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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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结婚的好处,在于疾病和死亡时有人照应。爱情只是能量释放,人偏孳生痴妄的根,心底常设神圣祭坛,没有爱情的供果,那里便虚着,风不调雨不顺,社稷不安,爱情便类乎祸害。

    我无意贬低什么。的确,爱情好比蕾丝花边,婚姻的裙衫上,可用,可不用。漂亮繁缛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是累赘,需小心打理,又经不起搓洗,途中还有不断缺失的遗憾,免不了一生为落差所囚。还不如从实用价值出发,裙衫穿着舒适、得体,新样旧貌悬殊不大,两个人精神上永不交叉,回想起来乏善可陈,便是上乘了。况且,恋爱极耗精神和时间,谈上几年,仍是雾里看花,一结婚,虚实真假就显山露水了,这是婚姻的功能。

    所以,我结婚是有理论指导的。那天,我在等绿灯过马路,打算去对面书店消磨一下,偏又接到美术馆的电话,叫我马上过去,商量画展的细节问题。我和一位男士拦到同一辆的士,相互谦让时,车被他人占了。这位男士就是吴非相。当时我想,和他结婚应该不错。在下一辆的士到来之前,我递给他一张请柬,请他有空来看我的画展。

    没错,我是画家樊莲花,不少人喜欢我的水墨画。我三十五岁,延续着青春期的清瘦、长发与怪脾性。恐怕只有非相这样的男人,才会想象我几乎是张白纸,大约谈了三次恋爱,一个拉了手,一个接了吻,一个上了床,再放宽一点,顶多是一幅铅笔素描,简单涂了几笔,万难想到我是浓墨重彩的中国画。这是非相的不是。他到美术馆来的那天,我们决定结婚,三天后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完全忽略了坦白历史的重要环节。

    八月十五,上午九点登记。至夜半,我便对这次婚姻满腹狐疑,竟有懊悔与恐惧,不知道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平心而论,商定结婚以后,兴奋有之,幸福有之,甚至感天谢地。我们相互是满意的。登记当天,午餐在酒馆吃鱼生,晚餐由我来做。碰巧我兄长来了,非相提出喝点白酒庆祝一下,我没反对。

    殊料,他像蛇精一样,在喝了大量白酒后现出原形。

    起初,我还满怀甜蜜,享受新婚丈夫浅斟慢酌的样子。不多久,我明白了,他嗜酒,有酒量,劝也不住。他表现越来越糟糕,像循环播放的录音带,整段地重复同样的话。信口开河,不着边际,一派酒鬼的胡诌。我素来讨厌男人酒后的癫狂作风,一个斯文得体的人,突然成为失去控制的跳梁小丑,酒精催生了他灵魂里潜在的另一个自我,这情形令人生厌。

    我的心凉了半截。退到一边,冷眼观察他,心生失望与鄙夷。

    他说,父母的恩情比海深,他的兄长十分可怜,一个人在他乡,没有朋友,没有爱情。他欠父母兄弟的,他没有把他们照顾好,没给他们安排更好的生活仍是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在耳边聒噪不休。我烦躁,打开电视,强忍怒火,期待这种情形早点结束。

    他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他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哥,我结婚了,有媳妇了先别给爸妈讲,太突然怕他们受不了。”一会儿,他哭响了。一个男人,坐在我的马桶上哭得厉害,挺烦人的。我走过去,突然意识到他是我的丈夫,就想到了妻子的身份,便安抚了他。他更厉害地哭了片刻,请他兄长保重,便挂了电话。

    起初,我以为他的家庭有什么不寻常的遭遇,后来知道,夸大细节,煞有介事,一惊一乍,是他家表达感情的风格。因为这个家庭平淡无奇,无所事事,他们之间深深的亲情无法得到充分体现,就像和平年代的军人,不是自己用战争和鲜血换来的和平,就无法产生军人的骄傲,就总感觉,对这个国家有所亏欠。

    他是否醉了,我无法判断。他表达清楚,逻辑清晰,回到餐桌上,继续一番又一番的废话。我的兄长看时间不早,安慰他几句,便起身告辞了。我洗碗,闷闷不乐。他低声下气地说:“老婆,老婆,是不是很烦我?我没醉,只是情绪激动。”我说:“我倒希望你是烂醉,我讨厌你的表现。”

    他气叹得很重,像一头水牛。

    他说:“老婆,别怪我。”

    我想,今天是结婚的日子,不想火上浇油地闹,便容了他。

    睡上床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彼此没有一点温存的意思,几乎忘了这是新婚之夜。他不断地说话,出于尊重,我强打精神。他说着,又哭了,身体抽搐。他控制不住自己,丝毫没想到,有种东西正泛滥成灾。他说自己不孝,三十好几的人,还没有让父母抱上孙子,先前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早就生了孩子,一起幸福地生活。

    他痛苦的面容扭曲了昏暗,时间和空间都蛇一样晃动起来。室外的声音极不真实。

    我在他的话音里呆了片刻,面向他的人体,五脏六腑瞠目结舌。我坐起来了。躺在他身边,是件荒唐事。我大为惊讶的,不是他说什么,而是我的眼力,竟然如此浅显、锈钝。我一眼挑中的丈夫,就是这副德性。我肯定,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心里发冷。预感这是草率婚姻的第一回罪。

    “吴非相,新婚之夜,你说起从前的女人,从前的生活,这么留恋,这么悲伤恐怕有点过分吧。”我说。我想分手,和这个在我的新婚之夜哭哭啼啼的男人分手。

    “我错了对不起什么都不说了,快睡觉吧。”他回到现实,喷着酒气,打着酒嗝,稍后便安静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黑夜像被凿出的大洞。我在洞里头,呼吸渐渐困难。醒来时,非相不在床上。四下无人。我爬起来,在洗手间发现了他。他贴着墙壁,痴痴地望着某个方向。我吓了一跳,猜不出其间的含意。我摇了他几下,让他去睡觉,他甩开我,走到厨房,粘在冰箱上,眼神僵直。窗外路灯的光线投洒进来,我看见他的脸,正陷入某种愤怒与挣扎,似乎要横下心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说。蓦地想到他手腕的刀疤,本能地用身体拦住厨房里的刀架。他立刻察觉到了,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我宁可伤自己,也不会伤你。”他的感觉敏锐惊人,就像一张蜘蛛网,连蚊子翅膀的风声都能捕捉。他似乎把我当成了某个人,拳头紧攥,满面仇恨,拉开争吵的架式,自然娴熟地进入对抗状态。

    我看着他,默不作声。我还没进入妻子的角色。如果他是我的病人,我能以医生的身份命令他回到病床。我也可以提醒他,我们已经成为合法夫妻。甚至狠狠地朝他喊叫:“我是樊莲花!这是他妈的新婚之夜!”

    我看着他,默不作声。对他反常的言行充满轻蔑,这种情绪在新婚之夜诞生,并且一直延续。我什么也不想做,任他放纵,以期从中发现某类惊人的秘密。

    不多久,他像是一直被别人举着再突然放下来那样,笑了,全身松弛下来,说道:“没事了,我刚才只是想自己呆会儿。”

    我听见五点半的早班公交车从窗户底下驶过,新婚之夜就这么开走了。

    我开始了鬼魂附体的婚姻生活。

    二

    我不懂画。也不懂莲花。画我看不出好坏。莲花脑子里怎么想,我也难揣摸。她的条件顶好的,画也能卖上好价钱,凭什么嫁给我,没钱没势的,她受什么罪呢。当然,她有一句话,挺暖心窝的,她说:“一起经历患难,夫妻才能长久。”这正是我要的爱情。是上帝把她赐给我,是我爷爷的亡灵在保佑我。莲花。她是我的老婆。她属于我了。我这么想。既甜蜜,又担忧。她不会再爱上别人吧?她还有没有情人?她为什么那么快嫁给我?这些问题困扰着我。我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我用生命爱着莲花。

    我不相信,像莲花这样的女人,就这么简单。她的眼睛时而狡黠,时而忧虑,令人六神无主,只有在它明媚的时候,我才敢说话,逗乐子。我每天患得患失,毫无安全感。我知道艺术界的混乱,各种报刊的娱乐新闻乌七八糟,没几个干净人儿。美术学院有对艺术夫妻,在外面各搞各的外遇,同时又把家庭照顾周全了,孩子也养得幸福机灵,让人叹服。莲花是不是追求新鲜与刺激的人?我感到她骨子里的骚劲,坦白说,那方面,我几乎不是她的对手。

    莲花出去参加聚会,我留在家里。莲花不带我去,我有几分不快。真叫我去,我也不一定乐意。那些女人穿着夸张,身上布料子东搭西缠,男人不是长发就是光头,他们说话叫人惊奇,观点怪异,离生活很远,我这种普通人不太适应。

    莲花走了。我无心干活,想象她在聚会中遇到老情人,他们一起单独喝咖啡,聊天,眼荡秋波,春心蠢动,按捺不住,便找个地方睡了一觉。她瞒我,但瞒不住我。我很敏感,尤其是这类龌龊事儿,一丝一毫都瞒不过我,她的心为某个男人跳了几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她最好老实、安分地呆着,少自取其辱,别往我头上倒大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扫视室内。我看到她的书柜,画册,那些叠起来的盒子,那么多隐秘的角落,都不为我所熟悉。她是我老婆了,我理当知道,她每一个角落里的秘密,它们应该像她的身体一样向我敞开,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爱。想到这儿,我有点窝火,她连私人相册都没给我看过。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没有历史垫底,脚跟不稳,看不远,还会跌跤。尽管她把结婚照放大了,裱好了,摆在房间显眼处,我心里还是极不平衡,极不踏实。

    我坐不稳了,被一个欲念牵扯,打开落了灰尘的盒子。我因此听见心脏撞击耳膜,犹如考试作弊。盒子里没有惊喜的发现,不过是一堆电器说明书,保修卡,几条音频线。把它小心归位后,我翻开了她出版的画册,画没意思,画册上的几张合影,大有深意。画面背景模糊,大约是在茶馆,或者书吧。我仔细看了看,目光锁定一个叫李般若的男人,他眼睛清澈,目光深邃,像秋月下的湖泊,泛开微笑的水纹。左侧的莲花,竟然有一种夫唱妇随的温顺与柔和。两人的面上有一种相融的默契、安详与从容。我听得心里哐当一声碎响,被惊醒的滋味蛇一样吐着红信蹿出来,已是浑身不爽。直觉告诉我,李般若与莲花关系非常。

    我紧盯李般若的眼睛,追看莲花的脸,怕他们伪装逃跑似的,不觉攥紧了拳头,砸在李般若的简介上:“李般若,一九七年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曾多次荣获国际奖项,作品被众多博物馆、美术馆收藏。作品价格每尺三万美元。”

    夜色瞬间漫延,淹没了莲花和李般若。四周哑寂。我收起青筋突起的拳头,将画册放回原处,慢慢让自己恢复平静与正常。结婚后,莲花对我若即若离,我对她说“我爱你”她要么一笑,要么说“哎呀,别肉麻了”绝不回应说“我也爱你”我的心靠向她,一个趔趄,扑空了,摔倒了,摔得很痛。莲花。李般若。我的目光紧咬住那排书脊,慢慢地,不情愿地松开利齿,打了一个冷颤。

    我忘了开灯。黑暗里,我的思维,像养精蓄锐的马,冲出马厩,马蹄声轰鸣,奔向四面八方。所有关于我与莲花的细节,如晴夜的星星,逐一闪烁。犹如我记得北斗星,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我与莲花的事,包括她哪时哪地说过的话,全成永恒的星宿,在我的心空密布。李般若李般若。这家伙光色银白,亮度超常,是金星吧。没错,就是这家伙,在干扰莲花的心。别让我见到你,我一定揍得你眼冒金星,满口吐血。莲花是我老婆,懂吗?你他妈的规矩点,莲花是我老婆,你他妈的滚远点,别让我撞到你。

    莲花和李般若的样子忽明忽灭。我感到他们在嘲笑我。我心里谩骂不休。活该这家伙倒霉,我对所有男人的敌意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了。我婚后的不爽,李般若就是罪魁祸首。他像魔鬼一样雄据在莲花的心窝。

    我口渴。从冰箱取出一支金威啤酒,闷头灌下半瓶,一道凊凉如蛇,滑进腹内,顺着九曲弯肠左拐右旋。平心而论,李般若是个扎眼的男人,衣冠楚楚,一点也不像禽兽。面上有君子的大度与超凡,画还卖三万美元一尺,挺牛逼的王八蛋。撇开莲花的因素,我欣赏这个家伙。我骂自己贱,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对李般若的嫉恨,不会因他的出色而瓦解。

    三

    失望的山丘,越积越高。我像鼷鼠一样钻进去,躲进漆黑,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洞口的微光,就是世界的全部。在这微光中,我画画,全力以赴。婚姻生活里,发生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每件小事都成为细菌传播媒介,最终扩变成侵害心灵的病毒,小周期的恢复之后,另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又挑起了争吵。冷不防一道闪电,几声咆哮,非相冰雹似的拳头砸在任何坚硬物上。他盛装怒火的罐子总是满的,能在瞬间爆发出来,很快烧成灰烬。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畏惧。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是懦弱、无助的,甚或是孤苦、自卑的。我并不偃旗息鼓,反而故意引爆他,然后冷冷地看他暴怒、狂躁,失去理智。

    他说我,表面柔弱,心比铁石还要冷硬。没错,正是这样。我不想张牙舞爪地表示愤怒,心里自有主张。每次他愤怒到极点,我根本不想去安慰他,只是在内心进行推理:芝麻粒的事儿,他能动这么大的肝火,当更大的事情出现,他会不会怒得身体炸裂,杀人放火。

    比如,某天早晨,吃早餐时,我说了一句不信任的话,他把筷子一扔,站起来,铆足劲,将手中的肉包子砸得肉沫飞溅。我继续嚼嘴里的东西,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比如,我说了一句,他和他父亲一样,优柔寡断,他的嘴里就冒出一团烈火,手指戳上我的鼻尖,厉声质问我,凭什么说他的父亲,有什么资格说他的父亲。

    我说:“是,你父亲是神龛里的东西,说不得,说了,就亵渎了。”他父亲的优柔寡断,不是我的胡诌,种种事实证明,因为性格原因,他不断地错过机遇,最终一事无成。那时,我还未同他的父母见过面,他对我的指责,让我事先就对他的父母埋下了厌恶。我不会膜拜装在神龛里的公婆,也不喜欢家庭中搞什么三纲五常。家长制到我这儿可以结束了。父母也是朋友,不足和缺点,晚辈同样可以指出来。

    我对暴躁者的鄙视与厌恶,从童年就已经开始。我亲眼见我的父亲用皮带抽打母亲,母亲常常满身伤痕;父亲用竹鞭将猪圈里的猪抽得鬼哭狼嚎,直到自己无力扬鞭;他将狗踢得牙齿落地,嘴里吐血。父亲的暴躁使儿女们备受伤害。

    我憎恶一切脾性恶劣之人。

    我没有母亲那样的耐力。我与母亲不同,我比母亲多一个世界——我的画,我的创造。母亲不知道高更,毕加索,米勒,也没见过悲嚎最后的晚餐阿维尼翁的少女母亲没有选择,是子女的成长,削减了她在婚姻中的压抑与痛苦。

    我反抗、不屑、藐视暴怒者。婚姻的驯兽魔棍,休想将我点成逆来顺受的牲口。

    我内心的不愉快,很难短时间内消失。自从“亵渎”了神龛里的东西以后,关于他的父母,或好或歹,只字不提。他说起来,我只是敷衍一声。我知道,这样没劲了,但我就想这样没劲,就希望这种没劲儿能促使他反省,意识到他的观点错误。

    我不是童养媳,也不是职业主妇,我是独立的现代女性。

    非相流露对我职业的蔑视,他认为艺术圈是个乌烟瘴气的团体,不像在婚前那样,由衷地表现对艺术的向往。

    非相严密关注我的联系对象,每个男人被他都打上了问号,他把他们当做方程式,暗地里打算将他们一个个解开。我曾在他的随身包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几个手机号码,我打开自己的电话簿对照,冷冷地吃了一惊。他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令我切齿。他怀疑我。我不知道,还有哪些隐秘的惊人细节正在发生。

    (未完,欲知下文,请看花城200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