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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头前进忽然找左依娜,左依娜以为他单位的手续办好了,要去民政局办离婚。这件迟早必须解决的问题,仍使左依娜心里格登了一下。平头前进说话很客气,不再是丈夫对妻子说话,也不像朋友与朋友说话,像什么,左依娜说不上来。总之感觉像隔一层厚厚的塑料,透过塑料能看到对面的身影,猛然看去,轮廓有点熟悉,越想看清楚,越看不清楚,最终只是模模糊糊。左依娜有些天没和平头前进碰面了,平头前进萎靡不振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她只关注自己的情感,一直觉得,有些事情,必得各自承受各自的,没想到平头前进是一副这样的精神状态。左依娜鼻子发酸,再一次觉得自己欠平头前进太多,欠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爱与体贴,她甚至盼望叶小枫或者像叶小枫这样的女孩子,来爱他,照顾他。她在别的男人身上尝到了甜头和苦楚,她永远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
我母亲已经躺进医院三天了,麻烦你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她,让她宽点心。平头前进说。听起来,像是公安局的人说,我们初步怀疑你与某某案件有关,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事实上,他母亲的病,已经很危急。左依娜当即同意了,向单位请了假,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前天晚上,左依酒后醒来,吉姆郎格就对左依娜解释,他已经和苏曼分手,不过,分手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苏曼自作多情,或者误解了吉姆郎格的意思,因为分手后,吉姆郎格对她,还是很关心。吉姆郎格说,关心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应该的,正常的。左依娜默默地听着,这一页似乎就这样揭过去了。最近事情很多,好像一下堆积在一起,一古脑儿泼了过来。她想正好借这次机会失踪一下。玩失踪,这很有意思,男人们会不会满世界找她,找不到她时,是不是有些担心,着急。左依娜想一想,就觉得有些快意,好像近些日子的不痛快全得到了发泄。
平头前进和左依娜一下车,就直接到了医院。平头前进的父亲和前行一家,都在病房,似乎就等他们了,一瞬间左依娜才知道老母亲病情的严重性,立即感觉一阵恐惧。平头前进喊了一声“妈”左依娜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喊了一声“妈”左依娜就看见这个因偏袒儿子曾经让她气忿的老母亲,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左依娜立即原谅了她,并为自己感到惭愧。她刚才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妈”但她并没有为这个妈做些什么,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没有尽过一点做媳妇的孝心。
虚弱的老母亲捉住平头前进和左依娜的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在上面拍几下,再重重地拍几下,没有说话。或许是说不出话。但是这对年轻的夫妻似乎明白了,都点了点头,把那只拍他们的手挪到被子里。
老母亲得的什么病,左依娜听了几遍,都没有记住。
大约十一点多钟,当老母亲睡去,平头前进对大家说,你们都回去睡吧,我留在这里。左依娜说,我不回去睡。于是,其他人走了,他们俩个留了下来。灯光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床单是白的,夜越深越疲倦,白色世界越来越空旷,整个病房在往一个方向漂去,像一颗白亮珠子在黑色宇宙中滚动。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左依娜靠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那个酒吧在众多酒吧间,像一个人在人群里,眨眼间就不能再加辩认。她不知道是怎么溜进那个酒吧的,像一滴水融进水里,她闪身进了酒吧的门,铜质门把挂住了她的手袋,绊了她一下,她骂了一句,在半人高的圆凳上坐下来,腿搁在凳子的横杠上。忽然对面多了一个男人,笑眯着眼,头发带卷,有一绺很长,在眼睛前面飘忽,使得他的眼神显得闪烁不定。他也许并没有笑,只是长着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请他喝啤酒,啤酒瓶像阳jù那么小,比膨胀的阳jù还要小,她是握不下的,但觉得很温暖。每次她喝的时候,他很专注地看她,表情很享受。啤酒瓶口有一瓣柠檬,每一口酒都有酸涩的味道,像青葡萄。他似乎总在赞美她,她从来没听一个男的说这么多倾慕的话。她有些醺醺醉。她觉得全身都湿透了,就上了他的车。他从后面贴着吻她,她觉得她的乳房和他的阳jù一样哗地膨胀起来。她看不清他,她的身体感觉,这个人是吉姆郎格,他给她的颤栗,与吉姆郎格给她的颤栗,是一样的。几乎是重复了和吉姆郎格的兴奋,她甚至发现她痉挛般的高潮也是一样的。她正要昏眩过去,她听到有人喊,也不知喊的什么,声音冰冷坚硬,她被刺了一样,弹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是睡在窄窄的病床上,她差点以为自己是个病人。她的眼睛使劲眯了几下,觉得房子里更白更刺眼。
老母亲似乎睡得很香,平头前进坐在椅子上假寐。她想她怎么睡着了哩,她不应该睡着的,她本来应该陪他聊一下,他心情肯定不好,也担心,很焦虑。她想真不应该睡着,睡着了不说,还做起了春梦。她有些歉疚,就过去推他,示意他到小床上躺一会儿。这时候,值班的医生进来了,是个年轻的小护士,走路轻盈,不刻意听不到鞋底的响声。小护士往老母亲床边一站,一看,一摸,就发出惊讶的声音。
怎么啦?平头前进不解,往床边靠过来,左依娜也凑了过来。
她,死了。小护士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来不及,用一个柔和的词来代替死这种刺耳的说法。她不是诗人,不会说,她走了,或者说她到了天国,她是个医生,医生说死,是很正常的,死是准确的说法。但是小护士立即遭到平头前进一顿恶骂,小护士委屈地说,你摸,你摸,都凉了。
你滚!你滚!平头前进把小护士骂走了,小护士却带了一群医生进来,似乎是紧急抢救专组的。然而新来的医生,搭了一下脉,翻看了一下老母亲的眼睛,就摆摆手,宣布了一个结论,以匆匆而来的样子,匆匆离去。
左依娜吓得屏住了呼吸。她在梦里听到有人喊,有人喊,是不是老母亲在喊呢?她迷迷糊糊地想,就觉得浑身发冷,汗毛竖起来了。平头前进几近嚎啕大哭了,她哪里有伤痛。只觉这些东西都在梦里一样飘浮,而梦反倒清晰无比。她不知道怎么办,呆呆地立着,看人忙来忙去,像个弱智。
接下来,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平头前进身边,一边是想给他一点安慰,一边是自己做些补偿,顺便也清理一下自己。她总在想,她和死者到底有什么关系,虽然她喊了死者一声妈。喊妈时,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妈仿佛是别的东西。比如她喊自己的妈,心里面立刻就在阐释妈的意义,油然涌起一股亲情。如果她和平头前进的离婚手续办好了,她肯定不会出现这个丧礼上,不会戴着黑纱巾,站在悲痛的亲人队伍里,因为他们的悲痛而悲痛。
在情绪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平头前进对左依娜说,我妈已经见到我们,很安心的离去了,我很感谢你。你先回去吧,我会跟家里人讲清楚。左依娜听了不说话,吧哒吧哒直掉眼泪。这时,她才真正地伤心起来。平头前进的妈妈,还不到六十岁,平时也没什么病,忽然就这么走了,人生多么无常。假想着某一天,平头前进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左依娜就害怕起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似乎无足轻重,像满嘴的牙当中的一颗,然而,一旦这颗牙坏了,掉了,那一个空缺,再也不会有新的牙齿生长出来。左依娜用舌头将自己的牙齿逐一搜索一遍,每一颗都健康,每一颗都结实地生长着,但她忽然感觉某一颗酸痛了,她找不出是哪一颗,有时好像是满嘴都在痛,有时好像是右边那颗犬牙,当舌头摸索过去,痛却消失了。
前进,我与你同去同归,你就不要赶我走了。什么庄严,什么吉姆郎格,此时都被左依娜抛到脑后,或者是他们自动隐退,在这种生离死别之中,那一些人和事轻飘飘地飞起来,像一瓣羽毛。