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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搬进干休所了。我知道,他们那个大院里,也住着某些跟他有"过节"的人。他从新居打来电话,我直率地对他说:"要是能离那几位合不来的家伙远点就好了!"他在电话里笑着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这里住房和配套服务设施都不错,我关起门来做皇帝"
朋友所说的"关起门来做皇帝",当然只是一种幽默。这绝不意味着他有"皇权思想",或打算在家里跟家人摆"皇帝架子",作威作福。他想表达的,只是对在自己家里可以悠哉游哉地安度晚年的那份欣悦之情。
家是一个私秘空间。关起门来,划出了一个与社会其他人员和群体相对独立的活动天地。倘若所住的是自己买下的房产,那么,从墙体本身,到里面的物质实体,都属于私有财产,而以正当的手段所获得的这些私有财产,受到法律的保护,自己可以随意享用,那毕竟也是一份人生的乐趣。我的这位老朋友,他家里一般的生活用品自然齐备,大体而言,也绝不落后。比如,他迁入新居后,书房里有了更大的画案——他已经算得是一位颇有造诣的书画家——所新置备的那些书法绘画的工具,在我看来未免过奢,但他却仍不改一度寒微时的生活作派,比如,他那客厅和书房里的各种物品,就都撂放得相当地凌乱。他说,他的家不是拿来向人展示的——时下有的人很注意把自己的家里装修、布置得堂皇富丽,而且还特别把邻居、同事乃至并不怎么亲近的人,邀到自己家里"参观游览",希望从"来访者"嘴里听到赞赏羡慕之词——也正因为如此,其装修布置的风格,也便尽量向"公众共享空间",如饭店、酒吧、ktv包房等处所看齐。那或许也是一种值得尊重的居家风格,却为我的这位老朋友所不取。他是除了我这样极熟极好的朋友,轻易不请人到他家去的,而且,即便我这样的朋友到了他家,活动区域也仅只是客厅、书房等处,有的区域,特别是卧室,那是总关起门来,不对外客的。他也从不征询来客对他家设施和布置的"观览意见",从他有时坐在藤制摇椅上微微晃动着、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上看,他显然对自己关起门来的这片"皇土"非常地满意,对我和别的什么朋友印象如何,简直一点也不在乎。他邀我们去只是为了交流心情与感悟。
当然,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他老伴我们也很熟,但我毕竟还算不得他们两位共同的朋友。我知道他们有那样的朋友,那样的朋友来时,他们会基本上采取共同接待的方式,尤其是聊天时,他们双方都会参与。我只能算是他的好朋友、他爱人的一位熟人。我去后,他爱人会出来招呼,会倒来茶水,会同我寒暄或开几句玩笑,但我们开聊后,便会很自然地消失在别的房间里,直到我告辞时,才再一次露面,一同送客。他爱人也有自己的朋友,那也只能算是他的熟人,那样的客人来访时,他也只是迎、送时露面。可见他们家"关起门来做皇帝",其实是一扇大门里有两个皇帝,或者说是两个平等的"执政官"。我很欣赏他家的这种格局。
有一回我们两个闲聊,他回忆起"文革"里的事情,说:"那时候,不管社会上多乱,自己在社会上的遭遇有多惨,只要还有一扇家门可进,到晚上这扇门还能关上,一家骨肉还能在关起的门里相聚,并且至少还能用低语、眼神和身体接触来表达相互的慰藉,那就好比一个王国遭到了侵略却还没有灭亡"又说,"文革"里,他所知道的几个自杀的人,那外在的浩劫当然是主要的因素,但他们的家门里面,都出现了家人给自己贴出的"大字报",并有家人不管是出于真诚入魔还是畏惧自保所施予的批斗、呵斥与讥讽,他以为那是个体生命最后一块"独立王国"的覆灭,个体生命真正是到了"无立锥之地"的绝境,难怪活不下去。他没有细说那时他爱人所给予他的濡沫之情的细节,但我自己也有类似的生命体验。确实,一方面,"将就是夫妻",谁和谁真正能像一片叶子的两面那样连为一体呢?再相亲相爱的夫妻,至多也只是并蒂花罢了,各自还是有各自的独立性。即使在关起门进的一个家里,也应还能有各自的物质与精神"领地",比如各自的日记本。所以,夫妻必有相矛盾乃至相冲突的时候,争吵、呕气,恐怕都常态地存在,这就必须到头来互相将就,逐渐磨合,以容忍、协商、通融、妥协来达于和平共处;但另一方面,夫妻又确实是一扇门里的"联合王国"的"双执政",只要这扇门里不发生内乱,不仅作为社会最小细胞的家庭不会崩溃,夫妻各自的生命力,也可望在这里获得最坚实的支撑。
一般的家庭,不可能是空间阔大的豪宅,有的家庭,直到今天从社会上所获得的空间甚至还相当地狭湫。但一个家庭的是否幸福,在很大的程度上并不取决于那关起门来所享用的空间究竟有多大,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空间里的温馨度究竟是否浓酽。近20年来,我自己的家庭随着社会进步,所享用的空间不断得到扩大,这当然是幸运的事,但回忆起来,当我们一家三口挤住在一条小街的一所杂院的一间只有10平方米的小东屋时,竟也有着那么多的快乐!而最大的快乐,是沐浴着温馨的亲情——春天,窗外的洋槐花开了,用铁钩子扭下一些,洗干净,夫妻齐动手,和上面粉,炸来吃,其乐融融;夏天,没有电扇,更不知空调者为何物,家里也还买不起电视机,摇着大蒲扇,听妻子讲些小时跳荷花舞的往事,闭眼悬想;秋风吹来,中秋节到,商量如何给一对往昔的邻居——身边没有儿女,且生活较我们拮据的徐大爷和王姨,送去贺节月饼;窗外雪花纷飞,稚子把一只在煤炉上烘热的红橘扣到大碗下面,好让妈妈归家时能吃到温度恰到好处的橘瓣家啊,家啊,关起的门里,没有什么经国济世的宏大叙事,但那些琐琐屑屑的零篇短简,构成了我们生命史中珠串般的小诗,宁不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