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茅草

曹文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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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发觉自己在做作业的时候,青铜总喜欢在她身旁坐着,聚精会神地看她写字、做算术题。他的眼睛里充满羡慕与渴望。这一天,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教哥哥识字!这个念头如闪电一般在她的心田上照亮,使她自己大吃一惊,也使她激动万分。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呢?

    她将妈妈给她买头绳的钱省下了,给青铜买了铅笔。她对青铜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

    青铜好像没有听明白似的望着葵花。

    正在干活的奶奶、爸爸妈妈也听到了,都停住了手中的活。

    葵花把削好的铅笔和一本本子放到青铜面前:“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

    青铜有点儿惊愕,有点儿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葵花,又掉头看了看奶奶、爸爸和妈妈,然后又看着葵花。

    大人们好像于睡梦中忽然听到了一声惊雷,受了一个大的震动,觉得天地为之一亮,但却一时无语。

    青铜面对葵花递过来的笔与本子,却向后退着。

    葵花就拿着笔与本子,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青铜掉头跑出了门外。

    葵花追了出来:“哥哥!”

    青铜不停地奔跑。

    葵花紧紧跟在他身后:“哥哥!”

    青铜回过头来,用手势与眼神说着:“不!不!我学不会!我学不会!”

    “你学得会!你学得会!”

    青铜继续往前跑去。

    葵花一边大叫着“哥哥”一边紧紧追赶着。一根裸露在泥土外面的树的根须绊了她一下,她摔倒在了河坡上,并骨碌骨碌地朝下滚去。

    青铜忽然听不到葵花的脚步声了,掉头一看,葵花已滚到了河滩上。

    葵花在向下滚动时,将本子与笔一直搂抱在胸前。

    青铜跑过来,跳了下去,连忙将葵花拉了起来。

    她浑身是泥土和草屑,但那本本子却还干干净净地抓在手中。

    青铜扑打着她身上的泥土与草屑。

    “从今天起,我要教你识字!”

    青铜哭了,泪水顺着鼻梁流了下来。他蹲下身子,背起葵花,一步一步地爬到岸上。

    兄妹俩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一轮太阳正在沉坠,河水染为橙色*。

    葵花指着太阳,然后用树枝一笔一画地在沙土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太阳。她大声地念着:“太——阳!”然后,用树枝在那两个字上不停地重复着笔画,嘴里念念有词:“一横,一撇,一捺,一点儿,‘太阳’的‘太’”

    她给青铜也找了一根树枝,让他跟着她,在沙土上写着。

    青铜吃力而认真地写着,那时,他仿佛不再是哥哥,而是弟弟,而葵花不再是妹妹,而是姐姐。

    太阳在落下去、落下去

    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也正在慢慢地落下去

    葵花用手指着飘落的树叶,用眼睛追随着树叶:“落——落下去”

    树叶像蝴蝶落在草丛里。

    葵花在“太阳”后面又写了三个字:落、下、去。然后她望着太阳,念道:“太阳落下去”

    青铜的记忆力奇好,虽然笔画与字的间架总是把握不好,但却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记住了这几个字的笔画以及笔画的顺序。

    太阳落下去了。

    地上的字也慢慢地熄灭了。

    “哥,我们该回家了。”

    青铜学得正起劲,摇了摇头,拿着树枝,还在沙土上笨拙地写着。

    月亮升上来了。

    又是一种亮光,柔和而纯净地照亮了地面。

    青铜用手指着月亮。

    葵花摇了摇头:“我们今天不学了。”

    但青铜固执地用手指着月亮。

    葵花又教他:“月亮——月亮升上来了”

    天晚了,妈妈在呼唤他们回家。

    一路上,青铜在心里念着、写着:“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上来了——”

    从此以后,青铜将跟着葵花,将她所认识的字,一个个地吃进心里,并一个个地写在地上、写在本子上。他们的学习,是随时随地、无所不在的。看到牛,写“牛”看到羊,写“羊”看到牛吃草,写“牛吃草”看到羊打架,写“羊打架”写“天”写“地”写“风”写“雨”写“鸭子”写“鸽子”写“大鸭子”写“小鸭子”写“白鸽子”写“黑鸽子”那个从前在青铜眼中美好无比的世界,正在变成一个一个的字,而这些字十分神秘,它使青铜觉得太阳、月亮、天、地、风、雨,所有的一切,不完全是它们原来的样子了,它们变得更加美丽,更加真切,也更加让人喜欢。

    不管刮风下雨,总在田野上狂奔的青铜,也比从前安静了许多。

    绝顶聪明的葵花,用各种奇特而充满智慧的方法,将她所学得的字,一个个地都教给了她的哥哥青铜。这些字,像刀子一般刻在了青铜的记忆里,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了。他的字,也写得有模有样了,虽然不像葵花的字那么上规矩,但却有另外的味道:呆拙,有劲。

    大麦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切。

    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兄妹俩之间进行的。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一个小学校的老师正用白石灰水在大麦地人家的墙上写标语时,青铜放牛正巧路过这里。他看见人写字,就将牛拴在一棵树上,走过来出神地看着。

    老师看到了这双眼睛,抓着不住地往下滴石灰水的刷子,对青铜说:“来,我来教你写一个字吧。”

    青铜摇了摇头。

    老师说:“你总得会写一两个字吧?”

    正有几个人看老师写字,其中一个说:“这个哑巴,不管看见谁写字,都会傻乎乎地看着,好像他也会写似的。”

    另一个人对青铜说:“哑巴,就过来吧,写一个字给我们看看。”

    青铜摇了摇手,向后退去。

    “别看了,放你的牛去吧!一个傻哑巴!”

    青铜掉转头,向他的牛走去。他在解牛绳子时,听到了背后那几个人的很放肆的笑声。他弯腰停在那里好一阵,突然起来,掉转头向那几个人走去。

    那个老师正在写字,没有注意,被青铜突然从他手中夺去了刷子。

    在场的几个人都怔住了。

    青铜一手拎着盛白石灰水的铁桶,一手拿着刷子,在那几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在墙上刷刷刷地刷了一行大字:

    我是大麦地的青铜!

    那惊叹号像一把立着的大锤。

    青铜看了看那几个人,放下铁桶,扔掉刷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看着那一行歪八斜扭但却个个劲道的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当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麦地。没有一个人不觉得事情的蹊跷。人们又想起了关于青铜的许多很神秘的传说。一个个地都觉得,这个哑巴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哑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青铜一家人,朝朝暮暮,过得喜气洋洋。

    葵花粗茶淡饭,在风里雨里成长着,本来有点儿苍白的脸色*,现在透着红润。短短的裤子,紧束着腰的褂子,加上一双布鞋和一对小辫儿,她渐渐成了大麦地人。大麦地人都快忘记了她是怎么来到大麦地、来到青铜家的。仿佛她本来就是青铜家的。青铜家人说到葵花时,都是很自然、很温馨地说道:“我们家葵花”而且是特别爱在别人面前说葵花。

    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的事情值得这一家人格格地乐。晚上熄了灯,他们都要说很长时间的话,不时地发出笑声。走夜路的人,从他家门前走过,听到这笑声,就在心里纳闷:什么事这般高兴?天天晚上,都有这样的笑声飞出这幢低矮茅屋的窗子,飞进大麦地朦胧的夜色*中。

    说话到了这年的三月。大麦地的春天无与伦比。五颜六色*的野花,一朵,一丛,一两株,点缀在田间地头,河畔池边。到处是油汪汪的绿。喜鹊、灰喜鹊以及各种有名的、无名的鸟,整天在田野上、村子里飞来飞去,鸣叫不息。沉寂了一个冬季的大河,行船多了起来,不时地,滑过白色*的或棕色*的帆。号子声、狗叫声以及采桑女孩的欢笑声,不时地响起,使三月变得十分热闹。大地流淌着浓浓的生机。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三月里会发生什么。

    只有青铜家的牛这些天,一直显得有点儿焦躁不安。到处是鲜嫩的青草,它却有一搭无一搭地啃几口,然后就将脑袋冲着天空——白天冲着太阳,夜晚冲着月亮。不时地会哞地长叫一声,震得树叶沙沙作响。

    这天晚上,它不肯入栏,从青铜手里将缰绳挣脱出来之后,它也不远跑,却绕着房子没完没了地兜着圈子。爸爸和青铜一起,才将它拦下。

    夜风轻轻,月色*似水。一切预示着,这是一个温柔的、安静的春夜。

    然而深夜,就在大麦地处在沉沉的熟睡之中时,天色*突变,不一会儿,有狂风从天边呼啦啦滚动而来。那狂风犹如成千上万匹黑色*怪兽,张着大嘴,卷着舌头,一路呼啸着。所到之处,枯枝残叶,沙尘浮土,统统卷到空中,沸沸扬扬地四处乱飘。桥板被掀到了河中,小船被掀到了岸上,芦苇在咔吧咔吧地断折,庄稼立即倾覆,电线被扯断,树上的鸟窝被吹散,枝头的鸟被打落在地上世界立刻面目全非。

    葵花突然被什么惊醒,睁眼一看,好生奇怪:怎么头顶上是一片苍黑的天空呢?似乎还有一些星星在朦胧中闪烁。再转眼一看,四周却又是墙壁。

    妈妈扑了过来:“葵花葵花快起来!葵花葵花快起来!”她立即将还在懵懂中的葵花硬从床上抱了起来,着急慌忙地给她穿着衣服。

    黑暗里,是爸爸的声音:“青铜,你搀着奶奶快出去!”

    奶奶战栗的声音:“葵花呢?葵花呢?”

    妈妈大声回答道:“在我这儿呢!”

    葵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让妈妈给她穿衣服,一边仰脸向上看着:天空中飞满了枯枝败叶。

    妈妈说:“房顶被风掀掉了!”

    房顶被大风掀掉了?葵花先是疑惑,但很快听懂了妈妈的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紧紧地抱着她:“别怕别怕”

    大风嘶鸣着掠过无顶房子的上空,不时地抛撒下许多杂物与尘埃。

    牛早挣出栏,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待着主人们。

    一家人互相扶持着,顶着从门口吹进来的大风,走了出去。

    大风中,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大麦地到处是呼喊声与哭泣声。

    风越来越大,并且已经开始下雨。

    “往学校走!往学校走!”爸爸大声叫着。因为学校的房子,是青砖青瓦房,是大麦地村最结实的房子,又在高处。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青铜一家人往回看时,只见,四堵墙已经倒掉了。

    青铜一家人赶到学校时,也有一些人家前前后后地来到了学校。

    后来,风渐渐减弱,但雨却越来越大。最大时,就如天河穿底,奔泻而下。

    人们挤在一间间教室里,无可奈何地、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如倾如注的豪雨,谁也不说话。

    天亮了。雨有所减弱,但还在不停地下。庄稼地已经被淹,大麦地村虽然看上去还是大

    麦地村,但已有不少房屋倒塌。

    最早出现在田野上的是嘎鱼一家人。他们家的鸭栏被大风吹跑了,鸭子们不知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在找鸭子,一路呼唤着。

    躲避在教室里的人家,一直发懵,这才想起家里的鸡鸭猪羊以及家中的东西。不少人走进了雨中,朝那个已经毁灭了的家走去。

    葵花说:“我的书包没有拿出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奶奶说:“找回来又有什么用?里面的书早沤烂了。”

    “不,我要去找!”

    爸爸妈妈也惦记着屋里的东西,劝奶奶留在教室里看着昨夜随手抢出来的东西,一家人都走出了教室。

    路已沉没在水中。

    青铜让葵花骑在牛背上,然后牵着牛朝家走去。

    眼前几乎是一片汪洋。成片的芦苇,只露出梢头,在水面上甩动着,仿佛水面上长了无数的尾巴。高大的树变得矮小了,如果有条小船,浮在上面,伸伸手,就能够到那些没有被风吹散的鸟窝。水面上漂着锅盖、鞋子、尿盆、席子、水桶、无家可归的鸭子什么都有。

    他们找到了自家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残垣断壁。青铜第一个进入其中,他一心想找到葵花的书包,用脚在水底下试探着。每碰到一样东西,他都会用脚趾头夹住,然后将它们提出水面,或是一只碗,或是一口锅,或是一把铁锨。葵花看到青铜从水里捞出一件一件东西,觉得很有意思,也让爸爸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来,战战兢兢地站到了水里。青铜每从水中捞上一件东西,葵花就一阵惊喜,并叫着:“哥哥给我!哥哥给我!”

    爸爸妈妈却站在水中,失望地看着,一动不动。

    突然,葵花好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差一点儿跌在水中。她惊叫了一声,随即,就看见水下有什么在急速地游动,搅起一团团水花。

    鱼!

    青铜立即扑向门口,并立即关上了还勉强站立在那儿的门。

    四面断墙,鱼被关在其中,不时地撞在墙上或撞在青铜与葵花的腿上,每撞一次,就猛地跃出水面。全家人都看到了:这是一条特大的鲤鱼!

    葵花不停地惊叫着。

    青铜就在水中不停地追捕着那条鱼。

    大鱼又一次跃出水面,并激了葵花一脸的水。她用双手捂住脸,仰起脖子,格格地笑着。

    青铜看着她,也咧嘴大笑着。

    鱼猛地撞在了青铜的腿上。正在仰身大笑的青铜,注意力不集中,一下子被撞倒了。他向后踉跄了几下,跌在了水中。

    “哥!”葵花大叫了一声。

    青铜水淋淋地从水中爬了起来。

    葵花见到被水淋湿的青铜,样子很滑稽,又禁不住地咯咯咯地笑起来。

    青铜便索性*将身子浸泡在水中,用手在水中摸了起来

    葵花就闪在墙角上,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青铜。

    大鱼几次被青铜抓住,又几次逃脱。这使青铜变得很恼火。他不信自己捉不住它。他呼哧呼哧地在水中摸着大鱼正巧钻在了他怀里,他一下将它紧紧抱住。它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尾巴将水珠不住地泼洒在他的脸上。

    葵花不住地叫着:“哥哥!哥哥!”

    大鱼在青铜怀里渐渐没了力气。青铜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依然紧紧地抱着它,从水中站了起来。

    大鱼不住地张嘴,闭嘴,嘴角上的两根红须,不住地颤动着。

    青铜示意葵花走过去用手摸摸它。

    葵花便走了过去。她伸起手去,轻轻抚摸了它一下:凉丝丝的,滑溜溜的。

    接下来,他们高兴得在水中又蹦又跳,激起一团团水花。

    望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望着一无所有的家,妈妈却转过身去哭了。爸爸的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同样粗糙的脸上,不停地摩擦着

    大水退去之后,青铜家在原来的房基上搭了一个窝棚。

    从现在起,他们一家人必须更加省吃俭用——他们要盖房子。说什么也得有幢房子。他们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这个小窝棚里。如果就是几个大人,这房子盖不盖,迟一天盖晚一天盖,也就无所谓了,可是现在有两个孩子。他们不能让两个孩子没有房屋住。总让他们住在这窝棚里,会让人瞧不起的。可是家里没有积攒下几个钱——盖房子,可要花一大笔钱!没有

    几天的工夫,爸爸的头发就变得灰白,妈妈脸上的皱纹又增添了许多,而本来就很瘦弱的奶奶,变得更加瘦弱了,站在风中,会让两个孩子担心她要被风刮倒。

    葵花说:“我不上学了。”

    “尽胡说!”妈妈说道。

    奶奶将葵花揽到怀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用手在她的头上抚摸着。但葵花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奶奶内心深处的声音:“不准说这样的傻话!”

    葵花再也不敢说她不想上学了。

    她比以往更加用功地学习,所有的功课都是全班第一。学校的老师没有一个不喜欢葵花。他们常感叹:“大麦地小学的学生,如果都是葵花这样的学生,那就了不得了!”

    但葵花却没有一丝懈怠。

    晚上,她还要做很多很多作业。但又怕费家中的灯油。每天晚上,她都说去翠环家或秋妮家玩,实际上,是去人家里借人家的灯光做作业。无论是到翠环家还是到秋妮家,她都很乖巧,很自觉,从不妨碍翠环或秋妮的学习。她绝不占最明亮的地方,而是挑一个勉强可以看得见字的地方坐下来。做作业就是做作业,从不发一点声,更不乱说话。翠环是一个爱使唤人的女孩,总是支使葵花干这干那的:“给我把橡皮拿过来。”“我的作业本上还没有画格子呢,你帮我画一下吧。”葵花总是非常顺从地满足着翠环,生怕她不高兴。而秋妮又是一个小心眼的女孩。她看不过葵花的作业做得比她又快又好,时不时地就生气。葵花总是小心翼翼的。作业做好了,她一旁坐着,绝不说:“我做好了。”要是有道题,秋妮不会,葵花绝对不会说:“我会。”除非秋妮问她。问她后,她也绝不会显得她多聪明似的,而是显得没有多大把握一般,慢慢地给秋妮讲,用的是疑惑的口气、共同商量的口气。有时,也许会有一道题,秋妮先做出来了。这时秋妮就会很得意,问葵花:“你做出来了吗?”葵花若是做出来了,或是虽然没有做出来但她会,却总是说:“我还没有做出来呢。”秋妮就会过来,洋洋得意地做给葵花看:“你真笨。”葵花听着,绝不显出不屑的神情。

    有些时候,葵花在翠环与秋妮面前,甚至显出有点儿巴结的样子。

    这天,老师在课堂上狠狠地批评翠环与秋妮的作业,并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撕了她们的作业本。如果到此也就罢了,接下来,老师拿着葵花干干净净的作业本,打开来,从讲台上走下去,递给所有的孩子看:“瞧瞧人家葵花的作业!这才叫作业呢!”

    葵花一直低着头。

    吃完晚饭,葵花就在想:“我还去不去翠环或秋妮家做作业呢?”

    天黑了,家里没有点灯。自从房屋倒塌之后,青铜家晚上就几乎再也没有点过灯。在黑暗里吃饭,在黑暗里上床睡觉。

    可是今天晚上还真有不少作业要做呢!

    葵花想了想,只是对家里人说:“我到翠环家玩一会儿。”说罢,出了小窝棚。

    到了翠环家,翠环家门关着。

    葵花敲了敲门。

    翠环说:“我们睡觉了。”

    可是葵花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翠环正坐在灯下做作业呢。她没有再敲门,低着头走在村巷里。她不想再去秋妮家了,就往家走。但走了一阵,又回过来往秋妮家走:今晚上的作业要做完哩!

    秋妮家的门倒没有关。

    葵花在门口站了一阵,走进屋里。她说:“秋妮,我来了。”

    秋妮好像没有听见,依然在做她的作业。

    葵花看到桌子那边有张空凳子,就准备坐上去。

    秋妮说:“过一会儿,我妈妈要坐在上面纳鞋底。”

    葵花一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你们家没有灯吗?”秋妮头也不抬地说。

    “你们家永远就不点灯了吗?”秋妮依然头也不抬地说。

    葵花夹着作业本,赶紧离开了秋妮家。沿着长长的村巷,她向家一个劲地奔跑着,眼泪禁不住奔涌出来,一路的泪珠。

    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坐在村前大槐树下的石碾上。几年前,她就是坐在这个石碾上,骑着牛,跟着青铜哥哥回家的。她抬头看看大槐树,正是夏天,大槐树枝繁叶茂。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想抱住大槐树大哭。但她没有。她用泪眼望着槐树上空的青天与月亮,傻傻的。

    青铜找她来了。他先去了翠环家,隔着门就听翠环的妈妈在数落翠环:“你为啥不给人家葵花开门?”翠环说:“我就不让她用我们家的灯!”翠环的妈妈好像打了翠环一巴掌,因为翠环哭了:“我就是不让她用我们家的灯!”翠环的妈妈说:“这天底下,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葵花这般懂事的孩子了!你连人家一角都不如!”

    青铜心想:“葵花可能去秋妮家了。”便来到秋妮家,远远的,也听见秋妮在哭:“穷就别念书呀!干嘛要到我们家来占我们家的灯光呀?”

    秋妮大概也挨大人说了,或挨大人打了。

    青铜就在村巷里奔跑起来。他跑了一条村巷,又一条村巷,才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找到了葵花。

    那时,葵花正趴在石碾上,借着月光,非常吃力地在做着作业。

    青铜一声不吭地站在她的身后。

    葵花终于看到了哥哥。她一手抓着作业,将另一只手交给了哥哥。

    兄妹俩手拉着手,谁也不说话,沿着村前的河边,在乳汁一般的月光下,走向他们的窝棚。

    第二天傍晚,青铜驾船独自去了芦苇荡。去芦苇荡之前,他从菜园里摘了十几枝欲开未开的南瓜花。奶奶问他摘南瓜花干什么,他笑笑,不作回答。当小船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芦苇来到一片水泊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番让人激动的情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水边草丛中飞舞,将水面照亮了,将天空也照亮了。几年前,爸爸带着青铜去了一趟城。晚上,爸爸带他爬上城市中的一座塔,望下一看,就见万家灯火,闪闪烁烁,让人感到十分激动。面对眼前的情景,青铜竟又想起那次在塔上看城里的灯火来。他一时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站在那儿半天不动。

    它们的飞舞,毫无方向,十分自由,随意在空中高高低低地画下了无数的直线与曲线。那亮光,像是摩擦之后发出的,虽然只有一星一点,但却亮得出奇。更何况是这么多只聚集在一起呢?那水,那水边的草丛,都被照得十分清晰。亮光之下,青铜甚至将一只停落在草梢上的蜻蜓的眼睛、爪子、翅膀上的纹路,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青铜开始了捕捉。他专门挑那些形体美丽、亮点又大又亮的捕捉。捉住它,就将它们放到南瓜花里。于是,南瓜花就成了灯,亮了起来。青铜要给每一朵南瓜花里捉上十只萤火虫。随着萤火虫的增多,这花灯也就越来越亮。完成一朵,他就将它放在船上,再去完成另一朵。他要做十盏南瓜花灯。他要让这十盏南瓜花灯照亮窝棚,照亮葵花课本上的每一个字。

    青铜在草丛中,在浅水中不停地追捕着。

    他看到了一只最大最亮的萤火虫,但它总在水泊的中心的上空飞着,不肯落到水边的草丛中。他很想捉住它,就开始一下子一下子地拍手。大麦地村的孩子们都知道,萤火虫喜欢巴掌声。青铜的巴掌声响起后,无数的萤火虫都朝他飞了过来,绕着他飞舞着。他不停地拍,它们就不停地朝他这儿飞。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像上上下下地套了无数的光环。萤火虫最多时,他就像沦陷在亮光的旋涡里。他挑大的、亮的,又捉了十几只,但心里惦记着的,却还是在水面中央飞翔着的那一只萤火虫。然而,无论他怎么拍巴掌,它却就是不肯飞过来。这使青铜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生气。

    已经有了十盏灯。它们散乱地堆放在小船上,看上去,像一盏硕大的枝形灯。

    青铜准备回家了,但心里却放不下那只最大最耀眼的萤火虫。

    已经够了,他不再拍巴掌了。巴掌声一停,那些萤火虫便一只一只散去,亮光便像水漫地一般又延伸开去。

    青铜撑着小船,本是朝着家的方向的,但竹篙放在船尾猛一摆动,却朝向了水泊的中央。他一心要捉住那只萤火虫,因为它实在太迷人了。

    萤火虫见小船过来了,便朝远处飞去。

    青铜就撑着船,拼命地追赶。

    萤火虫见自己快不过小船,便朝高空飞去。

    青铜只能仰起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它。

    不过,一会儿,它又盘旋着,慢慢地往下降落了。

    青铜没有撑船,而是像一根木桩般站在船上,很有耐心地等着它。

    萤火虫对船上那些花灯发生了兴趣,几次俯冲下来观望,又几次急速升空。经过几次反复,它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在青铜的眼前飞来飞去。青铜看到了它的翅膀——棕色*的、很有光泽的翅膀。但他却够不着它。他坚持着,心想:小东西,你总会飞到我能够着你的地方的!

    萤火虫飞到了青铜的头顶上。它似乎将青铜的一头乱发误以为一丛杂草了。

    青铜很高兴。他宁愿自己的头发是杂草。

    萤火虫的亮光,将青铜的面孔,一下子一下子地照亮在夜空下。

    青铜又等待了一会,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萤火虫在他的斜上方飞着。他在心里算计了一下,只要突然一下跳起来,就可将它捉住,他屏住气,在萤火虫又向他靠近了一些时,纵身一跃,双手在空中一合,将它捉住了。但,他脚下的小船被蹬开了,他跌落在了水中。他呛了两口水,却依然没有松手。从水中挣扎出来后,他合着的手掌内,那萤火虫的亮光,依然没有熄灭,像在空中飞翔时一样地亮着,亮光透过手掌,将手掌照成半透明的。

    青铜爬上小船,将它放进瓜花里。

    回到家,青铜进门之前,将十盏南瓜花灯一盏一盏地悬挂在一根绳子上。然后,他抓着绳子的两头,走进了家门。

    黑暗的窝棚,顿时大放光明。

    奶奶、爸爸妈妈与葵花的面孔,在黑暗里一一显示出来。

    他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愣。

    青铜将绳子的两头分别系在窝棚里的两根柱子上,然后朝他们笑着:灯!这是灯!

    晚上,葵花不用再去翠环家或秋妮家了。

    这是大麦地最亮、最美丽的灯。

    冬天到来之前,青铜家必须盖上房子。爸爸、妈妈与奶奶商量了许多日子,想法是一致的:要盖就盖一幢像样点儿的房子。一个夏天,他们就在筹划着。门前的几棵大树锯倒了,卖了。一头肥猪,卖了。还有一池塘藕、一亩地茨菰、半亩地萝卜,过些日子,都可以卖了。能卖的,都卖。但算下来,还缺不少钱。他们也就不顾脸皮了,向亲戚借,向东家西家借,并向人家保证,在多长的时间内连本带息一起还清。为了两个孩子在冬天到来之前,能住进新屋,他们不在乎人家的冷淡。奶奶也要出动,却被爸爸、妈妈坚决地阻拦了:奶奶老了

    ,可不能让她去看人家的冷脸。奶奶看着两个正在外面玩耍的青铜与葵花说:“哎,我这张老脸能值几个钱?”她瞒着爸爸、妈妈,拄着拐棍,还是出门向人家借钱去。大部分人家,看到她这么大年纪,跑上门来借钱,不仅满口答应,还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您说一声,就给您送去了。”

    奶奶有个侄儿,家境不错,她想,从他那儿,多少总能借一些钱。但没有想到,那侄儿是个无情无义的侄儿,一口咬定:没钱。不仅不肯借钱,还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按理说奶奶可以骂他几句,但奶奶一声不吭,拄着拐棍离开了侄儿家。

    就缺一笔钱了:去海滩租茅草地割茅草的钱。

    这里的人家都知道,最好的屋顶,并不是瓦盖的,而是茅草盖的。

    这茅草长在离这里二百多里地的海滩上。

    爸爸和妈妈说:“要么,还是用稻草盖吧。”

    奶奶听到了,说:“不是说好了,用茅草盖吗?”

    妈妈对奶奶说:“妈,就算了吧。”

    奶奶摇了摇头:“用茅草盖!”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出门去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也没有见她回来,直到傍晚,才见她一摇一晃地出现在村前的大路上。

    葵花看见奶奶回来了,一边叫着“奶奶”一边追了上去。

    奶奶一脸倦容,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番高兴。

    奶奶是大麦地村最有风采的老人。高个、银发,很爱干净,一年四季,总是用清水洗濯自己,衣服总是仔细折过的,穿出来带着明显的折印,没有一处有皱折,虽然很少有一件不打补丁的,但那补丁缝补得十分讲究,针脚细密,颜色*搭配得当,使那块补丁显得很服帖,与衣服很和谐,让人觉得,那衣服上要是没有了补丁,倒不好看了。大麦地的人,任何时候看到的奶奶,都是一个面容清洁、衣服整洁、满脸和蔼的老人。

    奶奶又是一个性*格十分坚韧的奶奶。

    葵花听妈妈说过,奶奶早先出身在一个大户人家,一直到年轻的时候,过的都是好日子。

    奶奶的两只耳朵上都有耳环,耳环上还有淡绿色*的玉坠。奶奶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奶奶的手腕上还有一只玉镯。

    奶奶曾经想将它们卖掉,或卖掉其中一种,但都被爸爸妈妈劝阻了。有一回,她将一对耳环当给了城里的当铺,爸爸妈妈知道了,卖了家中的粮食,第二天就去城里,将那对耳环又赎了回来。

    葵花在与奶奶一道往家走时,总觉得今天的奶奶好像哪儿有点儿不一样。可是,她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有哪儿不一样。她就又去打量奶奶。

    奶奶笑着:“看什么呢?”

    葵花终于发现,奶奶的两只耳环已不在奶奶的耳朵上了。她用手指来来回回地指着奶奶的两只耳朵。

    奶奶不说话,只是笑。

    葵花突然丢下奶奶,一个劲地往家跑,见了爸爸妈妈,大声说:“奶奶耳朵上的耳环都不见了!”

    爸爸妈妈顿时明白奶奶今天一天去了哪儿了。

    晚上,爸爸妈妈一直在追问奶奶把那对耳环当到哪家当铺,奶奶就是不回答,只重复着一句话:“要盖茅草屋!”

    妈妈望着桌上的钱,哭了,对奶奶说:“这对耳环在您耳朵上戴了一辈子,哪能卖呢!”

    奶奶只是那句话:“要盖茅草屋!”

    妈妈抹着眼泪:“我们对不起您,真的对不起您”

    奶奶生气地说:“尽说胡话!”她将青铜与葵花都揽到她的臂弯里,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笑着说:“青铜、葵花要住大房子啦!”

    爸爸借了一只大船,带着青铜,在一天早晨,离开了大麦地。

    那天早晨,奶奶、妈妈和葵花都到河边送行。

    “爸爸,再见!哥哥,再见!”葵花站在岸边不住地朝爸爸和哥哥摇手,直到大船消失在了河湾的尽头,才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奶奶回去。

    从此,奶奶、妈妈与葵花就开始了等待。

    爸爸和青铜驾着大船,扯足风帆,日夜兼程,出河入海,于第三天早晨来到海边。他们很快就租下了一片很不错的草滩,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已是秋天,那茅草经了霜,色*为金红,根根直立,犹如铜丝,风吹草动,互为摩擦,发出的是金属之声。一望无际,那边是海,浪是白的,这边也是海,草海,浪是金红的。海里的浪涛声是轰隆轰隆的,草海的浪涛声是呼啦呼啦的。

    草丛里有野兽,大麦地没有的野兽。爸爸说,这是“獐”它朝青铜父子俩看了看,又一低身子,消失在了草丛中。

    父子俩搭好小窝棚,已是明月在天。

    他们坐在小窝棚门口,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只有轻风,四周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海浪声也不及白天的大,草海就只剩下沙沙的声音。远远地,似乎有盏马灯在亮。爸爸说:“那边,可能也有人在租滩打草。”

    海滩太大,这盏在远处闪烁的小马灯,便给了青铜一丝宽慰,使他觉得这茫茫的海滩上,有了同伴——尽管那盏马灯实际上离他们很远。

    一路劳顿,非常困乏,父子俩进入小窝棚,听着海浪的喘息声,想着大麦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来,他们就开始刈草。

    爸爸手持一把大刀,那大刀又弯又长,装一把很长的柄。爸爸将柄的一端抵在腰间,双手握住长柄,然后有节奏地摆动着身体。那大刀就挥舞起来,刀下便哗啦啦倒下去一片茅草。

    青铜的任务就是将爸爸刈倒的茅草收拢起来,扎成捆,然后堆成堆。

    爸爸不停地挥舞着大刀,不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淋湿了,额头上的汗珠,扑嗒扑嗒地落在草茬上。

    青铜也忙得汗淋淋的。

    青铜叫爸爸歇一会儿,爸爸叫青铜歇一会儿;但,谁也没有歇一会儿。

    望着茫茫的草海,无论是爸爸还是青铜,他们都会不时地想到大房子。尽管他们还正在刈草,但那幢大房子却总是不时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又高又大,有一个金红色*的屋顶。

    这个大房子,矗立在天空下,鼓舞着父子俩。

    海滩上的日子非常简单:吃饭、刈草、睡觉。

    偶尔,父子俩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海边上去,走到海水中去。虽然已是秋天,但海水似乎还是温暖的,他们会在海水中浸泡一阵。使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在海里游泳不像在河里游泳,在海里游泳,人又轻又飘。

    那么大的海,就只有他们父子俩。

    爸爸看青铜在海水中嬉耍时,不知为什么,心会突然有点儿酸痛。自从青铜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他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这个孩子。特别是在青铜失语之后,他和青铜的妈妈,心里就从没有舒坦、平静过。日子是那么的清苦,他们又是那么的忙碌,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子。他就这么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他们感到很无奈。然而,儿子却从来没抱怨什么。别人家孩子有的,他没有。没有就没有——没有时,儿子却倒显得自己过意不去似的,想方设法地安慰他们。“孩子心里很苦。”奶奶常常对他们说。现在,他又将青铜带出家门,带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他心里一阵发酸。他将青铜拉过来,让青铜坐在他面前,然后用手用力地给青铜搓擦着身上的污垢。他觉得儿子的身体很瘦,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他用微微有点儿发哑的声音,向儿子说道:“再刈一些日子草,盖房子的草就够了。我们要盖一幢大房子,要给你一个房间,给葵花一个房间。”

    青铜用手势说着:“还要给奶奶一个房间。”

    爸爸用清水冲下青铜身上的污垢:“那当然。”

    阳光温暖地照在大海上。几只海鸥,优雅地在海面上飞翔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青铜开始思念妈妈、奶奶,还有大麦地,当然最思念的是妹妹葵花。他越来越觉得,大海太大了,草滩也太大了,大得让人有点儿受不了了。有时,他抱

    着草站在那里,心思如鸟,飞向了大麦地,手中的草便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

    爸爸总是说:“快了,快了。”

    他们的身后,已是一大片被刈的空地。两座巨大的草垛,已经像金山一般矗立在海边上。

    每天,青铜还要做一件事,这就是提着一只铁桶,翻过高高的海堤,去堤那边提一桶淡水。这条路似乎很长,当爸爸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时,他会觉得特别的孤独——孤独像海水一般要将他淹没掉。

    这一天,他却感到无比的惊喜:他在提着一桶淡水翻越海堤时,看到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也提着一只铁桶正向大堤顶上爬来。

    那个男孩也看到了他,也是一副惊喜的样子。

    青铜将水桶放在堤上,等着他。

    他愣了一阵,快速地爬到了大堤上。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像两只来自不同地方的小兽那样,互相打量着。

    那个男孩先说话了:“你是哪儿的?”

    青铜的脸微微一红,用手势告诉那个男孩,他不会说话。

    那男孩用手一指:“你是个哑巴?”

    青铜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大堤上坐下,开始吃力地交流起来。

    青铜用树枝在泥土上写了两个字:青铜。然后拍了拍胸脯,又用手指着那男孩的胸脯。

    “你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青铜点了点头。

    那孩子拿过青铜手中的树枝,在泥土上也写了两个字:青狗青狗是短篇小说金色*的茅草中的人物,见短篇小说集野风车

    青铜用手指在“青铜”的“青”字下画了一道,又用手指在“青狗”的“青”字下画了一道,笑了起来。

    那男孩也觉得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很有趣,也笑了起来。

    青狗告诉青铜,他也是和爸爸一起来这里租滩刈草回去盖房的。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两座草垛说:“那就是我们的草垛。”

    两座与青铜家的草垛差不多大的草垛。

    青铜也想与青狗多待一会儿,但青狗说:“不了,我要赶快提水回去了。回去迟了,我爸就会发火的。”他好像很惧怕他的爸爸。

    青铜心里想: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好怕呢?

    青狗说:“明天,还是在这个时间,我们在这里见面,好吗?”

    青铜点了点头。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回去的路上,青铜心里很高兴。见到了爸爸,他说:“我在大堤上遇到了一个男孩。”

    爸爸听了很高兴:“是吗?那可太好了!”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儿子还能遇到别的孩子。

    从这一天起,青铜与青狗便天天在海堤上见面。在交谈中,青铜得知,青狗没有妈妈,只有爸爸。而爸爸是一个脾气非常恶劣的人。他想告诉青狗,他的爸爸却是一个特别温和的爸爸,但他没有告诉青狗。他也很难让青狗听明白。直到他们最后告别时,青铜才知道,青狗的妈妈在十一年前,丢下了还不满一岁的青狗,跟一个唱戏的男人走了。原因是在他爸爸娶她时曾答应过她盖三间茅草屋的,而这茅草屋却一直未能盖成。爸爸告诉他,妈妈长得很漂亮。妈妈要走时,爸爸抱着他,跪在地上求她,并发誓三年后一定盖成茅草屋。但妈妈笑笑,还是跟那个唱戏的走了。

    青狗并不恨他妈妈。

    在坐着装满茅草的大船回大麦地的路上,青铜心里一直为青狗难过。

    青狗的出现,使青铜觉得,他原来有一个多么温暖的家啊!他会在收草捆草时,情不自禁地看一眼爸爸。他觉得爸爸是那么的宽厚与温暖。感觉到这一点后,他就更加卖劲地干活。

    他们终于有了第三座草垛。

    这一天,当夕阳的余辉从大海上又反射到天空时,爸爸拎着刈草大刀的长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对青铜说:“儿子,我们的草够啦!”

    青铜看着那三座被夕阳的余辉笼罩着的草垛,真想跪在地上朝它们磕几个响头。

    “明天,你去向那个孩子告个别,我们就回家了。”爸爸在心里似乎很感激那个叫“青狗”的孩子。

    青铜点了点头。

    这是海滩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月当空,风平浪静。秋意更重了一些,处处虫鸣,因为这已是它们的尾声了,所以不免有点儿凄清。

    青铜父子,疲倦深重,不一会儿,就入梦了。

    五更天,爸爸出窝棚解小便,揉着眼睛朝远处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有三堆大火,山一般高,正在燃烧!疑是梦境,再仔细一看,果然是三堆大火。他连忙跑进窝棚,叫醒青铜:“起来起来!外面着大火了!”

    青铜被爸爸拉出窝棚外,三座“火山”已是烈焰冲天。

    青铜似乎听见了青狗父子的嚎叫。

    那三堆火山,确实是青狗家的三垛茅草在燃烧。

    其实在此之前,有一处小一点的火苗,已经熄灭了,那就是青狗父子俩睡觉的窝棚。

    火光是从窝棚里着起的。青狗的爸爸这天晚上喝了酒,睡着了,未熄灭的烟蒂从他手中滑落在了地上的草里。好在青狗被火烘醒了,急忙将爸爸唤醒,父子俩才得以从火中逃脱。

    一眨眼,草棚便在火中消失了。随即,火像无数条蛇一般,吱吱吱地叫着,朝那三垛草游去

    青铜和爸爸赶过去时,那三座“火山”已基本熄灭,朦胧曙色*中,青狗父子俩正朝海边走去

    那天傍晚,青铜家的草船扯起了风帆,开始了航行,他站在船头望岸上,见到了在海风中站立着的青狗。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他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最幸福的孩子,一个运气很好的孩子。他朝青狗摇手时,早已泪眼朦胧。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为青狗祝福,为青狗的爸爸祝福。他想对青狗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自从青铜和爸爸驾船离海后,葵花就一天一天地盼望着他们回家的日子。

    每天早晨,她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粉笔在柱子上画上一道。爸爸走时说过,他们一个月以后回来。她要一天一天地计算着。

    放学后,她并不立即回家,而是站到桥上去,朝大河那边眺望。她多么希望,爸爸和哥

    哥驾着草船,忽然出现在霞光里!

    总是奶奶过来劝她:“回去吧,还没到日子呢。”

    最近几天夜里,葵花几次在梦中大叫:“哥哥!”

    把奶奶和妈妈都叫醒了。奶奶觉得有趣,问:“哥哥在哪儿呢?”

    葵花居然在梦中作答:“在船上。”

    奶奶问:“船在哪儿呢!”

    “船在河上。”

    奶奶再问下去,她就含糊其词地支吾着,过不一会儿,咂巴咂巴小嘴,就不吭声了。

    妈妈就笑:“这死丫头,梦里还跟人答话呢。”

    这天,葵花像往常一样,坐在桥上,向西边的河湾眺望着。

    太阳在一寸一寸地沉入河水。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玫瑰红色*。觅食归来的鸟,正在霞光里飞翔,优美的影子,仿佛是用剪子剪出的剪纸。

    葵花突然发现河湾处出现了一座草山。初时,她还看不明白这草山是怎么回事,当看到大帆时,她这才想到:爸爸和哥哥回来了!她禁不住一阵激动,站了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

    大船正朝这边昂首行进,不一会儿,草山便遮住了夕阳。

    葵花朝家中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大船回来了!爸爸和哥哥回来了!”

    奶奶和妈妈都听到了。妈妈搀扶着奶奶,一起来到河边。

    草船越来越近。

    青铜坐在高高的草山上。虽然是行驶在河里,但他觉得他现在的高度,几乎与岸上的房子一般高。

    草船缓缓驶过大麦地村前的大河时,草山高出了河岸。一船茅草,简直就像一船金子。华贵的亮光,映得岸上观望的人,脸也成了金色*。

    青铜脱掉了衣服,抓在手中,向大麦地村挥舞着,向奶奶、妈妈与葵花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