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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的身材并不高,既不胖,也不瘦,只是身上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一张脸就像泥塑木雕的,难得有变化,看到他这张脸,不难就令人怀疑,这个人是否还有感情。
他穿的是一袭黑色的衣服,里头是一件皮革子背心,还有皮革护膝,那不是一般的皮革,是取自他猎杀的一条老鳄,再经过药物的处理,坚韧的程度增强,而且非常柔软,对他的动作一些影响也没有。那之上有不少袋子,藏放着很多杀人的以及有助他行动的工具,那都是累积杀人的经验添置的,每一样都经过多次改良,已接近完善。
他的武功也随着不断改进,已没有多余的招式,就是他的一切动作也改变得非常实用,以适合每一种的环境,有些虽然难看,却非独省力,而且能发挥倍于正常的作用。
正如现在,他手足并用,就像是一条野狗奔窜在森林中,非独迅速,而且避免了许多障碍,更方便的就是他可以清楚看见沈胜衣红绫留下来的脚印痕迹,也许他甚至能嗅到二人留下来的气味,一面奔窜他的鼻子一面嗅索着。看见一个这样的人相信无论谁也难免为之心寒,这人简直已兽化。
森林中树木参天,浓荫遮日,举头难得看见青天,往前望仿佛就永无休止,要分辨方向,并不是一件易事,难怪金龙堂的人看见沈胜衣红绫走进去,齐皆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黑狗却是毫不犹疑地走进去,唯一需要别人帮助的只是确定沈胜衣红绫走入的地方。
在他来说,这座黑森林并没有什么,更凶险更难走的地方他也曾经走过,在追踪方面他也有一套,只要确定起点他便能够追下去。
他只是在沈胜衣红绫进入之后两个时辰便到达,只差那两个时辰,他绝对有信心追上去。
令他伤脑筋的却是追上去之后又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在他的心中藏着一个也许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他喜欢红绫!
他没有对别人说,甚至金龙堂主,但他又有一种感觉,金龙堂主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且默许,只是他不敢肯定,也提不起勇气问。
他一样提不起勇气对红绫作出表示,虽然他做其他事情是那么果断勇敢,在感情上却是一个懦夫,到底是出身的影响,自感高攀不起,还是他习惯了成功,受不了任何的挫折失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也是他唯一缺乏信心去做的事情,他实在希望金龙堂主真的能够明白,不用他开口,替他解决这件事,却怎也想不到,竟然发生这种事。
红绫偷去了花名册,直接影响金龙堂的命运,等于背叛了金龙堂,他不明白红绫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他的眼中金龙堂主以及金龙堂属下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不对,这当然是因为他乃由金龙堂主教出来,耳濡目染,都是邪恶的事情,而在他抱着那条黑狗到处流浪的时候,一般所谓善良无辜的人对他是怎样一种态度,他也是记得清楚,他们给他的大都是轻蔑鄙视,相反在金龙堂中他得到的是关怀与爱护。
红绫这样做是不对的,也许是受了什么人的诱惑,总要想办法看如何劝止她,黑狗想着的这件事,然后是考虑杀了沈胜衣。
再想到沈胜衣在江湖上的名气时,他体内的血液更不由沸腾起来,杀沈胜衣的意念也就更加坚决了。
夜渐深,沈胜衣红绫终于走出了黑森林,走进了一个小山谷。
他们烧起了一堆火,烤熟了两只在林中猎杀的野兔,沈胜衣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路上还采了一些调味的椒子,混着兔肉,烤来非常可口。
走过了这一段路,二人也熟了很多,红绫提出了好些问题,都是有关沈胜衣的传说,都被沈胜衣一一证实。
沈胜衣也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目的只是要开解善良的少女,生长在金龙堂这样的地方,仍然能够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除了是与生俱来之外,沈胜衣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也因此更觉可贵。
看着红绫将一只兔子完全吃下,沈胜衣放下心来。
红绫好像明白沈胜衣的心意,抬手擦去嘴角的油腻,忽然一笑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沈胜衣颔首,道:“尤其看到你这一笑。”
红绫道:“你应该看出我不是那种女孩子。”
沈胜衣道:“那种虽然大义灭亲,最后仍不免要一死才心安的?”红绫咬咬嘴唇,道:“要死我也要死得有价值。”
沈胜衣道:“应该这样。”
红绫道:“你真的一些也不认为我做得太过分?”
沈胜衣道:“到现在为止,你所做的非独没有危害令尊的安全,反而是救了他的命,怎能够说过分?”一顿接道:“若非你,查四已将他送到大牢处决,你将花名册交出来,也只是要他就此罢手,安度晚年,他的武功虽然好,这样下去,难保有一天死于非命。”
红绫道:“我也是这样想,金龙堂犯了众怒,在江湖上已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上下一直都是藏起来,唯恐被人知道,揭破身份,可是天下间又哪有绝对的秘密,何况他们一直又都还在干着坏事?”
沈胜衣道:“也许他被迫归隐之后,反省下来,发觉以前的所为都是错误,明白你的苦心。”
“这种可能虽然不大,我仍然希望能够成为事实,那就是他杀了我,我也会瞑目。”
沈胜衣微笑道:“到那个时候,他又怎会杀你?”
红绫看着沈胜衣,忽又问:“我这样做是有我的目的,做了对我有好处,但你呢?”
沈胜衣道:“一个人做什么事也好,只要有意义,认为值得去做就是了,不一定要对自己有好处的。”
红绫又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些傻气?”
“有时也会的,但再想想,若非很多人都有这种傻气,天下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红绫点头道:“不知其他人是不是有这种感觉,我总是觉得每一个人有时候都有一种要去做坏事的念头,若不是有你们这种人,让我们有所警惕,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说不定真的会做了出来。”
沈胜衣又笑笑,道:“我也是的,做好事既难又没趣,不似做坏事的痛快,但只是做的时候,事后便会觉得很不舒服,再看到那些傻气的朋友,更就难免抬头不起了。”
红绫奇怪道:“你也曾做过坏事?”
沈胜衣轻叹一声:“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红绫道:“你到底也是一个人。”
“不错,人总难免有迷失的时候,譬如为了满足某个人的欢心,为了要得到某些好处,难免就会做出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特别是年轻人。”沈胜衣目光一远:“年轻人对于好坏往往认识得不够深,又不大懂得控制感情。”
红绫忽然一笑道:“你看来还很年轻,这番话却说得老气横秋的。”
沈胜衣目光落在手中那半只兔子上,笑问道:“还吃一点儿怎样?”
红绫摇头,接问道:“你不喜欢吃这东西?”
沈胜衣道“能够吃得慢一些的时候我就会吃得慢一些。”
红绫又问道:“也可以吃得很快,必要时甚至几天不吃。”
沈胜衣道:“其实很少地方是完全没有东西吃的。”
红绫道:“譬如说这兔子,没有时间烤熟就吃生的?”
沈胜衣道:“那虽然有些难下咽,但补充体力吃生的更快。”
“若那个地方连飞禽走兽也没有。”
沈胜衣又笑笑道:“草根树皮总会有的。”
“那些东西真的也能吃?”红绫,吃惊地望着沈胜衣。
“人有时就像畜牲一样,畜牲能吃的东西,人为什么不能吃?”沈胜衣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红绫道:“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生命的宝贵。”沈胜衣缓缓地说道:“除非是自己也认为该死,否则怎样也应该提起勇气活下去。”
“我明白——”红绫垂下头:“死亡是一种解脱,生存有时比死亡更困难。”
“只要能够生存便还有将来,还有希望。”
沈胜衣笑接道:“我就是这样活到现在。”
红绫问:“草根树皮的味儿怎样?”
“要吃的时候觉得很苦,吃下去之后便会发觉没有想象中的难吃,但能够不吃的时候还是不吃的好。”
红绫道:“你若是做杀手,一定也是一个很成功的杀手。”
沈胜衣笑了,笑得很苦涩,认识他的人虽然很多,但知道他曾经做过杀手的人却很少,红绫接道:“你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吃过草根树皮的人。”
“第一个是黑狗?”
“他告诉我的却是一种与畜牲无异的感觉,平日有时他也会拿来吃,我不知道他那是为了要训练自己适应的能力还是那些东西在他来说也很可口。”红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沈胜衣沉吟道:“这个人很可怕。”
红绫道:“有时我却觉得他很可怜,我时常觉得,收养他的若是另一些善心人,以他的资质,应该会有一番大作为。”
沈胜衣问道:“以你看,现在是否已太迟?”
红绫道:“应该是,十年前,家父要他杀一个人就是一个人,这十年以来,他往往将在场的人也都杀掉,据说,只要看见血他便会变得有些疯狂,就是自己人,当他听到一句令他感到不舒服的话,也会激发他的杀机,所以近三年,已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左右,但无论如何,对家父的说话他却是绝对服从。”
沈胜衣微微颔首:“这是一个真正的杀手。”
“金龙堂中这是你必须小心的人。”红绫叹息道:“我也许看错,家父却相信他会,他曾经表示,若他是黑狗的仇人,将他们关在一起,能够活着出来的,一定是黑狗。”
沈胜衣沉吟不语,红绫接又道:“他甚至认为,黑狗已无懈可击。”
“天下间没有毫无破绽的招式,也没有毫无弱点的人。”沈胜衣沉吟着道:“或者他隐藏得很好,没有显露出来,令尊或者亦已经看见,只是没有说出来。”
红绫轻“嗯”一声,她虽然相信金龙堂主的话,但也不否认沈胜衣说的亦很有道理,事实到目前为止,江湖上也没有一个人是无敌的。
沈胜衣接道:“我会小心这个人。”
红绫道:“说不定我们在路上会遇上他,除了杀人外,对于追踪他也有一套。”
她当然不知道黑狗已经追到来,这时候正在东面的山坡上监视着他们,沈胜衣亦毫无发现。
以黑狗的经验,又怎会不懂得选择怎样的地方监视才能避免被发现,怎样的距离才安全?
他选择逆风的方向,那他在行动中纵然发出声响,也不会随风声飘进沈胜衣耳中,相反,只要有风,便不难听到沈胜衣红绫的说话声。
今夜的风并不急,有一阵没一阵的,依赖这风吹,就是风来的时候听得很清楚,也会听得很不舒服。
黑狗的手中,却还有一根竹子,那与天残门下蝙蝠群用的并无分别,他也事实从蝙蝠群学来这本领,只不过他并不是瞎子,不用将竹子带在身上,只要看见竹树,随时随地可以弄出这样的一根竹来,而经过他的改良,造出来的竹子当然也远较那些蝙蝠所用的为佳。
这也是他的优点,只要有用他就会去学,不管这本领来自何人何处,那怕是来自他憎恨的人。
他的耐性也很可怕,相连起来差不多十多丈长的竹子一寸寸的好一会才伸到他认为最适合的位置上,而快慢始终不变,也是到最后才轻轻地落在山缝中。
沈胜衣红绫并无所觉,他们的说话也就经由竹子清楚传到黑狗耳中。
他的神态一直都非常平静,到红绫提及他才发生变化,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红绫对他的感想,听到最后,他突然觉得很冲动,很想冲下去,杀掉沈胜衣。
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冲动。
沈胜衣并没有说过什么冲撞他的话,他所以这样冲动,完全尽因为红绫,这么多年了,红绫从来就没有跟他说那些话,偶然聚在一起都是静静的。难得说上一句话,也难得一笑。
虽然对金龙堂别的人,甚至对金龙堂主也是这样,但在黑狗的感觉,红绫对他已非常好,他看出红绫对别人的冷淡,却看不出对他的,这主要的原因,乃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红绫是唯一喜欢与他接近的一个,其他的小孩子,看见他大都远远避开。
红绫也不知多少次替他包扎伤口,然后不知怎的,整个人忽的就变了,变得那样沉默寡言,那样忧郁,很多时都躲起来,他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可是到现在为止仍然打听不出什么来,不知道金龙堂中,十九都是坏得可以,那些丫环也难得接近红绫,又怎知道红绫的心情,而看见大家都难免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有话也是拣好的说。
连金龙堂主也不了解,何况其他人?黑狗亦曾经多次动过念头,去直接问红绫,可是一看见红绫,不知怎的便紧张,什么也忘掉了,逐渐他以为红绫本来就是这样,一直到今夜,看见红绫跟沈胜衣有说有笑。
沈胜衣这之前并没有见过红绫,黑狗是绝对可以肯定的,红绫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跟一个这样的陌生的人竟然有这许多心里话说,若非亲眼目睹,他实在难以置信。
在沈胜衣面前,红绫完全就变了另一个的,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黑狗想不透,在练功方面他是一个天才,在其他方面,却是显得很愚蠢,特别在感情方面。
这也是金龙堂主喜欢他的原因,也只有这种人才容易控制,更不用担心他会叛变,但金龙堂主是否也真的知道他对红绫的感情。
若是知道,也应该知道感情能够令一个人失去常态,做出许多愚蠢的事情。
黑狗现在总算能够抑压住那一股冲动,没有冲下去,却也没有听下去,往相反的方向退下来。
他没有拿回那根竹子,那是他知道一双手已因为感情的冲击而失去镇定,未必能够不发出声响的将那根竹子收回来。
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他从来甚少会去做,当然有时是例外的,那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
他也绝不以为沈胜衣红绫会往他这个方向走,只要不往这个方向,就不会发现这根竹子。
他们当然不会在天色大亮之后才上路,而一路跟踪下来,他亦已确定他们真正的去向。
退出了老远,他才绕开去,然后往西走,一双手不时抓着那头乱发,抓得乱糟糟的,风一吹齐皆扬起来,使他看来更像条野兽,却不是野狗,是怒狮!一定是沈胜衣弄鬼,不知怎的骗服了红绫,使她做出这种逆不道的事情来,黑狗也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沈胜衣身上,然后他的心情变得更恶劣,思想也变得更混乱。
难道沈胜衣给了红绫什么药,使她迷失了本性,这个姓沈的沽名钓誉,早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愤怒之下黑狗却也不由担心起来,他几乎要回头走的了,就在这时候,看到了一只鹿。
那只鹿在一条小溪里喝着水,悠然自得,一些也没有发觉危险已迫近,到它突然警觉,发现黑狗走来,要逃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黑狗那刹那变得一头野豹也似的,凌空一下扑在那只鹿背上,人与鹿“哗啦”声中一齐掉进水里,激起了连串水花。
鹿在翻滚,人在翻滚,黑狗疯狂地怪叫,乱拳痛击在鹿身上,也不知打了多少拳,到他的拳头停下时,那只鹿看来只像一堆泥。
黑狗随又将之捧起来,用力地摔下再扑上,一口咬上鹿脖子,狂吸鹿血,一面吸一面闷吼,哪里还有半点儿人的样子。
那只鹿已毫无反应,黑狗却一些也不在乎,他所以杀那只鹿到底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吸血,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血吸够了他才爬起身子,随又仰倒了下去,整个身子都浸在溪水里。
溪水很浅,流得很缓慢,鹿尸与人都没有给溪水带走,黑狗也就死尸一样,一动也不动。
冷月却随着溪水而去,时间亦随着消逝。
沈胜衣红绫没有等到天亮,便动身了,经过四个时辰的歇息,他们都神采飞扬,丝毫疲态也没有,显然,都能够睡得很好。
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条峡道之前,峡道两侧峭壁插天,有如刀削,沈胜衣不由停下,仰首看了看,道:“这条峡道不好走。”
红绫道:“幸好走进黑森林,扰乱了他们的注意,否则他们在峭壁上设伏,我们要走过去并不容易。”
沈胜衣道:“不过这条峡道虽然容易设伏,也不是十来二十个人能够守得住,若不是早已知道我们的去向,预先作好了准备,难不了我们。”
红绫点头道:“西行有三条路,这条路比较崎岖,又不是捷径,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正如你说的,除非早已知道我们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沈胜衣道:“为防万一,我们还是保持一段距离,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分两边走。”
红绫点头道:“哪一个安全就哪一个去取花名册,若是我取回,便到京师白大人那儿等候。”
沈胜衣亦是点头,在路上,红绫显然已把握机会,告诉他收藏花名册的地方。
红绫接道:“那我先走”
沈胜衣截道:“该是我,令尊虽然已下了金龙七杀令,金龙堂的人对你仍然有所顾虑,有什么埋伏,看见我一个人走过,当然会集中袭击我,你就趁那个机会离开好了。”
红绫一笑道:“这条峡道我是认为绝对没有问题的,给你这一说,不由有些担心了。”
沈胜衣已经走了进去,走了十多丈,才示意红绫进来,红绫也已准备进去的了,立时举步,也许就是沈胜衣的说话影响,一面走她不由一面抬头望去。
峭壁直立,抬头望去天只一线,很难看到那之上是否藏着人,红绫看着走着,不觉已深入三四十丈,仍然是一些发现也没有,在他前面的沈胜衣,也一样毫无发现。
峭壁上事实已埋伏了金龙堂的人,不是二三十个,是百多二百个,而且已经作好了准备,在峡道两旁的峭壁边缘堆满了大石,两边出口之上也准备了稻草堆,只等一声令下,便将稻草堆烧着推下去,烧断峡道两边的出口,然后将乱石推下。
负责指挥的是金龙堂外三堂的堂主仇铁虎这时候已将一面红色的三角小旗举起来,这面小旗一落之下,所有的行动便会立即开始,他绝对有信心将沈胜衣红绫埋葬在这条峡道内。
他守在这附近闲着无事就叫手下堆石块,却已经准备撤走,往另一个方向搜截的了,却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下发现了沈胜衣红绫的行踪,才又忙起来,夤夜将这个埋伏弄得更完善。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高高的立在一块大石上,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楚看见他,也看见在他后面出现的黑狗。
他们更加兴奋,只等红旗一落,齐声欢呼将乱石推下去,却就在这时候,一件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仇铁虎要将红旗挥下的刹那,黑狗突然扑上,一手抓住那面红旗,那面红旗被他的左手抓成了一团,他的右拳紧接痛击在仇铁虎的小腹上,仇铁虎一声闷哼,腰身立时虾米般弓起来,黑狗接将他按翻在石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却没有人敢作声,他们都清楚黑狗的脾气,黑狗也没有进一步行动,只是瞪着仇铁虎。
“你疯了——”仇铁虎脱口叫了声。
黑狗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一字字的道:“是你疯了!”
“我?”仇铁虎挣扎着要挺起身子,却是挺不起来。
黑狗接道:“那下面走过的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
“是沈胜衣跟红绫”
“红绫是堂主的女儿,你将石块推下去,万一伤了她,你负得起这个责任?”黑狗握着红旗的手在仇铁虎面前挥舞着。
仇铁虎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个臭婊子——”
“什么?”黑狗一拳痛击下去,只击得仇铁虎一个身子不由得抽搐起来。
“你叫红绫做什么?”黑狗接问,却不等仇铁虎回答拳头又击下,接连几拳,直击得仇铁虎痛得死去活来。
旁边金龙堂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止,仇铁虎却已给击出了怒火来,双手疾落在腰带上,才摸上那腰上的一对双锋笔,一个身子已给黑狗扔上了半空。
黑狗的反应如此敏锐,虽然在这种激动情绪下,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仇铁虎若是有金龙堂主那种身手,说不定能够在这刹那抓住黑狗的弱点,予致命的一击,可惜他没有,但他人在半空,一个身子仍然迅速地扭转,一对双锋笔插向黑狗的要害。
也就在此际,一道光从黑狗的手中飞出,射入了他的咽喉,迅速而准确。
仇铁虎闷哼一声,整个身子半空中又虾米般弓起来,直堕在地上,双锋笔齐皆脱手,一双手下意识摸向咽喉,还未摸上便已气绝,弓起身子一下子伸直,直挺挺地倒毙在黑狗面前。
黑狗眼角的肌肉抽搐一下,眼睛突然亮起来,好像到现在才看清楚杀的人是仇铁虎。
所有人都怔在那里,呆望着黑狗,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一个省起在峡道下走过的沈胜衣红绫。
黑狗亦怔在那里。
沈胜衣红绫不知道峭壁上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继续往前走。
峡道狭窄,急风吹时来,发出来的声响尤其凄厉,令人有鬼神泣号的感觉,峭壁上的声音又不大,当然传不到沈胜衣红绫的耳朵。
不过片刻,他们已出了峡道,红绫快步追上来,这才松一口气,道:“这条路可真走的令人惊心动魄。”
沈胜衣道:“还好风不大,否则就是这风声已够吓人了。”
红绫回头一看,道:“堂里的人若是知道我们走的这个方向,一定不会错过这地方的。”
沈胜衣点头道:“到现在我才放心,我们现在也大可以放心赶去拿那花名册的了。”
红绫道:“还是沈大哥好本领,总算摆脱了他们的追踪。”
“还有好些路要走呢。”
沈胜衣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行。
红绫不由奇怪地问道:“沈大哥一些也不高兴。”
沈胜衣道:“只是怕太高兴,引致疏忽大意,最后还是堕进陷阱里去。”
也就因为这样,时刻保持警惕,好几次他都能够逢凶化吉,这一次,他当然知道所以能够走过这峡道,并不是金龙堂的人没有设埋伏,只是给黑狗闯到来捣乱了一切,未能够及时发动。
黑狗所以跑到这里来,其实是省起这条峡道适合袭击,一心要在这条峡道袭击沈胜衣,解决沈胜衣,将红绫抢回来,哪知道却发现了金龙堂的埋伏。
这埋伏若是发动了,以沈胜衣的身手或者可以逃出生天,但红绫则非死不可,所以他必须加以阻止。
他原以为仇铁虎要袭击的只是沈胜衣,但细看之下,又不像,才着急起来,要制止这埋伏发动只有截下仇铁虎的讯号,也总算他身手敏捷,在仇铁虎发出讯号之前,将仇铁虎手中的红旗夺去。
虽然他杀人无算,也不是胡乱杀人的人,也原就准备在夺下红旗之后,问清楚仇铁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知道仇铁虎一急之下,冲口而出,竟然叫出“臭婊子”这三个字来。
在黑狗的心目中,除了金龙堂主,没有人比红绫更重要的了,沈胜衣只是跟红绫谈话他也为之大动杀机,如何忍受得住仇铁虎对红绫那种称呼。他却也只是要狠狠地打仇铁虎一顿,哪知道仇铁虎却也不是善男信女,而且如何在下手之前丢得了这个脸,便动了杀机,这也是他做错的第二件事。
他忘了黑狗是一个杀手中的杀手,对兵器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以杀止杀,是杀手的戒条之一,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一个杀手往往先将对方杀掉,不给对方任何的机会,这方面,黑狗一直都做得非常彻底,也所以,他受伤的机会,近年来已减至最低。
那刹那他的反应完全出于本能,仇铁虎已是一个要杀他的人,他必须全力将之解决,一直到仇铁虎倒下他才想到该给仇铁虎一个解释的机会,也想到那可能只是一个误会。
他到底也是一个江湖人,很明白江湖人的脾气,明白仇铁虎那句话只是情急之下冲口而出,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可是他一些也不后悔。
在他的心中,也从来没有“后悔”这两个字,所以他的手到现在仍然是那么镇定。
虽然他在诧异中,他仍然像一只刺猬般,浑身布满了尖刺,仇铁虎的手下这时候若是对他有什么行动,所得到的结果必是死亡。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出一句话:“任何人拿那种字眼用在她身上都得死。”
旁边仇铁虎的两个心腹不敢作声,黑狗也没有看他们,缓缓蹲下身,从仇铁虎咽喉上拔出了半尺长的一支没有柄的飞刀,就在仇铁虎身上将血拭掉,插回腰间的皮囊内。
好像这样的飞刀他一共有十二柄,每一柄都已经染满了血腥,一柄不中,第二柄第三柄就会掷出,这种事情却并不多,能够要他用到第二柄飞刀的敌人已很少,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一件事——
绝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一击必须致命。那也是他从实际经验得来的教训,所以他能够好好地活到现在,面对要杀他的人,他除非不出手,否则没有一招是多余的。
看见他将刀插回皮囊,仇铁虎那两个心腹才松了一口气,黑狗也就在此际转过头来,问他们:“在这里设伏,是谁的主意?”
“是仇堂主。”两个仇铁虎的心腹忙回答。
黑狗再问:“那杀小姐呢?”
“是是”那两个人嗫嚅着不敢说。
“是谁?说!”黑狗断喝!
“是堂主——”一个人大胆地回答。
黑狗厉声道:“胡说,堂主怎会下令杀自己的女儿?”
“堂主已下了金龙七杀令”
“那只是一时生气,气过了便会收回,哪一个敢不服气。”黑狗厉声问。
“可可是还有这命令。”另一个取出一卷纸条:“是我们昨天收到的。”
黑狗接过来抖开,那个人接道:“堂主昨天再下令,杀小姐,谁若不尽力,让小姐走脱,拿头去见他”
“住口!”黑狗喝住了那个人,胸膛不住起伏,他已经看清楚那字条,也知道绝没有人敢假借堂主的名义下命令——
为什么要这样做?黑狗的心情变得很恶劣,那卷字条随被他握碎,那两个仇铁虎心腹看在眼内,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黑狗随即绕着仇铁虎的尸体打起转来,他是一个聪明人,却想不透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于善恶认识得实在太少,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懂得分辨善恶,这当然是金龙堂主的教导有方。
在他的眼中,金龙堂主甚至金龙堂的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事他虽然不喜欢做却也不反对金龙堂的人做,他也乐意替金龙堂主完成任何的事情。
金龙堂主要黑狗主要做的也只是杀人,其实他非常明白,黑狗的本性并不太坏,只因为自幼饱受欺凌,变得非常偏激,所以他一直都非常小心教导,将黑狗教导成一个不辨是非黑白,唯命是从的杀手。
这当然也是因为他看出黑狗的体内潜伏着一般人所没有的兽性,那若是自幼加训练,并不太难使之收敛,他却没有这样做,反而加以培养使之不断的滋长,到现在连他也不以为还有人能够将之消去。
与之同时,他还培养黑狗对他的服从,当然恩威并重,甚至在看出黑狗对红绫的爱意之后考虑将红绫许配给黑狗。
他已有意无意地示意,让黑狗知道,黑狗的反应也自是尽在他意料之中。
他只要黑狗死心塌地,为他做任何事,也就说,他不能失去黑狗这个助手,因为黑狗的武功,也因为黑狗是他唯一不须防备而且完全信托的人,还有就是感情了,他有时觉得黑狗就像他的儿子。
可是他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一些什么,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乐于撮合红绫黑狗这一段姻缘。
对一个外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种关系更密切。
当然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个准女婿还没有背叛他,他的女儿却先背叛他了,这在他来说也是一种刺激。
前所未有的刺激,所以他毫不考虑地立即下金龙七杀令。
这种心情并不难理解,所以他的属下都没有一个敢对红绫怎样,也许他们都明白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他们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对自己的儿女都极爱护,并不怀疑金龙堂主最后仍然会收回成命,原谅红绫的一切,他们若是伤害了红绫,到时候只怕非独枉作小人,还难免杀身之祸。
一直到金龙堂主再下命令,他们才重新考虑,虽然他们仍然摸不透金龙堂主的心情,到底是性命要紧。
看了那张字条黑狗总算明白仇铁虎的心情,却是不明白金龙堂主为什么这样做。
他并不以为金龙堂必须要这样做,也不以为这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也是他第一次怀疑金龙堂主的决定,而且对金龙堂的决定产生反感。
他没有在意,突然在意,心头不由得一震,脚步同时停下来,那两个仇铁虎的心腹立即倒退了一步。
黑狗也立即察觉,目光一转,道:“什么事?”
他当然不知道那刹那他的表情实在是那么激烈,在别人的感觉,就像是他要杀人灭口。
那两个仇铁虎的心腹接触黑狗的目光才松了一口气,齐声道:“没什么。”
黑狗也没有追问,接说道:“堂主已经知道你们在这里设伏?”
“还不知道,但信鸽已经放出,相信不久便会收到这个消息。”
“堂主就在这附近?”
“相信不过三四个时辰路程。”
黑狗轻“嗯”一声,沉吟着接道:“我这就追下去,你们再发信鸽,报告堂主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事。”
“我们知道怎样写的了。”
黑狗面色一寒,道:“据实报告,若是有一句不确的话,让我知道,有你们好看的。”
“可可是”
“一切责任原就是应该由我承担。”黑狗接一声冷笑:“仇铁虎一向待你们不薄,你们难道连替他讨一个公道的勇气也没有?”
一个仇铁虎的心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一字不漏,将整件事发生的经过详详细细的报告上去便是。”
黑狗点点头,转身往沈胜衣红绫的方向追下去,在山石间跳跃如飞。
那片刻他的神态已完全回复正常,当然也看不出他的心情仍然波澜般汹涌。
金龙堂主果然在三个时辰后收到有关峡道变故的报告,在收到第一次飞鸽传书他便已上路,匆匆向峡道赶来,路上难得说一句话,一直到现在。
“黑狗果然追上了他们,不枉我一番教导。”一说就是两句话,金龙堂主的面色却并没有随之发生任何变化。
贵妃潘玉旁边看得清楚,他们在收到第一次飞鸽传书后便开始替仇铁虎担心,只看金龙堂主的反应他们便已经知道他虽然下了金龙七杀令,又再次严令击杀红绫,到底仍然有一点父女亲情,有些儿不忍心,仇铁虎若是真的将红绫杀掉,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但易地而处,他们只怕一样会采取仇铁虎那种行动,万一不依金龙堂主指示,让红绫走脱,花名册失落,金龙堂主迁怒下来,一样是死路一条。
这简直就是赌运气,哪一个遇上红绫就是哪一个倒霉。
潘玉、贵妃所以都没有作声,金龙堂主却仍是没有放过他们,接问道:“你们看怎样?”贵妃无可奈何地应道:“黑狗不知道堂主又下了命令,情有可原。”
潘玉接道:“仇铁虎不该那么说。”
金龙堂主点点头道:“我的女儿虽然该死,但还不是一个臭婊子,但这句话虽然难听,却可以肯定绝非有意,情急之下,任何人都难免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
潘玉、贵妃只有点头,金龙堂主接道:“你们也明白黑狗为什么那样冲动?”潘玉、贵妃又点头,金龙堂主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杀手,原来一样有弱点,一个要命的弱点。”
贵妃道:“堂主不是有意思将红绫许配给”
金龙堂主截道:“这是不能混在一起说的,红绫现在已是金龙堂的叛徒,谁要维护她,是跟金龙堂作对。”
贵妃叹息说道:“只怕他给红绫说服了。”
“不会的。”
金龙堂主说得很肯定:“绝对不会的,黑狗对我的忠心是绝不会因为别人改变,这一次他只是不明白,接下来他应该知道怎样做的了。”
贵妃试探道:“若是仍然不知道。”
“他是这样笨的人?”金龙堂主冷笑:“再维护红绫,那是有意背叛我。”
贵妃看看潘玉,没有作声,金龙堂主接道:“金龙堂下不容许有叛徒,谁要背叛金龙堂,都要死,除非我死了。”
贵妃连忙岔开话题,道:“这报告写得非常详细,想必是黑狗的意思。”
金龙堂主道:“若不是他这样吩咐,仇铁虎的人一定会尽可能替他掩饰。”
潘玉插口道:“他们到底还是往西走了。”
金龙堂主道:“这当然是沈胜衣的主意,红绫是想不到的,她毕竟还欠经验。”
潘玉道:“经验再加上运气,黑狗便是追上去,也未许乐观。”
贵妃道:“他杀人的经验不是也非常丰富,运气也一直不错。”
潘玉道:“与沈胜衣一比起来,却是总觉得仍然欠缺一些什么,何况红绫在沈胜衣的身旁?”
贵妃颔首道:“高手过招,任何的疏忽都足以导致死亡,看到了红绫,我不以为黑狗能够保持冷静,心神完全不会受红绫影响。”
这其实都是说给金龙堂主听,金龙堂主听到这里才问:“以你们看黑狗会不会一旁监视,等我们赶去会合才动手?”
贵妃接道:“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潘玉接道:“黑狗应该这样做的,这一来,我们要解决沈胜衣当真是易如反掌了。”
金龙堂主淡然一笑道:“你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贵妃潘玉相顾一眼,还是贵妃轻叹道:“黑狗是怎样的一个人,堂主不是比我们清楚得多?”
金龙堂主道:“以我看,没有红绫在沈胜衣身旁,他是会等下去的。”
贵妃道:“他要出手,能否成功,得看他的第一击能否找到适当的地方时机,一击若是不中,只怕再没有机会的了。”
金龙堂主道:“袭击的若是别人,我们根本不用考虑,但,是沈胜衣却不能不考虑清楚了。”一顿接问道:“我们若是能够在他要出手之前赶到去,事情是不是简单得多?”
贵妃道:“可惜我们不知道黑狗准备在什么时候出手。”
潘玉道:“他似乎应该在沈胜衣取到花名册的那刹那。”
金龙堂主道:“也许他们已到达藏花名册的地方,黑狗已经出手,是不是?”
贵妃苦笑道:“我们却没有缩地成寸的本领,但收尸,却应该绝不成问题。”
金龙堂主道:“这种事.不是我们做的。”
“那堂主的意思是,我们既然不能够肯定这样赶到去是否有用,何不索性先做一些一定有用的事情。”
金龙堂主点头,吩咐道:“传令所有人全力北上,在百里之外排成一条直线,每隔五丈便要有一个我们的人,不分日夜守候。”
贵妃一怔道:“那我们的力量不是分得很散?”
“难道你寄望他们对付沈胜衣?”金龙堂主反问。
贵妃叹息道:“在少数某种环境,他们也会有些作用的,正如那边的峡道。”
金龙堂主道:“可惜就只有那条峡道,过百里便是一个紧接一个的大城镇,人太多聚在一起,难免会惊动官府,说不定沈胜衣亦会与官府取得联系。”
潘玉接道:“也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二人进入大城镇之前,将之截下来,那当然必须确定他们的所在。”
金龙堂主道:“这个方法虽然笨一些,却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贵妃道:“那我们也不能聚在一起的了。”
“只是也不能离开太远,沈胜衣应该知道绕得太远并无好处,我们守在必经之路十里范围之内大概可以了。”
金龙堂主一声冷笑才搪道:“若是这也不能够将他们截下,也只好认命了。”
贵妃道:“黑狗那边当然也得派个人去看看到底是怎样情形。”
金龙堂主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也许会大出我们意料之外,黑狗竟然能够一举杀掉沈胜衣,就此将事情解决。”
贵妃潘玉都没有作声,却也不以为会有这种情形发生,黑狗一直以来的表现事实是非常特出,一直都没有失败,令他们失望。
这一次又如何?
花名册终于到了沈胜衣手上,收藏的地方说秘密并不怎样秘密,但红绫若不说出来,别人一定找不到,也不知哪年哪日,才会被发现,也是说,在桃花庵那儿她若是被杀掉,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金龙堂主大可继续扩充金龙堂的势力,为所欲为,当然,还是看见花名册才能安心。
那是藏在一条古道旁边的一株古树上,好像那样的参天古树,古道两旁多的是,却是左数第十株,在接近树梢的一个树桠,用油布包裹着,还用绳子缚上。
古树枝叶浓茂,树干却是笔直插天,红绫爬到那之上,显然也花了不少气力。
“总是觉得越高越安全,虽然当时我已经看清楚周围只有我一个人。”这是红绫说的,沈胜衣也很明白她当时的心情,这株古树当然也难不了沈胜衣,树虽然又直又高,横枝却也非常密,他的轻功又是那么好。
红绫也当然放心得很,只是等候在树下。
在上树之前,沈胜衣已经小心看过,周围没有人,上了树,居高临下,看得更清楚,也一样并无发现,连他也这样,红绫更就不用说了。
黑狗果然是个一流杀手,非独知道什么距离最安全,不易被发现,而且知道在什么时候接近,由那个角度才能够避开沈胜衣的耳目。
他以手代步,在旁边的一株古树后停下,随即往上攀去,动作亦是与一般人有异,有如一只猴子,很快便已攀到与沈胜衣同样的角度。
粗大的树干遮去了他的身子,他也就在五丈高处的一个树桠停下,到现在他的兵器仍然没有在手,那是他知道,兵器在手杀机便会动,好像沈胜衣那种高手,绝不难感觉到杀气的存在。
他也就等在那里,等沈胜衣下来,凭他的经验,当然不会选错出击的地方,也绝对有信心掌握适当的时机,予以沈胜衣致命一击。
沈胜衣也没有要他等上多久便下来,手抓着那册油布裹着的花名册,他上去的时候小心翼翼,下来的时候也一样,一直到将要落到地面,心神才松弛下来。
一般人都是这样,每当做完一件事,在接近完成的时候总会不由得松一口气,沈胜衣若是有所发现,当然会小心,现在却完全没有,在树下等着他的红绫也仍是一脸笑容。
红绫随即叫一声:“沈大哥——”
这一声并无特殊意义,只是出于看见花名册没有失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黑狗就在这个时候出手,入耳不由浑身一震,也震动了一旁的枝叶。
沈胜衣立即发觉,目光及处,正好看见黑狗闪电般袭来,三种九枚暗器之外,还有一柄长只二尺七的剑!
九枚暗器分打九处要害,二尺七的剑闪电一样,足以截击沈胜衣身形的任何变化。
沈胜衣的身形间发之差没有给截下,一闪到了古树的后面,九枚暗器刹那都打在树干上,直没入树干内,黑狗的剑却硬硬收住,双脚往树干上一蹴倒翻出去。
他的身形变化非常迅速,一翻一落,双脚蹴在另一株大树的干上,身形再倒翻了出去。
这一次,他落在一丛矮树上,一只猴子似地飞舞在枝叶间,然后,在一株树旁落下,后背往树干一靠,横剑,转身。
沈胜衣同时在黑狗身后三丈以外停下,剑仍在鞘内,却已呼之欲出。
“沈胜衣!”黑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面上的神色,三分诧异,七分惊怒。
沈胜衣上下打量了黑狗一遍,道:“黑狗?”
黑狗没有回答,偏头看着那急步走来的红绫,胸膛起伏,呼吸显得有些急速。
红绫在沈胜衣身旁停下,诧异道:“是你,黑狗。”
“是我。”黑狗这才转向沈胜衣,道:“听人说你的运气非常好,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沈胜衣目光一转,道:“是红绫的叫声使你露出了行踪?”
黑狗道:“我知道她没有看到我,却是这么巧,在我要动手的时候出来。”一顿接道:“你应该多谢她的,若不是她这一句,我九枚暗器最少有三枚打在你身上。”
沈胜衣并不否认。道:“暗器用到你这样狠准的人,虽然不少,但时间拿捏得像你这样准的人却是罕见,那刹那,的确也是我精神肌肉的放松的时候。”
黑狗冷笑道:“好像你这样坦白的人也一样并不多。”
沈胜衣接道:“除了运气好之外,这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还有一个解释是我的运气已开始变坏。”黑狗冷冷道:“好像你这种高手,一次暗算不中,再要暗算,可就不会这么容易的了。”一顿接道:“当然,我就是要离开,也没有这么容易。”
沈胜衣看着红绫,道:“错了,你要离开,随便离开,我绝不会阻止你的。”
红绫接道:“那你还不离开?”
黑狗目光转落在红绫面上,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你现在做的,是怎样的一件事?”
红绫道:“我是考虑清楚,才这样做的。”
黑狗道:“金龙堂会因此而解散。”
红绫反问:“你以为金龙堂留下来是一件好事?”
黑狗说道:“我只是不以为有什么不好。”
红绫摇头道:“我是不会跟你争辩的,早在这之前我已经知道你变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黑狗奇怪道:“你难道不是金龙堂的人?”
红绫道:“不是,虽然家父是金龙堂主,那是他的事,跟我并没有关系,我也从来没有为金龙堂做过任何的事情。”
黑狗道:“你到底没有忘记是堂主的女儿。”
“我以有这个父亲为耻。”
黑狗瞠然道:“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做儿女的应该孝顺父母。”
红绫道:“我只知道什么是好,是坏,什么应该做,不该做。”
黑狗道:“无论如何堂主都是你的父亲,对你有生养的恩义。”
红绫反驳道:“我只是欠他一条命,但已经还了,若不是我跟查捕头谈条件,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
“那条件却是将花名册交出去,要堂主将金龙堂解散。”
黑狗接问道:“你知道金龙堂花了堂主多少的心血!”
红绫冷笑道:“他人若是死了,金龙堂还存在?而且也是他答应查捕头,将金龙堂解散。”
黑狗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若非先假作应承,查四又怎会放心。”
红绫道:“江湖人不是很讲义气,一言九鼎,至死不悔?”
黑狗道:“这要看是否出于被迫,若是并非出于本意”
“那即使下了毒誓,也大可以不必理会了?”红绫又一声冷笑:“我看无论家父怎样做,在你来说,都是对的。”
黑狗道:“他也只是为了金龙堂的前途。”
“金龙堂还有前途?你不知道金龙堂的人在江湖上全都抬不起头来,一被发现,江湖中人都群起而攻之?”
“那些人总有一天会知道金龙堂的厉害。”黑狗眼中杀机毕露。
红绫看在眼内,叹息道:“我倒是奇怪金龙堂中还有一个你这样守信重诺的人,一命之恩,不惜为家父做任何事,甚至殉死。”
黑狗道:“堂主待我恩深义重,我若是背叛他岂非连禽兽也不如?”
红绫叹息道:“若是你也明白现在金龙堂所做的十九是禽兽所为就好了。”
黑狗摇头道:“金龙堂也许有些事做得很不对,但只是金龙堂的事情,应该由堂主来整顿。”
“他若是不管?”红绫追问,一双眼盯稳在黑狗面上。
“那当然有他不管的理由,我们应该服从他的一切决定,随时随地为金龙堂效命。”
黑狗说得义正词严,在他的心目中,除了金龙堂主,没有第二个是值得信服的了。
红绫叹息道:“不管怎样,花名册交出去,金龙堂的人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黑狗冷截道:“做官的没有一个是好人,他们的话你也相信?”
“我们还是不要说了。”
红绫只是叹息。
黑狗道:“我只是问你一句,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去?”
红绫没有回答,黑狗接道:“堂主只是一时冲动,只要你回去请他原谅,他一定会原谅你。”
红绫冷冷道:“不管事情怎样,我是绝不会回去的了。”
黑狗盯稳了红绫,红绫毫不畏缩,反盯着黑狗,一脸凛然不可侵犯之色。
沈胜衣没有作声,只是一旁看着,到底是过来人,不难看出黑狗对红绫的感情,也看出红绫对黑狗并无太大的好感。
那只是片刻,在黑狗的感觉却像已过了几个时辰,他的目光终于软弱下来,突然一清,盯着沈胜衣,道:“你居然没有出手暗算?”
沈胜衣坦然道:“也许我知道即使出手暗算,也没有把握将你击倒!”
黑狗冷笑道:“总算你有先见之明,你就是暗算得手亦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沈胜衣无言,红绫忍不住道:“沈大哥所以不暗算你,只是他不屑这样做。”
“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若是你,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了。”红绫冷冷的盯着黑狗“能够将对手击倒的任何机会都不应该放过,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是家父教你的,你认为这很对是不是?”
“最低限度,我因此能够活到现在,要杀的人从不会失手。”黑狗目光转向沈胜衣面上:“只是这一次,但方才只是开始。”
红绫咬了咬嘴唇,终于挥手道:“你走吧。”
黑狗看着红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花名册交给我,我就走,你跟姓沈的到哪里去我都不管。”
红绫摇头道:“你可以杀我,就是不能将花名册交给你。”
黑狗恨恨地道:“你一定要迫我动手。”
“是你在迫我们。”
红绫回顾沈胜衣:“他不走,我们走。”
她转身走向沈胜衣,沈胜衣半转身,脚步还未举起来,黑狗已嘶声大喝道:“站住!”
红绫霍地回头:“你要怎样?”
黑狗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沈胜衣,道:“姓沈的,你有种,跟我一决生死。”
沈胜衣道:“我若是自承没种,是否就可以带着花名册离开?”
黑狗厉声道:“不可以。”
“那是说我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黑狗脚步移动踱了开去。
沈胜衣将花名册交给红绫道:“你拿着。”
红绫颔首“放心,就是死我也不会将花名册交出去。”
沈胜衣淡然一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这种对手,但相信仍能应付得来。”随即移步走向黑狗那边。
黑狗冷笑道:“想不到天下有名的剑客也会说出这种话。”
沈胜衣道:“我从来就不会低估任何对手。”
黑狗:“在公平的环境下你也一定会与你的对手作公平一战?”
“我会的。”
沈胜衣异常冷静。
黑狗接问:“这地方现除了你我二人,便只有红绫,除非她出手助你,这是一个公平的环境,你我是否可以公平一战?”
红绫插口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出手暗算你的。”
沈胜衣接道:“你听到了。”
黑狗看了看红绫:“那你做我们的公正人好了。”
红绫道:“我劝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
黑狗大笑道:“你以为沈胜衣真的能够将我击败?”
“我只是觉得这一战,一些意思也没有。”
“你错了,”黑狗正色道“各为其主,怎会没有意思?”
红绫不再作声将花名册放在那个天罗地网的盒子里,移步退到旁边一株树下。
黑狗伸手一声:“请——”身形旁移,窜向一株古树,沈胜衣身形同时掠向另一株古树,两人的目光并没有从对方面上移开,剑一样交击。
身形一落即起,黑狗手脚并用,猿猴般往树上爬去,其快却远在猿猴之上,眨眼时已爬上了七丈多高,沈胜衣飘然拔起来,双脚斜踩在树干上,往上走去,一口气亦走上了七丈,在一条横枝上才停下。
黑狗亦停下,抱着那株古树的树杆,跃跃欲动,就是不动。
他不动,沈胜衣也不动,而且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已放松,衣袂头巾蔽风,似乎只要风稍大一些便会随风飞去。
黑狗看在眼内,瞳孔突然收缩,到现在他总算知道遇上了一个强敌,看沈胜衣的情形,一身内功显然已臻化境,已到了随心所欲地步,否则绝不会将全身的肌肉放松,随随便便地立在那儿等自己进攻。
他没有立即进攻,只是更小地的看清楚周围环境。
看如何出击才能一击得手。
沈胜衣的目光却似已凝结在黑狗的身上。黑狗也看出他不动,沈胜衣不会动,但一动之下,他若是杀不了沈胜衣后果便不堪设想。
然后他开始紧张起来,这是他从来没有的感受,到底是否因为沈胜衣的目光影响,却连他也不能肯定。
他突然发觉这其实是一种被猎的反应,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猎人,从来没有做过猎物,这种被猎的感觉那刹那在他来说当然很陌生。
只是他到底追猎过很多次,那种被追猎的反应其实他已经很熟悉,所以随即便发觉。
沈胜衣看出黑狗的反应,也知道现在的黑狗比任何时候都要危险,就像一头第一次遭遇危险,给赶进了穷巷的野狼、恶狗。
所以他不动,那突然反噬的力量有多大,他是知道的,做猎人在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甚至可以说经验丰富,做猎物也是。
那通常是倍于正常的情形,黑狗在正常的状态下,已经够可怕,不是一般的可比,现在他要做的是将黑狗那股舍命反扑的情绪消淡。
黑狗看出沈胜衣的心意,突然道:“你不像一个剑客。”
沈胜衣淡应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将自己看做什么。”
黑狗道:“剑客绝没有你这个气势,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你这样的剑客。”
沈胜衣道:“是么?”
“只有杀手才能够像你这样,”黑狗沉声道:“我看你以前就算不是一个杀手,也是必曾做过类似杀手的工作。”
“也许。”沈胜衣的回答始终是这样冷淡,情绪保持稳定。
“你不必否认,我知道一定是的。”黑狗冷笑着接道:“你可以骗过很多人,却绝难骗过我们这种人,只要一眼,我们便知道是不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