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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很深了,叶在枝上瑟缩。
寒风呼啸,挣扎的声音那么脆弱:
一定别放开我的手啊,叶喊着说。
绝对不会放开你!这是枝的承诺。
然而,叶终于无助地飘落。
妈妈,妈妈,泪水洒了一地。
晚秋的树旁,叶是迷路的孩子。
明?
哗啦啦,哗啦,哗啦,哗啦啦啦这声音并不是秋虫发出的叫声,而是我还很小的时候,也就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在我们家后院整天不停地回响着的、从家庭工厂传来的声音。那时,我们家办了个从蚕茧中抽茧丝的小工厂。我的故乡尚州咸昌一带之所以被叫做“三白之乡”就是因为盛产白米、沾有白色粉末的柿饼和用作丝绸材料的白色明?而得名的。
我们家既没有种大米,也没有数十数百棵的柿树。而是在后院,将五六平方米的石板瓦屋顶歪歪地钉在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屋顶边上,用水泥砖粗糙地垒起来,盖成一个小得简直不能称为“工厂”的作业场。因为是爸爸叫上一个劳工用三天时间赶出来的,倒像是窝棚或者仓库。里面则有可供两个人进行缫丝作业的工作台。
个人工作台的构造就可以想成用粗角木做成的约2米宽、1。7米高的六面体框架。框架里面是一个可以装进两块炭火的火盆,火盆上则是放蚕茧烧水的洗脸盆,洗脸盆正前方或者上方装有三四个纽扣大小的耳子,它们用陶瓷制成并且中部有小孔,可以把蚕丝抽上来。放在沸水中的一瓢蚕茧被煮熟了并解出蚕丝的时候,坐在洗脸盆前面的技工就迅速地把丝的一头连接到快速旋转着的耳子孔里,这样蚕丝就可以沿着转面缠绕在后面转着的三四个小丝排上。只有技工像骑自行车一样用双脚踩木踏板,才能使“x”形小纺车的绕线板和耳子转动起来。所以“哗啦,哗啦,哗啦啦”的声音就是那些纽扣孔一样的小小的耳子把蚕丝抽上去时所发出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我们从大邱请来了两个大婶当技工,第二天丝工场就开工了。作为红色铁皮屋顶房的主妇,妈妈的工作就是给那两个大婶打下手。清晨,把两处炭火都烧得旺旺的,往盆子里装好三分之二左右的水,然后把已煮好的一两瓢蚕茧倒进去,就是妈妈一天工作的开始。还有,给在我们家隔壁寄宿的技工大婶们准备饭和零食也是妈妈的活儿。而且,因为炭火和热水喷出的水蒸气,工作台炎热难当,技工们不时地跟妈妈要杯凉水,还有诸如加点蚕茧、把热水倒到盆里等工作,让妈妈忙个不停。
妈妈没有一句怨言,欣然地接受着她们琐碎的要求。当然,她们工作得越快,我们家赚钱越多,但是,妈妈的真正目的却是想从她们那里学到缫丝的技术。做饭店生意时,就想尽办法从霸道的主厨那里学到制作冷面的技术,或者制作炸酱面、杂拌面的技术,还有制作生拌活鱼的技术。她明白,万一主厨因为要求加薪、临时有事或者要去休假等诸如此类的原因而不来工作的话,饭店就要直接关门了。自己没有技术而雇人做生意,虽然是主人,却也常常因为那些而心烦。“我走了看你怎么办,等着瞧吧”这是技工们(包括主厨)的一贯作风,所以主人有话也不能说,只能附和着他们,暗暗在心里郁闷。把那些不顺眼的家伙炒鱿鱼,自己亲手干是最好的,这样一来就可以大大降低用人费,自然也就挣得更多。若想那样,只有附和着主厨或技工们,从基础开始把技术一个一个学下来。显然,妈妈正是这样打算的。原来需要两个技工的,如果自己也亲自干的话,就可以改成用一个,就可以省下相应的工钱。
有一天,一个技工说家里有什么事,只好把一个作业架闲着,年幼的我就像乞丐一样,向技工大婶客气地伸出了塑料瓢。大婶就用漏勺刮一下作业盆的盆底,满满地盛起抽完蚕丝的蚕蛹,装在我的瓢里。当时,我被蚕蛹香喷喷的味道迷住了,吃得比大米拌大麦的饭还要多。在我将一把蚕蛹塞进嘴里的时候,妈妈面带不自然的微笑,用盘子托着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走进了作业场。
“咔,哎哟还以为是凉水,原来是凉爽的汽水呀?”
那时妈妈还不到四十岁,比她年纪大三四岁的技工回头看了看她,那疑惑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喝的都是凉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原来想着买瓶啤酒的可是啤酒毕竟是酒,怕妨碍做事,就买了汽水。”
“哎哟,一杯啤酒算什么酒啊,啤酒那才叫透心凉啊!但是不管怎么说,汽水也谢谢啦!”
技工扯出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脖子上和鼻梁上的汗珠后,又重新踩起了作业踏板。在附近晃了一会儿,妈妈试探似的开始跟技工搭讪。
“吴大婶一休就是三天,这可怎么办哪?”
“没办法呀。不是喜事嘛,她小叔子要成亲了,怎么说也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那倒是就是有点担心作业量会受到影响所以啊您看,大婶?”
“啥?”
“我来学一学这活儿,行不行啊?这种时候,我来替一下,不是挺不错嘛。也不会白白让一个作业台闲置着”
“什么,您说什么?您想试一下?”
“不是,不是说想试一下,只是觉得位置空缺的时候我做一做看怎么样嘛,所以”
“哎哟喂,甭提了。主人大嫂是连门儿都没有的。”
“嗯?”
“是这样的。看起来挺简单的吧?但是装上三个耳子转三排最少也得要练三年哩。”
“不是,那,先装一个开始学不就行了吗?慢慢来”
“呵,不是说了不行嘛。别再说无聊的话啦,白白地拖慢我做事。”
技工面色全改,快速踩着踏板忙碌起来。那种气势逼迫妈妈闭上了嘴,妈妈失望的表情,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过了一会儿,妈妈往后院墙边的井里扔了绑着绳的吊桶,扔得扑通作响。
“哼,没道理!那个算什么了不起的技术,怎么可以那样一句话就给说绝了呢,真是!想羞辱人,也得有个分寸、有个程度吧!”
妈妈回头向作业场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里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抽丝声音。技工大婶估计是一眼就看出妈妈的心思来了,她应该觉得妈妈又贪心又不懂是非吧?说不定还想向妈妈大声嚷道:“唉,您看!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如果主人大嫂学了技术,我们就立即坐冷板凳去了吗?真是的,这世上哪有用那一杯汽水,就想让别人教技术的啊?做人要有良心。想跟我偷师的话,拿个五六瓶啤酒来讨好,行不行还不好说呢。哟嗬,这存心是想毛都不拔就直接烤着吃。你看你看,把我当小屁孩啊?给我买一杯汽水,就想那样生吃我,你觉得我会乖乖地交出我的饭碗吗?门儿都没有。绝对没门儿!”
应该是那件事后过了一个多月的时候,两个技工趁着休息日一同回了她们的老家大邱。我觉得妈妈可能是认为机会来了,跟平时准备的一样,她把炭火放到一个作业台里烧了起来,盆里装好水放到那上面,然后把一瓢蚕茧放进去煮。妈妈把一个丝排挂在头后方,只带上一个耳子孔,坐在了作业台椅子上。妈妈之前已经在旁边充分观察过技工们的作业过程,现在她终于开始尝试独自摸索那些技术了。
还没踩踏板,妈妈已经被炭火的热气和开水喷出的水蒸气熏得满脸通红。那是因为兴奋与激动的心情,还有不管怎么样也要学会这技术,一定要让那些蔑视自己、羞辱自己的技工丢脸的欲望。我看到妈妈就像技工们做的那样,在把手指放进脸盆里滚烫的水之前,先把手泡在旁边大瓷碗中的凉水里,就上前一步。
“妈妈,干什么呀?”
“乖乖地待着,别吵。”
妈妈慢慢地踩着踏板,一副全身都很紧张的样子。咯吱声从木踏板响起的同时,瓶盖大小的耳子开始颤动。妈妈仅仅挂起了一个耳子,那耳子就像纽扣一样中间有个孔。妈妈将手指放进水里,准备把已在开水上散开的蚕茧丝捞起几根,使其吸进耳子孔内。
“啊!好烫!”
就在那一瞬间,妈妈把手猛地甩到空中,惊叫了起来。对于熟练的缫丝技工来说,把散在沸水上的丝线捞起来迅速地连接到耳子孔里,简直就像燕子掠过水面一样简单,像光滑的小石头飘过水面一样轻巧。完成这一步,下面的过程就跟把干草放进三个孔的机器里搓成绳子是一样的了。
例如,若挂着三个耳子来作业的话,丝线通过耳子孔吸进去后,解开的线就像蚕茧动弹一样转动,吸上去的线各自缠绕在挂在头后方的三个丝排上。因此,为了防止蚕茧丝全部解完或者途中断线的情况出现,要估量吸上来的线的粗细,不断地将新的丝黏到太细的地方。这样下来,通过针孔大小的耳子孔,一定粗细的明?丝就会厚厚地缠在后面的丝排上。但是,简直是外行得要命的妈妈,且先不说捞起蚕丝吸进耳子孔,就连快速将手指泡进开水也不会。
妈妈把手指泡在凉水里,用更为悲壮的表情俯看着在开水上飘来飘去的蚕茧。她重新踩起踏板,再次用拇指和食指抓起散开的蚕丝,就在那一瞬间,她再次“啊!”的惊叫了一声。
熟练的技工们可不会像妈妈这样,跟平时抓东西那样用两个手指抓丝。他们只使用手指最长的中指,而且是利用皮厚的指背和指甲的部分,把在开水表面上飘来飘去的丝,迅速连接到耳子孔上。作业的时候,从她们的手上发出的只有“哧哧”的声音。在沸腾的开水上划过捞起丝的瞬间、中指指尖贴到耳子孔上接好蚕丝的时候,都只发出“哧哧”的声音。但是,妈妈却不停地叫喊着,把几个手指忙不迭地泡进瓷碗的凉水里。
那时的我才六七岁,不太懂得人生,我歪着头傻傻地想妈妈到底为什么要那样。有时候我还“哈哈哈哈”地大声笑出来,因为妈妈的脸和脖子全都烧得通红,额头和脖子上大汗淋漓,却还接连将手指放进热水中又拿出来,惊叫不断,感觉完全就像演裴三龙式傻瓜喜剧中的傻瓜一样。妈妈到底在干什么呀?又烫又疼,就别做,从位置上下来就可以了呗,那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我开心得哈哈大笑,妈妈却生气地大叫起来,把我赶到作业场外面。
之后,传到作业场外面的妈妈的惊叫声,还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在里屋滚来滚去直到睡意袭来,听到的不是蚕丝被卷上去的“哗啦啦”的声音,而是妈妈接二连三、垂死挣扎般的惊叫声。后来我睡醒了,就跟过来找我玩的村里的朋友一起,去他们家玩到晚上。
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家。打开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大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左边是通向里屋和对面屋的大木地板,右边则是仓库。我刚要上木地板,却听到从后院传来了“呜呜呜呜”的哭泣声。过去一看,原来是妈妈。妈妈正在井边把双手泡在盛满凉水的橡胶盆里“呜呜呜”地放声哭着。
妈妈被作业台的热水严重烫伤了右手,还有左手也挺严重。她一次一次地把手指放进那沸腾的水中,手指都快被煮熟了,疼得无法忍受,就独自一个人蹲在井边,看着柿树的倒影哭着。
我那时被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妈妈的哭声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我害怕极了,因为她的哭声凄厉得真像野鬼一样。我感觉只要我说一句“妈妈!我饿了!给我饭!”她就会一下子变成可怕的怪物,猛地站起来,把我紧紧地绑在大大的柿树树枝上吊着,或者把我扑通一声扔进六七米下才是水面的深深的井里。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那么恐怖,让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呢?至今还是很难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像麻风病患者一样,手指几乎全都磨损腐烂掉了,用白布条撕成绷带缠着双手,抬着饭桌进来。父亲开玩笑地把妈妈叫做“笨熊”但是看着就着大酱一言不发地拌饭吃的妈妈,我觉得很害怕。现在长大了,当然就会觉得那样的妈妈很可怜,过意不去,但是当时我还是个弱弱的小孩儿,身高还没有量绸缎卷宽的竹尺长,看着表情僵硬的妈妈默默盛饭,默默地用力嚼着,我感到陌生而可怕。
“呃呜呜”
那天晚上,我在妈妈微弱的呻吟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妈妈没能在作业台头后方的丝排上缠上一根明?丝,自己的双手反而被白布条像绷带一样缠满了。因为烫伤的双手,妈妈吃了一个多月的苦。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再也没有坐在那作业台上,把手指泡在滚烫的开水里。经历了独自学习缫丝技术的狼狈以后,我觉得妈妈已经放弃了努力。
可是现在走在街上,一看到哪个橱窗里或者哪个女人身上,有跟绸缎有关的床上用品或者丝绸质地的衣服,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难道只有舍身供奉、终成正果的供奉才称得上是供奉吗?难道只有为拯救众生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才是爱吗?人生在世,为了给孩子们多喂一口肉,多买一本书,为了独自学会战胜艰难生活的方法,一整天把十个手指无数次地泡进沸水里,妈妈饱受的痛苦,更加让我心疼。
妈妈烫伤十指痛苦一个多月,这哪能跟单纯的贪心等同,哪能以愚蠢一笑而过。妈妈分明是想把自己的十指泡进那滚烫的开水里,捞起五个儿子的前途!妈妈之所以能忍受着双手被滚烫的开水烫得烂熟,大抵是想即使把自己身体里的血管都连接起来,也要将连绵不断的明?丝丝排缠成厚厚的人生。我想,妈妈是希望以后孩子们的人生能够锦衣玉食,能像丝绸之路一般美好又富裕。
妈妈为了能减少一个技工,为了省下那笔工资,而轻率地挑战了沸水,但其实她并不是想自己好吃好穿,而是为了让人心焦的五个儿子。
妈妈的心就像连绵不断的蚕丝一样,把孩子们连接在一起,永远不会断裂。这对于纵观了妈妈一生的我来说,不容争论。
妈妈当时您连医院都没去,涂在您手指上的生大酱,在白布条上浸染出的那金黄色、那味道,连同您那沉郁的表情,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父亲就像所有生硬的庆尚道男子一样,只知道对您烫伤的双手说三道四,我们儿女们也没有一个劝过您去医院,甚至也没有到药店给您买个膏药,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
妈妈一生中做过的劳动,有九成都是用那双手完成的。那双曾经被滚烫的开水烫伤过的手,那双变得像耙子一样、像荆条一样的手,那双硬邦邦的、漂亮的手到了晚年,您虽然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那双手却再也没有改变,成为了您一生饱受桎梏的证据。一个人的手就是一面镜子,特别能折射出那个人的人生轨迹。每当我看到或摸到妈妈的手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觉得很像坚硬的树根。
妈妈您在这世上无怨无悔地握过锄头,到了天国就不要再握了。活在世上,能摸到妈妈温柔的手,像美丽的树枝一样从心口伸出来,像吊在那树梢上的花一般,而不是像树根一样,那该多高兴啊。如果那样,我或许能解开那痛苦记忆的绷带——妈妈被烫伤过的痛苦记忆同时也深深地烫伤了我的心,直到现在还缠满着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