路之间,还有一道栅栏门。它的左右是几乎有一人高的篱笆墙。篱笆上净是尘埃,那绿色已无能为力了。
镐木夫人踏着石板路的高跟鞋声音,到栅栏门的那头停下了。悠一穿了双拖鞋从后面追过来,让关上的栅栏门挡住了。悠一以为是开玩笑,于是用力地推门。夫人不惜弄脏衣服,把那柠檬色的胸部直接靠在栅栏门竹编格子上,用全身的力气顶着。那力量让悠一感到一种带恶意的认真劲儿,青年后退了。问了一声:
“怎么回事?”
“可以了,到这里可以了。再送我的话。我走不出去了。”
横着往边上一走,她站在篱笆墙的那一边,正好眼睛以下让篱笆墙遮住了,没戴帽子的头发随风飘动,缠绕在篱笆墙上尚未割于净的叶子上。戴着金色小蛇般华贵表的白白手腕晃动着,把头发从缠绕中弄出。
悠一隔着篱笆墙站在镐本夫人面前。他比夫人个子高。他看见了夫人趴在篱笆墙上,脸埋在轻轻展开的两臂上,他的脸和眉限超过了筒笆墙。风又吹过满是尘埃的小路。夫人的头发乱蓬篷地盖在脸颊上,悠一低下眼睛避开风。
“只是这样,只是这样互相对看一下的短时间内,也像有什么东西从中作梗似的。”夫人想。风停了。两人的眼睛交汇了。镐木夫人变得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想从悠一的眼光里读到些什么,她觉得她爱着什么也不知道的东西,爱着黑暗。清澄的黑暗悠一还是悠一,在这瞬间的些微感动里,他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可知
悬空了,别人在他内部发现了比他的意识看到的要多很多的东西这些事实又反过来丰富了他的意识,他像别人的事一样不安起来终于,镐木夫人笑出声来。这是让两人都离开的笑,伴随着努力的笑。
去两小时就该回来的这场离别,悠一觉得简直像决定性离别的排演一样。他想起中学时代常有操练演习的事,教练的检阅,毕业仪式等都要一本正经地预演。总代表捧着没放毕业证书的空漆盆,恭恭敬敬地从校长席向后退去。
送走了夫人,他又回到火炉旁,无聊地读着美国的流行杂志。
夫人走后不久,信孝来了电话。悠一告诉他夫人出去了。信孝那电话旁大概谁也不在,所以他可以放肆地讲话。他用骇人的肉麻声音问:“上次在银座和你一起走着的年轻男人是谁?”面对面说话时,伯悠一犯拧劲儿,于是像这种盘问有没有和别人鬼混的事,他老是在电话里说。
悠一回答:
“一般的朋友嘛。叫我去帮他看看西服料子,就跟去了。”
“一般的朋友,小手指头勾在一起走路吗?”
“没其他事了吧。电话,我挂了。”
“等一下,阿悠,赔不是还不成。听到你的声音,我忍不住了。我马上坐车去见你,怎么样,哪儿也别去在家等着。”
“”“喂,不答应吗?”
“好吧,等着你,会长。”
车里,信孝脑子里浮现起几个月来悠一的形象,没有一点杂乱无章的地方。不管怎样的奢侈、华美,他一概不惊奇,而且决看不出那种故作不惊的庸俗虚荣。什么也不想要,也就什么也不给;当然也就看不到他有感谢的脸色。即使与王公贵族之流一起出现,这美青年教养之好,毫不炫耀之气质,也会让人过高地估计他的价值。欠缺的是,悠一精神的残酷。这是让信孝的幻想,强烈到超过必要程度的理由。
那出色的隐匿本领,成功到连每天碰面的夫人都抓不到一点小辫子;在这成功里,信孝体会到骗人的好滋味,以至于放松了警惕镐木信孝连外衣也来有及脱,就急匆匆闯人悠一呆着的夫人客厅。女佣人不知主人什么时候脱外套,站在,他背后发呆。“你在那儿难备参观什么呀?”主人挖苦地问。
“您的外套。”女佣人犹豫地说。信孝三下两下脱下外套,扔到女佣手里,大声命令:
“你那边去。有事我会叫你的,可以了吧。”
他捏住青年的胳膊肘,把他拖到帷幔后面,狂热地亲吻起来。他只要一触到悠一圆圆的下嘴唇,就会变得疯狂。制服胸前的金纽扣和信孝的领带别针相碰,发出磨牙齿般的声音。
“去二楼吧。”
信孝说。他蹭蹭悠一的胳膊,悠一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阵儿,笑起来。
“真喜欢干哇。”
五分钟后,两人锁上房门,呆在信孝的书房里了。
镐木夫人回家时间比说好的要早,可以说并不是偶然的。为了早点回到悠一这儿来,她一出门就叫出租,立刻就叫到了,一到对方的办公室,公事一下就结束了。而且那、“亲近”的外国人说,正好有车,送你回去吧.。那车还真快。到门前,她下了车,邀外国人进去坐坐,外国人说还有急事,约好了再见面,又开着车走了。
临时机灵一动(也不是什么少有的事),夫人进了院子,从走廊走进客厅。她想吓唬吓唬在那里的悠一。
女佣人迎了出来,报告说伯爵和悠一在二楼书房里谈公事,夫人想去看看热衷于一本正经谈公务的悠一是什么样。她想尽可能地看看,,自己不太注意的地方,悠一还热衷于些什么。
爱常抹去自己的参与,她只在没有自己的地方描绘相爱的影子;这个女人出现时,她总希望窥视到一瞬间解体的幸福幻影,在没让她看见的时候,保持住永恒的形式。
夫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站在书房门前。一看,插销式的钥匙从锁孔上拔下插在门上,使门上出现大约一二寸的缝隙。她趴在门上朝室内张望。
于是,夫人看到了她当然该看到的东西。
信孝和悠一下楼时,夫人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文件,上压着烟灰缸当镇纸免得让风吹散。烟灰缸里沾有口红的香烟几都没抽几口就掐灭了。女佣人只说夫人刚回来又出去了。
两人等夫人回来,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就上街玩去了。悠一晚上10点才回家。
三天过去了,镐木夫人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