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古典文学

刘心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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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正襟危坐地写一篇我与中国古典文学。我想坦白我在这个领域里的好恶,也许这可以帮助批评家和读者更理解我的创作。

    我写过两篇评论文章。一篇是评论电影导演黄建中的新片良家妇女,题目作碧海青天夜夜心,一篇是评论前辈冯亦代的形式主义集龙套集,题目作池塘生春草。选用这样的诗句作文章题目,实在是因为我对这两部作品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与记忆中枢中的这两个诗句碰撞在了一起。

    这就说明,古典诗歌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我曾经在一个笔记本上,译过数十首国风,那些被圣贤指认为有着微言大义的爱情诗,对我来说并不存在着少男少女热恋以外的情愫,比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一首,我便毫不犹豫地翻译为:

    你为什么还不来?

    我的心,我的心,?

    我的心里只有你,?

    只有你那着青衣的身影,?

    就算我不能去找你,?

    可你为什么就不通个音信

    那时候,我大概17岁。

    诗经读过,楚辞啃过,乐府诗诵过,最后目光停留在唐诗和宋词上。早就听说领袖喜欢“三李”也随着一种无形的潮流把三李的诗找来读了。李白自然是好的,李商隐的无题诗令我心醉,但李贺能让我喜欢的不多。他的想象力自然是丰富的,但我不乐于接受艰涩的东西,比如杨生青花紫古砚歌,后来被采入中学语文课本,我当中学教师时,费了老大劲,也还是没有让所有同学弄懂“fjf佣fjjfjf丛fjj抢水含满唇,蝉酒苌弘冷血痕”的意思。就算终于弄明白了,也搞得意趣全无,所以,我还是喜欢平实、流畅、豁朗的风格。比如白居易的村居苦寒,在写过“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之后,他能有这样的自省:“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褐裘覆?被,坐卧有余温。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念疲深可愧,自问是何人”我以为这便是人道主义精神,是深可感佩的,也是我应当勉力汲取的。

    宋词在精神内涵上对我没有太多的启示,但经常诵读的效应,是使我对中国文字的节奏感和遣词布局的奥秘有所领悟。

    “文革”中我手边只剩下三册印造得很粗糙的韦苏州集,我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夜深人静,一灯如拳,我便偷偷地取出来,随便翻翻。于是那些表现空灵和静穆的诗句,在那样一种特定的形势下,竟仿佛一汪甘泉,深深地抚慰着我那颗被煎熬的心: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现在时过境迁,再读这样的诗,感受又不一样了,但韦苏州却几乎成了我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古代诗人。

    据说一般人读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总不免是先醉心于水浒,再热衷于三国演义,最后才是红楼梦。“少读水浒”尤其被认为是规律性现象。我少时也翻过水浒,但不知怎么搞的,感受似乎与同辈少年不同。我忍受不了卖人肉包子的行为,即使是英雄豪杰所为。李逵劫法场时,挥舞板斧一路砍下去,不仅砍了坏蛋,更砍了许多仅仅是看热闹或偶然路过的人,这类场面也刺痛着我的良知。还有若干让我不舒服的地方。冷静下来,我觉得一百单八位好汉中,唯有浪子燕青完全符合我的内心取向。这种对水浒的态度大概是令许多人惊诧的吧!三国演义我不能耐心地一行行看下去,常常要把许多枯燥的段落跳过去,专拣那些有兴味的地方看。而红楼梦,是我所钟爱的。早在家长仍宣布那是我的禁书的时候,我便偷读了它,后来我不知又读了多少遍,常常不是逐回地读,而是翻到某一回,便读某一回。小红这个人物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可惜的是曹雪芹未及塑造完这个人物,而高鹗的续书简直把这个人物写丢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话作者不让林黛玉说,不让晴雯说,不让平儿说,不让其他任何人说,而偏让小红来说,我以为绝非涉笔成趣。唯有小红看透了人情世态,她不随那一窝蜂似的少女们去追逐或幻想贾宝玉的爱情,而实事求是地衡量客观环境所能给予自己的幸福的最大限度。她既不是一味地“春困发幽情”也不是徒然地“俏语谑娇音”而是精心地设计,果敢地行动,稳扎稳打地迎向自己的目标。就前八十回的描写,小红所追求的贾芸也并不是那么不值得追求。高鹗后来把贾芸写得那么不堪,我想断非曹雪芹原意。另外,对红楼梦中的赵姨娘这个人物,我的感受也许更与众不同。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写其他人物时都能够平心静气地采取“性格二重组合”的方式,比如写作恶多端的凤姐,写淫荡无度的贾珍和贾赦,写荒唐霸道的薛蟠,都不仅“笔下留情”而且细致地刻画出他们多方面的而且往往是矛盾的、又交融又拒斥的性格特征,如凤姐的机智爽朗、妩媚妖娆,贾珍的真情实意和贾赦的怨而不怒,薛蟠的天真憨厚、孝母怜妹,等等。但作者写到赵姨娘和贾环这一对母子时,下笔便不那么冷静蕴藉了,尤其对赵姨娘,简直是只写她的一面,让读者见而生厌,所以后来的评注者如“护花主人”之类,都用“蛇蝎”一类词语来给赵姨娘定性。但我通读红楼梦后,却不知怎么搞的,竟对赵姨娘生出了许多的同情。请设身处地为她想想,倘若说连晴雯,连司棋,以及那十二官们,生活中都毕竟有着乐趣,那么,对比一下吧,赵姨娘的生活状况,不是连她们都不如吗她那些在作者笔下被描绘得十分可恶可厌的行为,难道不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抗和一种郁愤的发泄么她实在是极其不幸的。曹雪芹对她的同情和谅解何以几达于零,这真是一个谜。

    我的长篇小说钟鼓楼,采取一种很特别的攒花式的结构方式,小说里出现了几十个人物,却没有主要人物,这惹得一位外国汉学家问我:“你采取这种写法,是不是受到了儒林外史的影响”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儒林外史写一组人物,丢弃一组人物,贯串到底的人物不多,而我的钟鼓楼,作为众多人物组成的群像是贯串始终的。我读儒林外史时大约才二十岁,我不喜欢这部小说,当然那是因为我社会经验太匮乏,对小说所反映的时代和社会也缺乏足够的了解,后来我没有再重读过这部作品。

    中国古典文学这个范畴是极其宽泛的。诸子百家的著作,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也都是这个范畴之内的东西,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哲学、政治、经济、科学、技术、历史、地理著作,才跟文学明显地剥离呢我不知道。反正我读古书有时目的也不甚明确,比如读洛阳伽蓝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想了解当时的佛教盛况,还是为了欣赏那生动的文笔。读西湖游览志大半只是为了对照我在西湖足迹所至之处,得到一种联想的乐趣。读虞初新志纯粹是为了?猎奇。?

    也读过曲,读过传奇。不那么喜欢牡丹亭,尽管它的反封建礼教意识达到了一个令人敬佩的高度。长生殿竟未能卒读,太冷峭了。最喜欢的是桃花扇,读过许多遍。我特别喜爱桃花扇中第二十七出逢舟,人世沧桑之感,油然而生,令人无法抑制种种切肤之想。不知为什么后来的昆剧并无这出折子戏的演出

    汗漫地扯了一通,总觉得挂一漏万。比如,聊斋志异所给予我的滋养,竟险些忘了提及。除了对蒲老先生关于女人小脚的一再赞赏不以为然而外,他的全部爱情故事,都给我一种超俗的美感,而且他把文言文写得那么明白晓畅,读起来简直不觉得是在读文言文,也真够令人惊异的。

    近年来,深感处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之中,该吸收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因此,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和外国古典文学作品读得都不多了,主要是读中、外当代的文学作品,但偶尔也还是免不了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李贺诗集之类的书来,随便一翻,权作调剂: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很好嘛!说不尽其中的丰盈意味!这样看起来,前面所说到的对李贺的印象,也终究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没有水平的印象,看来许多过去读过的古典文学作品,都应在阅世渐多之后,一一重新体味,而许多以前未及读到的古典文学作品,实在应及时补课。只是人寿有限,时间无多,怎么办呢兹引陶渊明杂诗其一最后四句自勉: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