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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作者留言沈阳今日暴雪,56年不遇。
我家露台上雪深及腰。
这是艰难的一章。裘,周,秦三人角力,我消耗最大。
有亲亲评论我和其它写手的文,比起其余两人,我确是文字粗鄙。写到这一章,力不从心的感觉尤其明显。
待我以后学习改正,这个东西,大家忍住鄙视凑合看吧。
十二
2006年的时候,法国的一件国宝失窃。
那是一只白色的成年狮虎兽,体长三米,体重半吨,脾气暴躁,斑斓金睛。法国为了培育这只稀世之宝,生物珍奇,花费了数亿欧元,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一直豢养在法兰西国家生物研究中心的这只狮虎兽失踪了。
那不是一幅可以卷起的画,不是一件可以佩带的珠宝,不是一个可以通过网络传输的名单或者方程,那是一个能动能咬,能跑能咆哮的庞然大物。
可它消失,空气一样。
有宝物,就有人渴求,出得合适的价钱,也就有人帮你弄来。
他们以此为业,在刀锋上行走,赚的利益。
周小山是最好的掮客。
如果他连一只狮虎兽也能偷得,运走,那么带走一个人也就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
药物而已。
在机场出境的时候,海关安检人员仔细检查持异国护照的这两个人,小山说:“我的哥哥,来北京看中医。”
“治好了吗?”
“有起色,不过,”小山指指脑袋“血栓是个大的问题。”
“得慢慢养。”安检说。
他身边的秦斌什么也听不到,他睁着眼睛,可以走路,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
“您的汉语说的真好。”
“华侨。”小山说。
身后有旅客礼貌的催促,女孩说:“能不能快一点?”
小山扶着他的“哥哥”向前走:“对不起”
他们上了飞机,坐在一起,小山对秦斌说:“休息一下。”然后帮他合上眼睛。
女孩坐在他的后面,他帮她把行李放好,坐下来看杂志,旅游杂志上满是对东南亚的推介,湖光山色如美人的笑一般艳丽。
着民族服装的空中小姐呈上新鲜的木瓜,小山拾起一枚说谢谢。
他翻了几页书,似乎想起了什么,向后招招手:“莫莉。”
女孩听他叫她的名字,凑上来问:“什么?”
他低声问:“在他们的车上,你把炸药放在什么地方?”
“加速器前方,两指外,右斜四十五度角,横向。”莫莉回答“一方面用炸药重量压制加速器,保持无人驾驶的车速,另一方面挨近发动机,完全爆炸,无残留。”
“有一点问题。”小山说“这是福特车,构造比较宽大,加速器前方两指外还没有足够贴近机芯,爆炸不充分,会有残留物质。”
莫莉一顿。
小山说“这次没有大碍,我们用的是普通的炸药。调查不出来。”
莫莉点点头:“对不起。”
“不是大的问题。不用道歉。”他说,侧头看看她“上次的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好了。”莫莉说。
小山说:“这次出来的时间长一些,北京又这么冷。回去就好了。”
“我想吃粉。”莫莉说。
“回去做给你吃,”小山说“还有春卷。”
飞机起飞,攀上天际,从窗口望下,城市渐行渐远。
小山的记忆穿越层叠的云涛,在瞬间勾回。
六岁大的周小山已经是一个小兵,穿绿军装,躲在密林里,刺探敌人的动静。敌人是谁,他不太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不太知道:在这个三国交界之处,人们讲汉语,缅语,越南语和法语,穿麻织的长袍和长裤,脚底板直接踩在石棱和沙砾中行走,都有类似的面孔和骨架,都像是自己人,都像是敌人。
这是从不曾安宁的地方,被殖民,被侵略,被开采,被强暴,却从来没有妥协。百年来,炮灰和尸体交替腐蚀着土地,滋养着土地,妖异而矫健的绿色植物在雨季里开花,花下诞生出骁勇善战,从不委屈自己野蛮的尚武意识的孩子。
还不能使用热的武器,小山就会娴熟的把竹枝削尖,手起飞落“嗖”的一声,将毒蛇钉在地上,或者直刺到山猫野猪的双目之间:它们不好,它们咬伤乡亲,它们吃掉阿妈在茶树间养的鸡。它们是那个时候的敌人。
稍大,有大人发枪到他的手中。玄黑色的铁,长筒,凸起小的准星,再灵活再狡猾的东西也逃不开视野,他天生修长有力的臂,拉栓上膛,动作俐落,没有经过训练,也弹无虚发,让大人都惊讶。
这个时候的敌人,从北面来,军帽上也戴红星。曾经是兄弟加朋友的关系,如今反目成仇。阿妈也奇怪,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做错了什么事?
他还是小孩子,没有对错的疑惑。此时又见识到更厉害的家伙:圆形,梭性,方形的,黑色,凸着小小的敏感的制动按钮。把它们放在地上,树枝间,覆上些泥土,枝叶,轻轻一碰,就那么轻轻一碰,巨响,火花,四分五裂的肢体。你知道的,那跟子弹不一样的,破坏的那么淋漓尽致,那么漂亮。
这叫做“雷”
小山恪尽职守的在自己份内的地盘里埋好了所有的雷,等着它们被逐个引爆的时候,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敌人不再是敌人了,边境由敌对变成了封锁,后来居然通商通车。他埋雷的地方,有人用尽量多的语言标志:雷区,绕行。下面还画个骷髅。那么殷切的关怀。
与原来的敌人修好,可是从前同仇敌忾的自己人,却因为烟草,宝石,粮食和军火又动起手来,打斗的更疯狂了。他埋的雷终于被人踩中,他头向下吊在树上看,是把第一杆枪放在他手中的大叔,肠子流出来,两只脚都没有了。
他看着他。
他指指小山手里的枪。
他送他上路的时候,手没有抖,心也没有快跳一下。
这个时候,小山是少年人了。
他长得不一样。东南亚流火的艳阳,闷窒的空气或是阴暗潮湿的丛林没有一丝侵袭到他的皮肤或是肌肉里,他个子高,皮肤白,修长却不孱弱,有力却不粗陋。热爱着杀戮和破坏,却在过往的经验中得到教训,动手前思考。
物极必反。纷乱和战斗渐少,四分五裂的割据被一个更强大的势力教训,归拢,吞并。
小山越来越多的听到人们说起一个名字:查才将军。
母亲也在说起他,她那细致的手在锅里翻炒茶叶的时候说起他。
有了查才将军,有了好的茶种,又卖的出去,又收得回钱来。
那日,他终于见到他。
查才将军骑着白马,向人群摆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整洁的军装,面目是和善的。随从扶他下马,按照当地的习惯,有青壮年男子弯身跪地做他的下马凳。
那下马凳身着白衣,弯身弓成规范的角度,脊背如平板。
脊背应该如平板。
可那上面却有小小的凸起,那么小,那么远,没人能注意到这个配在人的身体上的雷。可小山不一样,他是丛林里的少年,他有最好的眼力,他太熟悉那个制动按钮的形状,他扑上去,在将军的脚就要踩到马凳上之前,以一臂之力擎住他的身体——千钧一发,他救他一命。
他留在查才将军的身边。
从此他记住他的每一句话:
“你说我为什么可以收复这些地方?每个人都有他的需要,粮食,种子,茶叶,盐,交通顺利,见到亲人,我满足他们的需要。
“什么都是交易,都为了利益,小山。你这么厉害,但你从此以后要记住,没有利益,不用出手,否则是浪费力气。
“庞大的军队是摆设,精兵才是制胜的关键。什么是精兵?小山你要学习,知识,语言,搏击,武器。你最喜欢炸药是吗?我们从炸药开始
“小山,有人要这块石头,你看好了?你记住了?你去把它弄来。对,在泰王的宫殿里”
还有就是:
“小山,这是我的女儿香兰。”
身后传来笑声,打断了小山的回忆。
他回头,莫莉在看小电影,她笑得那么开心,小孩子一样。见他回头了,凑过来说:“你快把你的那个电影打开,可有趣了。还珠格格剃了光头当守门员。”
小山说:“这是老电影了,我看过了。”
莫莉说:“看过也看啊,解解闷。”
他转过身去,翻阅手里的报纸:“我不闷。”
莫莉关了自己的电影,过了半晌,在他耳边说:“她能来吗?我说那个裘佳宁。她有那么聪明?她有那个胆子?”
他放下报纸,想一想:“能。”
十三
周小山乘坐的飞机在y国首都江外国际机场降落。
他轻轻牵着秦斌的手臂穿过透明穹顶的机场大厅,身边是南来北往的过客:几年来,这个国家施行了开放的国策,秀丽的山水,美丽的女子和廉价的劳动力吸引了来自世界的观光客和商人,经济缓缓复苏,只是脆弱。
北京的隆冬,这里却阳光明媚,奶白色的阳光浸在绿色的植物柔软的藤蔓里又溢出来,多汁的水果,艳丽的花,黑泥土,这里是亚热带的气息。
出了大厅,莫莉伸开手臂:“真暖和。”
他们上了等候已久的吉普车,秦斌坐在他的身旁,莫莉坐在前面,通过反光镜已经将周遭的情况看了仔细,确信安全无虞,车子上路。
司机说:“将军去开会,让你好好休息。”
他点头,手机拨通北京的电话号码。
此时距他最后一次与佳宁通话,已经三天了。
电话铃响未过三声,有人接起。
“是,她找到这来了。
没说什么,就是问你在哪里。
我把你的电子邮箱给她,也给了她地址。
她选择了后者。
她今天早上出发了,很有勇气。
生意还好,云南菜越来越受欢迎。
不客气。”
小山收了线,看看身边的秦斌,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总是选错。”
佳宁的第一个错误确实就发生在云南饭庄。
她那天不应该多喝酒,不应该跟朋友探讨关于感情的话题,不应该突然发觉心情寥落,不应该在那个时候从包房里出来,更不应该见到周小山。
可是即使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了,她也是有机会躲过去的。她可以当作没看见这个学生,可是性格使然,裘老师最不容忍学生缺课,什么理由都不行。
她冲上前去的时候,对后来的多难还一无所知。
小山站在后面看着着这个女人跟别人理论,觉得有趣:自以为是并代替别人做判断的人,身上有喜剧色彩。而且她漂亮,尤其是眼睛,墨黑墨黑的,眼珠儿比别人大,因为蕴含了丰富的水分而熠熠发光,长着这样眼睛的人,聪明而心地善良,根本就没有说谎的条件,可是她爱说谎,说的蹩脚,明显而拙劣。
他这样想起她,心里油然而生柔软的情绪,身体向后,慢慢靠在椅背上。
同一时间里,裘佳宁也在飞机上检讨着自己的错误。
都怪她。情欲,贱格还有愚蠢,这样轻易的落到坏人的陷阱里,自己摔得遍体鳞伤,如今又被逼迫着拿国家的科技机密交换被虏的秦斌。
可那是他的丈夫,正直,忠厚,对她连重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包容她的不忠,他没有任何的错误却在异乡蒙难。
始作俑者周小山留在云南饭庄两个东西——他知道她会找到那里。她没有选择用邮件联络,而是他的另一个安排,如今人在出发去异国的旅行团中,手中是他留下的地址。
佳宁除了决心没有任何准备:她要找到秦斌,把他完好的带回来。
周小山,周小山。
她耳畔还有他最后浅浅的笑声,没有什么等待能比见到仇人更让人难耐,裘佳宁在一路向西的飞行中忍耐着后悔与仇恨把心脏扭曲的疼痛。指尖冰冷。她有时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很快又喘息着醒来,梦中有什么恶狠狠的扼住她的喉咙,她知道,那就是周小山。
她随身带了些美元,软包的烟,管镇静的阿司匹林——出事之后她每天服用两枚,否则睡不了觉,她得睡觉,得吃东西,她很清楚,她不能垮掉。下了飞机,她要先去买一把匕首,肯定会有用,用来自卫,用来割开捆绑秦斌的绳子,或者刺向周小山的腹部。想到这里,又仿佛等不及了,全然忘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下了飞机,有大巴士从机场通向市里,到了宾馆,车门一开,便有小孩子围上来,吵得熙熙攘攘,用汉语问:“需要向导吗?”“要橄榄吗?”
旅游团的导游让大家聚拢快去宾馆的前台登记。佳宁带着自己的行李包留在外面问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精壮的男孩:“你说汉语吗?”
男孩说:“说汉语。说的好。”
她把周小山留的地址给他看:“带我去。”
男孩看一看:“远。”
“有多远?”
“整个白天。要坐车。要过河。要乘船。”男孩说“要付我5元钱。人民币。”
佳宁从怀中掏出钱来:“这是五十元,你看好了,美国钱。快带我去。”
男孩收了钱,用手指捻一捻,熟练的辨认真伪,然后笑起来,黑黑的小脸上露出白色的牙齿:“走。现在走。我送你去。”
他的伙伴们哈哈笑起来,唧唧呱呱的叫起来,羡慕着他的好运气。
佳宁拉住他的衣服:“等等,去跟妈妈说一声。”
男孩看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他们在法国殖民者留下的古老的车站上火车之前,男孩带佳宁去买了椰子。毛茸茸的椰子,壳非常坚硬,卖家使用半弯的锋利的刀,用力劈下去,上面裂开口,流出金色的汁水,男孩用自己的硬币付钱,拿过来给佳宁喝,可更吸引她的却是劈开椰子的刀。
她是材料专家,认得好的刀。
那乌亮的精钢,坚硬又锋利无比,佳宁用指腹扶过刃口,迎着阳光看刀尖,非常满意。
“我要这个。”她让男孩翻译过去。
讨价还价,一个好的武器,不过是几个椰子的价钱。
男孩问:“你要干什么?”
佳宁学卖家刚才的样子抡圆了胳膊向椰子劈下去,也一击命中,她对男孩说:“这样我们就总有椰子吃。”
火车慢。
车厢拥挤而奥热不堪,有本地的农民坐在过道里,学生模样的白人大声开着玩笑,小孩子在哭泣,有时笑,柔软腔调的本地话的广播,音乐也是靡靡的。鼻息间有绿植物和茶叶的清香味,人体的汗味还有风油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缠绕着树的影子,山的影子。
佳宁坐在窗边,向外看,这南国的山,黑色的泥土覆着茂盛的植被,拔地而起,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擎天柱,云霭压得低,漫漫的只及山腰,云层中有流电滑过,隆隆声传来。
无论在中国,在美国,还是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景象。
“你从什么地方来?”男孩问。
“中国。”
“北京?上海?”
“北京。”佳宁说“你知道那里?”
男孩点头:“知道。有椰子吗?”
“没有。”
“有木菠萝吗?”
“没有。”
“有什么?”
佳宁想一想:“高楼。很多的高楼。我来的地方是真正的大城市。”
男孩看看她,低头喝自己的椰子:他不感兴趣。
佳宁终于想起来:“有雪。北京下雪,落在红砖绿瓦的老房子上,非常漂亮。”
男孩抬起头,目光长长,仔细想一想,点头。
慢行的火车走走停停,下午时分,天色阴暗,水汽重了,佳宁觉得身上凉快些,却越来越发粘。
男孩看到她手在空气中拂动,知道她纳罕,便说道:“到湄公河了。”
终于汽笛长鸣,火车到站。
佳宁下车,向南看,明明听见低沉安静的波声,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湄公河上烟气蒸腾。
从火车上下来的本地人奔到河边把水浇在身上,男孩也在中间。他招手让她过去,佳宁走过去,他也把水泼在她身上。佳宁是爱玩乐的人,可是此时心不在焉,只说到:“我不热。”
男孩说:“不是为了这个。”
码头上有轮渡,她跟着男孩上船,他说:“过了河便是西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
轮渡行驶的一如刚才的火车一样缓慢。分明是现代的交通工具,却仿佛背着不堪的重负,艰难沉重。像这个国家一样,明明没有很长的历史,却从来没有年轻过。
她站在船舷上,看着水汽下阴暗的浮着腐朽的树的枝叶的流水,想,他跟周小山的交易其实完全可以在江外进行,那已经是他的底盘,可是,他一定要让她孤身一人,层层深入,直至腹地,是不是,周小山也要她来体会他之前孤身在北京的背离感?
登上陆地,便是西城。
这是到处充满着法国殖民遗迹的城市,旧的建筑,柔黄色的砖墙,镂空的栏杆,圣母像,还有老梧桐,常绿,常掉叶子,铺在黑色的路上。
男孩把地址给司机看,他们打了出租车穿过城市,停下来,是在一个旅馆门前。天已经黑了,有颜色柔和的霓虹灯亮起招牌。
法文:友谊宾馆。
佳宁认得那刺眼的字,友谊宾馆?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按住挎包里劈刀的柄。
男孩说:“你到了,我要走了。”
佳宁回头看他:“已经晚了。你原路回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江外?”
男孩摇头:“我得回去,弟弟在那里。”
她又塞了钱给他,男孩双手合十还礼说:“你身上有河水,愿你有好的运气。”他回身奔跑,消失在夜色中。
佳宁孤身走进“友谊宾馆”在前台登记,只说到自己的名字,经理便微笑着将钥匙给她:“请好好休息。”
三楼,西翼,木质的门,她用钥匙拧开锁头,门吱吱呀呀的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