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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洛?蛮氏?”驷歂微微一怔。
伊河洛河之间的丘陵位于周王室南大门外,长期在此地繁衍生息的戎部被称为“伊洛之戎”
春秋之世,中原腹地长期有戎狄杂处,而且还卷入诸侯的争端里。最严重的是周襄王四年(公元前649年),王子带带着伊洛之戎攻周襄王,烧了周王城的东大门。此事虽然在晋国调停下和解了,但为达到“以戎制戎”的目的,秦晋两国便将姜氏的后裔陆浑戎迁到伊洛,利用陆浑戎吞并了伊洛戎。
这之后陆浑戎常常成为晋国的打手,秦晋崤之战就是靠他们协助才全歼秦军的,晋齐鞍之战,陆浑戎兵也有参战。
但随着时间推移,陆浑戎渐渐在当地站稳了脚跟,在伊水之阳建立了都城伊阙,势力一天比一天大,甚至开始侵夺王室土地,周景王对此十分不满。
晋国也觉得任由这些戎人在周室旁边坐大不是个事,于是二十多年前(公元前525年),晋国以到三涂山祭祀为名,暗中派中行吴大军跟随,仅仅用了三天,就将陆浑戎国灭亡。陆浑君逃往楚国,百官与戎人散入山林。
如今伊洛下游是成周王畿,上游则成了晋国领地,在此设置了阴县,河谷盆地的戎人渐渐成了城邑之民。山川林泽则依然以戎人小部落为主。
而伊洛之地的南方,还有另一个戎人建立的国家:蛮氏。他夹在晋、楚之间。本来是晋楚的缓冲,楚国衰弱后成了晋的属国。但新绛权威骤降,已经管不到那里了,蛮氏其实是个独立的小邦。
无论是伊洛之地,亦或是蛮氏,都与郑国西境接壤,所以对那的情况驷歂并不陌生。
他气极反笑:“宋地、濮南、济西,膏腴之地也。伊洛、蛮氏,荒外之域也,赵氏是想要郑国放弃眼前的城池、人口。一头扎到那片荒凉的山地里去?赵氏的诚意,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以为郑人和宋人一样呆傻?”
驷歂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喷到子贡脸前了,但子贡却不动声色,末了才叹息道:“有句话叫做‘郑昭宋聋’,认为郑人聪慧,宋人愚钝,可我却觉得不然,从郑庄公以后。郑国就再没出过有大势眼光的聪明人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大胆!”不单驷歂,连官署内郑国卫士也愤怒了。这个使者,羞辱郑国历代国君、卿大夫,他口不择言。真的不怕死么?
子贡一笑:“难道不是么?郑桓公迁国于河、洛、济、颍之间,为郑国立下了基业;郑武公灭虢、郐、胡三国而有其地;郑庄公以枭雄之姿。在中原纵横驰骋,被誉为小霸。让郑国达到极盛。这三代君主,都看清了天下大势,有极佳的眼光。”
“可庄公之后,郑国却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方向,主要精力都放在东部边境,与宋国斗争不断,与卫国争夺南燕,甚至不惜反叛天子,从成周获取土地。在纠结于这些尺寸之地时,晋、楚、齐、秦已经崛起,郑国非但不能拓张,反倒被限制起来,朝晋暮楚,割地纳贡敢问执政,如今一百五十年过去了,郑国疆域虽有盈缩,但可曾超过百里?”
“这”驷歂无言以对,作为一国卿士,为国开疆辟土也是任务之一,在这点上,过去百余年,郑国十几位国君,几十位执政确实没有长足的进展,说他们没有聪明人,并不为过。
子贡不依不饶:“执政可知道,原因何在?”
“不知。”
子贡顿了顿后叹息道:“其实,是郑国看错了方向,东方非但不是郑国的利益所在,还是束缚住郑国的陷阱”
那些郑国渴求百年的肥沃土地,富裕城邑,在端木赐口中,却成了陷阱?
驷歂感觉自己的观念被颠覆了,他忘了子贡是赵氏说客,今天第一次做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起身举袂诚恳地说道:“还请尊使教我!”
“我家主君喜欢玩棋,有次与我对弈时,他说了一句话,叫金角,银边,草肚皮此言虽然很俗,却一语道明了对弈的要点,在我看来,这句话也能放到诸侯相争上”
子贡站了半响后,终于得到一张蒲席就坐,顿时舒服了不少,而驷歂也卸下了趾高气扬的态度,正常待他了。
却听他殷切地说道:“请尊使说下去!”
子贡饮了口酒水,在案几上画起了地图:“这濮南、济西看似富庶,人口城邑密集,但且不说郑国能否赶走宋、曹两国,就说占领这两处后,就立刻与宋、曹、鲁、卫、赵为敌。四面树敌,岂能守住?所以这两处其实是得之难,守之难,想要向外拓展更是难上加难的草肚皮郑国过去百五十年囚困于原地,坐看晋、楚、齐、秦将自己包围,就是因为过于关注这片战势死地了。”
“反观晋、楚、齐、秦四强,郑武公、郑庄公时,晋国国内曲沃与翼的争斗没有停止过,国境被戎狄包围;而楚国的势力范围也仅限于江汉,介于蛮越百濮中;齐国僻居海滨,从临淄往东走一天,就是夷人的地盘;秦国更是局限陇山两侧,与西戎苦战。然而恰恰是他们占据了天下棋盘的三个金角,一个银边,所以才迅速崛起,成为疆域数千里的大国,为何?”
驷歂有些发怔:“为何?”
子贡一敲案几:“四国之强,伐戎狄蛮夷是也!执政且看,楚汾冒始启濮。楚武王灭麋、越、群蛮,楚庄王灭庸、群舒;晋灭骊戎、狐戎、赤狄、无终;秦景、襄二君逐犬戎。得周土,秦穆公开西戎。并国十二;齐国也灭了莱夷,这才拓展了疆域,增加了人口。其实郑国在庄公之时,也有灭尽伊洛诸戎的机会,若早行此策,郑国的霸业,或许就不会在庄公一代人及身而止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驷歂恍然:“竟是如此!”不曾想,端木赐的这份看似没诚意的”礼物“还蕴含着如此眼光。点醒了对郑国未来拓展方向迷茫不已的驷歂。
“现在还不晚,如今晋国诸卿内斗,无暇顾及南方;秦哀公刚死,国内公族庶长争权一片混乱,不可能出兵干涉;楚国中衰,势力不能越过陈蔡,绝对管不到蛮氏;齐国更是鞭长莫及,而且还要仰仗郑国。不如乘此机会发兵西进,蛮氏。西僻之国也,用郑军前往攻打,就如同用豺狼驱赶羊群一样。灭蛮氏后,再驱逐蛮子北逃。借口帮助晋国和王室讨伐戎狄不服者,全取伊洛上游!”
驷歂被子贡煽动得有些小激动了“若能如此。郑国疆域至少能拓展数百里”
但他随即又犯难道:“我虽未亲自去过伊洛之地,可也听说那边边陲贫瘠。是豺狼所嗷,狐狸所居之地啊。”
他顿时疑心起来:“子贡莫不是想要诓骗郑国去开拓荒地。而赵氏却可以在后动作吧!”
”大谬,大谬!“
子贡的意图被揭穿,却也不慌,他大摇其头,吟诵起诗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
“这是百余年前对伊洛之地的描述,伊阙在平原之上,田陂宽十里,原隰沃衍,鱼苇富饶,男耕女织,怎么能说是荒地呢。其余各处也已经被陆浑戎开发为熟地,如今蛮氏有户一万,伊洛之地亦有一万户,并不算少。何况郑国缺的,是人口么?”
驷歂摇头:“郑国不缺人口,郑地土地狭小,而人口众多,新郑周边的房屋杂乱交错,田地也被占据殆尽,无地之人或沦为盗寇,或转而经商。”
“然,赐也猜想郑国想要的东西是田地,蛮氏、伊洛的湖泊、沼泽、山谷、溪流、大山、大河完全可以迁民进去占满,而散布山间的铁、铅、梓材、皮革能为郑所用,从此国富民强,何乐为不为?这就是方才那首鹤鸣末尾所说的,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
见驷歂还有些迟疑,子贡再接再厉道:“郑国甚至不需要撕毁与晋、齐、成周的盟约,只用与赵氏承诺两不相攻即可,赵氏也能约束宋国,休要主动攻郑。另一方面,与伊洛紧邻的阴地大夫士蔑,是赵氏的朋友,他也被知伯说成是晋国叛臣,既然如此,阴地可以成为执政派兵西进的借口。若郑国保证他的存在,士蔑大夫会派人助郑国驾驭伊洛群戎”
“妙哉,妙哉!”驷歂兴奋地起身踱步,这是他做执政以来,听到的最有远见,最有可行性的扩张计划了。
不过他很快就狐疑地盯着子贡:“感谢尊使为郑国点明形势,但我还是有不解之处,赵氏如今与郑为敌,为何要向我献上如此妙计?”
子贡道:“我家主君说过一句话,天下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赵与宋看似亲昵,或许明天就会翻脸,与郑国虽暂时敌对,但很多方面,双方利益是互惠的“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作为”唯强是依“的郑国人,驷歂对这句话大为称道。
子贡忽而长叹道:”说实话,仗已经打了半年,赵氏师老兵疲,只希望尽快打败知伯和齐侯一次,然后议和。我家主君仅希望能保留太行以东,黄河以西的地域,同时留住晋阳以及鲁国的基业。”
说着说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憧憬:“然后就可以让赵氏宗族一分为二,分而治之。在晋者可成一卿,在鲁者世代为执政。如此便能满足”
如此便能满足了?驷歂咋舌,就算这样,赵氏也东西各有千乘的基业了。他就担心赵氏野心太大,大到想全取晋国,同时还保留鲁国,那就太可怕了。
“总之我家主君承诺,郑国大可放心开拓西面,大河以南,赵绝不与郑争!等和谈时,还望执政和郑伯能助我家主君一臂之力,在天子和晋侯面前多美言几句,让赵氏得以顺利归晋!”
子贡吐露的信息量很大,话说到这里,驷歂虽然还觉得此事有疑点,但也有些相信了,无论如何,这对郑国有利无弊。
而他对子贡,也愈发看重了,端木赐真的是国士,无双国士啊,无论是是口才,还是胆量和眼光,都极为独到。
这种人才,若能将他留在郑国,做自己的家宰就好了
不行,家宰恐怕他看不上,但以郑国现在的格局,驷歂顶天也就能扔出去一个上大夫
驷歂决定慢慢再纠结这个问题,他亲切地抚着子贡的手道:”我相信,这的确是赵氏的诚意我会将此事禀报给国君,再在君前召集其余五卿召开公议,尊使可去馆舍休憩,等待消息。且放心,此事必能得到郑国君臣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